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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的那个女婢不服气:“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若不是顾家娘子病重,说什么她体质特殊,需以她鲜血为药引……”   慕朝游有点儿惊讶地抬起眼,正好与小婵四目相对。   小婵面色一变,转瞬露出个凶巴巴的表情,大步流星地走到窗下,喝令道:“吵什么吵!凭白扰了娘子的清静!”   将窗子重重一合,那两个婢子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忙忙跪下来磕头认错。   回到榻前的时候,小婵的表情还是有点不自然,“娘子……”   慕朝游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了。只是她毕竟在府上处境尴尬,从未声张过。   未曾想今日叫小婵撞见。   小婵没当着她的面发落这两个女婢,便是心中有顾忌。   小婵怕她多想,要来安慰她。   慕朝游不想让小婵难做,又压抑不住内心的疑问。   她终于抬起白生生的一张脸,犹豫着问出一个盘桓在自己心头多日的问题:“顾家娘子……是谁?”   要说眼下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要从近一年前说起。   只不过是在下班的地铁上打了盹,慕朝游就穿越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个时空的时代背景与她所熟知的魏晋时期有些相似。   中原战乱不止,士人衣冠南渡,平民百姓们也追随着士族的脚步,避乱南徙。   她正巧就穿越到了一支流民的队伍中。   四面皆是衣衫褴褛的流民,他们也未曾注意到她这一身古怪的,格格不入的打扮。   每个人都麻木地,拖家带口地往南走。   她好不容易接受现实,知道自己不是再做梦,就又被几道暗中窥来的视线盯得脊背发麻。   她的衣服太过干净,身为现代人,常年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又孤身一人,神情茫然。与周围的流民格格不入。   有几个男人看她的视线,让她一阵恶寒。   慕朝游慌乱地往自己脸上涂满泥巴,尽量让自己看得邋遢一点,努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   好在这一伙流民看起来还保有理智,他们面黄肌瘦,神情疲惫却还尚存体面,没饿到“人相食”,伦理道德尽数崩塌的地步。   他们移开视线,慕朝游一颗心重重落地,手指都在后怕地发抖。   突然,她听到人群中有人在哭叫,大喊道:“胡人来了!”   众人便像惊弓之鸟一般四散而逃!   慕朝游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她一个激灵,只能跟随着流民的脚步,发足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空荡荡的荒野竟然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和大部队失散了。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更不敢停。   她记得那些流民曾说过要渡江往南方去。   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南。   没有野外生存的经验,她半夜宿在一棵老槐树下,听到夜风中的狼嚎和狐鸣,吓得一整夜没敢合眼。   直到这时,她都以为自己拿的是种田逃荒文剧本。   如果单单只是如此也就罢了。   待到月亮被云层遮掩,黑夜中又传来一些嘶哑的古怪的吼叫,这声音听上去不像是任何一种野生动物的鸣叫。   像风掠过山林的哨音,像人临死前长长短短的急喘,像是从破烂的喉咙里滚出来的鬼啸。   然后,慕朝游就看到了自己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她看到了死人复生。   中原战乱不止,兵戈不休,无人收敛的尸骸交覆枕籍,道旁白骨累累,林间挂骨成行。   在这一刻,这些尸骸都“活”了过来。它们成群结队,漫无目的地在抛荒的田野中游荡。直到它们突然注意到落单的她。   慕朝游怔愣在原地,大脑拉响尖锐的警报,将原本以为LV100的生存难度瞬间拉高到LV1000不止。   合着她穿越的竟然是个玄幻世界?!   死人们黑洞洞的眼眶凝望着她,摇摇晃晃地,从四面八方朝她赶来,行走间,不时有腐肉从头脸上脱落。   慕朝游打了个哆嗦,胡乱捡起地上的木棍,进行着聊胜于无的抵抗。   很快,她便一败涂地,就在她被这些怪物逼得走投无路,几近崩溃之际,她听到了一阵清幽凄冷的铃声,看到了两辆幽灵一样的马车。   车铎当啷如丧铃轻响,四角风灯在惨青色的夜色下燃烧出一团团血红。   这两辆马车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十分诡异。   但它们的出现就像摩西分海一般,铃声响起,死人退避。   道旁嘶吼不已的死人们纷纷散开。   三五个护卫高举着火把,拱卫着两辆马车,神色不动地穿过死者的队伍。   前面的一辆马车四面青布遮蔽,十分朴素,后面的一辆也只堆积着一些半旧不新的行李。   这几个护卫生得人高马大,气色红润,神情严肃,腰别刀剑,看起来倒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类。   乍见希望的曙光,也来不及思考这一行人的诡异之处,慕朝游想都没想,飞奔到马车前求救。   几个护卫吃了一惊,手按在刀身。   慕朝游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张开双臂拦在那辆青布马车面前。   马儿受惊停下。   她考虑不了那么多了,抛弃自尊,跪倒在马车面前,大喊道:“大人救命!!”   死者们似乎碍于这辆马车的存在,它们流着涎水,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不断发出焦躁不安的嘶吼,却不敢上前一步。   慕朝游更确信自己找对了人。   马车停下了,那几个护卫倏忽回神想要去驱赶她。   “慢。”一道敲冰戛玉般的嗓音响起,阻止了护卫对她的出手。   嗓音属于一个年轻的男性。   不疾不徐,极有磁性,为慕朝游生平最听之最,当真是水激寒冰,风动碎玉。   青布车幔在她眼前垂落。   那道嗓音穿过青布幔,平静疏离,清清淡淡,问道:“娘子何出此言?”“容与女郎素昧平生,却不知何时有过女郎这般大的女儿。”   女儿?   慕朝游猛地记起,古代,似乎有一段时期把爹称呼为“大人”。   ……弱智古装剧害我。   也就是说,她拦住马车,冲马车里的人喊了声“爸爸救我”。   车内不再有声响。   车帘被皙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挑开。   一个约莫及冠的少年,提着一盏灯,从车上走了下来。   这是慕朝游第一次见到王道容。车帘扬起,少年终于露出真容,穿着一袭白色的细葛布大袖衫,黑黑的发披散在腰后,唇瓣红红的,眉眼昳丽,姣如好女,眉目很淡,眼睫又密又长。   他护着一盏飘摇如鬼火的灯火,像一朵百合花一样静静伫立在夜雾中,死者们在他身旁嘶吼不已。   雾水润湿了他乌黑的发,他大袖招展,衣袂翩翩,眉目淡漠得更甚于雾中的鬼。   然后,慕朝游岌岌可危的世界观就再一次被摧毁了个彻底。   只听那少年嗓音珠落有秩般地说了些什么,很拗口,她没听清。   只听清了最后的那“急急如律令”的一句。   十多张明黄色的符箓同时从少年袖底飞出,环绕着他身侧漫卷不休,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漫天符雪纷纷扬扬落下,化作几了十数道雷电照彻了长夜,火与雷的交错间,万鬼寂灭。   在鬼物惨厉的啸叫声中,王道容提灯平静言道,“承蒙娘子不弃,还请入内一避。”   她就这样遇到了王道容。   一个艳鬼一般的少年。   她问王道容那些东西是什么。   王道容告诉她,那是鬼物。   -   天下战乱不已,死人无数,阴气太重,人死之后便成了鬼,人的阴气怨气也能化鬼,鬼有魑魅魍魉,也有怨鬼、患鬼。   她遇到的是行鬼,是人死后会如活人般四处行走的鬼。   这些鬼的威胁性并不算太高,只是难缠。就像是野狗,一两只不足为惧,若是聚集在一起就有些难办。   人们早已经习惯与它们共生。   车内烧了暖炉,一线熏香如亡魂一般袅袅飘散在博山炉上。   慕朝游与王道容相对而坐。   王道容敛眸将手中的茶杯递给她,“只是不知为何,女郎似乎颇得它们青睐。”   他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鬼物追逐着一个人,状态如狂。或许是她身上有些特别的地方。   慕朝游犹豫,疑心难道因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   少年似乎看出她有难言之隐,适时地转移了话题,自道是姓王,名道容,出生琅琊王氏。   她愣了一会儿,方才道:“我叫慕朝游。”   王道容问:“慕?”   并未听闻过什么慕姓,难道眼前此人是出自鲜卑慕容氏?   慕朝游见他不解,便主动出言解释,她这个名字确实有些少见,“慕就是、就是慕容的慕。”   王道容乌黑如玉的眼静静瞧她:……那岂非真出自鲜卑高门?   可观其容止,与汉人无疑。   ……或是胡汉混血也未可知?   眼前的女子皮肤白皙,乌发如云,柳眉如山,双眼清明如水,灵秀动人,容色之光彩美丽绝非寻常百姓所有。   王道容年纪虽轻,但素来沉稳而有静气,心下微感讶异不解,面上却是不显,仅仅若有所思。他容貌甚美,凝神细思时,别有一番专注可爱的意态,令人不自觉便放下戒心。   慕朝游犹豫着问:“为何那些……鬼物,不敢接近郎君?”   少年面色温静:“容虽不才,自幼随许翁学道,侥幸学得几分皮毛。”   他口中的许翁名许冲,是当世所闻名的仙翁。   面前这艳鬼一般的少年还是个道士不成?慕朝游心里又添了几分惊讶。   见她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又体质特殊,王道容便主动邀她结伴同行。   多亏有王道容这个原住民的讲解,慕朝游终于摸清楚了自己到底穿越到了个什么样的世界。   用比较通俗易懂的话来说,这是个低魔玄幻世界。   凡人,修士,与鬼物三者并存。   这个酷肖魏晋南北朝的世界,神州失落,战乱不休,人死得太多,浓郁的阴气滋生出了“鬼物”的存在。   这些鬼物大多昼伏夜出,人们若是小心提防,倒也能勉强共存。   至于修士,和慕朝游看的那些玄幻小说里的修士稍有不同,这个世界有灵力在身的修士少得近乎屈指可数。   他们懂捉妖,能制鬼,驱风雷,慕朝游亲眼看过王道容靠符箓招来风火雷电,百鬼寂灭的画面。   但若说搬山移海,撒豆成兵那就仅仅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了。   最重要的是那些飞雷驱雨的咒术,是阴间的手段,只针对鬼物有效,用在活人身上收效甚微。   要是路上遇到什么劫匪拦路,这些道士还得提刀与之血拼。   王道容他出生世家,自幼学习骑射,1v3是没问题,但1vn,对上这一路上层出不穷的持械胡匪,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没多久,马车被一队胡匪所劫,王道容护着慕朝游且战且退,护卫战死,只活下她二人。   她与王道容一路相依为命,足足辗转了一两个月方才侥幸回到建康。   这其间艰辛万苦自不必说,不但要提防活人,还要提防那些莫名青睐她的死者。   她与他也在此过程中培养出了不薄的革-命情谊,她视他为这个操蛋世界难得的朋友。   回到建康之后,王道容翻阅古籍,告诉她,她的体质特殊,很像古籍上记载的“神仙血”,所谓“神仙血”,其血芬芳,甘甜。对鬼物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没有人见过神仙,但他曾为她起卦,算得她来也空空,去也空空,不似尘世中人。   少年说到这里,微微抿唇,轻轻将古籍搁下,竟垂眸朝她俯身贴地行了一个大礼。   “容有不情之请,不知如何对娘子开口,还望娘子能助容一臂之力。”   慕朝游吃了一惊,很想开玩笑说不知道怎么开口就不要开口,她毕竟还没那么恶趣味,忙扶起王道容,问他究竟。   王道容一直垂着眼睫,恪守着求人时恭谨的礼节,乌发柔软地垂落在腰后,“容有一位儿时好友,生来体弱多病,医官断言她活不过二十。”   这些年来,他一边随许冲学道,一边四处寻找着能救治她的办法,终于让他寻得一味药方。   本来以为药方中的神仙血无疑天方夜谭,未曾想踏破铁鞋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   明年便是他那位好友的二十生辰。   他希望她能舍血救人。   慕朝游不觉得自己的血是香的,也不觉得自己血是甜的,难道穿越还能让人变异不成?   但王道容救过自己的性命,她深知受到他人的帮助,要心存感激,不吝回报的道理。   更何况只是献点血便能救一个人的性命,她相信但凡是个接受过思想道德教育的正常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开了口,轻声说:“郎君曾救我性命,若能帮得上忙,我愿助郎君救人。”   ……   这近一年的光景,她一直客居在王道容在建康所置的一处私宅内。   她不好探听别人的隐私,纵使她真的很好奇王道容的消息。   她从未询问过那位好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何许人也。   却总有个名字一直出现在婢女们的闲言碎语中。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听说顾家娘子的名字了。   ……可这位顾家娘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第002章   她问小婵,小婵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只告诉她,顾家娘子是吴郡顾氏家的小娘子,父亲顾锡是和王道容的父亲王羡齐名的名士。   又说顾家娘子与郎君从小一起长大,是总角之交,所以女婢们以为顾娘子与王道容是天作之合,以为慕朝游是鸠占鹊巢,替顾娘子打抱不平。   “那些不长眼睛的贱婢,乱嚼舌根,看回头我不狠狠骂她们……”小婵凶巴巴,干巴巴地骂道。   她年纪小,骂人也没气势。   慕朝游并不迟钝,能感受出小婵的遮掩,她不愿意说也是为了顾忌她的感受,所以她也只默默记在了心里,没有再逼问小婵。   可要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当真奇妙。   五日之后,她和小婵出门,竟在秦淮河畔就遇上了顾妙妃。   小婵本不打算声张的,奈何顾妙妃长得很美,又有才情,在建康有些声名。众人看到顾家的家徽,又看到一个女子下了车,就道那是顾家娘子。   傍晚的秦淮河面泛起冷冷的白雾,好似死人翻腾的魂魄。塔寺影影绰绰地林立着,就像是黄泉冥府。   慕朝游扶着幂篱伫立在桥头。   她其实并不嫉妒顾妙妃,之所以去看她纯粹是出于好奇。   好奇王道容的青梅竹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当她看到,那女子走过青溪桥头,容光令河水也为之黯然失色时。慕朝不由微微一怔,懵懵懂懂间,那一腔好奇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本该如此”的感慨。   眼前的女子乌发如漆,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身姿窈窕纤弱,眉眼却很温和,是天生的笑眼,像一朵纤弱的花,明明不堪一折,却能萌发出淡淡的生机。   就是这一点淡淡的生机,照亮了阴冷诡谲的建康城。   小婵很担心她会多想,问她要不要回去,天色已经晚了。   慕朝游想开口解释说她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但话到嘴边,反倒更像是在嘴硬,她抿了抿唇角,咽下了话头。   小婵以为她对王道容情根深种。   其实也无怪乎小婵会作此想,她与他的关系在外人眼里却是有些暧昧。   扶着幂篱慢慢回到马车上,慕朝游忍不住在心底去描摹王道容的存在。   与王道容相识这数月以来,慕朝游心中的少年是温静,疏淡的,因为容色太甚,像难以捉摸的艳鬼。   她很少能从他脸上看出鲜明的情绪波动,与她相处时,也是无可挑剔地客气有礼。   他出生簪缨世家,是金莼玉粒,锦衣玉食养出来的王家宁馨儿。容色清如冰雪,艳如春月,骨子里含着宁折不弯的倨傲。   唯一一次求人,便是求她救顾妙妃的性命,她从未见他如此谦卑,所以,她好奇也是人之常情吧?   见到了自己舍血的对象是何许人也之后,慕朝游就随小婵回到了府邸。   这是王道容位于建康城东的一处私宅,从一户没落的士族手中买下。   她的体质特殊,不能一人走夜路,建康城内虽不至于尸横遍野,行鬼遍地,但城中蔓延着的阴气与怨气,也会受她血肉吸引,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凝结成鬼。   为此,王道容特地替她打造了一只金臂钏,刻以道教符纹,以作辟邪之用。   她一个月舍血一次,量虽然不多,但慕朝游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衰弱了下来。   今夜十五,又是她舍血的日子。   每次取血时,王道容都会陪伴在她的身侧,今日也不例外,她刚回到卧房,便听到侍婢说郎君在等她。   慕朝游入内一瞧,果看到个身姿挺拔的少年,跽坐在榻上。   王道容皮肤很白,眉目深如山水,发黑如乌木,他跽坐在榻上,眉目经由灯火一照,呈现出雪一般的皎洁,身姿修长,腰身劲瘦,清拔矫健,像一只敛翅的鹤。   乍见她的到来,王道容抬眸相迎,乌黑的眼如水沉了寒玉,嗓音也玉润清冷,“朝游,你回来了?”   “嗯。”慕朝游没有说自己去见了顾妙妃,原来他口中的那个好友是他的青梅竹马。   她与王道容寒暄了两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天好像又冷了。”   “桃花雪,倒春寒,过了年后总是要冷上一段时日的,”王道容嗓音清凌凌的,“但再过几日便到了元夕,雪中观灯也别有一番意趣。”   “我还没看过建康的的灯会。”   “若朝游不嫌,过几日,容可做东,带女郎一赏元夕灯景。”   慕朝游说:“好。”   她怕疼,每次取血之前,王道容总会以他冰清玉润般的嗓音安慰着她紧张的心神,说天地,说山河,说花开,说雪落。   可即便如此,他仍会毫不犹豫地落下那一刀。   取血之前的小意安慰如何抵得过刀锋划破肌肤时的痛楚。   一想到他豢养自己为青梅割肤取血,她心中便如刀割,又有什么精力去注意他同她说话时是多么温柔,动作是如何体贴呢?   王道容就说建康上巳时的风物。   慕朝游忽然说:“什么时候开始?”   少年便不再说话,顺势止住话头,“失礼。”他乌浓的眼睫微微垂下,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   慕朝游捋起袖口,露出伤疤斑驳的手腕,深吸一口气,将头偏到了一边。   说得再多,仍是要受这一刀的。   王道容的指腹轻轻抚过她伤痕累累的手腕,毫不犹豫地划下一刀,动作精准、迅速,确保她感受到的痛楚被放到最低。   但不是谁都能拥有看到自己血肉被利刃刺破的勇气。她不忍直视地微微皱紧眉,轻微的刺痛感袭来,他早已体贴地为她备好了干净的白帛,伤药。   他将一只取血的玉碗递来。   慕朝游静静地感受着鲜血一点一滴落入碗中的细微清音,像是人生命的流逝。   取血的过程中,她与王道容谁都没有说话。   第一次取血的时候,慕朝游也曾经想问过。他是真的在翻阅过古籍之后才得知,她“神仙血”的特殊体质吗?   他邀她一同南下建康时,是不是已经将她认定为能救青梅竹马性命之人。   但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从来也只是一晃而过,没有再深思,她从来不愿以恶意去猜测别人。   深思下去,数月的患难与共,相依为命就成了步步为营的利用算计。   王道容自见她的第一面起,就是为了顾妙妃算计她。   取血的过程很长,慕朝游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她不喜欢神仙血这个名字,她不是神仙,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这个名字像一个讽刺。   王道容并非上善类,慕朝游心里很清楚。   望着碗内一点点增加的鲜血,她的思绪忍不住飘向了她和王道容患难的那段岁月。   那是他们刚遇到胡匪的时候。   她那会儿正好走远了点去处理个人卫生问题。   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尸横遍野,王道容腰腹中了一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身边的护卫与胡匪都已经没了生息,马车也被流民劫掠。   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王道容从乱尸堆中拖了出来。   他伤在腰腹,伤口很深。   血淋淋的,慕朝游不敢细看。她又没有学过任何的急救包扎技术,只得胡乱撕下少年的衣服。   王道容褒衣博带,宽袍大袖,足够她撕成许多的碎布条。   然后,慕朝游刨坑烧水,把碎布条丢进碗里煮。   煮完这才死马当作活马医,胡乱往他身上包扎。   中途不知道是不是她动作不到位,血像一股小喷泉一样滋到了她脸上,慕朝游又很没出息地大叫一声,急得汗如雨下,眼泪都汪在了眼眶里。   也是王道容命不该绝,折腾到天黑,竟然也真让她费了无数布条之后,糊里糊涂包扎妥当止住了血。   和她一起穿越的还有她那个帆布包,包里面装了点儿纸巾、钥匙、唇膏、火柴。   她前段时间有点儿感冒,包里还有一板阿莫西林。怕伤口感染,慕朝游犹豫了半秒,拿出一粒在这个时代宝贵得不能再宝贵的胶囊,塞到他嘴里。   会不会吃死她也不知道。   总之,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对他也够意思了。是死是活也只能听天由命。   所幸第二日王道容便清醒了过来。   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朝她行礼致谢。“是朝游你救我。若非有你相救,我早已命丧黄泉。”   他面色甚至还是苍白的,却不顾腰腹伤势,容色恭谨地俯身朝她行了一礼,“朝游救命之恩,容没齿难忘。”   慕朝游看他面色还有些苍白,毕竟是自己救回来的一条性命,她有点儿自豪,不禁关切地问:“你伤好些了吗?”   王道容摇摇头:“托娘子的福,勉强捡回一条性命。没伤到致命部位,是某侥幸。”   虽然王道容侥幸捡回一条命,她在这个世界的大腿还活着。但接下来,还有一个严峻的事实摆在两人面前。   她一个现代人,和他一个生活优渥的世家子要如何在平安到达建康之前,确保自己能活下来?当务之急,就是吃喝问题。   她咬咬牙,掰了一小块巧克力塞给王道容让他吃下去。   王道容看这黑乎乎的,面目可疑的吃食竟然也没多话,不假思索,面不改色放入口中。   “很甜,”少顷,他给出一个中肯的评价,“其味甚美,为在下生平罕见。”   但光靠巧克力只能维持基本人人体所需的基本热量,不能填饱肚子。慕朝游就问王道容他有没有携带什么干粮,放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她再去马车那边找能不能找到。   王道容想了一下说:“微乎其微,流民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搜寻的角落。”   慕朝游不死心:“总要试一试的。”   王道容:“我与你同往。”   慕朝游:“你伤还没好,我自己去就行,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   王道容摇摇头:“丈夫岂能令女郎一人孤身赴险而坐享其成?”   慕朝游心里其实也很犹豫,说不怕是假的,王道容都这么说了,她干脆也就来了个顺坡下驴,顺水推舟,没再吭声。   于是少年扶膝而起,随她往远处车马狼藉出而去。   一路上,他大袖招展,身姿翩跹磊落,神情平静,俊雅如玉,清英如月,一点儿看不出是受过伤。   咕咕咕咕……   珠颈斑鸠在二人远处盘旋。   慕朝游硬着头皮看着地上尸横遍野,鼓起勇气四下翻检。   一扭头,只见王道容也蹲下身,浑然不在乎满地血污不堪,与她一起翻找。   ……这人倒和她印象中那些自视甚高的魏晋世家子不一样,能屈能伸的。慕朝游心道。   又看向地上的尸首。   有那几个护卫的,也有胡人的。   那些盗匪以为是条大鱼,没想到是个硬骨头,非但没啃下来,还和王道容一行人搏了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十几个人竟然只活了王道容一个。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神色坦然的少年,对这少年又多高看几分。他能活下来,肯定还是有几分本事在。   两个人翻找了半天,只在血和泥巴里抠出来一点可怜巴巴的饼屑耖粉,想来是流民哄抢中践踏入泥。   一指甲盖的东西当然不能吃,慕朝游几乎快绝望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与道旁珠颈斑鸠咕咕的叫声,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王道容看到这一点耖饼之后就干脆搁下手,去捡拾道旁散佚的书卷。   慕朝游这边搓指叹息,王道容却已经扯下一块车布,打包了个小包裹,还捡起一支散落的竹笛。   “郎君当真有雅兴。”慕朝游苦笑,她只找到一个破得不能再破的碗。   “生又何欢,死又何哀。”王道容垂睫抚摸着手中竹笛,淡淡地给了她一个十分魏晋独有的丧比回答。   话虽如此,他还是又捡起地上一柄豁口的长剑,一张残弓,几只乱箭。   “你会打猎?”她看着他拾起弓箭,心跳忍不住加快几分。   王道容调试着弓箭,道,“或可一试。”少年平静地拈弓搭箭,瞄准远处那只正在觅食的珠颈斑鸠,也就在这时慕朝游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势浑然一边,黝黑的眼眸一转,目光陡然凌厉冷冽,如晨霜雪。   箭矢离弦,破空而去,珠颈斑鸠一声未发,毙命于地。   慕朝游主动承担起料理斑鸠的重任。她拎起斑鸠往前走出几步,王道容没动,他垂袖望着这一地狼藉,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明显若有所思。   “郎君?”她纳闷呼唤。   王道容这才振袖提步而来。   -   慕朝游连只鸡都没处理过。   毕业之后一般都是点外卖很少自己主动做饭,偶尔做一次也是菜市场买的现成的。   慕朝游过年的时候看过她爹妈杀鸡,杀鸡好像要割脖放血,然后用热水烫毛吧?   怀揣着不确定的心思,她硬着头皮问王道容要来那把豁口断剑,捏着斑鸠脖子,比划来比划去还是不敢下手。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件极为有趣的事,并无任何主动出言帮忙的意思。   慕朝游也不能指责他没有绅士风度,没有他射猎,他们两个今晚都得饿肚子。   无奈之下,她只能深吸一口气,一剑缓缓下去,拿破碗接了鸡血,舍不得放过。   之后拔毛、掏空内脏的狼狈自不必提。   忙活一晚上,两个人直到傍晚才燃起一堆篝火。中途,王道容伤口崩裂又开始流血,慕朝游一阵手忙脚乱。   好在他出生乱世,自己也略通医术,自己给自己包扎,不必假于她。   没有盐调味,味道只能说是令人作呕。   慕朝游很少吃自己不常吃的东西,一想到自己吃的是只斑鸠,她就算饿得胃里如绞,也难以下咽。只能硬着头皮逼自己多吃一点。   火光中,她看到王道容正把斑鸠肉一条一条撕下来吃,吃得很慢,很仔细。低眉顺眼,眼睫纤长,毫无怨言。   两个人吃过这一顿,王道容突然从怀中摸出个小小的玉龙螭纹佩交予她,这玉佩因为小巧被他深置于怀中,逃过一劫。   “世道不太平,若你我失散,女郎可凭借这玉佩来建康寻我。”   慕朝游愣了一下,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犹豫半晌,还是接了下来。   王道容朝她略一颔首,并未与她有什么夜谈的想法,替她点燃了一支据说能驱鬼的“鬼舌香”之后便合衣先睡去了。   这是慕朝游第一次和一个古代人“同寝而眠”。   夜风吹动密林莎啦啦作响,不知名的鸟鸣犹如啾啾鬼声。篝火狐鸣,夜狼啸月,虽然有王道容在侧,她不用再担心有行鬼来犯,但她还是失眠了。   慕朝游有心和王道容说几句话,培养培养点儿革命感情。   但王道容安静得恍若死去。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来。   她以为有个同伴在侧,就像是溺水的人抱紧了一根浮木,可王道容对待她的态度,仅限于搭个伙一起上路。   慕朝游知道,魏晋时期尤其重视门第,与寒门平民相交无疑于自降身份,自取其辱,为时人所不齿。   她体质特殊,王道容好奇,但一码归一码,他仍旧对她淡淡,无意与她深谈,并无任何相交之意。   她拨弄着一根小木棍,忍不住苦笑。   也无怪乎这人刻意和她保持距离,毕竟她的心思也不够光彩。   这可是琅琊王氏弟子!在这个乱世,去坞堡里当佃奴都好过四处流亡。   她前路未卜。   又何从谈起与一个古人,还是个自恃身份的世家子弟,交心做朋友呢?   第二天天边刚刚破晓。   慕朝游忧心忡忡地发现,王道容的伤口又崩裂了。   他倒是平静坦然地半跪在一棵枫树下,脊背挺拔,坐姿端正。   “你还好吗?”她低声询问。   王道容低声:“无妨。”   慕朝游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你今天就不要再动了,我出去找点儿吃的。”   王道容:“怎感劳烦女郎一人。”   天气降了温,草木摇落,晨雾凝结成了白色的薄霜,霜风入捣,木叶自两人间飘落。   “你需要休息。”慕朝游冻得苍白的面色泛起一缕薄红,她固执重申。   她穿越前穿得单薄,昨天半夜篝火阴灭了,冻得她够呛,今早她才重新擦亮一根火柴又点了一堆。   擦火柴的时候,慕朝游心中凄凉,只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卖火柴的小女孩。   “也罢。”王道容垂眸思忖片刻,也没与她相争,他解下身上的外袍递给她,“你披上此物御寒。”   慕朝游下意识想推拒,“你受了伤……”哪有和病人抢衣服穿的道理。   王道容不受,他仅着一件单衣,面色还有点儿苍白,不容置疑道:“女郎且去吧,吾尚有篝火避寒。”   皙白纤长的手指指了指今早刚又点起的火堆。   慕朝游还想再推却,王道容隔着火苗,平静回望,“女郎多推辞一刻,我便多受冻一刻,女郎何其忍心?”   她触及到他的视线忍不住一愣。这人好像就有这种令人不容拒绝的魔力。好像她只要拒绝,他就能固执地与她极限拉扯一天。   慕朝游见状,也不啰嗦,披起外袍道:“我早去早回。”   王道容的外袍十分宽大,少年肩宽腿长,譬如玉树,个头舒展,披在慕朝游身上有些不合时宜,但内絮丝绵,暖和得慕朝游一穿上去就舍不得再脱下。   她虽然主动请缨出去找吃的,可天大地大,她到底能找到什么呢?   慕朝游裹紧外袍,寒风中瑟瑟走了几步,且走且停,左顾右盼,眼里迷茫。   就在这时,一道粗哑的嗓音冷不丁地自她身后炸响!   “那小子在何处?!”   慕朝游心下一惊,刚想回身去看,眼前刀锋一闪,一柄环首大刀已横颈于前!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僵硬在原地,心跳如擂,舌根发麻:“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身后的人冷喝一声,将刀锋下押半寸:“还想狡辩?你身上所穿的难道不是那小子予你的?”   脖颈传来细微的刺痛,慕朝游心里咕咚一声!   她身上穿的那就只有王道容的外袍了!   她眼前一阵眩晕,强令自己保持冷静。   这是谁?那一伙胡人中还有人生还?她回来之后只看到尸横遍野。   这胡人要么是在她回来之前逃走,要么是昏死过去,没见过她的脸。   说衣服是自己捡的?把自己摘出去?慕朝游转念一想,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行,鬼知道这人跟踪自己多久,又掌握了多少信息。   她正绞尽脑汁思索应对之策时,眼角余光忽瞥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迈自那人的身后。   她心里一紧,话已到嘴边:“大哥饶命,是我驽钝,这衣服的确是别人赠我的……”   那道粗噶的声音并未觉察到异样,冷喝道:“那小子在哪里?”   慕朝游极尽谄媚之色:“好叫大哥知道,那人与我结伴欲一同南下……我不知道这人得罪了大哥,大哥若要找他,我这边给大哥带路。”   “还不快点!”   “是是是。”她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刀锋,慢慢挪动身躯转过身,余光终于瞥见挟持她人的真容。   一口络腮胡,高鼻深目,看起来的确是胡人,然而也仅仅如此了,只因这胡人稍稍放松戒备之时,一道如星般的寒光钉出——   王道容如艳鬼一般出现在那人身后,毫不犹豫地将那柄短剑一剑刺入他后脑。   鲜血飞溅上他素白的单衣,王道容乌发如瀑,白衣如雪,眉睫未眨。   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记得曾见过的每一张脸,昨日,他发现有一具尸首没了踪影。   他确信此人没见过慕朝游。   这人的脚印在附近盘桓,若是见到慕朝游身披他的外袍,必定来问。   饶是慕朝游刚刚和王道容打了个可堪默契的配合,亲眼见到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是怔住了,她能感觉到温热的人血泼洒在自己脸上的奇异的触感。   王道容用力将那断剑从那人后颈拔出。   慕朝游大脑嗡嗡作响,如看电影一般看着上映在自己眼前的一幕幕。   她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至少不应该这般犀利,可她满脑子都是王道容今早执意让她披上的这件外袍,那胡人说的话,以及昨日他站在车马狼藉处若有所思的目光。   “郎君是有意的?”她理智与情感被切分成两半,大脑一热,舌头不再受嘴巴的控制,近乎指控般地脱口而出。她一直有这样冲动鲁莽的毛病,不肯受任何委屈。   是昨日发现了有人生还,今日才以她作饵?   他是世家子,那件外袍简直再招摇打眼不过,而她竟然没有深思。   少年定定看她一眼。   他没有问她此言何意。   他明白她的用意。   他伸手牵起“她的”衣角,低着眉眼,缓缓拭去剑上的鲜血,擦得很慢也很仔细。   “我若不诱他出现,你我俱亡。”   “倘若我死在这里呢?”   王道容终于擦干净鲜血,他松开手,口气很平静,双眼剔透如两丸玉珠:“不会。”   断剑被拭去血污,秋霜之下倒映出凛冽的寒光。   “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 第003章   王道容有自信确保她无恙。   ……若她当真身死呢?   那便死了罢。是她运气不好,这乱世,时刻都在死人。   他若是有朝一日弃尸于荒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贪生,但并不畏死。   对于慕朝游这个同路人,王道容没有太大的感情。若这人死在半路,他也不觉有什么遗憾悔恨的。   他自小就没有什么太过鲜明的情绪波动。行为处事,一言一行,从不因情而动,只因势利导。   此人救了自己,他于情于理合当报答,到时带她南下建康,赠她千金,亦能成全他一桩知恩图报的美谈。   他年方弱冠,少有清名,屡征不仕,此番南下建康,一是伯父欲荐他入朝为官,二是为和顾氏女成亲。   慕朝游紧紧闭着嘴唇,她的思绪此刻非常混乱。   王道容的神情很恬淡,说话还是很温和动听,清泉漱流一般,似乎不以为耻。   他白衣如雪,容色鲜研明媚,坦然目注于她。   这让慕朝游一时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了。   时移世易,想要在这个操蛋的时代生存下来,把人想得坏一点,谨慎一点,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可她到底是出生在一个和平的环境下,没有经历过乱世的尔虞我诈,对于阴谋鬼蜮伎俩的了解从来都来自于小说和影视剧,理智归理智,情感上她其实是不愿意把人往太坏的方向去想的。   她的一直依赖着的同伴是一条毒蛇?这让她如何自处?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眼下必须相信他。   除了他,还有谁能帮自己在这个乱世立足呢。   她还是有些郁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生硬地说:“郎君应该提前告知于我。”   王道容想了想,道:“是我欠了思虑。”   他坦然认错的模样,令慕朝游心里松了口气。   这件事便被慕朝游有意揭过不提按了下来。   王道容自然顺水推舟,从善如流。   发生过这样的事后,慕朝游不该继续在这个是非之地多加盘桓。   她开始和王道容南下。   这也是她必须要装聋作哑的原因之一,没有王道容为她指路,靠她自己一个人她活不到建康的。   只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慕朝游对他难免还是生出了点儿怨气。   她不太再说话。她的话其实是很多的,尤其是穿越到了这个乱世,她必须要说很多话,来让自己镇定下来,同时尽量从王道容口中打探出更多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出来。   王道容从不主动开口,他不问,只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这样的做法其实对慕朝游十分友好,否则她实在没办法解释她身上这些显而易见的谜团。   经此一事之后,慕朝游的话变得少了。   她嘴上没说,但心里总觉得王道容该和自己道个歉。   他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因为生怨,慕朝游的脚程加快了一些,王道容受了伤,走不快,只能坠在她身后。   他也不以为意,一路担风袖月,仿佛道旁的不是被抛荒的麦田,而是烟霞盛景,偶尔还停下脚步,摘几根茅草在手上编着什么,自得其乐。   她不在说话,他就不主动开口。   慕朝游甚至怀疑,王道容从一开始就对她的话题不感兴趣。   直到这日傍晚,他忽然将一只草编的蚱蜢递给她。   慕朝游一愣,“给我的?”   少年轻声: “女郎恼我。”   慕朝游往那蚱蜢看了一眼,见它精细小巧,活灵活现,煞是可爱。她便有些犹豫。   “某如今身无长物,无他,仅博佳人一笑。”王道容又道。   ……原来他这两天一直在忙活这个。   她感到歉疚了。   特别是在她看到王道容左腹那一抹洇红时。   “你伤口又崩裂了?”   王道容宽慰她:“只是行步稍急,无大碍。”   慕朝游脸都臊红了,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坐立不安。   这几天一直是靠王道容猎几只野鸟,或者指点她挖一些野菜、桑、槐、楮叶他们才能走到这里。   他虽然利用她诱出那个胡人,但这也不能代表他对她怀有恶意。   她动了动唇瓣,她甚至感到自己的小气阴暗了。   -   王道容只是觉得,他有必要稍加和缓他与慕朝游的关系。   她如今明显对他生出了防备和戒心。若是往常,他并不会太在意,但流亡的道路太过寂寥苦闷,他需要一些事情来解闷。   看到他三言两语下,眼前的女人面红耳赤,良心不安的模样,王道容并没感到激动或者欢欣,只是司空见惯地了然。   他知道,从小到大,只要他想要的东西,便没有得不到的。   包括人心。   他知道如何学习,如何辩玄,如何沽名钓誉谋取声名,当然也知道如何讨人喜欢。   然后,一阵淡淡的厌烦又漫上他的心头,并不针对慕朝游,他只是常常会感到无趣或者厌烦。   慕朝游甚至还是个特例。   他从未见过像她这般天真的人,生与这颠沛流离的乱世,便是一些世家女也少有她这般天真。   像是从清水里沥过的石头。   天真得……王道容稍微冒犯地想,近乎像那个在洛阳被毒杀的皇帝。   慕朝游很快便又对他放下戒心,似乎是为了弥补她之前的小心眼,她开始加倍地对他关照。   王道容自然也投桃报李,路上对她多加指点。   “这是葛。”   “这是艾。”   “灾年时百姓常以此果腹充饥。”   “葛?”慕朝游蹲下来拨弄地上的草叶,“那个彼采葛兮的葛吗?”   王道容颔首:“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看着她,拢着袖口。   他疏淡的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这些时日的相处,让他对她已生出淡淡的好奇。   他乌黑的发滑落下来,青青的眉,红红的唇。   比女子还艳冶美丽。   周泰之前便笑说过他字芳之,这个“芳”字取得好,他就像王家的芳草。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慕朝游对上他漂亮的双眼,脸上温度有点儿烫,仓促地移开视线。   王道容一直没移开他的目光。   他们在旷野中走了整整两三日,白天互相照拂,说话逗趣,夜晚一起依偎取暖数着天上的星星。   王道容的存在让慕朝游慢慢地适应了穿越的恐惧与不安。他总是很温和,很让人安心,脚踏实地,稳重妥当,认得道边所有不知名的野草野菜,和慕朝游印象中是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魏晋世家子弟很不一样。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她就见识到了这位世家子不靠谱的一面。   一日午后,两人终于在道路的尽头看到一座破败的小县城,城里人烟稀少。王道容找人换掉了他身上仅存的一枚玉佩。   那是一枚凤纹玉佩,与他之前给慕朝游的那只龙纹的是一对。这一对玉佩做工极为考究,玉色温润,价值千金,王道容只拿它换了一些钱财,粮食,一口锅。他本来还想换一辆小车一匹小马,赶路的时候多少方便一些,惜未曾如愿以偿。   这对玉佩其实本是他南下建康时,带给顾家女,也正是他未来妻子的礼物。   他和顾妙妃只在幼时见过几次面,听王羡说他幼时与顾妙妃关系极好,两个小孩子经常一起玩耍射箭习字。   但王道容却全记不得了,他长大之后随许冲四处云游,一年与顾妙妃见不得几次面。   他换了玉佩,又用为数不多的钱财买了一壶酒。   慕朝游看着心里很别扭。   他们如今朝不保夕,他竟然还买什么酒,她心里有点儿牢骚,她知道这是他的玉佩,他的钱。   她不好意思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在心里腹诽。   王道容任诞。   时人好饮,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在建康有几个朋友,见面时总要共饮上半天的光景。这一路而来,朝不保夕,又没什么新鲜的,他自然而然便想要寄情于酒。   他任诞,但并不荒唐。   素日里作出那些狂悖之举,多为沽名钓誉。   其实,他心里很看不上几个所谓的名士,也包括他王氏那几位大名鼎鼎的家族伯长。   为了养名,他需风流高迈,而有些时候,时事又需要他沉稳有礼,进退有度。   他要在该糊涂的时候糊涂,该清醒的时候清醒,既不过分浮夸,又免过于恭谨落入“俗物”的窘境。   他是王家子。   齐心勠力令王家更上一层楼,不堕琅琊王氏的风流,是每一个王家子的责任。   他性子惫懒,对万事万物都淡淡,不执着,无目的。   因此,他便以此为己任。   如今一朝落难,无人再识得他王六郎。   他面前只有一个天真到极致的女郎。   他不必伪装,只需纵情任性。   在慕朝游面前,王道容多少有点混不吝起来。   沽了酒之后,他们继续出发。   少年双袖飘飘摇摇,走在田埂上,乌发披散,边饮边走,间或清啸,白皮肤,长眉俊目,恍若神仙中人,酒让他有些飘飘然了,眉目愈发淡然朦胧,高远难辨。   他唱歌。   “白骨不覆。疫疠流行。   “市朝易人。千载墓平。   “行行复行行。白日薄西山。”   他的嗓音清朗,遥远,但鬼气森森。   他一喝酒,就好像陷入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世界,看不见道旁的事物,也看不见慕朝游。   慕朝游看他像个醉鬼一般,摇摇晃晃地行走在道旁。   她觉得这样不行,他的伤还没好全,流亡的道路上随时会有危险出现,不说等入夜之后的群魔乱舞了,如果又有流匪拦路,她要怎么带一个醉鬼逃生?   “你别喝了。”她劝他。   王道容掀起朦胧的醉眼,无声询问。   他喝得满身酒气,白皙的脸泛起淡淡的薄红,有些迷糊了。   “你是谁?”他看她的目光带点蔑视。   她劝不动他,只能伸手去夺他的酒囊。   “还我。”王道容说。   她不给。   王道容:“……”   他眼睫动了动。   没和她计较,也没生气。他的思维因为酒精有些迟钝,皙白的脸只是有些困惑和不解。   从没有人敢夺他的酒,他甚至有些委屈。   慕朝游比他更委屈,她快气死了。   她感觉自己就是在和一个醉鬼说话。   她心不在焉,崴到了脚,走不动了,坐在路边揉着脚踝。   突然,一道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她。   王道容见她没有跟来,折回来寻她,他似乎稍微清醒了点儿,但皙白的脸还是透着红。   “你还能走吗?”王道容的语气柔和了些,嗓音清越,没那么像醉鬼了。   慕朝游摇头,又点头,迟疑道:“我试试。”   她一瘸一拐想站起来。   王道容忽然蹲下身,头也不回地说:“上来。”   慕朝游吃了一惊。   王道容:“我背你。”   “这怎么……”   他没再给她拒绝的余地:“无妨。”   她的脚踝迅速高高肿起,像个馒头,天又快黑了。   王道容从不在夜晚赶路,在夜幕降临前他们必须要找到一个合适的露营地。   慕朝游犹豫了片刻,她趴伏在他背上,“如果觉得重一定要说。”   王道容垂眸,感受着她的重量,稳稳地将她往自己背上垫了一垫。   他背着她行走在夕阳里。   他的脊背阔阔的,但腰很细,脊背挺拔,骨肉匀亭。   慕朝游浑身像一块烧炭,他的手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的手扶着他的脊背。   他就像是一尾破浪的长鲸。   他的袖摆很宽大,乌发又长又亮,润浥着淡淡的芳香。   慕朝游从没和异性有过这般亲密的举动,头一回这般亲密竟然还是和一个古人。   她窘迫得想立刻从他背上跳下来。   她才动了一下,王道容误以为她要掉下来了,便又将她往上一垫,手掌很宽大也很有力,他的皮肤是白的,眉眼是矜冷的,但他的温度是烫的,因为喝了酒,他微烫的肌肤,强势侵染着她。   她不上不下,口干舌燥,低声问: “你身上怎么这么香。”   淡淡的,泠泠的,在衣,在发。风吹动他的发丝,把他身上淡淡的香送过来了,太隐秘了,慕朝游觉得尴尬。   王道容竟也有些难为情:“许是熏香未散。”   他已经很久没洗过澡了。   方才在小城中倒是有沐浴净身的机会,只是他与慕朝游都强忍了下来。   慕朝游的脸上还抹着泥巴,王道容是宁死都不可能往自己脸上抹泥巴的,这是他所谓的世家子的风骨,慕朝游尊重但祝福。   在这个乱世,邋遢一点对两个人都有好处。   尤其是王道容,他知道自己的样貌生得好。   慕朝游想起这些世家子都有用香的习惯,“我知道,应该是腌入味了。”   他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很好闻。   王道容的背心震动了一下,像是笑了一下作为回应。   她忍不住想,这算不算醉驾,这一想,也忍不住笑了。   慕朝游不再说话。   王道容也不再开口,他背着她,慢慢走,夜风吹拂在他脸上,酒气烘着他的脸,他微醺的脸有些发热。   他又开始唱起了歌。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夕阳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一次他唱的是一首宛转的情歌。 第004章   夜幕降临之前,慕朝游和王道容终于找到个临时的扎营地。   慕朝游抱来干柴,王道容取出打火石点火烧水。打火石也是在那个小县城换来的,有了打火石之后慕朝游就没必要再用她那一盒火柴。   实际上,每每当着王道容的面用她那些现代物品的时候,慕朝游总觉得有些不安。   火苗蹿起,两个人围着篝火取暖。   水烧开之后,王道容转身从行囊中取出面饼,掰作两半,将那大一点的递给她。   为了方便长途保存,面饼干硬,味道也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慕朝游完全是抓着面饼飞快地嚼了几口干咽进去的,咽得她喉口一阵翻涌,差点儿又吐了出来。   王道容似乎看了她一眼。   她忙低下视线,也不勉强自己,撕下几块面饼泡进热水里泡软了再吃。   身为现代人,她简直比王道容这个世家子还娇气。   她想,在王道容眼里,她一定颇俱疑点。   穿着一身稀奇古怪颜色极为鲜艳的衣裳,总拿出一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走几步路就磨得脚痛,世人常作干粮用的面饼她吃几口就想吐。   只是少年素养极高,她不说,他便不问,一直在安之若素,面色不变地吃自己手里的面饼,仿佛这不是什么干硬的大饼,而是什么珍馐。   不过他的素养一半出自世家子的自矜身份,不肯屈尊纡贵地探听小角色的过往。再说八卦的姿态也不好看。   一半或许是王道长性情寡淡,道心稳重,一点不把凡尘俗事放在眼里呢?   吃过晚饭王道容守上半夜,慕朝游守下半夜。   这几天他俩就一直这么轮换着来。   通红的火光将王道容俊秀皙白的脸照得红红的,他拿出一卷破旧的《易》对着火光在默读。   少年身上的谜团比她想象中还要多,他从不赶夜路,每到夜幕降临便寸步不离篝火。   慕朝游拢紧了身上单薄的衣裳,和衣睡下,翻来覆去却有些难以成眠。   她那一身现代装饰也早就换成了古代的衣裳,此刻身上穿的正是王道容在那个小县城里为她换来的。   起初,王道容见她是女子,本打算将那件外袍赠于她御寒。她不要,他没勉强她。   这一身衣袍做工考究,也确如怀璧其罪。他不声不响将它换成两件破旧的缊袍,都为男装,内絮乱麻、旧棉,为普通百姓日常穿着,勉强保暖,胜在低调。   又降温了。   饶是身边烧着火,慕朝游还是冻得够呛,她煎熬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酝酿出来了点儿困意。   半梦半醒间,她下意识地就往身边的热源靠。   王道容收起《易》,一抬头就看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他没主动也没拒绝。   少年垂眸瞧着她。   昏暗的视野下,见她将半个身子都依偎过来。   慕朝游睡得其实并不安稳,隐约间,她似乎看到王道容嫩白的下颌一晃而过。   少年脸如白玉,薄薄的皮肉包裹着线条锐利的下颌骨,鼻梁窄而挺直,嘴唇就像花瓣一样。   睡眠不足让她的大脑有些迟滞。   她好像懵懵懂懂中靠到了王道容的身侧。   她的神智在这一刻仿佛分裂成两个。   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她应该避嫌。   另一个声音却在说,王道容并未觉察,她可以靠近一点。   她太冷了。篝火散发的热意对她而言聊胜于无,穿越到这个未知的世界,她的心也同样惶恐寂冷,她需要慰藉。   她的大脑剧烈斗争了一秒,或许更短,手掌不经意间轻轻擦过少年的掌心。   微冷的触感令慕朝游一个哆嗦,睡意霎时散去了泰半,她彻底清醒过来,想要和王道容保持距离。   王道容正低着纤长的眼睫在看书,他好像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却在她挪动身躯的剎那间,不动声色,轻轻反握住她的指尖。   被烧焦的木柴在噼噼剥剥作响,旷野的风吹动星火漫舞,慕朝游的心狠狠漏跳了半拍。   王道容的双眼没有离开书卷,慕朝游没有出声。   他的指尖寒凉如冰,她的身躯僵冷如铁。   他们是旷野中彼此靠近的两团野火,指尖相扣,无需言语。   孤男寡女,相依为命,是吊桥效应也罢,是两个不安的人在报团取暖也罢,有些暧昧的情愫在悄然萌生。   淡淡的热意,透过交握的掌心渗入肌理,深入血液,直抵心脏。   慕朝游的心砰砰直跳,她闭着眼不敢出声,就在这不安中迷迷糊糊地再度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阴灭的篝火只余一两点火星在闪烁。   慕朝游吃了一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   王道容昨夜没有叫醒她守夜。   慕朝游:“我睡了一整晚?”   王道容想她或是愧疚,就安慰她说:“女郎昨夜沉睡,我不忍叫醒女郎。”   慕朝游一愣,立时感到一阵浓浓的愧疚,“我……”   “抱歉,让你守了整夜。”   这段时日的相处她也能看出来王道容的身体其实并不算康健,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   少年轻描淡写:“我不困。”   他话一直不太多,静气得功夫做得极好,也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慕朝游才能看到王道容冷淡皮相下那股淡淡的桀骜。   说着王道容便站起身,平静地朝她伸出手:“娘子,且行。”   她和王道容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几乎鲜少有分别的时候。   这实在也是权宜之策。   全因为慕朝游前几日独身一人,还没走远就遇到了野狼,她吓得大叫了一声,苍白着脸跑出灌木丛中时,正巧遇到听到她呼救赶来的王道容。   从此之后他便时时守护在她身侧。   逃亡路上,再多的狼狈,再多的难堪,他们也都彼此一一见识过了。   也曾遭遇野猪的侵袭,王道容执那一柄断剑挡在她面前,喝令她先跑。   而他自己则紧盯着野猪,一边慢慢后退,一直退到附近一棵大树前,才毫不犹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拉着她爬上了树。   逃出生天之后,两个人满身被枝桠刮蹭出的血痕,坐在树干上相视大笑。   慕朝游的态度也越来越自然,举止越来越放得开,话也越来越多。   她总是说很多话。   两人相依偎着看星星的时候,慕朝游告诉他,他看到的星光是来自上千年甚至上万年前的辉光。   准确地说,只是她在看星星,王道容似乎对天上的星星并不感兴趣。   她看着星星,少年静静地瞧她,他脊背挺直,饶是露宿荒野,也正襟危坐。乌发以一根发带束起,松松垮垮垂拢在腰后,像极了女人的堕马髻,他的容貌本姣如好女,乍一看便像个极为漂亮的小姑娘。   “如此说来是秦时的月光?”他若有所思地垂睫问道。   慕朝游:“说不定是三皇五帝时呢?”   王道容道:“你这个说法倒是颇为古怪浪漫。”   慕朝游托腮感叹:“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女郎大才。”少年低声喟叹,语含钦佩。   慕朝游慌忙放下手:“这不是我说的,也是我听来的。”   “那也多谢女郎带来这几句佳句,”王道容想了一想,话锋一转,说,“我从未见过星星。”   她惊讶极了,还想再问,王道容却垂眸转过视线,不欲多提。   和他大多数的时候一样,王道容只是听,不参与。   他静静听着,慕朝游说着说着,会突然心里咯噔一声,没来由地感到慌张,天啊,她都在说些什么。   然后她便红着脸,紧闭着唇角不吭声了。   她想,糟了,她竟然对古人萌生出了好感。   这也是人之常情。   二人一路逃亡,相依为命,王道容容止上佳,风度翩翩,风姿秀越,容貌实为她生平所见之最,兼之性格稳定,虽然有时过于淡漠,但在这乱世,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精神状态无疑能带给人充足的安全感。   她不是石头人,当然会心动。   慕朝游看王道容的目光如其他女郎瞧他是如出一辙。   闪烁的,不安的,羞怯的,懊恼的。   王道容也觉察到了慕朝游的小女儿情态,未免冒犯,只作不知。   两人相熟起来后,慕朝游也大着胆子试探他过去的生活。   她问起他不忘捡走的那支竹笛。   “你会吹笛?”她明知故问,其实心里很想听一听王道容吹笛。   他欣然颔首。   她犹豫的模样令她的心思浅显得一览无遗。他却不曾顺水推舟,全了她这个小小的心愿。   直到慕朝游大胆问:“你能吹一首吗?”   她并不知道对于王道容这类世家子而言,她的行为可称得上冒犯。   阮籍之辈不问贵贱,有求必应,是真名士,却毕竟罕见。   绝大多数世家子绝不肯轻易为乐工事,更遑论慕朝游她疑似胡汉混血,寒庶出生。   昔年,戴逵善属文,能鼓琴,太宰、武陵王晞闻其善鼓琴,使人召之,逵对使者破琴曰:“戴安道不为王门伶人!”   王道容破天荒地地也没拒绝,心平气和地问:“女郎想听何曲?”   慕朝游对这个时代的曲目全无了解,她诚实地摇摇头,“我不懂曲,郎君尽管吹便是。”   王道容略一思忖,当即横笛于前,意舒神缓,援笛一曲。   笛声清越婉转,既如高山流水般高峻出尘,又兼具一咏三叹的柔情,一时之间飘浮于苍穹之中,一时又散入秋风万里。   慕朝游抱着膝盖仔细聆听听得不由有些痴了。   他们一路风尘仆仆,风餐露宿,幕天席地,唱着歌,吹着笛,痛饮着美酒,有这个王家子在侧,将危途也狂悖浪漫成春日游。 第005章   伴随着玉盏被最后一滴血装满。少年手持白帛替她轻柔的擦干净了腕上残余的血迹,又撒上一层细细的药粉。做这些事时,王道容亲力亲为,未曾假于人手。   每次献完血之后,慕朝游都会觉得疲惫、寒冷。   王道容告诉她,那是因为献血的时辰设在了在十五日夜半子时,阴气最重的时候,唯有此时炼出的药药效最强。   她在此时受伤,阴气易入体,更需要休息。   慕朝游是觉得一个月献一次血,她可能献出了贫血。   王道容细细觑她的神色,见她兴意阑珊,神情疲倦,便不再多打搅她,道了声抱歉之后,吩咐小婵等人上前伺候她就寝。   慕朝游又冷又倦,在小婵的帮助下,缩进厚厚的被褥中,上下眼皮挣扎了两下之后,便沉重地黏在了一起。   迷迷糊糊间,仿佛感觉到少年静静地坐在在她身侧,嗓音玉润般琳琅,“容在这里守着娘子,朝游可安心入睡。”   她用尽最后的意志力,睁开眼,看到王道容安静地坐在榻上,低垂着眼睫,朦胧出一个柔和的剪影,乌发若青云,衣袂曳地。   她松了口气,四肢迅速放松下来。   按理来说,在王道容拿她当诱饵算计她那次,她就该对他报以戒心,又怎会付出真心?   可是她太害怕了,穿越到陌生的世界,她像是无根的浮萍,迷茫惊慌无措。   阳间,战火连天。   阴间,鬼物横行。   她的生命危在旦夕,她的血肉被觊觎。   她只能像菟丝花一样紧紧依附着王道容。   为了报答他,为了维持自己在他心中的好印象,为了能更好地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为了能博得他的欢心,她毫不犹豫地作出了舍血的决定。   王道容目光下落,见她的掌心紧紧握着他的手掌。   她的手指纤弱。   他神情不变地合拢指尖,像合拢一只被雨淋湿的雏鸟,掌心也好像被活物的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曾经的患难与共,以及这一年半载的相处。   王道容很难述说他对慕朝游的感情。   他其实并不讨厌慕朝游,甚至还有几分喜欢,她像极了他幼时曾经拾得的一只小雀。   他隐约记得那时他正在廊下念书,一只小雀从树上摔了下来,他拿布帛包着拾起它带回了屋内。   那么小的一团,皱巴巴的,羽毛还没长齐,有点丑。   他拿了清水和小米喂它,用锦缎为它铺设柔软的鸟窝,那么竭尽全力地照顾它,可惜小雀不吃也不喝,第二天太阳照在它业已冰冷僵硬的身躯上。   小小的王道容轻轻地抚摸过它的翅膀,当时他的心里并没有多么难过的情绪,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慕朝游便有点儿像他养的这只小雀。   没有十分华丽的羽毛,脆弱得似乎稍微不注意便会失去性命。   她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在这世界上她所能亲近和依赖的人唯有自己。   因为生性淡漠,王道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和别人建立如此奇妙的联系。   一个由他完完全全掌控的生命。   来到建康之后,是他一手料理了她的衣食住行。   这感觉。王道容想。非常奇妙。   蓦然间听到慕朝游含含糊糊的嗓音:“郎君?”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王道容略恢复了心神,垂睫说: “我在。”   清润如泉的嗓音汩汩流过耳畔。   他其实并不擅长这般柔情蜜意的安慰。口头上的承诺在他看来最是无用。但人们似乎天生喜欢花言巧语,海誓山盟。   “我在。”   “你会走吗?”   王道容安静了一瞬。   他内心虽觉这话有些小女儿情态,却还是违心地开口说,“我会在此地陪着你。”   对于慕朝游他颇有几分耐心。这既是安抚,也是纵容。不仅仅是因为神仙血对他而言具有利用的价值。   许是因为曾共患难过,在他眼中,慕朝游便是他所饲养的那只雀儿。   有着古怪的、鲜亮的羽毛。   在最开始,王道容瞧出她的攀附之意,只是彼时二人是相依偎着取暖,他亦只将她视作萍水相逢。   逢场作戏,当不得真。   但这一年相处下来,如今的他却不吝于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慕朝游的心跳骤然失序,不自觉抿紧了唇瓣,将自己埋进被褥之中,心跳的节拍,如一朵花的开放。   她怕自己的心跳会暴露出一些端倪,又怕王道容看不出端倪。   每一次,她献完血之后,他总会陪伴在她身侧,一直到天明方才离开。   因为她一受伤,附近的阴气为她的血气所吸引,便显而易见地躁动起来,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渐渐凝结成“活物”。   阴气盘旋成鸟,停落在树梢,睁着一双双赤红的瞳仁,窥伺着屋里美味的血肉,却忌惮与那个少年道子的存在,不敢轻举妄动。   慕朝游迷迷糊糊间好像做了个梦,梦里鬼物肆虐,血肉横飞,王道容及时出现,催动令咒,馘灭千魔,塞灭万鬼。   她一时之间,惊魂未定,心绪澎湃,脱口而出自己对他的心意。   等猝然回神,她愣在原地,一张脸红得几乎快要冒烟。她羞惭地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却又压抑不住内心的急切,仰头想看清他的神情。   可梦里的王道容却坚决地拒绝了她。   和她的急切相比,他平静地简直像端坐在云端的足不染尘的神仙,“抱歉。”   “我视娘子为知交。”王道容看起来有些不解。   仍旧淡而有风仪,心如冰雪,音如碎玉,“对娘子确无他意。”   -   慕朝游从梦中惊醒。   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王道容的踪迹。少年跪坐的方榻,只残余一点膝痕,连余温也无,摸上去是冷的。   她招来小婵问,“你家郎君呢?”   小婵说:“顾娘子有些不好,夜半来了急信,郎君往顾家去了。”   慕朝游拥着衾被坐在榻上,不觉发起呆来。   又是顾妙妃。   王道容其实很少在这座宅院里多待,他白天要去官署。   南国为对付鬼物,专门设立了一个小小的官方部门——司灵监。   因为身怀灵力的人太少,官员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人,王道容因为是王氏子弟,又师从大名鼎鼎的许仙翁,一入职就成了监正。   他不在的时候,她就和小婵一起一边说话一边等他回来。   好不容易将他盼来,还没待多久,便说是顾家有消息,他又匆匆去了。   慕朝游曾有无数次想跟王道容表明自己的心迹。但他性格冷清,未必对她有意。   她知道她与他之间或许相隔了很多很多东西,她已经厌倦了一遍遍的拉扯与猜心。   王道容夤夜而走,待到第二日天光破晓方才回来。他一走,慕朝游就不曾再睡着了,只靠着凭几等待天亮。   等到天蒙蒙亮,才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动静,她匆匆套上木屐追了出去,看到王道容站在门前,正在弯腰套马。   虽然出生世家,但他做道士的那段时间自力更生惯了,做事素来不习惯他人伺候,举凡能自己做的顺手都做了。   王道容的眉目很平静清爽,不像是一夜没睡的模样,他乌黑的发沾染了夜露,一副又要出远门的模样。   “王郎君?”慕朝游深吸一口气站得远远地喊他。   王道容闻声抬起脸,见到是她,也没惊讶,只淡声问:“如何起这么早?”   说着又继续套他那只马嚼子,“朝游何不多歇息片刻?”   慕朝游愣了一下:“我睡不着。”   她又想到什么:“你要去哪里?”她故作自然地问,心几乎都快跳到了嗓子眼里。   王道容站起身,也没打算对慕朝游遮掩:“定林寺。”   慕朝游:“我能与你一起吗?”   王道容静静地伫立在晨雾中,想了一想,忽而问:“娘子想与容同行?”   这话问得太直接了,慕朝游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心里也跟着咯噔了一声。   王道容总是会这样。   他性格清冷,待人接物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偏偏有时候,会冷不丁地打破人与人之间的社交安全区。   如果不是他生性敏锐得令人发指。那么简直就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慕朝游被他这一句话搅得心乱如麻。一直以来,她都怕王道容猜出她的意思。   又怕他猜不出。   她挣扎了一秒,或许更短,飞快地下定了决心。   她双眼直视着少年,鼓起勇气说出了一句颇带着些暗示意味的话:“我想与你一起。”   可王道容这个时候却好像又没意会到她的暗示。   只微微颔首: “自无不可。”   定林寺位于建康城城北,马车一路向北而行。   王道容安静地坐在车厢内,白色的道袍垂落在地上,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指搁在膝上。   他不说话的是安静得恍若一尊雕像。   近乎死去。   连呼吸都是冷的。   他是个冷情冷性的性格,平日里爱好不多,音乐、香道都算其中之一,很有世家子的风范。   虽师从仙翁许冲,但他素来是儒释道三修的,平日里既通禅也诣道,与定林寺的寺主人道兰关系交好,一个月常常有几日来到定林寺与他谈说佛理。   道兰生性谦和,慈心待物,苦行虔诚,在当世富有盛名。   定林寺修建在建康城东,依山而建,半遮半掩地坐落在迢迢的青山间,雕墙峻宇,比屋连甍。   高大的白色佛塔矗立在山头,便是建康佛寺林立,没有上前也有数百,定林寺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寺庙种也颇具地位。   去岁定林寺有个小沙弥夜晚诵经时粗心大意,失手打翻了一盏烛台,烧毁了半间偏殿。   定林寺本是前朝中罽宾国高僧来华所建,年岁日久,也确要重新修缮一番。   道兰便请了王道容过来为天王殿的壁画进行重绘。如此一来,他一个月以来便要大半的日子都要待在定林寺中了。   这一年多来朝中局势风云变化。   王家势大,大将军王仲与司空王弘,一内一外,一文一武把持朝政。   当初神州失落,衣冠南渡,今上在王氏兄弟的辅佐下,在江南立足,登基为帝。   刚渡江时今上尚需依赖王家辅佐,而今江南的政权日趋稳固,今上对王家的忌惮也日趋一日的加深。   王道容虽领了司灵监监主一职,但在朝中只算个边缘组织,算不得权利中心。   王道容的父亲王羡是举世闻名的名士,他的建议是他且缓一缓。   为定林寺寺绘壁也可暂避一避风头。   慕朝游不懂佛理,虽然很努力地在听,却也不住神思昏昏。   王道容竟还能注意到她的情绪,趁着对面主持喝茶润喉,少年乌浓的眼睫垂落,轻轻扯扯她的袖口,伸手沾了点儿茶水。   “可乏”。   慕朝游摇摇头,心里有点感动,又有点后悔。自己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跟了上来,连累王道容还要照顾她的情绪。   “抱歉,是容一时失察,未曾顾忌到朝游你的感受,若觉得困倦我带你去休息。”   慕朝游指尖一剎痉挛,强压下内心因为这点关切和体贴而翻涌出的欢喜。   小声地说:“我没事的,”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王道容便也没再勉强。   慕朝游轻轻移开视线,将目光方向窗外,几乎是固执地凝望着正在枝头跳跃着的一只雀鸟。   日光清朗,雀鸣啁啾。   内心一遍一遍警醒着自己。   不要去过分解读王道容每一句话中的含义。   只是寻常的关心算不得暧昧,也并不代表着他对自己也心存好感,时时关照。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慕朝游总是觉得王道容这个人性格实在有些难以捉摸。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跟着许冲许仙翁待久了,王道容被养得心如冰雪,不染尘俗,像是吃着花喝着露水长大的。   说话做事虽然也客客气气,举止有礼,叫人挑不出错出来,总有些古怪的非人感。   像是鬼神在拙劣地模仿着人类。   他是没有喜怒哀乐的。   他只是在模仿着人情往来。   慕朝游唯一见他有点人气儿的时候就是他喝醉了酒,醉醺醺的唱歌。   以及跪下来求她救顾妙妃的时候。   偏巧在此时,王道容清冷如玉石相撞的嗓音响起,“容有意为好友供奉一盏长命灯,不知兰公可愿助小子添油?”   道兰欣然应允道:“不知王檀越为谁供奉?”   王道容:“为容好友,顾家娘子,顾妙妃。”   道兰与王道容亲近,顾妙妃的病也是有所耳闻的,“顾娘子这惊魂之症还尚未有所起色吗?”   王道容就说昨夜又发作了一次,顾妙妃崇佛,道兰佛法高深,想为顾妙妃求一串刻字经文的手串。   二人就又说了片刻,随后道兰站起身,亲自为王道容点灯。   道兰合掌念了句佛号,“顾娘子吉人必定自有天象。”   王道容对道兰道了谢,便起身去天王殿绘壁去了。   独留慕朝游懵懵懂懂地愣在原地,像被人兜头打了一棍子。   王道容带她来定林寺时她不是不侥幸的。   原来他来定林寺是为了给顾妙妃祈福。   慕朝游微微抿唇,霎时间,双颊一阵火辣辣的难受,只觉得自己方才那点上不得台面的沾沾自喜实在是有点滑稽。   人家待顾妙妃是实打实地付出了行动,是真心实意。   而自己却因为一点小小的接触就能脑补出各种有的没的,实在是羞耻得可笑。   她的心就像是牵连着一根细线。   她快要变成王道容的牵线傀儡了。   走出去一大段距离,王道容这才注意到慕朝游没跟上,不忘唤她:“朝游?”   王道容隔着一段廊庑静静与她回望,乌黑的双眼平静如两丸静水,浑身直如冰玉雕成,偏唇瓣又樱桃般红彤彤的,似乎是吃了人肉喝了人血染就的。   怎么会这样呢。   曾经的患难与共,报团取暖,好像只她一人当得了真。   有时候,回想逃难路上的一点一滴,慕朝游会以为王道容对她是有情的。   若无情意,又怎么会处处照拂?   可若有情意,又怎会举手投足客气疏离有余。   慕朝游抿紧了唇瓣,心中酸楚,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取血的逢场作戏?   她觉得王道容古怪得就像是行走在佛寺中的妖怪。   专门吃女人的心肝。   神不知鬼不觉就将她的心吃干抹净了。 第006章   慕朝游陪着王道容在寺里待了足有五日之长。   他平日里就待在天王殿中绘壁,并不轻易出门。   他的话一向很少,平素里总是安静而淡漠,弱质纤纤的。每日清晨,他便携着画具去了天王殿,站在梯子上安静地画上一整天,一直到日暮方才回来。   闲暇无事的时候,慕朝游就和王道容的随从说话。   她其实曾经去天王殿寻过王道容几次,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   大殿内空空荡荡,夕阳斜入殿中,几点昏鸦从黯淡的天空飞快掠过,巨大的旃檀佛像流光溢彩,彩绘斑驳,露出木质的纹路。   殿内濛濛的尘埃被夕阳照亮,在王道容肩头浮游着,他乌黑的发半挽起,流水般漫漾下来。   他此刻画的是天龙八部。   慕朝游看着他背后墙壁上那俯瞰众生的天龙八部像,天龙八部意为非人,诸像须髯飞扬,狰狞妖冶,重彩朱漆,沥粉贴金。   王道容正用笔蘸了帝释青,为紧那罗缭绕如雾的披帛上色。   慕朝游看着看着,渐渐地也觉得自己和王道容都成了诸天神佛前渺小的两点尘埃,苦海中苦苦挣扎沉浮的众生。   王道容画得很认真也很专心,但对她的话有问必答,作答时每每要顿笔、搁笔以示尊重。久而久之,王道容未曾烦她,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一恐王道容心中厌烦她,二怕自己天天寻他说话目的性太强。   她喜欢王道容,却怕他瞧出蹊跷,非要小心试探,缓缓拉扯。   她生怕自己的仰慕之情为王道容所知,叫他看轻。   也怕他从此避她不及。   若有朝一日,希望落空,还能自以为是地保全一丝全身而退的体面。   王道容的贴身随从名叫阿笪,不过十二三岁,还是个年纪不大,贪嘴爱玩的孩子。   因王道容出生琅琊王氏,地位尊崇,又是道兰好友,寺中的小沙弥对这位贵客极为上心,为慕朝游等人准备的茶果也是最为丰厚的。   已经习惯了现代的甜食,慕朝游对古代这些又甜又腻的糕点不甚感兴趣,阿笪喜欢,便统统都送给了他吃。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秦淮河畔初见,慕朝游心底对顾妙妃十分好奇,就问他有关顾妙妃的事。   一有了吃的,阿笪看谁都像是家人一般亲近,一边往嘴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糕点,一边含糊地说:“顾娘子?”   “郎君确与顾娘子从小一起长大。”   “但我听说那也是郎君幼时的事啦,郎君八九岁的时候就跟着许仙翁天南海北地到处跑了。”   慕朝游问:“那顾娘子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阿笪眼睛忽然一亮:“娘子是说顾娘子的病症?”   说起这个,他米糕也不嚼了,挥舞着手臂,兴致勃勃地说:“顾娘子这个病在建康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据说,顾娘子幼时与家里人走散,被行鬼抓走啦。”   说到这里,阿笪压低了嗓音,语调也开始鬼气森森了起来,“这事儿闹得可大了,最后还是顾家请了道兰公,最后才把顾娘子救回来。”   就像慕朝游的血肉对鬼物有致命的吸引力一般,这世上有些人生来便是双肩火低,颇得鬼物的青睐。   “而像咱们郎君这样天生神鬼辟易的那可是少之又少。”阿笪一挺腰杆儿,与有荣焉地说。   他说的与女婢们所说的相差无几,再多的阿笪就不知道了,又或者说对王道容忠心耿耿,不肯多说。   两个人又吃了一会儿茶,忽然,禅房外飘起了一阵淡淡的雨丝。   阿笪瞧见了,忙唉哟了一声,站起身说:“郎君没带伞,我去给郎君送伞。”   慕朝游忙跟着站起身,拿起墙角的桐油伞,脱口而出说:“我和你一起。”   慕朝游主动问阿笪接过他怀里的桐油伞抱着。   就像这样,不放过任何能接触的机会。   等她和阿笪走到殿外的时候,牛毛般大小的雨丝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将朱廊黑瓦洗得湿润润的。   慕朝游和阿笪在殿外接到了王道容。   她把怀里的桐油伞递给他。   殷勤得过于刻意。   可是感情不是打乙女游戏,每一次微小的互动不一定会带来好感度的累计。只是她内心锣鼓喧天,手忙脚乱地铺开一场场嘈杂的草台大戏。   从前天开始,建康便开始下雨,建康的冬日阴冷潮湿,一下起雨来,简直像绵绵的仇怨与哀吟,雨水将殿前的银杏叶都打落了下来,在阶前铺满了厚厚的一层。   阿笪有些孩子气般的忧心忡忡,“昨夜大风雨,那风吹得树呼啦啦的响,今天又开始下雨,不知道殿里的长明灯会不会被风吹灭。”   王道容说:“殿内的长明灯有小沙弥日夜看顾,照料灯油。”少年的嗓音温淡,丝毫未嫌弃阿笪的童言稚语。   慕朝游也不知怎么想的,就像是有人听说朋友远方三舅家表兄的女儿生病了,也要寒暄一声,以示客气一样。   她下意识地,客气地说:“希望顾娘子的病能早日痊愈。”   可不知是不是暗恋之中的人,总是小心翼翼,如惊弓之鸟,还总爱犯疑心病。   王道容忽然垂下眼睫,不说话了,少年鸦羽般的长睫润着淡淡的水汽,看着很疏离。   她怔了一怔,心头飞快地滑过一阵微不可察的懊悔。   她好像说错了话。   人的第六感是很敏锐的,她总觉得像王道容这般心如冰雪,聪慧灵透的少年,一定隐隐约约觉察出了她的心思。   他会不会觉得她对顾妙妃的关心,假惺惺而虚伪。   慕朝游心底简直像在打仗。   她的确不关心顾妙妃的身体是否安康,她与她根本是两个陌生人。   她鼓起勇气,甚至于自暴自弃地望向王道容的方向。   她望见少年漂亮柔美的侧脸,乌发披散下来,侧脸轮廓泛着玉样柔和的光泽,浸润在淡淡的雨雾中。   他眼睫纤长,微微颤动着,他的目光落在树梢停落着的一只白头鹎。   白头鹎圆滚滚,乱蓬蓬的,正低着头梳理着被雨水打湿的羽毛。   少年正专心地望着一只小鸟。   王道容竟只是孩子气般地看着一只鸟。   他不关心建康的雨水,不关心她与阿笪的对话,不关心她昭然若揭的心意。   王道容的侧脸映入庙宇檐角下的天空,他像是神台上神清骨秀的白玉佛像,渺远得像在天上。   少年并不知晓她在想些什么,他看够了,就转过脸来,轻轻地说,“走罢。”   定林寺的客堂男女东西两侧分立。   回到寮房之后,少年就自去看佛经了。   夜雨淅淅沥沥,续了又断。   慕朝游是夜猫子,点了一盏灯,窝在床头,抱着一卷佛经在读。   灯光晦暗,佛经晦涩难懂,看得她昏昏欲睡,却还是努力睁大双眼,将那佶屈聱牙的,打天竺音译过来的名词,一个字一个字刻入心里。   看了一会儿,她困得实在睁不开眼,只好撂了佛经出去逛逛。   天黑有鬼,慕朝游不能走夜路,平常就只能乖乖地待在王道容那间私宅内。   但定林寺是佛门圣地,寻常邪祟不敢侵扰,她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吹着夜风散散步。纠察僧纪的僧值是不太会干涉香客的。   不知不觉,慕朝游就绕道到了西边的寮房,就在这时,她听到一间寮房传来开门的动静。   她心蓦地漏跳了一拍,飞也般地作出一副快速路过的表情。   是阿笪出来倒水。   慕朝游简直掩盖不了面上的失望之色了。   阿笪看到她很惊讶:“慕娘子这么晚还未歇息吗?”   慕朝游有点儿脸红,“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这时,屋里忽然传来王道容淡静的好嗓音,“是慕娘子吗?”   慕朝游顿时紧张起来,心跳得有些快,故作自然轻快地说:“王郎君?”   少年披着一件外袍,提着一盏灯,轻轻走了出来,白衣被体深邃,乌发齐齐地落在腰后,眉眼婉丽,像菩提的芳魂,   王道容温言劝慰: “夜雨寒凉。慕娘子注意添衣。”   因为天色已晚,他不便邀她入内,慕朝游和王道容说了几句话之后,王道容便带着阿笪向她作别了。   但她一颗心却因为这三言两语飞快地充盈起来。   这一年以来,王道容待她一直很好,同时不忘恪守着应有的礼节,她能和他相处的机会简直少得可怜。   慕朝游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制造着和他巧遇的机会。   她从阿笪或者小沙弥口中听到王道容的下落,等回过神来时,便已经脚步轻快地绕道大半个定林寺,来到他所处的药师殿或是罗汉堂前。   只要能和王道容多相处一会儿她就已然十分心满意足。   可这一日,慕朝游才刚刚入睡,忽然门被人急促拍响。   她忙拢了衣裳,胡乱套了木屐去开门。   门一开,阿笪焦急的容色映入眼帘,“娘子,郎君有请!”   慕朝游当然不会以为王道容这个点叫她是为了秉烛夜话。   看阿笪焦急,她也不敢耽搁,忙提了一盏灯笼,跟着阿笪匆匆往王道容居住的寮房而去。   一边跑一边问,“是出了什么事了?”   阿笪说:“娘子有所不知,今日顾娘子随母来礼佛,或许是舟车劳顿,才住下就病倒了。”   慕朝游一怔。顾妙妃也来了定林寺?南国崇佛敬道,顾妙妃与王道容交好,来定林寺礼佛也并不是件稀罕事。   既如此,那王道容来请的用意便昭然若揭了。   她虽然之前见过顾妙妃一眼,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将和顾妙妃有直接的接触。   脚下不停地踩过积水,等到了寮房的时候裙摆就已经湿透了。   等到的时候,只见不大的客院里早已亮起一盏盏灯,一只只烛,灯火通明,到处是走来走去的僧人。   在阿笪的引路下,慕朝游推开门,一眼便看到跪坐在榻前的王道容。   他静静地跪着,灯火在他皙白的脸上一晃而过,低垂的睫绒剪出错落的阴影。   怀里正搂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子,女子乌黑的发如流水般漫漾了下来。   慕朝游怔了一下,放下灯笼,加快了脚步走到两人身前。   王道容抬眸见她,轻轻唤她:“朝游。”   她低头看向他怀里的女子。   顾妙妃阖着眼,苍白如雪的小脸拥在乌发间,唇色淡得几无血色。   慕朝游:“这是顾娘子?”   而一边也正跪坐着一个美妇人,打扮得十分庄重,正在哭泣。   王道容手扶着顾妙妃的头,让她躺得舒服点儿。   看到慕朝游到来,便对那美妇说:“伯母且宽心,我这位好友已经赶来。”   美妇含泪抬眸与慕朝游目光相撞。   慕朝游也顺势安慰了一句,“夫人放心,有我在呢。”   顾夫人或许多多少少也知晓她的来历,抬袖拭泪,缓缓伏地行了一礼,“多谢娘子救我小女。”   王道容说:“还请伯母暂避。”   待闲杂人等清空。   慕朝游在王道容身边坐了下来,飞快地捋起袖口,“来吧。”   少年可能也觉得对她实在不公,欲言又止:“朝游。”   慕朝游重复:“来吧。”   王道容顿了顿,这才垂眸执起盘中的匕首。   取血的过程中,慕朝游和王道容谁都不曾言语。   慕朝游也刻意没有去看王道容怀中的顾妙妃。   她只静静地望着烛火发呆。   一个月两次的取血,谁都承受不住。   才站起身,慕朝游就感到眼前一阵发黑。   王道容觉察出她的虚弱,关切地问,“朝游,你感觉如何?”   慕朝游摇摇头。   她感觉很不好,眼前发黑,胃里恶心。   但又不太想在王道容面前表现出柔弱来。   才倒下一个顾妙妃,转头她就倒下,这让她有种难以言喻的病耻感,不像生病,倒像是在卖惨。   慕朝游沙哑的嗓音尽量平静地说:“我没事。”   王道容乌润的双眼轻轻瞧她,见她容色还不算太差,便点了点头,暂时放了心,“今夜辛苦你了。”   慕朝游真的感觉很不好了。   深吸一口气,强忍住胃里那股恶心的感觉,匆匆说:“没我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王道容:“我命阿笪送你。”   慕朝游摇摇头,来不及顾上阿笪,飞快地推开门要走。   没想到才走了几步,就感觉脚下发软使不上力气来。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晕倒前的一秒,只听到阿笪惊慌的喊叫,“慕娘子!”   完了。   慕朝游脑海中最后飞快地掠过几个字。   还是要丢大人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慕朝游摸到被子,愣了一下,又扭头看了眼屋内的陈设。   是在她自己的寮房。   昨夜昏倒之后,不知道是谁将她送了回来。   慕朝游犹豫一下,抬起胳膊,掀开被子翻身下了床。   四肢还是软的,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阵阵发黑,比昨天好太多了。   一推开门,门前打盹的人立刻就醒了。   是个不认识的小沙弥,见到她醒来,那小沙弥圆睁了双眼,极为欢欣的模样。   “女檀越醒了?”   慕朝游迟疑:“你是?”   小沙弥脆生生应道:“我奉王郎君的命来照顾女檀越。”   “女檀越醒了,我也可去回禀郎君交差啦。”   慕朝游刚想叫住他,那小沙弥便高高兴兴一溜烟跑走了。   慕朝游:“……”   原地站了一会儿,到底无事可干,又怕小沙弥真把王道容引来。   与其王道容登门一番嘘寒问暖,倒不如她自己过去,顺便也能瞧瞧顾妙妃的情况。   慕朝游知道自己的心态不太对劲。   穿越之前,用网上流行的话来说,她生长在一个标准的东亚家庭,父母都对她很好,只不过不会说爱。   她也不会说爱。   时间久了,遇到他人的关爱反倒手足无措以至于窘迫,尴尬,想要逃离。   别人几分好,她便感到几分的压力。   所以从小生病、受伤都不愿意表现出来,有莫名其妙的病耻感,就是怕别人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但对于顾妙妃,自己舍血的病人,总是希望对方好的。   一想到又能见到王道容,她就不自觉地在心底一遍遍推演着她该以什么姿态去面见他,又该说什么话。   然而,刚来到他居住的那间小客院。   慕朝游就看到少年正站在一棵浓荫匝地的菩提树下,正与一个有些眼熟的女子在说些什么。   她几乎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女子是顾妙妃。   慕朝游下意识想走开,但王道容已经看到了她,乌黑的双眼望向她,准确地叫住了她,“朝游?”   慕朝游不上不下,登时有些骑虎难下的姿态。   她眨眨眼,咽了口唾沫,转瞬之间,便已经换上了一副无可挑剔的镇定与从容,与王道容打招呼,“王郎君。”   又作出一副好奇的模样望向顾妙妃。   少女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乌发披散在身后,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面色还有些苍白,但双颊已经泛起微微的血色。   “芳之?这位是?”   顾妙妃的嗓音是与王道容几乎如出一辙的婉丽从容,这是世家大族百年辉光浸润下的不疾不徐,是富养出的体面姿态。   顾妙妃的神情和言语,令慕朝游一下子就猜出来了眼前的少女或许不知道舍血一事。   她愣了一愣,迎上王道容的视线。   王道容朝她颔首为礼,乌黑的眼如两丸玉珠,什么也没说,但慕朝游已经体会到了他的心意。   看来王道容和顾家当真将顾妙妃保护得很好。慕朝游心想,便没有戳破。   王道容性格稳重,在这人人浮花浪蕊的时代,是极为深秀雅致。   平常与慕朝游相处,举手投足间也是无可挑剔地温谨有礼。   可这一次少年与顾妙妃站得很近,二人并肩而立,远远望去犹如一对璧人,彰显出极其亲密的姿态来。   慕朝游的心里倏忽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记得,芳之是王道容的字。   王道容曾经也对她提起过,他说,“容与朝游相识一载,朝游若不弃,可如此唤我。”   慕朝游想,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   当时她一口答应了下来,但到第二日还是以王郎君相称,王道容也不曾为意。   他称呼她慕娘子,偶尔朝游。   芳之太亲密,含在舌尖烫得她心惊肉跳,她并不愿意这么亲密的称呼他,总要故作清高姿态,以此同他划清界限。   她一边想靠近王道容,一边又对他的示好连连后退。   一个称呼,她都要抿着唇角,小心翼翼,反复思量,辗转反侧。   如今却被顾妙妃如此自然的态度唤出。   慕朝游抿了抿唇角,轻尝着舌根下弥漫的酸楚苦意,心脏微微抽动。   自己的沾沾自喜,不过是别人的习以为常。   她的情怯,成就了他们的情深义重。   她的小心翼翼,反衬出他们自小青梅竹马,情意坚不可摧。   婢女的话,小婵的话,阿笪的话,一一涌上心头。   她一颗心就像是被猫挠花的毛线团,一时之间,万千思绪涌动,缠绕成一团乱麻。 第007章   王道容说:“这位是慕娘子,与我去岁上京途上相识。”   王道容明显是同顾妙妃提过她的。   顾妙妃一双柔和的眼轻轻眨着,好奇地看着她。   “久闻娘子芳名,今日一见,果然清丽脱俗,不似尘世中人。”   慕朝游很不擅长这种社交辞令,只好朝顾妙妃笑了笑,寒暄地说了些哪里哪里,顾娘子名动建康,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王道容一直等她二人寒暄完,才问顾妙妃身体如何。   顾妙妃露出几分赧然之色,温声细语地说:“已经无大碍了,多亏芳之你昨夜照拂。”   王道容说:“容未做什么,伯母昨日才是受累颇多。”   提起母亲,顾妙妃也有点儿愧疚,“都是我不好,连累母亲整日为我担心。”   “要不是昨日遇到芳之你,我与母亲真不知道怎么办。”   “说起来,芳之你怎么也到了定林寺。是不是道兰公又请你来辩经了?”   王道容回:“天王殿内的壁画尚未画完,”却只字不提是为顾妙妃祈福。   南国崇佛,顾妙妃也是极为虔诚的佛教徒。   她与王道容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又有共同语言。   王道容上京前虽因为年代久远对顾妙妃的印象很淡薄,但他记忆力一向不错,阅读道藏佛经也是过目不忘。见到顾妙妃之后,多多少少也想起来些。   这一年来又走动得频繁,有儿时共同的回忆为基础,感情升温得也快。   二人顺势说了些家事,又说了些佛道之言。   未免给人以探听旁人家事的嫌疑,慕朝游朝王道容与顾妙妃微微示意,往旁边退出几步,看客院前那株巨大的菩提树发呆,看起来像是在神游,实际上她想的东西还挺多的。   比如说,她对王道容有好感。   所以想要见他,想要和他多说几句话,常常会忍不住绕过大半个定林寺制造巧遇,绞尽脑汁也想在他身边多待片刻。   她对王道容有好感,是情之所至,理智上她明白自己不可能与王道容走到一起。感情又令她忍不住作出许多不受她控制的事。   而今这个情况,就算再傻她也该弄明白了。   隐约间,好像听到有声音在呼唤她。   慕朝游立刻收敛了思绪,迅速切换出一个商业性的礼貌姿态。   一抬眼,是顾妙妃正温和地弯着唇角,同她告别。   她还在病中,身子不太好,受不得累,吹不得冷风,站一会儿就要回去歇息了。   “今日得与女郎相见,是妙妃之幸。”   “只可惜我身子不好,不能与女郎多说几句话。”   顾妙妃一边笑着,一边望着慕朝游。   面前的少女双眉俊黑,双眼清明。   王道容曾和顾妙妃提到过慕朝游,怀疑她不是出生世家,也当出生书香。   顾妙妃看了看,也开始觉得这话不假。   少女脊背挺直,言辞不遮不掩,坦坦荡荡,举手投足不卑不亢,颇有些散朗潇洒的风姿。   慕朝游也俯身行了一礼,“话什么时候都能再说的,娘子保重身体要紧,待娘子身体痊愈,自然可以畅谈达旦。”   她二人说话时,王道容一直安静地看着慕朝游与顾妙妃的社交。   待亲自送顾妙妃回去之后,少年这才回身,面露歉疚之色,诚恳朝她施礼道歉。   “抱歉,女郎舍血一事不是有意瞒她。”   提起顾妙妃的病情,王道容嗓音轻轻的,哪怕佳人不再,也好似极尽温和照拂,“妙妃身子骨一向不大好。”   “她性子软,又伤春悲秋。若是知晓自己的病是由别人舍血相助,不论如何定不愿的。”   王道容此刻温煦的嗓音如软刀子一般,一刀刀在慕朝游心上割。   慕朝游:“郎君哪里的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舍血也是给自己积德,不是为了听别人感恩戴德的。”   王道容一直静静听着,半晌才开口,似乎感叹,“朝游有古来君子之风。”   如果其他女孩子听到心上人这么夸赞,心里定然也是小鹿乱撞。   慕朝游却笑不出来,心里发酸,若是笑也只是想苦笑。   与她说话时,王道容待她又全然与顾妙妃不同了。   少年恪守着面对顾妙妃时所不必须的礼节,站在远离她一尺之外,就连说话,也是温温柔柔,一言一行极尽官方般的客套。   毕竟人与人之间那股言行无忌的亲昵不是什么人都有的,那意味着极其深厚的感情与信赖。   慕朝游很想再和王道容寒暄点儿什么,但她的情绪实在很低落,随便找了个理由便同他告了辞。   将王道容的视线远远地甩在身后,也不想去想他此时会如何作想。   天上又飘起了蒙蒙的雨丝,慕朝游闷头快步行走在茫茫的雨雾中。   她浑身上下淋了雨,眼睫湿漉漉的,很不好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好像砰一声撞到了什么东西。   阿笪被她这副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慕娘子?!”   但眼前的少女只怔怔地看着他,她眼皮褶皱很深,眼角微微上扬,眼睫很长,濡湿了水汽,像只淋雨的猫。   听他呼唤,才猝然回过神来,“阿笪?”   “娘子怎么下雨天不带伞到处跑,当心着凉。”   慕朝游讶然,“我跑了很久吗?”   阿笪忍不住说:“娘子你衣服都湿了。”   所幸是初冬,身上穿得厚,不至于走光失礼。   慕朝游牵了牵衣袖,果然湿嗒嗒的,她心里难受,一颗心像被泡在了醋水里,又酸又软,又不知这难过从而何来,只好不停地迈动脚步往前走,不断地走,走得双脚发软。   这个时候看到阿笪,慕朝游的兴致实在不高,只仓促地和他道了谢,转头回到了客房。   给自己烧了水,洗了个奢侈的热水澡,洗过澡之后的慕朝游感觉浑身筋骨松快了下来,理智也终于重新归位。   她对王道容有好感,好感绝大部分都建立在曾经一路上的共患难,以及王道容那张漂亮得模糊了人鬼边界的脸蛋上。   从前,她以为她和王道容是快要捅破那一层窗户纸的关系。   王道容不近女色,却对她多加照拂,与他人相比,待她可算亲密无间了。   慕朝游一边篦着湿发,一边叹了口气。   原来暗恋真的能带给人错觉,将一点一滴的日常相处逐帧放大。   原来从头至尾都是自己自作多情,白日做梦。   慕朝游想到王道容跪求自己时近乎温驯的态度。   一年相处,她知晓他心高气傲,能为顾妙妃下跪,想来她在他心中地位定然非比寻常。   人家才子佳人,门当户对,天生一对,需要她这个泥腿子来插足加戏吗?   她在王道容私宅内的身份尴尬,是客,是友,非客非友。   婢女们或许都瞧出来了自己那点少女情怀,私底下待她多有轻慢。王道容是琅琊王氏的世家子,日后娶妻也当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绝非她这乡野流民。   所有的少女心事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搔首弄姿。   他意识到了她的好感吗?   他会觉得困扰吗?   慕朝游觉得自己再也想不下去了。   她搁下梳子,脊背开始发烫,双耳也开始嗡嗡作响,整个人像是骤然跌入深水中,王道容与顾妙妃好像都变成了两个光怪陆离的影子。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回过神来。   接下来这几天,慕朝游本来觉得没脸见人,想窝在客房里避避风头的。但一想到难免有伤心欲绝之嫌,便故作洒脱照例日日出门,甚至去天王殿找王道容的次数比从前更频繁了不少。   王道容照旧是站在一张高大的梯子上,专心地画着他那天龙八部像。   慕朝游咬着僧人为王道容准备的果子,问,“顾娘子呢?”   王道容长目微敛,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在墙壁上勾着线。神情倒是波澜不惊,未觉出不舍,“业已回转家中。”   慕朝游忽然没吭声。   王道容意识到这长久的沉默,不解地抬眸问:“朝游?”   没什么。慕朝游叹了口气,放下了被自己咬了一口的果子,“唔,没事,就是这果子有点酸。”   她突然无比庆幸之前因为自己的高自尊,一直遮遮掩掩,不肯让王道容觉察到自己的心意。   此时才能故作无事与王道容相处。   而王道容或许不知,或许也只是心照不宣地配合她演戏。   “我去藏经楼看看。”抄起果子,慕朝游站起身。   随王道容在定林寺的这段时日,她也不是全无事可干的。   顺手抽出书架上一卷经文,慕朝游努力辨认着晦涩难懂的佛经,并企图将为数不多的她能懂的部分记在心里。   她的体质太过特殊,不可能依赖王道容一辈子。哪怕没了顾妙妃,他也会娶妻生子,那时她难道还能厚着脸皮以朋友自居留在他身边吗?   药炼成之后他或许还会照拂她几年。   在那之后呢?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这个道理慕朝游很明白,她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有离开王道容的这一天,为此一直私下里学习着辟易鬼神的方法。   道家咒术,佛教经文,只要能用得上的,慕朝游都肯去学。   可惜王道容将她保护得很好,她理论知识虽然学了一箩筐,却少有能实践的时候。   于是,慕朝游日思夜想,满脑子想的都是倘若能出城杀几只鬼也不失为一种历练。   三日之后,慕朝游跟随着王道容回到了建康城中。   一番忙碌自不必提。   等到一切都收拾稳当,尘埃落定下来。   慕朝游终于抽空找到王道容直接表达了自己的诉求。   她想在明日酉时出城历练。   王道容正端坐在案前看书,他脊背挺直,乌髮蝉鬓,白衣如雪,仅仅以素簪挽发,如瀑流泻。   闻言,他没立即拒绝她,而是捧着书轴,缓缓地与她陈述利弊:“城外危险,日暮之后鬼怪肆虐横行。”   “朝游若有心,容愿与朝游同行,也好时时护得你周全。”   慕朝游叹了口气:“不必麻烦你,我就是不想一直生活在你的羽翼之下……”   王道容:“……”   他有些不解,放下书轴问: “朝游何出此言?”   慕朝游无奈:“我不可能依赖你一辈子啊,我总要有自己撑起来的时候。”   王道容敛眸不言,似是在沉吟。   他性格冷清,鲜少有多少情绪波动。劝人也向来秉承“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与其说是真心实意的担心,但不如说是礼貌的问候,别人若一意孤行,王道容也都“尊重并祝福”。   但慕朝游不太一样。   王道容不太想见她丧命,便又难得多了几分耐心,淡声缓道:“你想得很好。只是朝游你孤身一人出城,固然是英武卓绝,勇气可嘉。容却是一介凡俗,没有朝游的勇气,”   “我惦念娘子安危。心中惴惴,实为难安。这样吧,我命阿笪与你同行。”   慕朝游:“……”   不得不说,王道容这个人,是个极为讲究的体面人,琅琊王氏钟鸣鼎食,诗礼簪缨,少年说起话来,言辞也都颇为客气得体,只是矫饰的真诚过了头,难免多有阴阳怪气之嫌。   拉扯到这个份上,慕朝游不方便再拒绝。   双方各退一步。   第二日王道容便差了阿笪与几个健仆与她随行。 第008章   建康为南国王畿,是如今这个乱世中难得太平的所在。   南国崇佛敬道,城内佛寺林立,能人异士不在少数,有道人日日驱邪避祟,涤荡魑魅,鬼物也不敢在城中造次,多零星地游荡在城南近郊一带。   这对慕朝游而言是个绝佳的训练场,靠近京城,鬼物不多,不成气候。   她一连在城南泡了有一十四日。   阿笪搓着胳膊,战战兢兢,左顾右盼,欲哭无泪地问着不远处的慕朝游,“娘、娘子……咱们什么时辰回啊?”   天色已经彻彻底底暗了下来。   城郊不比城内,没有道人的庇佑,太阳一落山,黑夜便如同怪物一样迅速吞没了四野的天空。   雾气是浓黑,冰冷、黏腻而不祥的,与天然形成的夜雾有近乎天壤之别。   生长在南国的百姓熟知,这是死人的怨气。   建康城内士庶阶级泾渭分明,城北为王公贵城的府邸,城西为诸王祇第,而城南则聚集着无数的平民。   建康既是南国的京师,也是前朝的王畿,不绝的战火在秦淮河两岸熊熊燃烧了数百年,每当建康受到围攻时,总是采取“割弃南岸,栅断石头”的防守策略。   这里是前朝的古战场,白骨露于野,士兵们不得归乡的怨气百数年来如庞大的阴翳笼罩在夜空。阴气化作夜鸮,夜夜哀鸣,城南的贫民贱户们日夜与其为伴,倒也见怪不怪,照样薄衾一拉,安然酣眠。   时日一久,贫民家中死了人无处安葬的便用草席草草一裹,丢弃在城南荒郊,这里是乱坟堆,也是穷人们的乱葬岗。   阿笪是琅琊王氏的家生子,也是富养着长大的,哪里见过这个场面,两只脚就像是刚长出来的,脚下的土地好像会咬人,他跳来跳去,无处落脚,觉得脚下哪一处土地都沾染了死人的怨气。   他避之不及,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求爷爷告奶奶,希望不远处的慕朝游早点改换心意,回到安乐窝、温柔乡的建康城中。   乱葬岗中的死人嗅得了神仙血的芬芳,苍白的手骨破土而出,一具又一具的骨骸,追寻着本能摇摇晃晃地坟冢间爬起。   阿笪吓得大叫起来,“娘、娘子!有鬼物!”   “看见了。”慕朝游飞快地将怀里的符箓、法剑一一拿出来,死人的骨骸已经近在眼前,她有条不紊地抬手掐诀结印,口念咒言,将符箓一道道打出。   数十张符箓形成道道泛着金光的锁链,将骨骸牢牢锁住。   死人疯狂地扭动挣扎着,想要摆脱锁链的束缚,它们挣扎得越剧烈,锁链就一圈一圈越收越紧。   阿笪毛骨悚然,又惊又惧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天罗神,地罗神。金罗神,铁罗神。日罗神,火罗神。敕令缚鬼精,无分高与下,纽缚莫容情。吾奉灵应真君律令。”   伴随着慕朝游念完最后一个字,链子上的符箓无风自燃,亮起一朵朵金莲火光。   火苗如剜心剔骨的小刀,四面八方一刀刀将死人骨头拆落得稀巴烂,亡者挣扎着发出一声啸叫,迅速被火光吞噬烧尽,化成薄薄的骨灰落在慕朝游的脚底。   看到这一幕,慕朝游从刚才一直刚刚提起的心终于落地。   她松了口气,走上前收拾残局,一边在心底一遍遍复盘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可有疏漏之处。   画符念咒都是王道容亲自教导过她的,他说她于阴阳符箓一途颇具天资,她起初认为是王道容客气,但这十多天下来,也难免自满。   一旁的阿笪惊魂未定,一张脸早已经皱得像苦瓜一样,慕朝游见了愣了一下,和他道了声抱歉。   阿笪苦着脸问:“娘子,那咱们今日差不多了吧?”   慕朝游也不想为难阿笪,朝他点了点头,“差不多了,这就回吧。”   小婵见到她平安归来十分高兴,忙前忙后地替她四处张罗,还端了一碗桃汤来。   说这是王道容特地吩咐厨下给她煮的。   慕朝游很不习惯桃汤这奇异而古怪的味道,小婵却催促着说,“这可是驱邪避祟的,娘子快快饮了吧。”   一边又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根麈尾,在她身上乱打,“可不能带回来什么脏东西。”   小婵在一边虎视眈眈,慕朝游只好硬着头皮,英勇就义般地将这一碗桃汤一饮而尽。   本以为折磨就到此为止了,孰料小婵又不知道从哪里抱出一迭干净的衣裙叫她换上,又说是王道容替她准备的。   慕朝游提起自己脏兮兮的袖口,这个她倒是反驳不了,只好又乖乖地去净室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裙。   襦裙的布料落在肌肤上轻如蝉翼,一寸一寸贴合着身体曲线,宽窄放量合宜。显然是对她身围极为了解。   她洗了头发,坐下廊下晾头发。   小婵替她端来晡食,慕朝游随意扫了一眼,都是她喜欢的菜色,忍不住问,“又是郎君的嘱咐?”   小婵眉飞色舞地说:“是郎君特地吩咐厨下做的,娘子,郎君多在乎你啊。”   慕朝游没有吭声。   小婵一直将她视作王道容养在私宅的情人,府内女婢也大多这么以为。   穿衣吃饭,王道容几乎一手包办了她的衣食住宿。衣裳是一季四套,照时令分了不同的颜色。   譬如春便穿麴尘,乃转秾翠、桃红、杏子红,夏便穿荷白、玉色、红白作配。   颜色也都是王道容亲自搭配好的。   除此之外,她屋里用的熏香,随四季变化的瓶插也都是他一一打点过的。   慕朝游总觉得王道容像是她小时候拿芭比娃娃玩过家家一样,也把她当成了个大号的玩具。   她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琐碎,事无巨细,都经过他的眼和手,他将她的衣食住行,井井有条地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舀了一口鲜鱼羹,默默地吃着,不知道要如何像小婵解释。   王道容的温柔是饮鸩止渴的穿肠毒药。   月光晒在王道容的发尾,王道容正安静地坐在丹房里,捧着一卷书轴在读。   雪白的长袍如花瓣般逶迤铺展在榻上,四周灯火通明,数十只连枝灯高高低低,错列陈设,将室内照得恍若白昼。   身后伺候着的仆役女婢们都轻手轻脚的,不敢发出丁点动静。   他们都知道郎君平日里有几样爱好。   一是香,二是乐,三是道。   这间丹房也作制香用。   平日里说没什么大事,王道容常常在丹房里一泡一整天。   至于司灵监的差事,打个卡就行,总是待在官署里还要被人笑话是俗物呢。名师们哪有干实事的呢。   而自从慕娘子到来之后,郎君在丹房里泡着的时间就更久了,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   用的制香的材料也越来越古怪,碗里盛放的红艳艳的像人血,小香臼里捣着的森白森白的细粉,无色无味,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有时走出来身上带血,发丝间还有淡淡的腐臭。   曾经有仆役看到过有草席裹着的尸身被抬出来,尸骸不是腐烂久了,就是缺胳膊断腿。   世家大族的这些人每日不事生产,无所事事,心里变态得也多,多多少少都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   郎君平日性子淡对待下人很温和,既不爱吃什么人,又不爱逼人吃人,王羡和王道容这两父子已经算是十分宽厚的主家了。   所以王家的下人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今日王道容倒是没有折腾那些古怪的香,身边的香炉里只散发出淡淡的茉莉清香。   几扇门窗都洞开着,送来凉爽的夜风。   众人都在享受着这难得惬意的夜晚。   突然之间,阿笪叫道:“快抓住它!!”   王道容就合了书卷,看到阿笪领着几个小僮在院子里抓兔子。   这兔子是王道容素日里的新宠,平日里常抱着它念书。   白兔矫健,等那兔子停下来的时候,几个人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小心收拢着包围圈。   阿笪一个雄鹰扑兔英勇地跳了出去,好不容易把兔子牢牢压在身下,忙扭动着身子,扯着嗓子大喊,“我抓到了!快来帮忙!”   抓住了兔子,阿笪累得汗流浃背,忍不住朝王道容抱怨,“这都是第几次逃跑了,郎君对它这般好,它还这么不识好歹!”   “养不熟的玩意儿就该让它被鹰捉了吃了。”   王道容平日不喜欢同人接触,却爱养些飞禽走兽,他这间私宅,耗资百万,带了个漂亮的大园子,园子里聚石穿池,妙极山水,养了鹿和孔雀,鹦鹉和兔子,甚至还有蛇。   他对这些飞禽走兽也极为上心,平日亲自饲养照料,但若说他有多珍爱这些奇珍异兽倒也不至于,纵使死了一两只,他也从不挂怀。   阿笪这么说,王道容也不动怒,只吩咐他将兔子抱过来,骨节分明的皙白手指抚摸着兔子,又喂它吃了点儿菜叶。“兔子狡猾,下次注意着便是。”   便将此事淡淡揭了过去。   那边慕朝游飞快地将眼前的饭食一扫而空,   吃饱喝足养足了精神,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赶在太阳将落未落之际,慕朝游又匆匆出了城。   一连几天下来,慕朝游觉得自己对付城郊那些零散的伏尸鬼已经颇有经验,不必再由阿笪等人随行。   阿笪肉体凡胎,没有灵气傍身,跟着自己对他来说估计也是种折磨。   她和王道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王道容并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只是跟着她去了趟城郊,亲眼看她令鬼物化灰,回去之后问她要了那只金色的臂钏。   王道容闭门三日,不知道给臂钏加持了什么符箓咒文,等将臂钏还给她时,他也尊重她的意愿撤走了阿笪与其他健仆。   没了阿笪的欲哭无泪的死亡凝视,慕朝游简直就像飞出了牢笼的鸟一般,长长地松了口气,开始围着建康从南到北到处扑腾。   南郊附近的鬼物她多多少少都交过手,但西郊还没去过。   出了西篱门,在江畔停了下来。   慕朝游遥遥地望了眼夜色中的长江。   夜色中,江水拍岸,哗哗作响,月落乌啼,夜风凄清。   不管时间如何变化,江水依旧涛涛不绝,奔流不息。   她禁不住站在江畔,原地发了会儿呆,想起从前上大学那会儿和朋友去南京玩。   几个人点了份烧烤又买了几罐啤酒,去江心洲野餐,附近不少年轻人都带了吃的喝的,铺上了野餐布看船看灯塔看日落。   有情侣在放仙女棒,有人在遛狗,好一派热热闹闹,岁月静好的画面。   而此刻江畔的芦草疯长得足有半人高,冰冷的江风无情地摧折着枯黄的野草,昏鸦呕哑的叫声叫得人心烦意乱。   江河大地,芦苇瑟瑟,在这种环境下人很难不生出一种“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迷茫,就像是整个人被舍弃在这个冰冷荒芜的时空里了。   建康是建康,南京是南京,是她回不去的城市。   想到这里,慕朝游叹了口气,收起伤春悲秋的念头,命自己强打起精神,摆出昨天新画好的一沓符箓。   哪知道就在这时,江风忽然送来一阵隐隐的呼救声。   慕朝游愣了一下,仔细聆听了几秒,辨清了方位之后赶紧揣了符箓赶了过去。   她孤身一人练习杀鬼术的这些天里,经常遇到过这些天黑了没来得及赶回城里的路人。但凡遇到了她都会顺手施以援手。   等赶到声音来源,慕朝游才发现那是好大一片滩涂地,茅草芦苇长得老高,她也没着急上前,而是借着芦草的遮掩往里看。   一辆马车陷在泥滩里出不来,车前是一个士人打扮的青年男子,领着一个个头不高的僮仆。   隔得远远的,她看不清男子的脸,只看到他横剑将那个小僮护在身后。   两人附近正游荡着几只虎视眈眈的水鬼。   慕朝游穿越这一年来见惯了草菅人命的士族,因此对这些天龙人向来没什么好感,见这男子将小僮护在身后,她好奇的同时难免心底已经现生出几分好感。   再看那几只水鬼,或是江边溺死之人所化。   不知道是不是江水里泡了太久,行动迟缓。慕朝游大概评估了一下敌我双方的实力差距,觉得自己大概可以1v3,便也不再多想,一抬手就拨开茅草跳了出去。   她这一跳倒是把那主仆二人给吓了一跳。   这主仆二人本来神经都紧绷到了极致,冷不丁,从天而降一个黑黢黢的东西。   那小僮忍不住吓得大叫了一声,“郎主!当心!!”   那青年士人也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骤然拔了剑。   剑光刺破月光,晃起一道雪一般的光,倒映出一张雪一般皎洁的脸。   面前这黑黢黢的“东西”竟然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   双眉俊黑,肤白如玉,一双眼比不远处的瑟瑟的江水似乎还清明几分。   青年士人怔了一下。   慕朝游仅仅看了他一眼,便迅速收回视线,抄起了一沓符箓朝那三只水鬼冲了上去。   那三只水鬼本来正与这主仆二人对峙着,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状态。慕朝游的神兵天降骤然打破了平衡,三只水鬼始料未及,糊里糊涂地嘶吼了一声就扑了上来。   这几只鬼物灵智未开,道行尚浅,几近于行鬼一般“无害”,不过要是被咬上几口,染上尸毒,对于无钱医治的普通百姓来说也是关乎生死的大事。   飞起的符箓在半空中飘飞着,形成一道长长的锁链,利落地捆起那三只水鬼烧成了一堆灰烬。   战斗结束得干净而利落,慕朝游看了心里也难免有几分自得之色,一回头见那青年士人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她这才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刚刚陶醉了半天,脸不禁有点红,“诶,你没事吧?”   说着,她忙蹲身低头去帮这主仆二人捡落在泥土里的灯笼。   那士人轻轻唤了声,“阿簟,还不快去帮忙?”   ……这个人的声音还挺好听的,清凌凌的,又很温和,像山间潺湲的清溪漫过寒石。慕朝游禁不住想。   灯笼里的火已经灭了,慕朝游捡起灯笼,那唤作阿簟的小僮忙道了声谢,取了火折子重又点上。   慕朝游把灯笼递给那青年士人,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一双含笑的双眼。   慕朝游不由地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实在是因为这个人长得实在是太太太漂亮了。   慕朝游是个纯正的颜控,她喜欢上王道容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那张艳鬼般漂亮的脸。   而眼前这个人长得竟然和王道容不分上下。   甚至比王道容还要美上三分。   青年士人看起来比王道容年长一些,大概三十出头,博带褒衣,革履高冠。   如果若王道容是艳而冷的话,那么眼前的人便是温而艳。   青年肌肤玉白,眉如春山独写,眼如春潮滟滟,带了几分迷雾一般的艳冶与慵懒,举手投足间通雅风流。   妖冶者难免失于小气,不知是不是年岁稍长,青年弯着眉眼笑起来时,笑容温和,文雅又友善极了,冲淡了那股柔媚,让人只觉得如沐春风。   古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温润如玉的君子或许不外乎如此了。   不知道是不是美人大抵都是相似的,细看之下,他皮肉骨相竟与王道容颇有几分的相似。 第009章   王羡今天出门前也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大概是人年纪大了,心力大不如从前了。   陛下忌惮着王家,这些年来不断征发流民为兵,提防的就是大将军王仲。   大将军与朝廷的斗争愈发激烈,王羡人闲散惯了,不愿意掺和到这些斗争里去。朝廷三番两次请他出仕,王羡不太想去。   他这个人对权力欲淡得很,从前不愿去,如今更不愿意去了。   去朝廷里当那靶子做什么呢?陛下这几年来一直在朝野中削减王家的势力,把他叫过去当官,无非只是向王家人宣告:看啊,孤还是很重视王家的。   至于给什么官,给大还是给小,陛下的手捏得可就紧了。   王羡有个儿子,叫王道容,小字凤奴的,是他十三岁的时候生的,父子年纪相差并不大。   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凤奴从小聪明漂亮。   陛下眼热王氏的子弟个个俊秀,十分喜欢他。曾经抚摸着他的头问他长大之后可愿像司空辅佐陛下一样,去东宫辅佐太子哥哥啊?   话说得好听,等王道容到了入仕的年纪,却绝口不提当年的旧事了,只给了个司灵监的小官。   好在王道容一早料到了这一点。自从陛下给太子挑选东宫班底辅政大臣,将司空王弘摘出去之后,他多多少少就觉察到了这是个对付王家的征兆,因此也不埋怨,安安分分地收了。   儿子仕途不顺,王羡反倒松了口气。   自己儿子什么脾性,没有人比王羡更清楚。   他那个凤奴看着冷冷清清的,性格实在不逊,权力欲又十分炽热,这一点也不知道像谁。他那早死的发妻也不是这样的性子啊?   得亏王道容跟着许仙翁修了多年的道,十分沉得住气,朝廷如今的局势也能看得明白。   王羡想先摸清楚司空王弘那边对大将军可能起事的态度,司空的态度有些暧昧,王羡也拿不太准。   王羡与王道容分析过,他父子俩打心里都觉得陛下未必能成事。   陛下想要抑制世家,强化皇权,这损害的本就是各家的利益,朝野上下的大族们并不愿站在陛下这边。   大将军愿意当那个出头鸟去替大家反抗陛下这些年来的举措,只要做得不是太过分,大家总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朝堂风云变化诡谲,又如何能说得清呢。   这毕竟是一弄不好就要夷灭九族,血流成河的大事。   王羡这些天里心里乱得很。好友请他去江边喝酒。王羡本来不想去,但老闷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去吧,就当放松心情了。   哪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回来的路上迷了路,主仆二人兜兜转转,反而越走越晕。   遇到那几只水鬼的时候,王羡倒不是很担心,凤奴修过道,给他留了一道能保命的咒术。   他自己略通剑术,仗着法咒的加持和这几只水鬼周旋个一时半刻想来是不成问题。   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女郎来。   一个年轻的,杀鬼如砍瓜切菜一般的女郎,直将王羡看得一愣一愣的。   王羡呆了半天,直到那女郎去捡灯笼,他才想起来叫阿簟帮忙,又忙露出个笑来,行礼道谢,“多谢娘子仗义相助……”   灯光一晃,照出女郎的脸,王羡一双眼立时就像星星一样璨璨地闪着亮光。   这不止是个英武飒爽的女郎,还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女郎,不是那种绝色的大美人,但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面庞很素净,是那种神清骨秀,秋水楚楚一般的俊爽,感觉就是干干净净,澄澄清清。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慕朝游回,她不太习惯道谢的场合,老觉得尴尬,于是看了一眼淤泥里的马车, “你们的车……”   王羡也跟着看了一眼,“嗯……我来吧。”   闻言,慕朝游有点儿诧异地看了这个年轻的士人一眼。   本来以为所谓的“我来”不过是指示小僮上前替自己忙活,没想到这人竟然真的一撩袍袖蹲了下来。   王羡做事从不含糊,叫阿簟去周边寻了点儿干草什么的垫在了车轮地下。   慕朝游觉得自己光站在这边干看着也不好,干脆也撸起袖子来帮忙。   王羡一转头看见这女郎袖子撸起半截,露出白皙光洁的小臂,大脑“嗡”了一声,有点儿宕机。   慕朝游的态度实在太自然了。   王羡本也不是什么封建卫道士,想了想,未免尴尬只好权当没看见。   车轮深陷在淤泥里并不好推,王羡懂骑射,去赶马,慕朝游心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主动帮小僮一起推车。   三个人通力合作,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马车从淤泥里推了出去。   六目相对,三个人都像是从泥巴里打了个滚爬出来的。   慕朝游眼看那士人一身宽袍大袖沾满了黄泥,白皙的脸上也都是泥点子。   王羡微微一笑,浑不在意地举起袖子揩了,一双桃花笑眼灿若星辰,熠熠生辉。   他长吁了一口气,先开了口,“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这个士人明明三十出头的年纪,在慕朝游这个现代人看来不论如何都称不上来,不禁有点儿疑惑:“郎君正值壮年,风华正茂,何来的美人迟暮之感?”   王羡听出来她这是夸他好看,不由莞尔。   她说真的。慕朝内心默默吐槽,搁现代娱乐圈,三十出头的男明星还是粉丝眼里的“孩子”呢。   王羡:“罢了,不说这些了,今日侥幸得了娘子仗义相助,还不知恩公名姓。”   “在下琅琊王氏王……”王羡知道自己在士族间颇有薄名,偏他自己并不热衷于追名逐利,想这女郎谈吐颇为文雅,或许也曾听闻过自己名姓。   如今月色正好,他又何必惊扰这片月色呢。   话到嘴边,便改了口道:“在下琅琊王真。”   这也不算作假,他表字太真,说是王真也不为过。   慕朝游一愣。   ……琅琊王氏?岂不是和王道容同出一族?   建康贵人云集,掉下块牌匾都能砸死个世家子弟,琅琊王氏这些年来正是大权在握,炙手可热。   意外归意外,并没有很吃惊。   她本来想问问王羡认不认识王道容,转念一想,又觉得何必多这个事,便随口说:“我姓慕。”   王羡浅笑道:“女郎救我,实在不知要如何说谢。”   “在下今天出门是赴了好友的约,身边只带了个不成器的小僮。也没什么能谢娘子的,只这车里还有几坛上好的美酒。”   “今夜月色正好,在下又侥幸死里逃生,身心快意,正是饮酒的好时候,不知娘子可愿赏个薄面与我共饮几杯?”   这个人说话温和清润,又没有架子,让人情不自禁便心生好感。他脸上脏兮兮的,浑身上下都是泥点子,更像一只过于亲切的花猫。   慕朝游本来想走,但忙了一大通,口干舌燥,听他说有酒,不禁口齿生津,犹豫了半秒还是点了点头。   阿簟极为机灵:“我去搬酒。”   王羡取来酒拍开封泥,一股浓醇的酒香便弥漫开来,经久不散。   慕朝游一闻到这个味道就知道是好酒,古代的酒精度数低,能有这个香气的很少见。   王羡笑着给她倒了一杯,“是酃酒,娘子或许也曾耳闻。”   慕朝游道了声谢。   王羡见她一个白白净净的姑娘,也不知喝不喝得惯,就好心叮嘱了一遍:“这酒烈,娘子小心——”   话音刚落,慕朝游吨吨吨一杯干了,端着酒杯茫然地看着他。口感绵柔温和,这不烈啊?   王羡:“……”   慕朝游后知后觉地眨眨眼:“……呃?”   王羡:“呃,娘子好酒量。”   慕朝游一口干了,他不能不作陪,便举袖也一饮而尽。   喝完,青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将她看了又看。   素日里不常喝酒的人或许常会闹出一杯饮尽了的乌龙。   光看眼前的少女神色清明,皮肤柔白,王羡也不太拿得准她到底醉没醉,就又试探性地给她倒了一杯。   慕朝游照例是一口闷了。   王羡:“……”   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妙了,抬袖又跟一杯。   酒盏又满。   慕朝游没那么渴了,这一回喝得比较慢,三两口慢啜完了。   哪知道面前这个漂亮的男人一直不错眼的看着她,神情还越来越古怪。   慕朝游:……难不成是她喝太多了?   她愣了一下,捧着酒杯,有些赧然开口:“抱歉……我……刚刚有些口渴。”   王羡莞尔安抚,“说出来不怕娘子笑话,这车中什么都没有,唯独美酒最多。”   慕朝游摇摇头,把酒杯还给他:“多谢郎君好意,但这三杯已经足够了。”   王羡拒之不收:“娘子这是说得哪里的话,今日能与娘子相识,是仆生平一大快事,合该对月痛饮一番才是。”   青年说着,便又扬起唇角,提袖满杯。   他生得貌美,桃花眼眼波流转,眼底仿若撒满了碎星。乌发雪肤在黑夜里也好像在散发着淡淡的莹润的光泽。   慕朝游顿了顿,默默移开视线。   生平第一次在心底这么痛恨自己没出息的颜控属性。   她此时多多少少也看出来这青年眼底的好奇和揶揄。   可是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她光看着他,就有点儿犯迷糊,他温声细语地劝酒,她就骨软筋酥,迷糊糊糊又干了一杯。   王羡忍不住扑哧就要笑出来。   美人如何不知道自己美呢?   他年纪大了,看年纪比他小的就先带了几分怜。   再看眼前这女郎,斩妖灭鬼的时候何其干练果决,此时却像只呆头鹅一样懵懵懂懂,十分好骗。   王羡心里觉得这小姑娘实在可爱。   明明没醉却好像不论他说点儿什么她都会傻乎乎地信了。   他虽然身在田园,这段时日心却在朝野,身处权力斗争的旋涡,见惯了那些极幽暗与残酷的权力争夺,再看眼前的少年人,只觉得仿佛有清风拂面,吹散了心中淡淡的迷障。   难怪人老了就爱与年轻人相处。   年轻人清新、赤诚,没那么多心眼子,和年轻人待在一起,自己一颗心好像也变得轻盈了起来。   王羡翘着唇角,逗起小孩,“娘子可还饮得吗?”   慕朝游果不忍见美人失落,支吾了几声,抬起手干了。   王羡更是忍不住笑了。   饶是慕朝游再迟钝,这几轮下来,多多少少也觉察到了美人的心思。   许是看她能喝想试试她酒量的深浅。   慕朝游:“……”这哪儿能怪她。   就古代这个蒸馏技术,她权当酒精饮料在喝的。   别看当初逃难的时候,王道容一杯接一杯,微醺高歌,事后慕朝游也倒了点儿尝尝。   感想就是,就这?啤酒也能喝醉?心里暗暗鄙夷他的酒量。   她的酒量和现代那些朋友相比其实也够呛,顶多夜市里吃小龙虾喝啤酒的时候豪迈一点,红的也能喝,白的不太行,她不爱喝白。   她脾气不算太差,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一向都愿意与人方便。   眼前这个美人好奇,总归她是喝不醉的,于她无碍,何不敞开了喝满足他的好奇心呢。   慕朝游打定了主意,就不再故作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一杯接一杯地当着王羡的面统统饮尽了。   好心办了坏事。   王羡不太行了。   他一向自恃酒量傲视群雄。   起初是存了点儿好奇和比试的心思,几轮下来,已经喝得是头晕脑胀,恨不能举手认输。   他的教养令他在慕朝游喝酒的时候总要陪饮。   喝输给一个小姑娘,实在颜面无光。   可他的头开始痛,眼前也开始冒重影。   年轻人果然有活力啊。   勉力逼自己喝了一杯,王羡不论如何是都喝不下一点了,胃里满当当地像藏了个大水球。   他有个优点,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从不学中年人那样打肿脸充胖子的讨嫌作派。   搁下酒杯,王羡连连苦笑讨饶:“娘子实在是好酒量,仆自愧不如。再喝下去,恐怕又要娘子送我回家啦。” 第010章   其实喝到现在,慕朝游仅仅只是喝了个微醺而已。   但美人此刻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星眸滟滟如春波,双颊嫣红如晚霞。   美人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那一双笑眼还带着点儿讨饶的意味。   慕朝游神魂颠倒中尽力拽出一线理智,忙搁下酒杯赔礼道歉:“抱歉,是我喝得太多了。”   王羡看她呆头呆脑,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模样,知道她是迷糊在自己这张脸上。   谁不喜欢这样最直接坦荡的奉承?王羡心里十分高兴,忍俊不禁:“如何是娘子的错,是仆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不能陪娘子喝个尽兴。”   慕朝游搁下酒杯,扭头看了眼天色。   此时苍苍一轮建康古月朗照大江,星垂平野,江水涛涛,潮落如盖,萧瑟的江风漫卷起芦苇夜雪。   刚刚还没觉察,此时再看竟然已经月上中天了。   慕朝游心里虽然有些不舍这个漂亮的男人,却也知道到了这个点,不论如何她都要回去了,否则王道容可能就要派人来找了。   她朝王羡行礼道别。   王羡还当是自己酒量不中用,惹得小姑娘生了气,讶然地温声问:“喝得好好的,娘子怎么就要走呢?”   慕朝游跳下了车辕说:“今日和郎君喝得已经足够尽兴了,但时间不早了,家里人恐怕会担忧。”   天色?   天色已经这样晚了吗?   抬头瞧了眼天上的月轮,王羡也吃了一惊。   难怪人们说与喜欢的人待在一起而不觉时间的流逝。   白日里他和周泰一块儿喝酒的时候,也没觉得时间过这么快啊。   一定是周泰也是个老东西了,他和周泰两个老东西是相看两生厌。而面前水嫩又鲜灵的年轻人谁不喜欢。   王羡心里有几分不舍,又不好拦她。   眼前这姑娘非但救了他的性命,性格也很可爱,斩妖灭鬼时身姿敏捷如箭,喝起酒来疏朗大方。当真是高迈超逸,卓尔不群。   叫一个女郎孤身一人陪自己饮酒到深夜,他确实浮浪得很不像话。   他已经很久没这般快意过了,酒气上头,熏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寒冷的江风也不觉萧瑟,只觉心胸为之一阔。   王羡莞尔:“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不知娘子家住何处?我送娘子一步,日后也好亲自登门道谢。”   慕朝游当然不可能告诉王羡自己正疑似被人“包养”。   想了想,便有意学着那些名士作派朝着王羡挥了挥手说,“今日与郎君相逢本是有缘。人与人之间,萍散萍聚,至于何时再见面,那便交给缘分吧。”   “只要有缘,总会有再见面的一日。”   这一招对那些疏朗高迈的南国士人果然又用。   王羡一怔,果然大笑出声,不再追问。   江边又安静下来。   但正因有了刚刚的热闹,反衬得此时的月冷江清。   慕朝游走后,王羡憋着的一口气长长吐了出来,这才敢没出息地揉着额头对阿簟抱怨,“我不行了,好久没喝得头这么痛了。”   阿簟幸灾乐祸主人的窘态:“郎君做什么使坏去欺负人家呢”   王羡又忍不住笑了,“是啊,你看我这不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只可惜这位慕娘子有意遮掩自己的信息,并不愿同他吐露太多。人家不愿意深交,他也不好上赶着去逼她。如此一来,也只有交给缘分了不是?   -   慕朝游夜半回府,府里的灯还没熄。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王家又不缺灯油钱,晚上日日亮着灯笼也不是件稀罕事。   慕朝游不太清楚王道容到底睡没睡。她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老阍人替她开了门,她道了声谢,猫着腰儿,悄没声地,像个小耗子一样飞快地贴着墙根往里蹿。   刚溜进回廊,迎面就撞上了道煞白煞白的身影,提着盏灯笼,索命的游魂一样静静飘在回廊上。   慕朝游一颗心差点儿蹿出了嗓子眼,脊背上的汗毛一根根都炸了起来。   那道淡白色的身影,似乎觉察到她的动静,晃了晃灯笼,转过身来,乌黑的发流水一般披落在肩头,露出少年一张盈盈的,秀美的脸。   王道容提着盏灯,素白的脸上含着点儿困惑不解,“朝游?”   慕朝游一颗心这才咕咚一声落了地,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拍什么恐怖片?   虽说这个世界存在鬼物,但她从来都是把鬼物当另类丧尸看的。骨子里对鬼片里厉鬼的恐惧却从未变过。   慕朝游:“你还没睡?”   王道容摇摇头:“心有思,睡不着。”   这个点才回来,慕朝游做贼心虚,抢先往他跟前走了两步,作出知心姐姐的姿态:“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原本看王道容没提她夜不归宿的事,她还以为蒙混了过去。   孰料王道容的嗓音顷刻间响起,惊起了她一身的白毛汗:“朝游迟迟不归,容又如何能安眠?”   慕朝游讪讪地顿住脚步,瞥见王道容静静的目光。   这是在点她呢。   少年皮肤白,不是那种健康的白,是那种近乎与死人骨头的玉白,双眼又如点漆般浓黑,美艳到了极致便近乎于假。性格也是一句话说半分,藏半分,宁要七弯八拐,也不肯失了一个世家君子该有的含蓄和得体。   说自己半夜遇到一个你们王家的人,和他喝了大半宿的酒,喝嗨了忘了回来,这是万万不行的。王道容定要追问个子丑寅卯出来。   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天亲见他和顾妙妃感情甚笃,慕朝游心里像住了个青春期的少女,总想背着王道容干点坏事。   她知道王道容不一定会在乎。但她心里却好受些。   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道容又适时替她解了围:“朝游回来得比往常要晚,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慕朝游愣了一下,正想顺坡就驴,点头说是今天的鬼物比较难搞。   下一秒,王道容静凉静凉的嗓音又响了起来。   “若遇到什么难处,不妨告知于容。也好过一个人江边买醉。”   慕朝游吃了一惊,一颗心一下子都绞到了一起,抬起头睁大眼看着他,“你怎么?”   少年垂眸一振袖,往前走了几步,主动走完了她刚刚没走完的路。   腰间的组玉佩在夜风中撞出琅琅的清响。   慕朝游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离她太近,他身姿颀长高大,能将她罩在他影子里。   王道容一路走到她面前,忽然抬起手。   她甚至都能闻到他袖间那股馥郁的茉莉花香。   他细白的手指向上,落在她发间,从她发间撷取了一团雪白的,毛绒绒的东西,递到她眼前给她看。   “是芦苇。”   王道容收回手:“朝游发带芦雪,脚下沾泥,是去了江边一趟吗?”   慕朝游:“只是去江边历练,遇到了几只水鬼。”   王道容听了微露忖度之色:“水鬼上岸之后行动多有迟缓。”   他指出了她言语里的漏洞,却又主动给她找了个台阶:“难道朝游遇到了积年鬼物?”   他抬起脸问她:“朝游,你可有受伤?”   这一连串的温和、细密的攻势打得慕朝游措手不及,几乎喘不上来气。   王道容太聪明也太敏锐,说话做事绵里藏针,像蛰伏在阴暗墙角里的的美人蛛,不动声色地就结出了一张大网,收拢着她的生存空间。慕朝游只能说:“是有些难缠。”   王道容还不放过她:“娘子出门前并未带酒,入夜之后市廛关门闭户,缘何一身的酒气?”   “是我赶在日落之前自己买的。”慕朝游终于忍无可忍出言打断了他。   “原是如此。”   王道容也终于见好就收,乌浓的眼睫垂落,敛袖退回一步,细细看了她一眼脸色。   所幸没再追问下去。   “夜深了,外面不安全,娘子若是心中苦闷,不嫌弃的话,可以找容倾诉。实不该一人深夜买醉。”   王道容说完,这才朝她敛衽又行了一礼,无不妥帖细致道:“时候不早了,容叫人伺候朝游就寝罢。”   “今日朝游想要什么香?”   “沉水如何?” 第011章   王道容当然知道慕朝游是在骗他。   他若是觉不出来,不是傻子,便是爱她。   诚然,他并不爱慕朝游。追问她不过是为了弄明白她今晚的动向。   他父亲王羡做事不靠谱,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自己拿主意,只有将一切人和事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他才觉得安心。   心头滑过一阵淡淡的久违的失控感,王道容垂落深浓的眼睫,袖中的指尖虚握了握。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   摇动的烛火水波般在少年鲜研的脸上一晃而过,王道容一直将慕朝游送到屋前,这才停下脚步。   嗓音温煦,“容不便入内,朝游早些安歇罢,有什么事可以打发仆役们来寻我。”   耽搁了一晚上慕朝游也的确累得够呛,在小婵的帮助下,匆匆洗了个热水澡便合衣睡了下去。   第二天早起跑操、练剑,锻炼身体,这也是她最近一直在坚持做的事情。   相较于前朝汉魏,南国这些年来开始流行一日三餐的风尚。   王道容是习惯一日两顿的,慕朝游为了身体健康考虑,一日三餐雷打不动,力求膳食营养丰富而均衡。   用过丰盛的早餐,再复盘一下这几日来的战斗经验,背书、画符,待到晚间出门历练,又是一日的忙碌。   这样的忙碌下,慕朝游很难再记起那天遇到的那个漂亮的男人。   哪怕王真是个美人,还是她生平所见最美的大美人。这样的邂逅,对于慕朝游而言,也只是日常生活中一个让人心情稍稍振奋的插曲。   她没期待过能再见到对方,也没多嘴跟王道容提及王真的存在。   因为训练的效果不错,她酉时走,戌时回,生活十分规律。   心里有了主意,慕朝游没跟人任何人声张,只是比之前更加卖力地训练。   而顾妙妃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在经过朱雀桥时见到的慕朝游的背影。   自从在定林寺见过慕朝游之后,她就对这个少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芳之性冷,从没和那个女郎走得这么近过。   张夫人回去之后还不忘和她说起这事儿。   “虽说是情有可原……但这少年少女地朝夕相对,走得也太近了!”   什么情有可原?顾妙妃不明白。   张夫人不肯多说。   顾妙妃隐约觉察到父母和王道容都在瞒着自己,可她一个女儿家,他们不说她还能撬开他们的嘴不成?   她和王道容小时候一起玩过,家世相近,门当户对的,双方父母都有意合二姓之好。   但南方的士族等闲不跟北方的高门通婚,所以,双方的态度都很暧昧,仅仅只是释放出这样的信号,从没正经交换个什么信物,过过什么礼。   她或许会嫁王道容,但半道儿嫁给别人也不是没可能。   如今陛下和大将军之间的矛盾愈发剧烈了,顾锡也不太想让她嫁过去掺和那滩浑水。   张氏去了定林寺回来,不免就跟顾锡抱怨。   “也是令嘉身子太弱,不然何至于蹉跎到现在!”   这一点顾妙妃并不赞同。   王道容对她的病很上心,从许仙翁那边儿学成归来后,为她寻医问药,调理这一年下来,她身子已经比之前康健太多了。父母也愿意点头叫她时不时出门散散心了。   顾妙妃被张夫人念叨得实在头大如斗,随便找了个理由,带上了仆役,躲到秦淮河附近寻清静。   这个时代贫民与士族之间的差别可谓云泥,慕朝游肤色白皙,乌发如云,身材高挑,行走在人群中十分扎眼。   兼之,她脊背挺拔,身姿端正,更与因贫苦而萎靡的百姓,因醉生梦死而颓唐的士人,全不相同,倒更像是一股清流了。   ……而她走的这个方向,竟是出城去的!   顾妙妃着实吃了一惊。   南国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少有这个时辰还有出城的。   她心里觉得奇怪,叫了车夫跟上。   建康路窄,南岸又多为市廛,河畔酒肆云集,人来人往,这个点大家都忙着回家,路上就更挤了。马车被困在人潮中,一时之间竟然还不如人两条腿走得利索。   慕朝游乌发扬起个弧度,半张白生生的脸晃了一晃,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同行的女婢觉得不安,劝说道:“娘子,天色已晚,外面不安全,有什么事还是改日再说吧。”   顾妙妃摇摇头:“我正是知道天快黑了,才想追上她的。我看慕娘子是打算出城。城外不安全,我既看见了,不拦她一拦,难道还眼睁睁放她一人独行?”   “再说,她是芳之好友,若她有个好歹,我坐视不管,又如何面对芳之?”   马车将出篱门,就连赶车的车夫也觉得不安,不肯再往前了,隔着车帘,苦着脸请罪说:“再往前出了城,郎主若怪罪下来,小人实在没法子交代啊。”   身边随行的女婢与健仆也都劝。   顾妙妃也有些迟疑,“只是……外面那些东西……你们也是知道,慕娘子身边一个仆从也未带,就这样跑了出去我实在不安。”   健仆道:“娘子可先驾车回府,至于慕娘子,留咱们几个去找便是。”   顾妙妃也有点犹豫,她出生高,又病了那样久,被父母视若爱珠一般呵护着长大,养成了个天真烂漫的个性。   慕朝游不见踪迹,抛下她,她于心不安。可城外鬼物重重,只留这几个健仆去找,她又担心仆从安危。   思来想去,下定了决心,“我与诸位相识数年,又怎能置诸位于险境?既如此,还请诸位赶在天黑之前陪我再寻半刻,若实在寻不到人,我便与诸位回去。”   又叫了个健仆上来,命他们此刻回城内多找几个帮手来,并将此事通知王道容。   主人要做的事,众人除了跟着劝劝也别无他法。   顾妙妃心意已决,车夫也没了办法,只好叹了口气,认命挥动了马鞭。   慕朝游一路出了篱门,来到她往日里常去的那一处乱葬岗前。   她的血肉虽然对鬼物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但只要不受伤,不流血,吸引过来的鬼物都还在她的能力解决范围之内。   暮色一点点沉了下去,黑夜静悄悄地笼罩大地。   慕朝游练得很认真,也很专心,月亮爬上树梢,她脚下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骨灰。   脸上的汗水也与飞扬的骨灰凝结成薄薄的痂痕,收起符箓的双臂酸软得像扛了几个秤砣。   将剩余的符箓往怀中一塞,今日差不多就到这里了。   不得不说人是一种适应能力极强的生物,手指捻下一点死人骨灰擦干净,慕朝游心道。若是从前,她哪里有这个胆子。   回到王家时,早已月上中天。   往常这个时候,府里早已是月静人息,今天刚迈上门阶,慕朝游就被铺面而来的慌乱喧闹给砸了一脸。   仆役们在门前奔走呼喝,有去牵马的,有去找兵器的,女婢们提着灯笼焦急地替他们照路,灯光抖抖索索筛落一地的昏黄。   这非比寻常的一幕砸得她站在大门前愣了一愣,忙抓住那个看门的老阍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孰料那老阍人看到她竟如同见了鬼一样,瞪大了眼睛,“慕娘子?!”   慕朝游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老阍人惊喜交加地一把抓住,“慕娘子你可算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但是……你们……”慕朝游有点儿糊涂了。   就在这时,王道容忽然从府内疾步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侧头和身边的下人交代着些什么。   待看到慕朝游,王道容清冷如玉的脸上掠过一抹怔忪,似是松了口气,“朝游?”   慕朝游看了看周围的喧嚣,越过人群走上前,“发生什么事了?”   王道容微微抿了抿唇角,言辞简洁地抛下了一枚重磅炸弹,“顾娘子失踪了。”   是几个顾家的下人递来的消息,道是顾妙妃在城内看到慕朝游的身影,一路追着她出了城。   因天色已晚,顾妙妃便又分了几个健仆回城求援。等那几个健仆带了人来到城外,顾妙妃的马车早已不见踪迹。   王道容得了消息,忙打点人手备马准备出城寻她与顾妙妃的下落。   这本是为寻慕朝游闹出来的阵仗,没想到如今慕朝游完好无损地站在这儿,顾妙妃却没了踪迹,顾家上上下下急成了一锅热粥,四处延请方士来救人。   慕朝游闻言大脑“嗡”地一声,空白了一片。   ……她出城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顾妙妃跟在她身后。   这么说岂不是受她的牵连?   “我、我并不知晓她跟在了我身后……我过了朱雀桥就一路出城去了,实在没留意到身后的动静。”   她的目光落在王道容身上,少年的容色尚算镇静。   但她与顾妙妃青梅竹马,情深义重,如今顾妙妃受她牵连生死不知,慕朝游实在猜不出他此时如何作想,心里是不是表现出来得这么冷静。   “抱……”慕朝游喉口干涩,瞬间被一股庞大的挫败感吞没了,“抱歉。”   王道容看起来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问她:“朝游为何道歉?”   慕朝游很沮丧。任谁出了这事儿都觉得冤枉。此事虽不是她的错,到底是因她而起。   慕朝游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此事毕竟因我而起,我随你们同行。”   王道容摇摇头:“城外危险,怎敢舍得朝游你涉险。”   慕朝游忍不住打断:“如若不让我去,我良心难安。”   顾妙妃是好意救她,如若她今日无动于衷,而顾妙妃又丧了命,往后的日子她都会活在愧疚之中。   她态度坚决,王道容又不是个喜欢与人争辩的个性,凝望了她几眼后,见她坚持,他劝不动她,只好作罢。   王道容这处私宅,仆役本就不多,他也只点检了两三个仆从随行,另叫人去司灵监求援,余下人则留下照料宅邸。   顾家那边也在请人,只是这世上能通阴阳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几位赫赫有名的禅师、仙翁又早已不问世事。   马车很快就过了朱雀门,车轮辘辘地碾过地面,疾行入黑暗之中。   王道容偏头看向慕朝游:“顾娘子身上有我昔日所设下的护体神咒,寻常魑魅魍魉一时近不得她的身。”   “郎君会觉得我多事吗?”原本一言不发的慕朝游忽然问,“若不是当初我执意要出城训练,也不会牵连顾娘子至如厮境地。”   王道容微微垂眸,似乎是在遮掩内心的情绪起伏,清冷的嗓音难得柔和了几分:“这与你无关,勿将责任负于己肩。”   慕朝游缄口不言,她撩开车帘,望向朱雀门上的那两只铜雀。   今夜无星无月。   她的思绪有些混乱,内心十分煎熬。   她知道的,王道容总是这般体面,不仅自己体面,也成全她的体面,不愿将心事诉诸于口。   他世家出身,何其骄傲,却愿为了顾妙妃下跪恳求她舍血救人,便可想而知顾妙妃在他心中地位。   ……好端端地,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   慕朝游想不明白。但她会尽全力帮他把顾妙妃找回来。这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对得起她自己的良心。   马车出了篱门,顺着地上凌乱的车辙在城郊的乱葬岗停了下来。   黑夜中幢幢的树影如同鬼手伸向天空,乌鸦黑压压地停落在树梢,尸骸枕藉,白骨半埋半露在泥土中,惨绿色的磷火细细地燃烧着。   远处顾家的人马熙熙攘攘,将乱葬岗团团围住,高举着的火把将半边的夜色烧得通红。   慕朝游先下了车,转身便去接王道容。   王道容下车时立步不稳,脚下微微一晃,跌入她怀中。一股清雅的香气扑洒在她的脸上,他乌发如流水般扫过她的面颊。   王道容微微一僵。   芳雅的香气,淡淡的,转瞬即逝。皆因他很快站定,与她拉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仿若她的怀抱是什么洪水猛兽。   少年纤长的眼睫微颤,失去焦距的双眼在黑暗中茫然睃巡了一圈,确定了她的方位。彬彬有礼地抬起手,垂落双袖,朝她行了一礼。   “多谢。”   慕朝游指尖微动,他乌黑的发穿过她的指尖,如掬了一捧流水,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酥麻麻的触感。   她抿着唇瓣,强压下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不用。”   阿笪提了灯过来,慕朝游接过灯,替他照亮前路。   王道容有夜盲。   这也是她后来所才知晓的,为数不多的,有关王道容的秘密之一。   所以他才说他从没看过星星,逃难路上也从来不走夜路。当时她还以为是忌惮天黑之后四野游荡的鬼物,根本没有往别的方向深究。   他生来便是一双跨越生死的阴阳眼,能清楚地照见四方阴气,魑魅魍魉。   天色越昏暗,他这一双阴阳眼便越灵敏。   每到入夜,鬼物便如同一团团明亮的火焰,纤毫毕现地烙印在他眼里,令他想忽视都难。   代价则是阳间的一草一木却如同蒙上一层雾气一般,影影绰绰的,迅速黯淡了下来。   阴风阵阵。   王道容的目光追随着这一道身影。   神仙血令慕朝游的身姿在夜晚中介于生死之间,不是黯淡的一团,也不灼热得令他眼球微微刺痛,而是散发着柔和的濛濛微光。   周围的一切如蒙雾气,女人像是从黄泉中走来。   她素手如兰花的花瓣,护着一盏飘摇的灯。灯火在她掌心像人的心跳。   唯有这一点灯光是明亮的,她是唯一的亮色。 第012章   不知是不是鬼物觉察到了危机,往日鬼魅横行的乱葬岗,今日却安静得令人感到不祥。   顾家的人手一个个散开,把乱葬岗挤得满满当当。   众人都快把乱葬岗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任何线索。   慕朝游提着灯陪王道容找了一圈,她都快恨不得敲敲棺材,攥住尸骸的肩膀晃一晃,问问有没有人见过顾妙妃了。   最后还是王道容的阴阳眼觉察到到南边一棵歪脖子树下鬼气浓郁。   一脚踢开某根疑似大腿骨的东西,慕朝游终于顺着王道容的指引,在树下找到了点儿线索。   这里的泥巴和草皮都是新翻出来的,依稀有打斗过的痕迹。   顾家管事急得汗流浃背,一迭声地追问,“郎君有什么看法?”   如若旁的道人此时或许要用灰坛现迹之法才能弄明白到底是何种鬼物作祟。   这时,王道容这一双阴阳眼就派上用场了,他蹲下身,捻起地上脏污的泥土,又细细看了几眼,忽然安静了一瞬,淡而轻地开了口,“是食尸鬼。”   食尸鬼。   四周陡然陷入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慕朝游已经不是刚穿越时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状态,和王道容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她对这个时代奇奇怪怪的百鬼多多少少也有了些了解。   所谓食尸鬼,顾名思义便是以尸体为食的鬼物,修为高深的食尸鬼甚至能变幻人形,伪装成人后的食尸鬼“披发至足,发多蔽面,不见七窍”,如人般能言善辩,从而骗取人类的信任。   一阵寒风吹来,阿笪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那……那顾家娘子?”   慕朝游:“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出那只食尸鬼?”   王道容微微颔首。   慕朝游盯着树下看了半天,实在没看出什么线索出来,不过这也不是她的重点。   深吸一口气,慕朝游从袖口拿出一把小刀来。   阿笪惊了一下,“娘子这是何为?!”   王道容眼睫一颤。乌黑的眼静静地望向她。他仿佛有些意外,又仿佛早有预见,并未阻止,只是旁观。   与慕朝游相处近一年光景,他觉得自己还是很难摸清楚此人心中所想。   顾妙妃的失踪虽然与她有间接的关系,但说到底是她自作主张,她又何必大包大揽将责任都扛到自己肩上去?   在这个人吃人的乱世,不施予过剩的同情心,明哲保身才是是最理智的选择。   慕朝游的身上却有一种难得一见的赤忱生机。饶是他冷心冷清,不为所动至今。也不免有些好奇,慕朝游当真会为顾妙妃做到这一步吗?   她还能做到哪一步?   慕朝游眼睛眨也不眨,飞快地在自己手腕上割了一刀,血珠从伤口渗了出来。   神仙血的芬芳迅速在四周弥漫,众人头顶的槐树将身躯摇动得又急又响,天地间的阴气开始躁动不安。   慕朝游皱着鼻子长嘶了一声,这才迎向王道容的目光,“如今鬼物忌惮你我的存在,龟缩在暗处不敢露面,有神仙血为饵,或许便能引蛇出洞了。”   王道容秀眉微拧,没附和她的话:“阿笪。”   “去车上拿些干净的纱布来。”   等阿笪拿来纱布,少年朝她伸出手,“朝游,过来。”   慕朝游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我……”   王道容轻轻攥住她的手腕,这么一个世家公子哥儿的人物,那从来焚香调琴的双手握住她也是有力的,指尖是冰凉的,像玉石一般冰坚冷润。   他稍稍松缓了力道,垂眸一圈圈为她缠上纱布,“朝游何必自残肉躯,便是没有神仙血,容也会想方设法令妖孽自出。”   慕朝游:“可时间就是生命,时间不等人不是吗?”   “你难道不想救顾娘子吗?”   王道容没否认这一点:“想。”   慕朝游:“你看重顾娘子吗?”   王道容说:“顾娘子与我有总角之谊。”   “所以我帮你找回她。”   王道容没有再说话。   冰冷的风带着淡淡的腐臭呼啸而过,吹起他的乌黑的长发。他发梢轻轻拂过她的鼻尖,发间兰草的芬芳冲散了死亡的味道。   少年替她细细打上了结,捧着她的手腕说,“试试。”   慕朝游活动了一下手腕,“多谢,我觉得好多了。”   接下来只需要等待就好。   神仙血对鬼物的吸引力足以令任何鬼物失去理智。   在这期间慕朝游和王道容谁都没有说话。   王道容也只是吩咐顾家的人马小心戒备暗处的动静。   这世间方士少之又少,在场的大多是不通灵力的凡人。   黑夜漫长得令人恐惧,等待的过程中慕朝游不敢掉以轻心,王道容问她要不要去车上小憩一会儿,也被她果断拒绝。   夜雾如潮水般无声地涌了上来,死人骨头般惨白的夜雾贴肤冰凉。   慕朝游只觉得眼前陡然一花,仿佛有什么东西,她心里咯噔一声,神经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忙伸手探入怀中的符箓。   再仔细一看,又好像只是一只硕大的黑色老鼠。   这老鼠在乱葬岗打了洞安了家,日日啮咬死尸为生,尸油喝得饱饱的,长得膘肥体壮,动作却非常灵敏。   老鼠贴着树根一溜而过。   慕朝游刚松了口气,想扭头去叫王道容,却见王道容原本所在之地空无一人。   她愣了一愣,一股森然的恶寒自尾椎骨迅速泛了上来。   王道容不见了。   非止王道容,阿笪和顾家那些人手也不知何时消失了无影无踪。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一遍遍在心里飞快地告诫自己,慕朝游紧握着一沓符箓环顾着四周的环境。   白雾更加浓郁了,竟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在这样的环境下战斗无疑对她非常不利。   慕朝游一时之间竟有些举棋不定,不知道到底是该按兵不动,还是主动出击探查四周。   正犹豫间,一道熟悉的清澈的嗓音响起,“朝游?”   慕朝游一愣。   回眸只见少年秀发披落在腰后,眉眼沉静,王道容竟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她身侧。   慕朝游觉得自己血液都快结成了冰,舌头也有点儿不听指挥,“你去哪里了?”   王道容像是没觉察出她的紧张,淡言道:“听闻远处异响,便去查探了一番。”   “朝游,你脸色很差。”   慕朝游细细打量了一眼王道容的神色。   王道容似乎隐约觉察出她的警惕,未免吓到她没有冒然上前,而是静静地任由她回望。   少年乌发如绕颈的蛇,双眼如黑到浓处转青,肌肤犹如死人骨白,像是玉做的骨骸。   他的眉眼太过秾艳凉薄,艳丽到了深处,少了几分生气,变成了森森的鬼气。又因为性格安静温驯,心如冰雪般剔透,喜怒从来不形于色,更犹如勾魂夺魄的艳鬼。   慕朝游顿时陷入犹豫,一时之间她竟看不出他到底是人是鬼。   “没什么。”她最终还是选择摇了摇头,以免打草惊蛇。   “这里的雾气越来越大了。”王道容说,“此地不可久留,先上车再说罢。”   慕朝游的心里突然浮现出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她看着王道容,思维在这一刻仿佛都变得迟钝了起来。   她知道王道容生得很好看,她就是个没出息的颜狗,就喜欢长得好看的美人。   但她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被少年迷得晕头转向,她的眼睛都快长在他脸上了。   两人走到车前,王道容忽然停下来无比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慕朝游的内心隐约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可他的手微微凉,怀藏瑾玉,手握宝瑜也不过如此吧?   交握的掌心仿佛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她舍不得松手,只想这样长长久久地握下去。   自少年身上飘来一阵淡淡的兰麝般的芬芳,这熏香仿佛能够乱人心智一般,她糊里糊涂,懵懵懂懂,浑身飘飘然,几乎快要沉醉了。   走着走着,眼前的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座高屋华堂。   王道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少年身上白色的道袍也变成了一袭庄重的爵弁服。玄色丝衣,纁色下裳,着赤色舄。   慕朝游终于努力挣扎出一丝理智来,“等等,王道容?”   王道容侧眸望她:“朝游可是反悔了?”   “反悔?”慕朝游愣了愣,鹦鹉学舌般,迟钝的重复着。   王道容素日里冷清的眉眼此时沉静若海:“三书六聘,明媒正娶,朝游便是今日反悔,容也绝不让步。”   可她总觉得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劲,思维像是跌入了一汪无尽的泥沼。   可王道容没有给她深究的时间,他牵起她的手一同迈入了眼前这座富丽堂皇的新屋之中。   走了几步,王道容忽然觉察到慕朝游不动了,她像一根木头一样硬邦邦地错戳在原地。   就在他的手扶上她肩膀的那一瞬间,慕朝游忽然如惊弓之鸟一般拂落他的手朝外跑去!   “王道容”收回手,却也未追,像看一只笼子里的兔子一般,看着慕朝游跑了出去。   慕朝游刚跑出不过三步远,便“砰”地好像撞上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她额头传来一阵剧痛,皱眉睁开眼,眼前黑漆漆的一片,视野天旋地转。   ……睁开眼?   ……她不是一直睁着眼的吗?   黏着迟钝的思绪在这一刻终于挣脱束缚。   慕朝游怔怔地抚上前方的黑暗,伸出手,曲起手指敲了敲。   咚咚咚。   硬邦邦的。   慕朝游猛然回过神来,一颗心也随之跳出了喉咙口。   她这是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几尺见方的窄小空间内。   急促的呼吸迅速消耗着黑暗空间里的氧气。   她大脑嗡地一声,一个不祥的答案呼之欲出。   ……这是棺材!! 第013章   或许从白雾涌起的那一刻,她就陷入了鬼魅的陷阱。   假扮王道容的那个鬼物似乎有蛊惑人心之能。   仰躺在棺材里,慕朝游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   难怪她方才隐约总觉得不对劲。   因为王道容绝不会主动牵起她的手,也绝不会同她成亲,说出那般郑重而决绝的爱语。   而她,也从没想过要和他成亲。   喜欢王道容,并不代表要与他产生亲密关系的。   慕朝游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往怀里摸火折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四周阴气弥漫,火折子压根打不着。   无奈之下慕朝游只好又去摸怀里的符箓,孰料这一摸好像摸到了什么软软滑滑的东西,好像是手。   “啊、啊!别过来!!”女子受惊时的尖叫伴随着细小的呜咽自耳畔传来。   “呜呜呜。”   这个声音!   慕朝游怔了一怔,心飞快地漏跳了一拍,细细分辨了片刻,“顾娘子?!”   那个哭泣的女生陡然顿住了,紧跟着黑暗中传来了顾妙妃仓惶的嗓音,“是谁?谁在哪里?”   慕朝游捻起一张符箓。   符箓无火自燃,“腾”地亮起一簇明亮的火苗,照亮了狭小黑暗的空间。   顾妙妃瞧见是她,又惊又喜,一双眼噙着热泪道:“慕娘子?!”   亲眼见到顾妙妃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慕朝游一愣之后,精神也为之一振。   谁能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和王道容苦苦寻而不得的顾妙妃就在眼前?   遂忙不迭追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就你一个人吗?”   火符燃起的火苗能保三日不息,一小团炽热的火光悠悠地漂浮在半空,慕朝游往顾妙妃身后看了一眼,没看到其他人的存在,不禁问道。   她不说这话倒还好,一说这话,顾妙妃面露痛楚之色,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我不知道,是我……是我害了他们……”   慕朝游安静了一瞬,知晓顾家那些下人许是凶多吉少。   哪怕素未谋面,也难免令人心情低落。   “顾娘子也是为了救我。”她强打起精神,柔声安慰着面前抖如鹌鹑一般的少女,“这因果也该由我来承担。”   顾妙妃惨淡地摇了摇头,凄声说,“慕娘子不必安慰我,我不能害了他们却连承担的勇气也没有。”   见惯了这个时代世家大族草菅人命,不把庶民百姓当人的一面,顾妙妃倒也算难得的清流。慕朝游软着口气耐心安慰:“娘子不知他们的去向,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丢了性命。”   顾妙妃:“慕娘子如何在这儿?”   慕朝游不好意思说自己也是被捉来的,想了一下,只好说,“我与王郎君闻说娘子失踪,前来救人。”   顾妙妃此时惊魂未定,当务之急还是先稳住她的情绪。   又说:“娘子且安心,王道容与贵府上都带了不少人马帮手,听闻令堂也已经连夜去请道兰大师。”顾妙妃虽知晓这都是些宽心之辞,但听到父亲的消息,却还是稍稍振作了精神。   “那慕娘子我们如今……”她迟疑着问,“要怎么办?”   怎么办?   慕朝游也想问怎么办。但此时此刻,在六神无主的顾妙妃面前,她是万不能表现出任何胆怯的。   想了一下,慕朝游问:“娘子是怎么被捉过来的,这中间过程到底如何?可见过捉走你们的那些鬼物?烦请娘子务必详细告知于我,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要省略。”   顾妙妃如何不知晓此间重要性,便强打起精神,从她们一行人出城开始讲起。   出了城,她们也觉得不妥,就着人回城去喊了些帮手过来,她们且沿着城郊附近略略找上一圈,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总不会出什么岔子。   孰料还真在这一炷香的时间内出了变故。   也是白雾弥漫,雾迷前路。   狂风呼啸间,顾妙妃就已经和人失散了。白雾中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闪烁着十几双灯笼般大小的眼睛。   那些鬼物个个长得丑陋狰狞,奇形怪状,有的身高长大,近两丈高。   鬼物从四面八方朝她扑了过去。幸亏她身上有王道容当初留下的那道护身咒,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那些鬼物许是知道一时半会儿啃不下她,便将她随便往一副棺材里一塞。   慕朝游看了一眼顾妙妃,见她周身有淡淡金光流转,隐约浮现出道家云篆,想是那护体神咒无疑。   她从顾妙妃的话里得到了如下信息。   鬼物“鬼”多势众,种类不一。   顾妙妃问:“娘子可有头绪?”   慕朝游:“能以白雾制造幻境惑人心智的或是魇鬼,高近两丈的或是伏尸鬼,伏尸鬼常与食尸鬼同出。”   这就有点难办了。慕朝游心里一沉。   她与王道容失散,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这么多鬼物,当今之计,或许只有按兵不动,等王道容来援才是明智之举。   顾妙妃见她临危不惧,沉着冷静,此时已将她当成唯一的浮木,一双眼满含希冀,“娘子既知晓这些鬼物来由,不知可有对付之法?”   “知道倒是知道,”慕朝游摇摇头,诚实回复,“就是我一个人对付不了这么多鬼物。”   顾妙妃目光迅速黯淡了下来,惶遽道,“这可如何是好,都是我自不量力……”   慕朝游赶紧阻止这姑娘继续自责下去,“外面情况不定,贸然出去不是明智之举,王郎君就在附近不远,王道容聪颖勇武我们且在这儿等一等,等王郎君来援。”   “放心,”眼见着顾妙妃仍然仓皇无措,慕朝游抿了抿唇,一双俊俏的眼在昏暗中明亮有光。   郑重地下了保证,“在王郎君赶来之前,我会保护你的。”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   在她的安慰下,顾妙妃渐渐放松了下来,可慕朝游却一点不敢松懈。   她嘴上是这样说,但对王道容能不能找到她们实在没有底。   她的目光不禁又落在顾妙妃身上,在棺材里待得时间太久,她身上的护体金光已经渐趋黯淡,支撑不了太久。   或许这便是那些鬼物的盘算。   他们啃不动顾妙妃,只好将她放在这阴气最浓郁之处,任由阴气一点点消磨她身上的护体金光。   如果不得不杀出去……   慕朝游在心里一遍遍推演着自己究竟要如何应对,她的极限又在哪里。   同时对付三只鬼物或许便是她的极限了。如果不吝此身与之搏命,或许五只?问题是她还带着一个手无寸铁的顾妙妃……   慕朝游耐着性子等待了近半个时辰,眼见王道容还没有任何动静,而顾妙妃身上的金光却越来越微弱,她知道不能再等了,唤了一声顾妙妃,让她做好和自己杀出去的准备。   顾妙妃并不知晓为什么慕朝游忽然改变了主意,正六神无主间,眼前的少女就已经干脆利落地撸下来了腕子上的那只云纹金臂钏,嗓音清冽冷脆,“你带上这个。”   顾妙妃茫然:“我……带上这个?”   慕朝游并不打算过多解释:“你带上就是。”   她这只金臂钏也是王道容为她特地打造,有防身之效,顾妙妃在棺材里待得太久护体金光几近消磨殆尽,到时候打起来,她不一定有闲暇能照顾到她。   这个东西给顾妙妃戴比给她自己戴更好。   顾妙妃正茫然间,慕朝游忽然又掏出一张符箓啪地贴在了她身上。   “慕娘子……这是?”   慕朝游耐心解释:“此符是巽风之符,有疾身之效。   他们人多势众,光凭我们两个很难杀得出去。若是不幸被他们包围,待会儿我会想方设法替你杀出一个缺口,你就往前跑,跑出去去找王郎君,不要回头。”   顾妙妃一愣:“我跑了那慕娘子你怎么办?”   “我留在这里替你拖延时间。”   顾妙妃一急,当即想把身上的符箓撕下,“我不走——”   “顾娘子,你听我说,”慕朝游利索地按住她的手,“留在这里我们两个都跑不出去。送一人出去求援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顾妙妃睁大了眼:“可是……可是我们不能一起跑出去吗?”   “很不幸,”慕朝游叹了口气,“我只有这一张巽风符,更何况符箓需要我灵气驱使,此符所耗灵气甚巨,并不足以支撑你我二人一同逃命。”   顾妙妃倒也硬气,挣扎了两秒,一咬牙道:“那我留下来。”   慕朝游:“不行,你没有灵力,留下来无疑送死,我能运用符箓,尚可支撑片刻。更何况说不定我们运气好,直接溜出去了呢?”   “记住,”慕朝游不打算再继续和顾妙妃拉扯下去,她的手顺势搭在她腕上,叮嘱说,“这手镯能帮助你抵抗一些鬼物的袭击,但护体效果用一次弱一分,所以你要快点跑,跑得越快越好。”   稍微同顾妙妃讲解了一些注意事项,慕朝游深吸一口气,捏紧了准备好的一沓符箓,朝她比了个手势。   顾妙妃面色苍白,抖如筛糠,却也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信任着面前这位慕娘子。   轰然一声巨响,一道惊雷当头罩下,棺材板被慕朝游从内破开。   但出乎意料的是就算她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四周仍是一片死寂幽深的黑色,并未有人循声前来探查。   再确认棺材外面无人把守之后,慕朝游先爬了出去,再把顾妙妃拉了出来。   那团小小的火苗就漂浮在二人身前。   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往前走。   黑暗竟无边无尽,她们屏住呼吸,抿着唇瓣,走了不知多久,才看到远处有希微的光亮。   本来以为到了出口,孰料却走入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屋子里。   屋内芳椒涂壁,黄金为饰,灯火辉煌,十几张食案分左右两溜排开。   在座的宾客中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一个个都穿着着绫罗绸缎,文质彬彬。   这些男男女女本来还在饮酒作乐,酒酣耳热之际,慕朝游和顾妙妃突然闯入,连同慕朝游顾妙妃在内的十几个人顿时便来了个“群”目相对,面面相觑。   众人不约而同地微妙地安静了一霎,气氛有些古怪。   慕朝游也呆住了,谁曾想屋漏偏逢连夜雨。   正当慕朝游硬着头皮想要拉着顾妙妃慢慢退了出去,这些人好似倏忽回过神来。各自交换了个眼神,突然将酒杯一掷,朝他们扑了过来!   方才还风度翩翩的宾客,竞相剥开一身的人皮,露出狰狞的本来面目!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中年文士,只见他身上人皮片片皲裂,一张嘴从两边裂开一道猩红的口子,涌生出无数扭动着的肉藤。   他的四肢也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手脚如同抻面条一样被飞快拉长,整个人浑如一只动如闪电般爬行着的大蜥蜴。   在这危机时刻,慕朝游当机立断掀翻旁边一张案几!   小凳,酒盏,果盘凡是手边能用得上的东西,全都被她毫不含糊地抄起砸了过去!   顾妙妃已然呆住了,她手脚冷如冰坨,大脑一片空白。正发呆间,忽然被人轻轻推了一把,耳畔传来一道又清又亮的嗓音,“别发呆。”   这嗓音如同水激寒石一般,冰凌凌的,顾妙妃一个哆嗦,回过神。   桌凳只能稍微一阻鬼物的攻势,十几个人已将她们团团围住。   慕朝游的嗓音响起:“顾娘子,准备了。”   顾妙妃大脑一片空白,准备好了?什么准备好了?她浑身身下直冒冷汗,一颗心疯狂动摇起来。   不行,她还没有准备好。她一个人真的能跑得出去吗?   可是身边那个少女并没有给她动摇的机会,伴随着她一声脆亮的轻喝。   慕朝游五指翻飞,瞬间将手中半数符箓祭出!!   十几张符箓纷纷扬扬如落雨一般,轰隆隆将将天雷风火一起砸了下来。   且不说威力如何,单看这架势确实是分外唬人的,竟也真的将包围圈冲开一个缺口!   慕朝游心下一喜,拉过顾妙妃一把推了出去,“快跑!去找王道容!别回头!!” 第014章   或许,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做过这样的梦境。   梦里被看不清面目的人追杀,你奋力向前奔跑着,跑着跑着,忽觉身子一轻,竟挣脱了大地的束缚,在天上飞了起来。   顾妙妃眼下便是这般玄妙的感受,巽风符在她身上生效,她先是飞快地跑了一步、两步、三步……   之后便越来越快,整个人轻得好像快要飞了起来。   风从鬓边争相恐后地掠过,又好似充斥了整个胸腔。   顾妙妃从小到大便养在顾宅,虽然顾锡教女开明,并不如何拘束她的性子。但她还是从未感到过像此刻一般轻盈而自由,不由怔然失神了一瞬。   也就在这一剎那的功夫,身后便有鬼物追击而至,鬼物愤怒地咆哮着,喷吐出一股股腥臭的黑烟,顾妙妃下意识伸出手想挡,她腕上的金手镯荡过一阵熠熠的金光,滴水不漏地将这一股股黑烟尽数吞吃了下去。   顾妙妃惊魂未定,不敢再耽搁,也不敢回头看,咬着牙继续朝前跑。   若说顾妙妃此刻是喜忧参半。   慕朝游的感受十分不美妙了。   这些鬼物觉察到顾妙妃的逃跑,分出了一小半的人手去追,让她的压力为之一轻。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此刻就能掉以轻心了。   在鬼物的包围之下,慕朝游一步一退,直到脊背碰地撞上一张桌案。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扫了一眼。   杯盏零落,餐盘狼藉。那盘子里原本盛放着的鲜果佳肴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只血淋淋的人手!   慕朝游愣了一下,眼睛都瞪大了点儿。饶是她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战火纷飞,人皆相食的残酷,但这个宛如cult片一般的场景对她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人肠人腿人胳膊血淋淋地摆满了一桌,新鲜度还叫人不敢恭维,不断有惨白的蛆虫挣扎着从腐肉上掉下来。   还有这盘人眼珠,她明明记得之前还是盘葡萄来着。   强忍着一股恶寒,慕朝游强令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面前这一堆歪瓜裂枣,奇形怪状的生物身上。   食尸鬼张着血盆大口,口中扭动着的肉藤合成一股,朝她狠狠甩了过来!慕朝游眼疾手快地飞出一张符箓,化成一柄金色的气剑,直插入那食尸鬼口中。   食尸鬼发出一声极其惨厉的尖叫,口中的肉藤化成立刻化成一股无形的黑烟,如沸热汤,挣扎欲散。   与此同时,那伏尸鬼也朝她发动了攻击。   一眨眼的功夫,慕朝游四面八方便被鬼物给团团围住,她额角渗出汗来,双手几乎快翻卷成了麻花。   鬼物人多势众,她所携带的符箓不过杯水车薪,若单论剑术,她也只不过和王道容学了些笨拙的三脚猫功夫。   慕朝游一咬牙,也不管那三七二十一,先强杀了离她最近的一只鬼物。   这些鬼物许是为同伴的惨死所震,谨慎地交换了一个视线之后,第二只鬼物和第三只鬼物才一齐冲了上来。   这些鬼物化鬼已久,略通灵智,极为狡诈,一击即走,旨在消磨她的灵气,并不恋战。   待她稍露疲态,便又如野狗扑食般一拥而上。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慕朝游不敢放松,汗水滴进眼睛里,火辣辣的疼。她轻轻阖了一下眼,强撑着一口气,唇瓣上下快速开合,“丹天火云,威震乾坤。上摄妖炁,下斩邪氛。飞电烁烁,扬风无停。通真变化,朝谒帝君。急急如律令。 ”   离她最近的那只鬼物因为伤重,逃跑不及,被电光当头笼罩,一声惨叫之后便作了飞火。   这是第三只。   而此时,她不论灵气还是体力都已近强弩之末。   这些鬼物看出来了她的虚弱,纠集了一波更为猛烈的进攻,一齐包抄了上来。   慕朝游飞出最后一张符箓,堪堪挡住身前的攻击,背后空门大开。   鬓角的发丝被一阵细小的微风吹起。   不好。   她心里咯噔一声,回身再挡却已经来不及了,一股沛然巨力如惊涛拍岸一般拍上了她的背心!她整个人也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去十几米之远。   这一击撞得慕朝游眼冒金星,头晕恶心。她挣扎着刚爬起来,小腿上便传来一阵剧痛。   不知哪一只鬼物的鬼爪在她腿上挠了一道,划开一道寸长的口子,皮肉外卷,哗啦啦流了一地的血。   另一只鬼物趁势而上,一击咬住她的胳膊,其力重若千钧,慕朝游根本来不及呼痛,飞快地从袖中掣出一柄小刀,反手狠狠扎进了那鬼物眼眶里。   这小刀桃木为柄,也曾加持符箓。   鬼物吃痛,倒退几步,松开她。   慕朝游的手在打战,她像一头受伤的幼兽一样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警惕地将一双眼打量着周围的鬼物,杏眼里射出凶狠的光。   她想要站起来,但地上都是她的血,太滑了。小腿又一抽一抽的疼,她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站的起来。   所幸有刚刚那一只的前车之鉴,这些鬼物为其威所摄,竟短暂地安静下来,无人再敢上前。   毕竟谁知道这人被逼到尽头是不是还能再爆发出一波潜力呢?   慕朝游本人却没有它们想的那么强大。   她抿紧了唇瓣,手在发抖,几乎无法克制生死关头那骤然涌生出的畏惧与绝望。   内心的沮丧与心灰意冷实乃用语言表述一二。   她知道她扛不住第二波攻击了。   软弱的念头来临得如此迅速。   在和鬼物的对峙中,慕朝游忽然想,要是有个人能来救她就好了。   又想,我错了。   我不该逞强一个人断后的。   见她迟迟没有再发动攻击,终于有一只食尸鬼按捺不住,后腿发力,一跃而起。   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这个人类竟然脆弱得不堪一击。   慕朝游还想要反抗,但她已经提不起任何力气了。它不过轻轻一扑,就将她按倒在了地上。   鬼爪尖利,如两把铁钩子,深深勾进了她的肩膀。其他鬼物知晓眼前这个人类终于毫无还手之力了。   食尸鬼蹲伏在她的身上,死人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口中流着涎水的肉藤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慕朝游终于忍不住阖上眼,强忍着软弱的泣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巍巍地提起小刀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她其实早就下定了决心。   鬼物喜食人肉,更不会顾忌猎物是死是活。与其被活生生吞吃入腹,她宁愿死在自己手上。   她之前想得是很决绝的,很大义凛然,像个英雄一样死去。   可当死亡的阴影真正将她笼罩,她还是忍不住软弱的泪水。   眼泪从她单薄的眼皮下淌了出来。   她又情不自禁地想,要是有个人能来救她就好了。   要是王道容能来救她就好了。   快了吧。   或许快了。   可是她等啊等啊等,只能感受到肉藤拂在自己脸上那湿漉漉的黏腻恶心的触感。   四周安静得可怕,腥臭的阴风在呼呼地吹着,又像是从她如空谷般迷惘的心中吹出的。   可是这些鬼物怎么迟迟还未动手呢?   她不禁困惑地又睁开眼。   只见那食尸鬼正蹲伏在她的身上,两只腐烂脱窗的眼球摇摇欲坠地挂在眼眶上,从食尸鬼那张烂肉一般的脸上,她竟然微妙地看出来了点儿“痴迷”的神色。   慕朝游一愣,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是神仙血!   感谢天感谢地,她从没像今天这么感谢过她这一腔神仙血。她流了太多血,周围的鬼物也渐渐被神仙血迷晕了心智,有几只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趴在地上舐了起来。   慕朝游的心里九曲十八弯一般地转过十多个念头,但实际上,这一切也只不过发生在这一瞬之间。勇气与软弱的较量是很快的。   人一旦有了希望就有了勇气,只这一瞬间,慕朝游便觉得自己心里忽然发出了一股野蛮的狠劲儿。   她将牙一咬,稍微振奋了点儿心神,悄然握紧了手上那柄小刀。   她想,能坚持一刻是一刻。   就算今天是真的走不出去了,没有人会来救她了。   就算,就算是死,至少也得拉几个畜生与她陪葬。   那食尸鬼沉迷于神仙血的芬芳,竟一时并未注意到她的动作。电光火石间,慕朝游猛地抬起手朝着它心口扎了进去!   就像是切一块豆腐一样,刀锋是“滑”进那堆烂肉里的,那食尸鬼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化为了一阵黑烟消散在半空。   就这么轻易?   慕朝游怔怔地看了眼手中的小刀。   食尸鬼的惨死猛然惊醒了四周的鬼物,促使它们从神仙血的诱惑中回过神来。   那就战吧。   慕朝游跌坐在地上,面色审慎地握紧了一把有些可笑的小刀。   可就在她下定决心要跟这些东西不死不休之际,忽然,一阵熟悉的白雾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手不由一松,整个人一呆。   心想果真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她就刚刚就一直纳闷那只魇鬼到底去了何处,没想到竟在这里等她!   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很快将她包围,举目所望,唯余她一人。   但慕朝游心里清楚,危机正潜伏在雾后,雾后鬼影幢幢,敌明我暗,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作战环境了。   她一颗心不禁又坠入冰窖,凉透了。   她原本清明的思绪在白雾的影响下开始变得迟滞,眼前也渐渐浮现出群魔乱舞的幻象。   一时是王道容,一时又是地狱中的熊熊烈火,狞笑跳跃的青色赤色厉鬼。   或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时,一道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悠扬笛音,忽然直插入雾气之中。   笛音清扬宛转,像是一只翱翔在林间的庞大凤鸟,月照松间,流水潺潺,凤鸟高低飞舞,偶尔停落下来啜饮着山间的清泉,绮丽的尾羽划过林梢,它口中发出温柔的喁喁低语,不慌不忙,平静从容地牵引着她紊乱的神志一点点重归清明。   所过之处,大有令黄泉重为琼霄绛阙的意思。   一簇火苗亮起,烧穿了浓郁的雾气。   一时之间,风雷齐动,炁冲云阵,声震雷庭。   雷光绞碎了鬼物的同时白雾,露出来人的真面目。   白衣的少年道子横笛站在她身前,正垂着眼呜呜地吹奏着,他乌发如漆,眉眼冷清,如林下落了疏薄残雪的梅花。   见妖氛一空,王道容将笛子转收入衣袖,淡静的目光随之落在她身上。   再次见到王道容,慕朝游有点儿发怔,那把小刀还被她紧紧握在手上。   眼前的少年还是这么高洁芳润,白衣如雪,旷远优雅,好像永远衣不染尘,手不沾血。   四目相对间,少年眼底的冷淡略略散去了。他默默不言,朝她略一颔首。   王道容从未见过这样的慕朝游。   她流了很多血,一双眉眼却亮得吓人,浑身上下犹如一只警惕到极点的幼兽,那股逞凶斗狠般的杀意还没从她身上完全散去。   心头如湖水生波,微不可察地荡开一阵异样的情绪。   他不由安静地多看了她一眼,隔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开口说,“抱歉,朝游。我来晚了。”   “是容之过。”   慕朝游:“……”挺好的。   精疲力竭之余,她甚至还有余力在心里吐槽:怎么不再来晚一点,所幸还能吃上她的席。 第015章   或许是方才正处于生死攸关之际,慕朝游的精神极度紧绷,骤然回落到人类社会,看着眼前的王道容,慕朝游有一瞬的懵懂和迷惘。   ……她该说些什么?   还没回过神来,一个身影却突然奔了过来,“慕娘子!”   顾妙妃那张苍白的俏脸猛地撞入慕朝游的视线,一双眼几乎流下泪来,急切地问,“娘子可曾受伤,要不要紧?”   慕朝游一愣,原本有些抽离的思绪渐渐归位,“我……我没事。”   而王道容也在此时蹲下身,替她检查伤势。他白色的道袍垂落在地上,却浑不在意身上的血污,只是轻轻搭上她的手,提醒说,“朝游,松手。”   慕朝游有点儿迷糊,松什么手。   王道容见她这模样,便知晓她是吓得狠了,耐心地一遍遍安慰着她,“无事了,朝游,你没事了。”   说着垂眸一点点掰开她无意识紧握的拳头。   慕朝游掌心那把小刀当即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她太紧张,小刀握得太紧,手指都疼得有点儿抻不开了。   王道容替她手上的伤口敷上了药,目光落在她裙摆。   她裙摆破破烂烂得露出两条白皙光洁的小腿,左腿上伤口狰狞,外翻的皮肉间不断有血水渗出。   非礼勿视。   王道容的目光只蜻蜓点水一掠而过,便转回视线,将手上的药瓶递给她。   慕朝游刚接过药瓶,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忙把药瓶又塞回王道容手上,叫道:“等等!仆役!”   “顾家的那些仆役还下落不明!”   王道容把药瓶递还给她:“不必担心,司灵监与道兰公已经赶来,正同阿笪等人前去寻找仆役们的下落。”   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鬼门前打过一个滚,她早把古代那些有的没的规矩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当着王道容的面便直接撩起了裙摆给自己上药。   王道容:“……”   所幸与慕朝游相处日久,他也或多或少习惯她偶然间的“神来一笔”。   顾妙妃这一路上的仓惶与恐惧也很难用言语来表述其一,她从小就是父亲顾锡娇惯着长大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何曾经历过这般惊险夺命的时刻?   这一路下来,她手脚发软,脊背冒汗,不过是靠着求生的欲望,和绝不能辜负慕娘子的牺牲,这才糊里糊涂坚持下来。   也是她幸运,王道容那个时候已经找到了门口,正巧让她撞了个正着。   此时,见慕朝游完好无损,顾妙妃那一直坚持着的一口气一松,便再也支撑不住,手脚颤抖,心头思绪如潮,一股酸意从鼻尖直冲眼眶,趴伏在王道容肩头大哭起来。   伤药洒在创口火辣辣得难受,慕朝游刚抬起头就看见王道容扶着顾妙妃的双臂,任由顾妙妃扑进他怀中痛哭。   他的衣襟被她的泪水洇湿了一小块。   顾妙妃低声抽噎:“多亏你与慕娘子……我险些以为今日就见不到你们了。”   王道容怀拢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她乌黑的发,嗓音压得很低,几近柔和安抚:“莫哭。”   少年乌浓的眼睫低垂着,与她耳鬓厮磨,喁喁低语,乍一看,便犹如一对亲密无间的璧人。   王氏先祖曾是前朝赫赫有名的硕儒,王道容的父亲王羡却是个蔑视礼法的名士。他性格不似其父,更肖其祖,平日里在一干放浪的南国士人之间倒显得尤为庄重循礼。   少年的客气是有距离的,有礼是疏离的。绝不会同异性有这般亲昵的举止。   若是从前慕朝游内心或许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复杂难言,但不知是不是经历过生死磨难,她的心情忽然变得格外的平静。   “死生亦大矣”。   她仅仅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目光望向自己方才出逃的方向。   刚刚没时间,此时才有机会好好打量。原来那碧瓦朱甍,金碧辉煌的大屋子竟是一座大坟墓。   慕朝游忍不住有点儿出神。   看来志怪小说里所写的也不都是虚假的。她心底暗暗想:主人公夜伴行路,忽然看到一座华屋,从屋中走出来的主人打扮华贵,殷勤好客。等到主人公第二天天明醒来才发现自己醉卧在一座坟墓前。   她脑子里正上演着从前看过的各种古代志怪小说,忽然听到王道容在叫她,一转头却见顾妙妃软绵绵地倒在了他怀里,而王道容的手刀刚离她半寸远。   慕朝游当即吃了一惊,“你这……”   “令嘉受了惊需要休息,”王道容将顾妙妃交给身边的顾家仆从,很平静地说,“那只魇鬼方才落荒而逃,如今下落不明,而顾家僮客生死不知,前路危险,不宜由她继续同行。”   这确实很有道理,但慕朝游还是觉得奇怪。以王道容和顾妙妃的交情,他同她说一声不就行了,何必要将人打晕呢?   只疑惑不过一晃而过,慕朝游也没想那么多,而是问,“那么我们现在去捉那只魇鬼吗?”   王道容在她身前蹲下,看向她的小腿:“不急,我先扶你上车休息。”   慕朝游忍不住抿起唇角,聊胜于无地往后让了让,企图挡住小腿上狰狞可怕的伤口。   “我自己可以……”   王道容垂落深浓的眼睫,看得很专注,目光在她伤口上仔仔细细地睃巡。   慕朝游被他盯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我自己能走。”   为了表示她言语间的可行性,她扶住地面,就要站起来行走。   一双细白的手,准确地伸了过来,牢牢攥住她小腿上没有受伤的部位,及时阻挡了她的动作。   王道容神情没什么波澜地垂着眼睫。   慕朝游大脑嗡地一声。   这已经算是极为失礼的动作,但王道容做出来却如此平静自然。   他抬起眼,秀美的眼睫轻轻眨了眨,凝望着她。   他本来毋须这么做,他大可以指挥他人将慕朝游扶起,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凝望着慕朝游腿上的伤势,王道容玉珠一般的眼中,情绪晦涩难辨。扶着她小腿的指腹微有些发烫,牵连心中心潮汹涌,在他心中再次浮起一股异样而微妙的情绪,如一阵阵电流荡过心扉。   是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连他自己都稍感不解。   王道容禁想起方才慕朝游浑身是血那一幕。   此时回想,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便是她那一双眼,很亮。   王道容扶起她:“你受苦了。”   慕朝游动了动嘴唇,没再拒绝。任由王道容将她搀扶到车边。   王道容伺候她坐下,便转身要走。   慕朝游愣了一下,拽住他衣角:“我们不去捉那只魇鬼吗?”   没想到王道容根本没带她同行的意思,回过身说:“你受伤在身,有我一人足矣。”   慕朝游很相信王道容的能力,可这并不妨碍她不放心他只身一人前去捉妖。   若有个万一怎么办?   “魇鬼狡诈,你可有解决的办法?说起来刚刚那阵白雾,你是怎么脱身的?”   王道容淡声:“魇鬼能引动人内心之欲念七情,你心中想些什么,它便反映出什么。”   又不忘劝慰她,“朝游你未曾修行,这才容易找了它的道。”   但王道容的劝慰注定要宣告失败了。他此言一出,慕朝游便像被人兜头敲了一闷棍,耳畔嗡嗡作响,不自觉喃喃:“……我心中想些什么,它便反映出什么?”   王道容见她神情不对,情知有异,倏忽也记起方才在白雾中看到的那一幕幕幻象。   他身负阴阳眼,能看穿阴阳,他在魇鬼针对慕朝游的幻象中看到了他自己。   这或许也能解释为慕朝游心中害怕时难免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当时也未曾多想。   孰料此刻见慕朝游面色倏忽苍白下来,望向他的目光如几个闪烁。   王道容也不由安静下来,霎时间便什么都明白了。   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他也见过这世上痴男怨女,也见过其他小娘子望向自己时的爱慕目光。   他知道他皮囊生得好看。   慕朝游对他的好感,他并非全然无知,只是他并无此意。   如果不出意外,他会与顾妙妃结亲。若非如此,今日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前来寻人,更不会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安抚她的情绪。   慕朝游对于王道容来说,像是他幼年时那只雀。   她孤苦无依,正好掉落在他的脚边,于是他将她拾起,豢养她,而她怀有的神仙血对他而言也恰好有着重要的作用。   神仙血太过特殊,为了不影响到自己的图谋,他将慕朝游牢牢控制在手掌心。   为了能更好地控制她,王道容不是没用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柔情手段,他想,这或许便是今日她动情的根源,多多少少都是他刻意放纵为之。   只是他不太明白的是,她既对他有意,为何还要豁尽全力去救顾妙妃?   自记事起,王道容的感情便极为淡漠,他也不觉有什么可惜之处。王羡总埋怨他不够亲近他。   可王道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身处乱世感情是一种负累。冷淡的情感能确保他永远保持理智。   他自小便习惯用理性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而爱是感性,意味着失控。   慕朝游对他产出其他的感情,会很麻烦,不会令他感到欣喜,自满,只是感到困扰。   慕朝游与他是彻头彻尾的反例,同行这一年多来,他见她十分热忱。   王道容清楚记得,逃难路上,他们曾经遇到一对与家人离散的姐弟,在这个人人自顾不暇的环境之下,她仍能施以援手,抱着姐弟去寻找他们的父母。   她的身上有种近乎于天真的赤诚。   王道容眼睫微微闪动着,不觉得触动,只觉得奇怪。   他不太能够理解这种感情,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冷淡而抽离。   其实白雾第一次弥漫时他就看到了慕朝游。   白雾涌起时,王道容便情知不对。   他自幼随许冲学习吐纳调息之法。修道之人法炼不专,常有诸魔来试,见诸幻象。他抱元守一,未几功夫,便见眼前万物清明。   自然也看到了慕朝游。   他亲眼见她被幻景所惑,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如行尸走肉般消失在白雾之中。   王道容没有追上前。   他只是在思考。   首先,他可以借慕朝游的行踪探明魇鬼的踪迹。   其次,神仙血是极为不稳定的因素,如今他药几近炼成,是放任这个不稳定的因素继续存在,还是借刀杀人一劳永逸?   直到顾妙妃逃出求援。   王道容去救慕朝游的时候心中也未曾多想,救她或者不救两种感情在他心里都很淡漠,仅仅只是心念一动,他便作出了选择。   可是当看到慕朝游浑身是血,闭目躺在地上,眼皮下流出恐惧的眼泪时,王道容才有了点儿鲜明的情绪波动。   他深深地困惑了。   非亲非故,何至于此?   她与顾妙妃素不相识。   她到底还能为陌生人做到何种地步?   她的极限在哪里?   她旺盛的七情六欲,过剩的同情心可有尽头?   若她不懂阴阳符谶,没有自保手段,还能舍己为人吗?   王道容静静地思索。   直到慕朝游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是不是都看到了?”慕朝游忽然抬起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轻和缓地问。   王道容回过神来,思绪还有些游离:“……”   不知道是不是才经历过生死一线,原本连日以来堵在慕朝游心底的那句话,此刻却被她莽撞地直接问了出来。   原来,吐露自己的心意也没有像她想象中那么困难。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   借今日魇鬼一事说出口也好,说出口或许便不必日日辗转反侧。   可为什么她觉得如释负重的同时,又感到一阵说不出口的难过呢。   她定了定心神,忍不住又握紧了袖中那把冰凉的小刀。   这把小刀在刚刚的战斗中与她相依为命,此时也带给了她莫大的勇气与安慰。   “郎君何必对我这般好呢?”她忍不住问。   王道容想了想,竟欠身她行了一礼,神情没有任何的轻薄之意,语气淡而郑重,“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与朝游生死之交,情谊自是与他人不同。”   王道容是聪明人,就算她问得再含蓄委婉,他也明白了她的心意,再用这般委婉地方式拒绝了她的心意。   慕朝游的眼睛有点儿发酸,语气也有点儿哽咽,她将头扭过一边,不愿意在他面前露出片刻的软弱来。   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才说,“王道容,你是个好人,是个君子。”   王道容静静地听了,忽道:“朝游,有些事物或许并不如朝游你所想象得那么好。”   慕朝游不解间,他示意她去看身后那座坟墓,“或许正如眼前这鬼巢,你以为是华屋明堂,不过是一抔黄土。”   “或许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娘子愿将我视作君子,是我之幸也。”   “承蒙娘子错爱,”王道容顿了一顿,轻轻地说,“只是容恐非良人。”   泪水夺眶而出,在一剎那濡湿了眼睫,慕朝游微微睁大了眼,不让眼泪落下来。   月光静静流转在他身上,月色朦胧。   王道容乌发披落下来,从来冷淡如雪的容色此时竟有几分沉静的温柔,他纤长乌浓的眼睫,像飞火中舞动着双翅的蛾,语气清淡如寒石上的霜,“容只是觉得,容难当此偏爱。”   爱是非理性的,爱是失控。   他不愿见她动情。   眼前的少年是如此的残忍。   就连她的感情,他也想操纵。 第016章   最终王道容还是只带了几个仆役前去捉鬼,慕朝游则跟顾妙妃一起回到马车中休息。   那魇鬼早已是强弩之末,她只等了一会儿,很快就等到了王道容带着好消息折返回来。   道兰大师也找到了失踪已久的顾家僮仆。这些鬼物绑了他们似乎是正打算下酒,宴才开了一半就被慕朝游糊里糊涂闯了进去,误打误撞救了他们性命。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王道容着了阿笪先送慕朝游回去,自己则亲自同道兰大师一道儿护送顾妙妃回转顾家。   前脚才脱离危险,后脚就被王道容婉拒了,慕朝游以为自己至少会辗转反侧个大半夜,但出乎意料的是,回到府上时,她已经困极。   小婵看她这一身伤又是心疼又是后怕,抹着眼泪替她打来洗漱的热水。而慕朝游则靠着小婵,在她的呜咽声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慕朝游难得没有起床去晨练。   她此刻正躺在床上思考自己的出路。   如果昨天晚上她没有说出那席话,王道容没有拒绝她,她或许还能装疯卖傻,厚着脸皮继续在王家借住一段时日。   可偏偏她戳破了自己的心意。   那她不论如何都不好意思在王家继续待下去了。   后悔吗?   她一心二用地看着墙上趴着的一只小虫。   奇妙的是,她的内心竟然没有任何有关后悔的情绪。   就好像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解决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像剜去了伤口的烂肉,一瞬间的剧痛,总比日后无休止化脓的折磨更好。   从此之后收拾心情,重整行囊,继续出发。   ……比起这个,还是怎么面对王道容更加头痛一点。   一想到还要面对王道容,慕朝游就觉得自己尴尬症都要犯了。她闭上眼,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呻吟。   小婵正守在榻边做针黹活儿,听见她的唉声叹气,好奇地咬断了线头,“娘子?”   慕朝游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闷闷的嗓音传来,“我没事。”   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王道容不来找她的话,那她这几天干脆就做鹌鹑躲在房间里不出去了。   可哪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她这厢才刚下定决心,屋外就忽然传来了阿笪熟悉的嗓音问:“你们娘子还歇着吗?”   笃笃两声闷响。   王道容曲指敲了敲门。   那敲冰嘎玉般的好嗓音搁着门扉淡淡响起,一字一字落入慕朝游的耳畔,“朝游?”   “我可能入内?”   他来做什么?   慕朝游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心里有几分慌乱。   虽说打定了主意装鸵鸟,可当王道容真的登门,她又有点儿犹豫了。   她多少是有点好面子的性格,与其被王道容误解她偷偷躲在屋里哭,她宁愿硬着头皮强作洒脱。   胡乱套上了衣服,又光速扎了个头发。待到王道容得了她的同意,推门而入时,眼前的女子便已经是神情轻松,精神奕奕的模样了。   王道容先道了声歉,才在榻前坐下。   慕朝游伤还没好,坐着很不舒服,只悄悄靠着凭几,强打起精神,让自己看着精神一点。   王道容先问过她的伤势:“昨夜朝游你受了不少苦楚,伤口还疼吗?”   疼。   非常疼。   昨天肾上腺素上涌,她倒没觉得有多疼,凌晨的时候,身体便开始跟她翻起了旧账,她疼得翻来覆去的,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慕朝游从小就不是个喜欢在人前哭弱的性格,不论怎么难受都强忍着不肯说话掉眼泪的。   她摇摇头,“还好,吃过药已经不疼了。”   王道容细细看她苍白面色,便知晓她在说假话。   慕朝游的性格并不复杂,如清溪下的石子,一望便知。   王道容静坐了一会儿,方才问出一个从昨日起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也正是他此行的目的。   昨日虽然拒绝了眼前的女子,但回去之后,他辗转反侧,一直未曾入眠,一闭眼,一时是慕朝游浑身是血,像警惕的幼兽一般。   一时又是她强忍眼泪时的情态。   再到被他拒绝之后勉力露出的洒脱笑容。   王道容难得失眠了。   慕朝游的性格并不复杂,可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个谜团,吸引着他好奇地一遍遍探寻着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若是平时,在拒绝了慕朝游之后,他一定会留给她独自整理心情的空间,留给双方转圜的余地。   但这一天下来,他行立坐卧,反反复复一直在回想着这件事,读书的时候想,打坐的时候想,闭上眼的时候想,搅得他不得安宁,这才破天荒地地主动前来。   王道容细细看她苍白面色,便知晓她这是在说假话。   她性格要强,他便故作不知,也不去戳穿她,只微微垂着眼儿问,“容想问的是,朝游与令嘉非亲非故,缘何愿意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慕朝游闻言直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王道容是为昨天那张好人卡而来。问这件事,总比继续昨天那个尴尬的话题要好。   王道容眼睫轻轻地眨了一下,干净澄澈的双眸注视着她,他没着急道谢,反倒是先问了一句,“所以,为何?”   为什么?   慕朝游一时之间也被问住了,想了一会儿,才缓缓说:   “……举手之劳?”   为顾妙妃献血的频率虽然高了点儿,但献血量其实少很多很多,还远不到寻常献血量20,对她的健康无疑是有影响的,只是还远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   如果非要再给个解释的话——   慕朝游很清楚自己是穿越到了一个乱世,从刚穿越时看到路边枯骨她会吓得连夜噩梦不断,再到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孤身一人夜探荒坟。   最开始的逃亡路上她见妻离子散,会觉于心不忍,后来看到路边哭泣的难民,她的心里竟很难再生出多少波澜。   连自保都变得困难,又哪来的余力去帮别人呢,久而久之,便越来越心安理得,越来越吝于施以援手。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变得麻木。   她不想这样。   只是一点微末的,动动手就能办到的善意,至少也能保证她的血还是流动的,还是温热的。   常行善事,热血难凉。   “举手之劳”。王道容静静地咀嚼着这四个字。   慕朝游总爱说这个词。   但他天生性静,怕麻烦。   很早之前,王道容便明白自己的与众不同,他的心中很难升起任何同情或者怜悯的心绪,也很难感到欢欣、难过、愤怒一类的激烈的情绪。   他就像是一片漆黑幽深的湖水,别人的情绪如石子落入湖面,或许会泛起淡淡的微澜,但很快便会被他吞噬,生不出任何的风暴。   旁人的喜乐与生死和他是没什么干系的。   他的生活是平静无波如一潭死水,若说他可有什么执念……   王道容并不愿屈居于人下。   他的执念或许只是尽量往上走,走得高一点,再高一点。   当然,他不想当什么皇帝。   他想操弄权柄,想不堕王氏门风,想成为人上人。王羡给他取了小字凤奴,他想做的是“非梧桐而不栖,非醴泉而不饮”的凤鸟。   倒是慕朝游有点出神的模样,忽然问了他一声,“你叫她……令嘉吗?”   王道容回过神来,不解其意,仍微微颔首,“是,这是她的小字。”   不知道是不是慕朝游的错觉,她从他清冷的嗓音中仿佛听到了点微不可察的温柔与缱绻。   少年的嗓音珠落有致,令嘉两个字由他念出,像含在唇齿间,令人品尝出一股自小长大,耳鬓厮磨的亲昵来。   哪怕她昨天已经被击碎了幻想,慕朝游的心还是忍不住小小地抽动了一下。   昨日之前王道容在她面前对顾妙妃的称呼还是顾娘子,今日便已成了令嘉吗?   王道容昨日一夜未返,她几乎都能想象出他与顾妙妃互诉衷肠的模样。经历过昨夜的危机,仅从称呼的变化之中,慕朝游就能猜出两人关系的突飞猛进。   青梅竹马,劫后余生,喁喁私语,这应该是很好的。   一股铺天盖地的失望与沮丧牢牢地攫住了慕朝游,她看着日光里玉明花柔,洁净光静的王道容,鼻尖猛地蹿起一股酸楚。   少年就安静地坐在她面前,距离她不过一臂之遥。她甚至能看清王道容瓷白肌肤上那浅淡的,软软的水蜜桃一般的小绒毛,泛着淡淡的金光。   他明明离她这么近,近到触手可及,又为什么会离她这么远,清冷如孤峰玉出,远得像在云端。   在这个日光温暖的冬日,她被一股庞大的不甘与绝望吞没了。   为什么在昨天亲口拒绝她之后,他又能作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姿态呢?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这没什么不好,再痛一点也无妨,长痛不如短痛。   王道容内秀心细,注意到了慕朝游的状态不太对劲。他于日光中静望着她,黝黑的墨瞳蕴着淡淡的困惑。   “令嘉很感谢你昨日舍命相互。”他想了想,忽记起一事,“只是昨夜仓促,未能当面一尽谢意。”   “正巧过几日便是元夕,”少年温声道,“令嘉托我问你,可愿随我二人一同出游?”   元夕。   听到这个词,慕朝游所有的不甘和绝望在这一剎那间突然平息了下来,像是一场未来得及酝酿的风暴骤然消弭于无形。   王道容曾说过,建康灯会举世闻名,说过雪中观灯,也别有一番意趣,说过若她不嫌,他愿带她去观灯。   她私下里曾经不止一次期待过这场灯会,却万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捎带的那颗闪亮的电灯泡。   “可愿随我二人一同出游?”,只言片语,亲疏远近,已淋漓尽致。   她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王道容这个提议。   “我不太想去,还是你们两个去吧。”   王道容微微一怔,抬起眼。   她不愿意去看灯。   接下来两人便陷入了个相顾无言的尴尬局面。   他安静地注视着她,泛着青色的乌黑双瞳如两道冰刀一般直直地切入她的眼瞳。   不偏不倚,不闪不避。   直接得有些失礼。   清冷如雪的目光,却给人以淡淡的侵略与压迫感。   妒火会烧毁一个女人的理智。   王道容文文静静地坐着,内心的疑惑非但没有减淡,甚至更为不解了。   他不明白,她既爱他,于情于理,总该嫉恨令嘉才是。   而眼前的慕朝游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分明是伤重未愈,强打起精神在与他周旋,提起顾妙妃时,双眼清冽坦诚,毫无芥蒂。   哪怕是王道容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心胸开阔如雨后的天空,风过时无痕,水洗过般明净无尘,不留一丝愤懑与怨怼。   二人相对而坐。   屋内烧了炭,窗户被支开一角,露出廊下一数浓淡如雪的白梅。   慕朝游不解回望,她乌黑的发映着如雪的白梅,清丽的眉眼明澈如镜,一派坦然与正直。   是太耀眼了吧。   他清冽的目光被白梅灼痛,眼帘垂落了下来。   王道容安静地收回视线,又关切她几句,命小婵务必照顾好她之后,便起身同她作别。   出了门,王道容没着急离开,而是站在廊下,安静地看着庭内的日光,瓷白的肌肤被照射得恍若透明。   阿笪守在他身后,没有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王道容清落有致的嗓音才缓缓响起:“你似乎有心事?”   阿笪哑口无言。   王道容方才便觉察出阿笪那古怪的沉默。   阿笪欲言又止:“慕娘子伤势还未好全……纵使郎君喜欢顾娘子,担忧顾娘子的病情,对慕娘子未免也……”   孰料,王道容迅速截断了他的话:“我不喜欢令嘉。”   他语气平静果决,眉眼清冽,并不似作伪。漂亮的脸上有种近乎残忍的冷漠。   阿笪一愣,“可是郎君?”   王道容娓娓解释:“父亲与顾伯父有意玉成这门亲事。我与令嘉总角之交,彼此知根知底,没什么不好。”   令嘉的出身高,家世好,为人端庄娴雅,是他心中极为合适的妻子的人选。   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了。   王道容站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这才回到了他那间炼丹房,室内的书柜里满满当当地拥挤着许多书轴,有纸书,也有竹简。   王道容抽出一卷来,捧着竹简安安静静地跽坐在案几前。   指腹轻拂过竹简上的刻痕,这竹简上的每一个字他都已经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海内十洲记》载,在聚窟州人鸟山,有一种树名叫返魂树,它的木根能炼制一种香,“香气闻数百里。死者在地闻香气,乃却活,不复亡也”。   香有六名,既名却死,亦命返魂。   王道容曾以为却死香不过虚无缥缈之说,直到他翻阅古籍,发现神仙血也能代替返魂树炼制却死香。   逆转阴阳,调遣鬼兵,并不遥远,反倒触手可及。 第017章   因为拒绝了王道容和顾妙妃的邀约。元夜这一日,慕朝游窝在屋子里,本来是没打算出门的。   她把自己的行李都翻了出来,其实也没几件真正属于她的,布洛芬还没吃完,手机早已经没电关了机,火柴倒还是好好的。小区的门禁卡再也打不开回家的家门。   衣服首饰都是王道容给她添置的。   首饰她不需要,但衣服必须得带着。   本来已经欠他够多还都还不完了,也不差这几笥衣物。   慕朝游一边清点一边想,等日后她安顿下来再慢慢还吧。   ……待顾妙妃病好之后她便向王道容辞别。   做下决定之后,慕朝游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一抬头正看到小婵眼巴巴地望着廊外的夜空。一眼便知是馋元夜的热闹。   慕朝游看她眼巴巴的,就说:“你不用留在府上陪我,想去就去是了。”   小婵有原则极了,直摇头说:“娘子病还没好,我要是去了,又谁能照顾娘子呢。”   慕朝游:“……”她真不觉得她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玻璃人。   她没打算和小婵解释这个,“那你想去吗?”   小婵一愣:“娘子?”   “你想去,我多换几个人来照顾就是了。”   孰料小婵闻言更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那些人一个不注意就偷懒耍滑的,我不放心。”   不忍这姑娘陪她拘在府上,慕朝游认真地说:“那我和你一起去?光闷在家里心情郁郁怎么养得了病?”   她的话诱惑力太大了,小婵明显地动摇了,摇摇欲坠的责任心还是驱使着她说:“可是外面天冷风大,娘子的病还没好。”   “天冷风大那就多穿衣服。”慕朝游说,“再说,这不还有你照顾我吗?”   到底是不放心,临出门前,小婵还是给慕朝游里三层外三层裹成了个球,又带了几个健仆陪同,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上了街。   此时,大街小巷已成了一片灯的海洋,建康的百姓们倾巢而出,个个靓妆艳服,人挨着人。宝马香车,宝骑骎骎,香轮辘辘,车挤着车。   南国的士庶之别好像也都融化在这温暖的灯色里,五陵少年,高门士女,走卒贩夫言笑晏晏,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小灯。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天际飘起了盐粒子般的细雪。   墨色的夜空被街角巷口的花灯烧得红通通的,人们将表演歌舞百戏的伎人们团团围住,伎人中吐出的火焰如火龙一般蹿上夜空,引起周围惊叫连连,人人拍掌称好。   近百年来鬼物肆虐,百姓们日暮之后也只能关上门窗,躲在家里,夜生活无疑于天方夜谭。   但元夕这一日不同往常,这一日司灵监会派人沿街巡视,建康数以百计的佛寺都会在这一天统统点起灯烛,僧道们沿街念经诵咒,百姓烧香供佛,作乐燃灯,通宵达旦。   望之,整个建康星火错落,欢笑声声闻十余里。   慕朝游扭头看向身边的小婵,小姑娘眉飞色舞,红彤彤的脸蛋浸润在灯光下,像个频婆果。看得她一颗心也柔软了几分。   一年多前,她绝对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跟个古代的小姑娘一起逛街。   摊位上各色的花灯琳琅满目,兔子灯,龙灯,栀子灯……看得人目不暇接,那些最漂亮的被摊主高高挂起用来招揽客人,不卖,只猜。   很快,小婵的目光就被面前一只大大的螃蟹灯吸引,走不动道儿了。   这是一只巨大的青蟹,圆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挥舞着双鳌,它淡青色的蟹壳下透出一团橘红色的火光,显得威风凛凛,神气十足。   “娘子!你快看那个大螃蟹!”   “活灵活现的,真好看!”   王家是高门,家中奴婢们都识字。小婵想要那只大螃蟹,就兴致勃勃地拉着慕朝游去看旁边的灯谜。   “小儿不敢夜啼,《论语·述而》中一句?”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谜面念出来,“诶,这猜的是什么啊?”   古代的识字率本就不高,这个灯谜便是转为读书人所准备的。慕朝游自小就不擅长猜这些东西,更别说这谜面还是什么《论语·述而》。   她哪里知道《论语·述而》写的什么东西,对《论语》唯一的印象就是高中时学过的论语十二章,想了一想,实在没有什么头绪。   但小婵又喜欢这个螃蟹喜欢得紧,两个人只好站在原地连蒙带猜。   小儿,两小儿……   慕朝游:“?两小儿辩日?”   摊主笑道:“不是不是,娘子再猜猜呢。”   哭,那就对快乐。慕朝游进行一个胡蒙乱猜:“呃……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摊主:“不是不是。”   慕朝游灵光一现,务必确定道:“……小人长戚戚。”   摊主:“哎呀,娘子这可不兴乱蒙的啊。”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风动碎玉般的嗓音响起,“子于是日哭。”准确地叫破了答案。   一回头慕朝游不由一愣。   只见王道容与顾妙妃比肩而立,正站在花灯下,灯光将两人照得宛如一双玉人。顾妙妃朝她笑:“慕娘子。”   王道容姿容安静,白雪般的肌肤被灯光照得恍若透明,像是灯火下的玉兰,乌黑的眼里柔漾着一个多彩的梦境。   慕朝游出门之前本想着建康人多,也不定会碰到,此刻乍一碰见两人竟也有点儿尴尬。   她愣了一下,有点儿窘地抢先一步解释说:“陪小婵出来逛逛。”   好在顾妙妃根本没在意这个,只是弯了弯双眼主动替她解围说:“总待在屋里是有些闷的。”   那老板见这猜出谜底的小郎君生得如此清越动人,顿时笑开了花,高声说:“是也!这位小郎君猜对了,谜底正是子于是日哭。”   又对慕朝游歉疚地笑了笑说,“小娘子,可惜了,偏偏叫这位小郎君猜中了灯谜,娘子不若看看我这摊位上可还有什么喜欢的?我便宜些卖予娘子。”   慕朝游:“……”她哪里猜得出来“小儿不敢夜啼”,对的是“子于是日哭”,一时哭笑不得。又想南国果真礼崩乐坏,连孔子他老人家都能拿来调戏。   王道容接过老板递过来的花灯,这个儒释道三修的孔家门生,神色淡定,倒是没任何调戏孔圣人的不安,只轻声道,“多谢。”   却没收,而是递给了慕朝游。   一时间,慕朝游和那老板都愣住了。   慕朝游迟疑:“……给我的?”   王道容垂眸,眉眼清淡:“本就为娘子而猜。”   王道容其实也没曾想会在这里遇到慕朝游。刚刚他和顾妙妃漫步至此,隐约见一道熟悉身影。   慕朝游与小婵二人站在灯下,正仰头猜灯谜。   漫天的灯火自她肩头、发上倾泻而下,漫成一道光瀑,一阵夜风吹来,她仰头看着历历转过的灯火。   风吹得她裙摆飞扬,飘然若仙,周围人声鼎沸,灯火热闹,却好像独独在她身边隔绝出一个小世界。   王道容静静驻足,一时间竟有些移不开视线。   明明灯火满身,他却好像看出来了些许渺然于尘外的孤寂。   慕朝游摇摇头:“多谢,但……我其实不是给自己猜的,是小婵喜欢。”   “介意吗?”她问。   王道容:“既已送出,便任由娘子处置。”   得到王道容的首肯,慕朝游转过身便把螃蟹灯送给了雀跃的小婵。   “多谢郎君!多谢娘子!”   王道容静静看了眼兴高采烈的小婵,忽然又说,“那你呢?”   “什么?”慕朝游一头雾水。   王道容平静问:“可有喜欢的?”   慕朝游又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王道容是在问她有没有喜欢的花灯。   她摇摇头,“倒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王道容看她一眼,忽垂眸道了声失礼。   他走上前,清淡如水的目光一一掠过面前琳琅满目的花灯,直到定格在一朵栀子灯上。   “老板,不知这只灯,是卖还是猜?”他问。   一旁的老板这才回过神来。   这灯本来是卖的,但面前这个小郎君生得美貌,周围已有不少人都围了过来,怎么说也算个噱头。   老板心里合计了一下,便   笑说:“小郎君若是喜欢,不妨猜猜看?”   说着便随手指了个灯谜让王道容去猜。   “相见欢,《诗》中一句。”   慕朝游还在思索之际,王道容静淡的嗓音再一次响起。   “顾我则笑。”几乎未假思索。   人群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上来,大梁百姓爱看美人,人尽皆知,又见这美少年才思如此敏捷,不知是谁先喊了声好,人群中纷纷爆发出一阵喝彩声来。   在这一阵喝彩声中,王道容接过那只栀子灯,转赠给她,客气有礼地说,“朝游日前舍血,容与令嘉还未曾道过谢,方才见这灯美丽,便自作主张送予朝游,也算略表谢意。”   王道容密绣的睫绒缓缓垂落,修长的手指将那一盏栀子灯轻轻放入她的掌心。   指尖微凉,如飞雪一点,转瞬即逝。   当真如落入掌心的一朵不合时宜的栀子花。   因为离得近了,慕朝游好像能嗅到王道容身上清冽的芬芳。   慕朝游的指尖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强压下内心千头万绪,“多谢郎君。”   王道容见她收下,略一颔首,重又转身回到顾妙妃身畔。   因着王道容与顾妙妃二人还要去佛寺赏灯,四人稍作寒暄之后,随即分道扬镳。   有王道容在,小婵也不自在。   他一走,小婵顿时就和出笼的鸽子一样长舒了口气。   两个人沿着秦淮河岸走了一圈儿,买了点儿羊羹吃了。眼看着都逛得有些累了,便随便找了间河畔的酒肆进去歇脚。   秦淮河岸列肆不知凡几,这间酒肆环境还算不错,一进大堂,便见垂落的竹帘隔开一张张的坐席。   因为天冷,慕朝游就给她和小婵各叫了一份馄饨吃。反正慕朝游是做不出她一个人吃独食,让初中的小姑娘在旁边伺候着的事。   她说好不容易出来玩,行走在外没有主仆之分。   小婵年纪小,和她待久了,也没了从前那么拘谨,忸怩了一会儿,还是捧了碗别过头坐到一边吃去了。   这家酒肆生意不错,从她们坐下起就一直不断有人进入。屋里烧了炭,暖烘烘的。   就在这时,厚厚的门帘又被人从外面打起,冷风夹杂着雪粒子倒灌进屋内。   小婵有点儿惊讶的嗓音忽然响起:“娘子,你快看!又是郎君和顾娘子。”   慕朝游捧着碗一愣,扭脸看去,只见帘子下掠过一道白如花瓣般的袖角。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苍白的手从那帘子缝隙间一晃而过,腕间绕着红色的缠珠红绳,食指与中指白玉、青玉指环各一只。   慕朝游记得王道容的手腕上就有这么一串缠珠红绳,是他幼时体弱时辟邪用的。   至于那两只指环,慕朝游也记得很清楚,是他自幼学习骑射琴乐平日里戴惯了的。   王道容他素日里极为爱美,十分讲究姿态好看,匣中首饰不知凡几,除了指环仍有玉簪、玉佩、抹额、香囊……林林总总,十分讲究。   再一看去,果见王道容和顾妙妃并肩踏入店中。   因为有帘子的遮挡,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她二人的存在。   小婵忙放下碗想过去行礼。   慕朝游赶紧拦住她:“他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是不要打搅他们了。”   小婵犹豫:“可是……”   她这一犹豫的功夫,王道容和顾妙妃便已经入了席,落了座。   离得很近,甚至能听到二人的说话声。   慕朝游舀起一只小小的馄饨,垂眸吃了。   顾妙妃柔和的嗓音从帘子那一头传来:“虽然这话本不该由我说出口,但慕娘子一直待在你那儿到底也不妥当。”   “芳之,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少顷,王道容敲冰戛玉般的嗓音响起:“令嘉,慕娘子是容之好友,又于你我有救命之恩,她无父无母,孤苦无依……”   顾妙妃那边忽然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 “那你对她?”   顾妙妃的嗓音有几分迟疑: “慕娘子救过我的性命,我一直不知如何报答。阿耶也很感激她。我只是想着,你若喜欢,不妨问问她那边的意思,纳了她为妾,也算有个名分。”   顾妙妃这么说是她经过深思熟虑的。   她和王道容从小一起长大,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她能看出来王道容对慕朝游的不一般。   母亲对此事耿耿于怀,顾妙妃虽然有些失落,却也并未就此乱了方寸。   她和王道容仅仅只是双方父母有意,没名没分,也没定下婚约。   说来说去,二人目前的关系也不过总角之交,是无权干涉彼此的。   顾妙妃当然也很喜欢王道容,容貌俊秀,洁身自好,待人体贴细致,不学其他人浪荡作派,她怎么会不喜欢?   可顾妙妃心里也很清楚,若她以后与王道容当真事成,想让夫君不纳妾是不可能的。   就说王道容那个伯父,朝野上最尊贵的王司空吧,在外面偷偷养着小妾,被夫人带着婢女二十,提着菜刀追砍,一时沦为笑柄。   曹夫人够剽悍了,能拦住男人偷吃的心吗?   便是她阿耶顾锡如此疼爱她,敬重她母亲,也在外面偷偷养了好几个外室。   男人想要偷腥,女人是管不住的。   她很喜欢慕朝游,回去之后很怜悯她飘零无助,若是她自己和王道容能事成,若是王道容欲纳慕朝游为妾,她是不反感的。   下一秒,王道容清冽的嗓音便轻轻喝止住了顾妙妃未尽之言,“令嘉,不得无礼。有损慕娘子声誉。”   “我与慕娘子君子之交,对她并无他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   王道容道:“你之所言并非无道理。你的旧疾,再喝上两帖药想来就没什么大碍了。留慕娘子在我这儿确实有损她声誉。”   少年沉静地说:“容想着,待你病好,便将慕娘子送离。”   顾妙妃那儿倒是一愣,“送离?你可想好了将慕娘子送到何处去?”   “慕娘子对你我有恩,芳之你可千万轻慢不得。”   王道容摇摇头,“我有意替她寻一门亲事,只是不知她是否愿意。”   慕朝游舀着馄饨的手顿了一下。   顾妙妃略想了想,“这倒不为一个好办法,你心中可有人选?慕娘子出生寒素,高门是有些难,不妨寻个诗礼传家,家世清白些的。”   王道容垂眸取了筷箸:“有一人,司空的属官陈恺,我曾经与他有些接触,他先祖也曾官至高位,虽说如今没落了些,但也是个雅秀的人物。届时我向父亲求个恩典,收养她为义女。能与王氏结亲,想来他应该不会拒绝。”   少年认真想了想,又摇摇头:“但我与此人接触甚少,人心难摹,千头万绪,还尚需斟酌。”   这家的馄饨皮挼得极薄,馅肉鲜美多汁,入口轻轻一咬,肉汁便在口腔中轻轻爆开。   烫得慕朝游倒吸了口凉气,猛地回过神来只见小婵正怔怔地看着她。   一双眼里盛满了复杂的担忧,“娘……娘子?”   慕朝游摇摇头,干脆搁下筷子,“小婵,我没事,我有点闷,想出去走走。”   小婵也赶紧撂了筷子站起身,“娘子,我陪你!”   “不必,我懂阴阳符谶。你看,我之前一个人出去多少次了都没事。”   “我只是出去透会儿气。”慕朝游想想,又安慰说,“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   说完,便不再等小婵作何反应,拿起桌子上搁着的栀子灯便出了酒肆。   行走在秦淮河岸,慕朝游微微抿着唇,脚步急促,她大脑混乱得很,几乎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到处乱转。   平心而言,王道容待她已算十分不错。   可她从未像今日一般生出这般浓厚的孤独感。   内心的失落并非是因儿女情长所致。   而是当她听见王道容与顾妙妃商讨着要如何处置安顿她这个外人,才蓦然惊觉自己其实从未被接纳。   哪怕王道容以朋友相待,哪怕她如今寓居在他家中,也曾经相扶持共患难,终归不是一路人。   时代鸿沟,士庶之别,是横跨在她和他们之间的两座大山。   哪怕她亦有所觉,但被冷静理智地评估着家世、血脉的尊卑贵贱还是让她像被捅了一刀。   ……就蒜挤进去也是橘外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从前网上冲浪的时候看到的那张表情包。   想到这里,慕朝游忍不住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眶有些发酸。   她怔怔地站在河岸,内心空茫茫的,扭头看一眼手里的栀子灯,又觉得无比郁闷。   原地站了一会儿,慕朝游想了想,还是蹲下身,把手里的栀子灯送入了川流不息的秦淮河中。   指尖刚触及脉脉流淌的河水,一道陌生的男声却忽然在背后响起。   “慕娘子?”   慕朝游惊讶地回过神,只见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王真”正微笑着站在灯火阑珊处看着她。   “王……郎君?”   灯火将王羡照耀得唇红齿白,他眉眼弯弯地望着她,“江畔一别,未曾想还能见面。”   “这算不算娘子曾经说过的有缘呢?” 第018章   慕朝游根本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王羡。建康那么大, 她本以为上次一别就算是永别了。她跟王羡不过一面之缘,惊讶之余也不知道可寒暄点什么。   王羡倒是十分自来熟地走上前来,还没开口说话, 便又要笑了。   上回江畔初见, 这姑娘带给他不少惊喜,回去之后, 王羡心里总惦念。   今日再见,忍不住笑弯了眉眼。   “这灯会三三俩俩, 成双成对的,本来以为只我孤身一人, 形单影只的,未曾想还能再见娘子。”   “娘子青春正好, ”王羡弯了弯唇笑说,“怎么也一个人孤零零的呢。”   慕朝游本来想说, 她带了小婵同行的, 但又懒得多解释这两句, 便道, “人多吵闹, 我一个人反而轻松自在点。”   她问:“郎君一个人觉得孤单, 怎么不带上上次那个小僮?”   王羡今天穿得仍旧很随意,宽袍博带,乌发随意半挽着,肌肤被通红的灯火一照,宛如玉人。   他踩着木屐走到她身边, 干脆就在河畔坐了下来。   望着那月色灯光下的秦淮河, 说:“正如娘子所言,我也不爱那些人多的地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人一多,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也就多了。”   慕朝游看他眉眼有些怅惘,似乎有些心事的样子,说得话也是半遮半掩,意有所指的。   她不想探究别人的隐私,又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干巴巴地挤出了一句,“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王羡闻言莞尔。   他这段时间忧心着朝堂中的暗流涌动,刚刚不过是有感而发,也没想这姑娘能真安慰到他什么。   只不过他生性爱美,看看美景,和美人说说话,心里已然觉得十分轻松满足了。   慕朝游生得很美,至少在王羡看来是这样的。   初逢江畔,灯光昏暗,未曾细辨,今日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动人。   她穿着打扮得很素净,肌莹眉丽,眸如秋水般澄澈,眼睛很大,但眼尾却狭长微翘,让她直视着人的时候像小狗一样坚毅动人,但有的时候又显得冷淡而遗世独立。   是的,遗世独立。   真奇怪,王羡一眼就看出来慕朝游分明是出生寒素,但她与人结交的时候,却十分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像初生的竹,脊骨挺拔,冲淡渊静。   “我听说敬爱寺晚上会点上不少的灯,”王羡问,“娘子要看看去吗?”   慕朝游本来不太想去,转念一想,又觉得走远些也好,便说:“其实我还有个小婢同我一道儿出来的,只不过我将她留在了酒肆里。”   二人回到了酒肆,慕朝游下意识往大堂内扫了一眼,王道容和顾妙妃已经不在了。   小婵看到王羡十分惊讶。她一直是跟在王道容在私宅那边伺候,没见过王羡,看他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慕朝游解释了几句,王羡叫了车,马车往敬爱寺的方向驶去。   南国崇佛,元夜这一日,热情的南国百姓们几乎将佛寺的门槛都踏破了。   敬爱寺占地广大,雕梁画栋,比屋连甍,寺内遍植了白玉兰,佛寺内外这个时候都点上了灯烛,高高的佛塔耸立在墨青色的夜空,周匝点缀着一圈的灯火,白玉兰开得热闹如雪,火光浮动在酒盏般的花瓣间。   一阵夜风吹来,星火闪烁,金铎和鸣。   王羡似乎和这里的寺主人相识,一踏入大殿,殿内的小沙弥见到他便合掌高兴地喊到道:“王公竟然来了!”   “寺里的白玉兰开了,吾师前些日子还想请王公来看呢!”   王羡笑说:“灵度公何在?稍后等我亲自前去拜访。”   慕朝游见了,就主动说:“郎君可以先会故人,我和小婵二人也能逛。”   王羡:“不打紧。”   小沙弥见状便道:“吾师如今正在禅堂打坐修行呢。”   僧人们在殿内点上了香烛,又取来了百合、兰花供佛,烛火漾漾,雪白的百合花在妙音梵呗之中静静开放,数不尽的珍木香草在黑夜中散发出芬芳的香气。   小沙弥问王羡和慕朝游要不要上香。   王羡欣然应允。   慕朝游也赶着热闹上了一炷香,她并没有什么愿望,只对着虚空之中结跏趺坐的释迦佛闭眼默念,神佛显灵,希望她哪儿来把她送回哪儿去。   上过香,王羡又与小沙弥说了会儿话。他嗓音不高也不低,像碎玉流珠似的,眉眼经由灯火一晃,更显出芳润温和的光泽来,风姿雅淡清致。   小婵跑到门口玩了一会儿,回来说,“放烟花了!”   王羡和慕朝游两个人都走出大雄宝殿去看烟花。   殿内的善男信女们也都一齐拥了出去。   慕朝游抬起头,十分专注地望去,只见夜幕之中乱洒了一天的星子,流光如散绮一般,当真是“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这气象实在是疏朗开阔,不知不觉间,她心里原本那股怅惘迷茫之郁气,不知不觉也都烟消云散了。   看着看着,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一道视线落在她脸上。   王羡正眼睛微眨,朝她笑呢,他怀里正抱着小沙弥送他的那一束百合花,笑起来时眼睛似乎比天上的星星还璀璨明亮几分。   猝不及防被她逮个正着,王羡微窘,皙白的肌肤浮出淡淡的粉,薄薄的耳尖微红,却又像是被烟花缛彩点染过的。   怪哉。   被少女那双美丽的秋水眸不解地瞧着,王羡胸腔中一颗心砰砰直跳。   他长这么大,心还没跳得这么快过。   不仅心跳得快,脸上也发烫。王羡心里纳闷,那天拼酒时还不觉得如何,怎么今日被眼前这女郎一瞧,心跳得这么快?   难道是百合花熏的?   王羡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成了亲,他的妻子比他大几岁,那个时候他哪里懂什么男欢女爱,成天只晓得跟在妻子的屁股后面一迭声地唤她“阿姊”。阿姊病逝之后,他也未曾再娶过妻。   男女情爱,王羡一直看得很冷淡。   想给他做媒的人不少,但直到如今,他家中也仅仅只有一妾。那还是曾经大将军赠予他的,他不要,大将军便要杀她。   王羡无奈,只能收了下来。   他不是视生命如草芥的人,那伎妾善弹琴,王羡喜欢乐律,就这样养着也没什么问题。   今岁一过,王羡今年已经三十四了,他生来性子就淡泊,不愿意入朝为官,不愿意多费心思量,对于情-欲更不挂念在心。   他和女孩子接触得很少。   若是寻常女儿,这个时候自然是会避开视线的,哪有这般坦然回望,直勾勾盯着的。   年轻人果然都是初生牛犊,横冲直撞的,王羡浑身发毛,微微偏头问,“娘子觉得这敬爱寺的烟花如何?”   慕朝游迎上王羡的目光,坦诚地说:“十分动人。”   她乌黑的眼里倒映着璀璨的星河,神情多了几分诚挚的认真,“多谢郎君今日带我来此。”   王羡被她一看,耳朵竟又红了一分,抱着百合花垂下了乌浓的眼睫。那含羞带怯的姿态似乎比百合还要郁美几分,空气中的百合芬芳好像也更加浓郁了。   慕朝游愣了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羡抱着百合,微微垂眸时的姿态竟然让她想到了王道容。   二人的皮肤都很白,鼻梁挺直,侧脸轮廓如山峦峰聚,斧凿分明,单薄的双眼皮与乌浓的眼睫却像花瓣,清峻又纤细,给人以温驯冷淡之感。   ……不过这二人都姓王,有血脉联系,长得像一点应该也没什么奇怪的。   慕朝游想了一想,也没怎么在意,很快便将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抛之脑后。   第二次见面的两个人,要说有说不完的话也不至于,只是一路走走,看看烟花,间或你来我往说几句应景的话,互相做个伴,心里也已经十分熨帖了。   -   王道容与顾妙妃相与步出了酒肆。   放眼望去,只见秦淮河内漂浮着许许多多的花灯。   如银河倒倾,星斗倒翻,满川的火莲乍明乍灭。   忽然,王道容脚步一顿。   顾妙妃不解:“芳之?”   王道容垂落眼睫。   河里的花灯太多,随着水波都拥挤到了拐角的石阶附近,挨挨挤挤的莲灯内唯有一盏已经阴灭的栀子灯。   王道容确信这是他赠给慕朝游的那一只。   慕朝游把它丢到了秦淮河里。   “芳之?”没有得到回应,顾妙妃又问道。   而王道容却还是像在神游天外,秀美的脸上透出点儿淡漠。   他二人总角之交,顾妙妃总觉得自己和王道容其实还是有几分情谊的。   若非如此,他那晚也不会不顾危险与慕朝游前来搭救,可有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顾妙妃常常会觉得王道容其实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王道容生来冰姿雪魄,艳骨芳华,王郎之美享誉建康,但与他美貌齐名的还有他的冷淡无情。   “欲得王郎顾,恨非王家妇。   “黄河百丈冰,不如王郎心。”   顾妙妃常常能感觉王道容淡漠地游离于世界之外,她呼唤了两三声,方才唤回王道容的神志,他微露歉疚,这才彬彬有礼地说:“容忽然忆起一事尚需处理,天色已晚,我叫车送你回去。”   顾妙妃一愣。她认识王道容数年,早已经非常清楚他的脾性。有要事不一定为真,但支开她一定是真的。   王道容说话做事向来先遮掩三分,客气三分。   她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点了点头,也没计较到底是何事。   顾妙妃一走,王道容鬼使神差地涉水打捞起那盏栀子灯。   栀子灯不是河灯,不防水,纸挼的花瓣湿漉漉皱巴巴的。   王道容容色淡漠如雪,白袍散发,袍角袖口被水湿了一大截,如鬼一般静立河畔。他垂着眼,指尖一点点拂过被人弃之如敝履的花灯。   河底不断变幻的灯火色,宛如潜伏在水面下的鬼怪。   这世上,奇异诡谲之物不知凡几,而人寿有尽,人力浅薄。   王道容很清楚自己在做一件逆阴阳,背常伦的事,所以他用顾妙妃作为借口,暗中收集神仙血。   如今神仙血是够了,可他当真能炼制出传说中的却死香吗?   在最开始,他其实并未打算替慕朝游找一门亲事。   她的体质太过特殊,待却死香练成之后,未免她落入有心人的掌中,其实杀了她是最理智的做法。   想到这里,王道容垂眸若有所思,指尖不知不觉间用了点力气,原本便脆弱不堪的栀子灯,更是成了一团皱巴巴的废纸。   在城郊的时候,他大可借刀杀人不管她的死活,可是一念之差,他迟疑了。   倘若不杀她,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也不失为一种保险的做法。   可是,她留在他身边,王道容觉得很不舒服。他眼睫微扬,乌黑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微不可察的疑惑。   他不知道这不舒服到底是从何而来,正如现在一样,像是蛰伏在心上的蚂蚁,总在不经意间爬出来咬他一口。   他习惯心跳的节拍不疾不徐,缓和有力,而非像有心疾一般,忽上忽下,忽快忽慢,颠簸得细微,他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王道容漆黑的眼底缛彩流动,握着栀子灯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河水微凉,仿佛透过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其实于情于理,他杀了慕朝游最为保险,既然不想杀她,还是尽快将她择一门亲事嫁出去吧。   不能再拖了。   -   考虑到王羡与灵度大师有约,看完烟花之后慕朝游没再多待,带着小婵向王羡请辞了。   王羡心里乱得很。既纳罕今天怎么这么没出息,又惊讶于慕朝游要走。   女郎来去如风,他怕下次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忙苦笑着问:“我与娘子这两次巧遇下来,可算得上是朋友了?”   慕朝游毫不犹豫:“自然。”   王羡松了口气,笑着说:“那这次娘子愿意说姓名了吗?”   慕朝游:“我姓慕,名朝游。”   王羡在心中将这三个字默念了一遍,觉得这个名字觉得十分妙,一念竟有些动人。   王羡不敢再念下去了,他弯了弯唇角,柔和得近乎有些柔情了,“今日一别,希望还有能与慕娘子重逢的一天。”   慕朝游一走。   那个小沙弥睁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看着王羡,看着看着,忍不住说:“我还没见过王公待人这般温柔过呢。”   王羡这下浑身都觉得不自在起来,但又忍不住要笑:“禅心不定。哪关你的事,当心我告诉你家师父去。”   小沙弥年纪小,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他是灵度大师的弟子,也与王羡处得久了,不是很怕他。   王羡性格十分温和,但骨子里总有些名士高傲的,不愿意蓄伎纳妾与其说是清心寡欲,不如说是不屑为之。   小沙弥见好就收,忙侧身行了个礼,示意道:“王公请吧,我带王公去见我师父去。”   -   从敬爱寺回来之后,慕朝游猜测她和王道容之间必有一晤。   王道容一直没什么动静,她也不着急,而是继续准备着她的搬家事宜。   行李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可带的。   宅子她也提前去和小婵看过了,就在秦淮河南岸的佛陀里,很小的一间,土墙茅屋,但好在带了个小院子,厨房和厕所都很齐全,采光通风也都不错,邻里们的家境也都算小康。   这一年下来,王道容给过她不少金银玉器,顾家感念她对顾妙妃的相助,亦送过不薄的资财。便是前几日顾妙妃也特地登门道过谢,带来了两马车的厚礼。   慕朝游还没傻到“净身出户”。她愿意舍血固然是能帮则帮,举手之劳,但王道容送她财货,她也不会拒绝。   没有钱根本不可能在这个乱世生存下来。   看中了这个屋子之后,慕朝游就果断花钱拿了下来。   小婵在知道她要离开之后很舍不得她,甚至还想让她带她走。   慕朝游也舍不得这个陪伴了自己一年的小姑娘。她很清楚自己目前这个状况,小婵跟着她才是害了她。只能承诺离开之后她还会时不时回来看她。   果不其然,三日之后一大早王道容便差了阿笪请她去书斋一见。   她到的时候,王道容正在书写着什么。   少年乌黑的发随意地披散着,脚上踩着一双木屐,宽大的白色道袍迤逦委地,如堆了雪浪。   案上的兽形小香炉内正散发着清雅馥郁的茉莉芬芳。   “郎君?”慕朝游轻声问。   少年抬起芳润皙白的脸,看她一眼,很平静自然地问,“朝游,你来了?”   饶是慕朝游早已经习惯王道容的容色,在他抬眼的剎那间,还是有种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的感觉。   魏晋时,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见到王戎、王敦、王导等人,又见到王季胤、王平子,回家后对别人说:“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   琳琅珠玉,芝兰玉树也不过如此。   王道容这样漂亮从容,举手投足间带着旧社会钟鸣鼎食的书卷气,俏丽中又带了点冷淡的少年,对于慕朝游这个现代人来说吸引力是很大的。   她知道自己爱慕王道容无非是因为容貌与吊桥效应,这爱慕很肤浅。在她难受了几天之后,这爱慕不知不觉间已经淡薄了许多了。   她拣了个座位在王道容身前坐了下来,“郎君今日找我有什么事吗?”   王道容垂睫搁笔,换了个正襟危坐的姿势,以示尊重:“今日前来,实为有一事想与朝游相商。”   “多谢朝游这一年来舍血相助。”说到这里,少年竟然直接朝她结结实实地行了个顿首拜头的跪拜礼。   慕朝游:“郎君快请,这是说得什么话……”   王道容少顷之后才缓缓直起身,“令嘉的病情已经稳定,容今日请娘子前来,是想问娘子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   慕朝游一愣。   “我……”她斟酌着措辞,“我毕竟也不好长久地寓居在郎君家中……”   王道容微微颔首,“容也正作此想。我一介男子倒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唯恐有碍于娘子声誉。”   慕朝游:“实不相瞒,我打算另寻个住处搬出去住。”   王道容平静地又点了点头,神情没什么波澜:“是么。”   “只是娘子孤身一人在外,怕是不妥。”   慕朝游:“都在建康城内,郎君又教了我阴阳符谶之术,我想,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   王道容闻言倒也未驳斥她,只是垂眸拿起了桌上的一卷书轴:“确有些打算。”   “实不相瞒,容打算为娘子说一门亲事。”他将手中那一卷书轴递给她。   慕朝游一怔,随手翻了翻。   书轴上的字迹遒丽天成,萧散藏锋,逸气跌宕。明显都是出自于王道容的手笔。   她认识。   因为她这一年来练的正是王道容的字。   她没练过毛笔字,字写得实在有碍观瞻,王道容便拿来自己的字帖给她练,她的字如今已经和他有三五分相像。   但重要的不是字迹,而是书轴上的内容。   这书轴上所写的竟然都是些年轻男子的信息。   对上慕朝游惊讶的视线,王道容嗓音依然如刀锋掣雪般的清冷稳重,“恕容失礼,娘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女子孤身居住在外,总是不安全。这书轴上的男子都由我精挑细选过,家世清白,亦有文采,前途无量。”   “朝游若有心,容便斗胆为娘子说这门亲。”   慕朝游没着急拒绝,而是抱着书轴问,“我身份低微,他们能看得上我吗?”   王道容似乎没想到她竟然毫不抗拒就接受了下来,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淡言说,“这些男子祖辈也曾官位显赫,只是这几代没落下来,能与琅琊王氏攀附上关系,我想,他们不会拒绝。”   想了想,又补充说,“日后他们也不敢欺辱于你。”   慕朝游额杵着书轴,关切地问,“那颜色如何?我喜欢容貌俊雅的美男子。”   王道容:“……”   他曾预想过慕朝游或许会当场拒绝,却没想到她非但没拒绝,反倒还关注起男子的容貌来。   藏在心底的蚂蚁冷不丁地爬出,蛰了他一口。   他眉目清淡,语气毫无波澜道:“革囊众秽,容貌不过皮下白骨,朝游何必执着于此。”   慕朝游忍不住笑起来,“你自小修道,怎么说话倒像是佛门子弟,你们道士不是说,形神俱妙,与道合真吗?”   王道容微微抿唇。   慕朝游这才微微一笑。   日光透过窗棂,照得她乌发泛起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双眼明亮如星,如春风中的新草一般柔软而舒展。   “多谢你的好意,但比起盲婚哑嫁,我更愿意自己去寻一个情投意合的心上人。”   王道容不太理解慕朝游的意思,“即便此人既无才学,也无家世,更无财货?”   慕朝游惊讶:“那我看中他什么?”   王道容更觉晦涩难解:“……”   慕朝游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这古代人是不知道自由恋爱到底是什么样子。   但她看他与顾妙妃倒是颇有些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意思。就当他是幸运吧。慕朝游也不打算教他什么是自由恋爱。   王道容忖度着她的态度:“容也只是提议,朝游既无意,容也不便勉强。”   他没有不满,只安静地摊开手掌,想要拿回她手里的书轴。   手指皙白修长,很有力量感。   慕朝游却没松手,笑道,“已经给了我再拿回去不合适吧,说不定我哪天真遇上这书轴上的男子,成就一段良缘呢。”   王道容要了个空,顿了顿,也没在意,或者说迫使自己不去在意。只点了点头说,“那容便在这里预祝娘子觅得佳偶,成就一段金玉良缘了。”   慕朝游拿着书轴走后,王道容没有起身,而是又继续静静地榻上坐了一会儿,这才吩咐阿笪备车,他要回主宅见王羡。   当初王道容为了修道清静,特地买下了这间私宅以作修道之所。但是旬日还是会回主宅一趟拜会父亲,小住上两天。   儿子性情淡薄,当爹的也习惯了。   或者说这父子俩性情本来就如出一辙的寡淡如水。   王道容过来的时候,王羡正一边用早膳一边看信。   年节的时候王羡曾特地去书一封随年礼送呈大将军府上,旁敲侧击大将军的态度,如今回信辗转送至。   王羡看完了把信递给他,“你怎么看?”   王道容行过一礼之后这才接过信,在王羡面前坐下。   少年垂眸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地看完了,抬起脸便道:“看来大将军心意已决。”   “是。”王羡轻轻叹了口气,一双桃花眼眼角泛起淡淡的细纹,“这也是难免的,陛下这几年来步步紧逼,大将军个性刚愎骄横,哪里忍得下这一口气?你是怎么看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王道容平静地将信交还给王羡,“当初司空与大将军助力陛下图谋江南,立足皇位,如今陛下自然要收拢王权,防止王家做大。”   王羡又递给他一双碗筷:“你是说必有这一战?”   王道容:“陛下英明坚忍,锐意进取,非庸庸碌碌,昏聩懦弱之辈。”   “陛下不是汉献帝,更不愿做汉献帝,何况有惠帝怀帝前车之鉴。”   “大将军性格豪迈跋扈。”王道容款款分析说,。陛下这两年来对王家逼得太紧,大将军虽无篡位之心,却定是要在有生之年彻底控制天子的。”   “如今这个局面不也不仅仅是局势所逼,更是二人性格所致。”   王羡见他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说得有理,微微点了点头,王羡没当官,但对于朝野之间的这些明争暗斗看得却很清楚。   他不想为官是因为名利之心淡泊。但王羡很清楚自己儿子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别看他这个时候乖得像个小姑娘,实际上野心可不小。   王羡不由抬起眼笑说: “嗯……现在情况暧昧,你没什么事干,这段时日天天待在家里睡大觉,要么就是和谢家刘家的两个小子鬼混,难道就不着急?”   王羡口中的那两个小子,是王道容两个难得的好友,陈郡谢氏的谢蘅,沛国刘氏的刘俭,三个人每天厮混在一起,尤其是那刘俭,性格荒唐得很,三个人每天厮混在一起,  弹琴饮酒,正事是一点不干。   王道容拿起筷子,嗓音清清淡淡:“风雨晦暗,前途未明,非入局的好时机。”   王羡揶揄:“你就不心急。”   王道容压根未被王羡所激,垂眸夹了一筷子逐夷,“琅琊王氏家训,言宜慢,心宜善。处柔守慈,谋定后动。   “更何况,王家不会亏待自家人。”   王道容想得很清楚明白。   他不是寒门子弟,不必急于争夺几个官位,有家族背书,早晚能顺顺当当,体体面面的官至清贵。   朝野情况未明,大将军会不会入京,什么时候入京,大将军与圣上的博弈到底谁输谁赢终究还是未知数。   最重要的是如今却死香还未炼成,他手里的筹码太少了。   稍微抛开这些繁杂的朝野,王道容的目光落在王羡身上,忽然发现了个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你……”   王羡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嗯?”   王道容记得王羡生性疏朗散漫,今日却好像特地拾掇了一番。   男人宽袍博带,素簪乌发拢在脑后,远山眉桃花眼,抬头冲他莞尔微笑时,眼角细纹都泛着温柔的神光。   王道容:“……”容光焕发以至于风骚入骨。   这话太过失礼,王道容纵使内心再冷淡矜傲也不至于对父亲说这样的话。   少年收回视线,言简意赅,一笔略过,“无事。”   -   “娘子回来了!”   慕朝游一回到屋里,小婵便迫不及待地丢开手里的活冲了上来。   “郎君去寻娘子说了些什么?”小婵急切地问她,一双大眼睛里闪动着期盼的神采。   慕朝游一看小婵这个神色,就知道她还没死心,想让王道容把自己留下来呢。   慕朝游知道不直说是打破不了她的幻想了,便直截了当地说:“你家郎君想给我找门亲事。”   小婵一愣:“什……什么?”   慕朝游叹了口气,将书轴递给她,“你自己看吧。”   小婵飞快地翻了翻,唇瓣犹豫着动了动,“那娘子你同意了吗?”   慕朝游摇摇头:“我不喜欢别人安排我的人生。”   仔细想想她这场单恋可真够倒霉催的,对方发好人卡就算了还替她相亲。   小婵年纪也不小了,脑子一转,就知道王道容对慕朝游绝无兴趣,否则也不会主动替她找门亲事。   她又要哭了,一双眼泛起红,“那……娘子你是真的要走了吗?”   慕朝游心里一软,嗯了一声,抬起手擦了擦她柔软的脸蛋,“我想今天就走。”   本来还想和王道容告别,但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平添离别时的尴尬。   小婵一把拉住她的袖口,哽咽着,想要说些挽留的话,却到底没有说出口,只说,“我会记得娘子的,娘子也一定要记得承诺回来看我。”   慕朝游也觉得内心酸楚,相处一年多,她从没把小婵当过婢子,小婵也从刚开始的小心翼翼变成现在这样大胆活泼。   她有时候想,自己这样是不是不负责任,日后小婵还能习惯吗?   慕朝游想说些什么,心脏却像被什么揉成一团,嘴里干巴巴的,只能别过头去,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其实小婵留在王家才是最好的。王家是当世第一豪族,虽然没有人身自由,但总不会随便与她一个小婢子为难。   慕朝游要带的东西并不多,离开前,她特地留书一封,道明缘由,由小婵转交给王道容。   本来她是想自己离开的,但小婵不肯,非要送她到佛陀里。   踏出大门的那一刻,天朗气清,丝丝缕缕的白云漂浮在瓦蓝的天空上,路边的黄澄澄的迎春花懒洋洋地摇曳在日光下。   刚经历过严冬的建康城内,春风骀荡,日光明媚,似乎预示着一个新生的世界。   站在王家大门前,天光照得慕朝游微有些恍惚刺目,照得慕朝游微有些恍惚。   脱离了王道容的庇护,在这一个陌生的乱世害怕吗?   有一点。   但顾妙妃身体已无大碍,她跟王道容之间也算两清。   何必死皮赖脸一直待在他身边,平白令人为难呢?   虽然之前没有过恋爱经验,但自尊自爱的道理她还是懂的,所幸在王道容面前她还尚算体面,未曾摇尾乞爱。   微抿了唇角,慕朝游吐出一口气,转头对小婵说:“走吧。”   -   王道容和王羡这一对父子平常没什么话能说的。用过早膳之后,王道容同王羡辞别,也没回他自己的住处。   刘俭今早给他递了帖子,邀他和谢蘅出去玩。   刘俭性格很混不吝,不着调,他好饮,闲来无事就爱叫上王道容和谢蘅两个人去秦淮河附近的酒肆饮酒。   王道容不感兴趣,只跟着喝了几杯,又用了点儿五石散。他虽不好此道,但今日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安,在刘俭的痴缠之下破天荒地地用了一些。   药效很快上来,王道容如玉的面色泛起淡淡的薄红,衣襟也被不自觉半敞开了点儿,胸腔之中一股热意泛上来,忍不住就要行走。   他本来就不太舒服,见刘俭抱着女伎厮混在一起,越来越没个正形,就更觉头痛。   刘俭醉醺醺地笑,“王郎这些时日闷闷不乐,到底是有什么心事。”   王道容面无表情移开视线。心想,心事没有,但眼睛在痛。   谢蘅就端庄得体许多了,他是谢家子,皮肤白皙,容貌俊雅,是个软和的好脾气,只横琴膝前拨弄他的琴弦。   而刘俭这个时候已经披头散发,与女伎抱成一团了。   王道容玉容生晕,也只静静地跽坐在侧,偶尔投来一瞥,如看兽类交欢。   他眼瞳很黑,近乎沁出些淡淡的青。   他无意在女人身上行散,也忍无可忍刘俭的荒唐,就跟刘俭谢蘅道了别。   没坐车,自己一路快步走了回去。   快回到家中时,热意也纾解了大半,王道容提起袖口,闻到刘俭的酒气。   他喜净好洁,不由微蹙了眉尖。回到家之后先沐浴更衣,熏过茉莉衣香之后,紧绷着的神经这才渐渐放松了下来。   坐在廊下晾头发的时候,王道容忽然感觉到屋里很静,静得落针可闻。   他是修道人,习惯了宁静。   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奇异的感受了。   王道容微潮的乌发滴着水,滴滴答答,落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顺着锁骨一直落入皙白的胸膛。   不知为何,他今日总隐隐有不安定之感。   略微思忖了半晌,才蓦然记起,是慕朝游不曾前来相迎。   往常他回到家中,慕朝游总会在门前等着他归来,此举或许是出自爱慕之情,或许是为客的礼仪之道。但总归王道容已经习惯了慕朝游的存在。   想到这里,王道容不禁问阿笪,“慕娘子不在家中吗?”   阿笪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说起来今天一天的确没见过慕娘子。”   王道容:“你去请慕娘子过来。” 第019章   王道容:“你去请慕娘子过来。”   阿笪得了令, 小跑着去了。   没过一会儿神情凝重地回来了。   王道容见他神情不对,“发生何事?”   阿笪面露迟疑:“守门的老阍人说慕娘子今天叫了辆马车出去了,好像, 还带了一笥衣物, 一个箱箧……”   “听其他婢子说……”阿笪觑着王道容的容色,小心翼翼地说, “似乎是搬走了……”   王道容:“小婵呢?”   “小婵也跟着去了。”阿笪说,“还没回来。”   但好在王道容的容色还是很平静淡漠的。   他乌发飘扬在空中, 淡说了一句,“那等小婵回来。”   -   小婵刚一回到府上, 就被一个平日里不太熟悉的婢子给拽住了。   “诶呀你怎么才回来。”那人一把拉住她衣袖,很关切地朝她身后张望了一下, 问,“慕娘子呢?”   王道容正垂眸自己跟自己下棋。   修长的手指捻着一粒玉做的白棋, 肌肤似乎比玉棋子还要剔透明润两分。   阿笪领着小婵走了进来。   王道容抬起眼看向小婵有些陌生的稚嫩脸颊。   “慕娘子未同你一起回来吗?”   看这个小婢脸上浮现出忐忑之色, 他心里这个时候其实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但还是明知故问了这一句。   果不其然, 小婵有些紧张地朝他行了一礼, 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来递给他。   “回郎君的话, 娘子……娘子走了。”   王道容没接,“去了哪里。”   小婵将头埋得跟深了,“娘子说顾娘子的病已经好了,她一直待在府上也不像话,今天一早就搬去了秦淮南岸的佛陀里。”   王道容这才垂眸接了, 白皙的手指翻看着信纸。   信上笔迹疏密有致, 法度自然,虽然还稍显拘谨, 但一笔一划却很有些筋骨,是慕朝游的笔迹无误。   写的东西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感谢这段时日以来的照顾,说是已经搬去了佛陀里,倘若有机会可以来做客。   她言辞不卑不亢,静静展着信笺,王道容倒有些被打了个措手未及之感。   王道容不免微露怔忪之色。   ……她就这样走了?是他今日指手画脚惹她不快了?   霎时间,他心中弥漫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阿笪没忍住在一边偷觑了好几眼。只见自家郎君,握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垂着眼睫,安安静静地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阿笪不讨厌慕朝游。   在他眼里,慕娘子只是个有点古怪的娘子。他能感觉出来王道容也是不讨厌慕娘子的。   何况他陪郎君这么长时间了,还没见过郎君和哪家女郎这么亲密过。那为何不直接纳了慕娘子呢?   阿笪想不通,忍不住开口说:“慕娘子不告而别,实在是太过失礼了,郎君,要不我这就去佛陀里把慕娘子请回来?”   王道容这才回过神来,将信纸折好收入袖中,截住了阿笪的话,淡道,“不必。”   他心中的确有很多疑问。   比如说,他精心替她挑选的那几个人,才学都是很好的,前途也很好,家世虽然贫寒却也是士族出身。   他甚至还为她备下了一份丰厚的嫁资。可她为何什么都不要也要离开呢?   对于女子而言,有什么比嫁个好人家还重要的吗?   为什么她宁可舍弃金银财宝,富贵荣华,做那颠沛乱世中一颗渺小而微不足道的芥子。   这些想法如雾一般丝丝缕缕缠绕在王道容心头,却又在心生微澜前的一秒,被他习惯性快刀一斩,利落斩断。   也罢,总归是她自己的选择。   小婵说:“郎君,我也曾劝过慕娘子的。”   “不必劝。”王道容说。   若说不悦或许还是有一些的。他嗓音淡静,一字一顿,“萍水相逢,缘起缘灭,这样也好。”   -   从古到今,搬家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好不容易将小院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慕朝游坐在小凳子上,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弹。   累出了一身汗,还没有洗澡,她不敢上榻。天知道她这个时候有多怀念躺椅。   稍作休息,略微振作了精神之后,慕朝游走出家门就近找了家面馆,随便对付了一下。   一个很窘迫的事实,她不会用大锅烧饭,厨房里也没有松毛和柴火。   一边咬着面条,慕朝游一边在心底默默整理着明日的计划安排。   首先是要问问邻居熟悉一下周边的环境。   第二天一早,慕朝游特地抱了盆去了趟河边,很顺利地就从热情的洗衣妇人身边打听出了日常生活用品到底该去哪里买。   “娘子是一人住?”一个吴姓的婶子看她长得皮肤白皙,浑身上下水灵灵的,衣着也整洁,忍不住好奇地问。   这本来也是瞒不住的,慕朝游当下便承认了,“是,我是中原人,父母都……”   本来想说都死在战火里,但想到远在另一个时空的二老,又觉得不吉利,忙改了口,“与父母失散了。”   穿越到这个时代近两年下来,说不思念家人是不可能的,好在她不是独生女子,家里还有个姐姐能照顾父母。   “女子一个人孤身在外多危险吶。”热情的洗衣阿姨们看她的目光里顿时包含了同情,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就开始帮她出谋划策,“前几日那谁家母狗不是落了一窝小狗?娘子要不抱两只回去看家护院?”   慕朝游心下微动。   但她刚搬过来没多久,自己都还没站稳脚跟,实在不确定能否负担得起一条小生命的重任。犹豫再三,还是忍痛婉拒了。   不过借今日这一桩闲谈,她也算顺利打入了佛陀里家庭主妇内部。   这些主妇们个个都消息灵通,持家有方,手脚麻利,在一众婶子的帮助下,慕朝游很快就熟悉了周边环境。   安定下来之后,她去见了小婵一次,并托小婵去信一封给王道容,信里重新解释了一遍她搬出去的原因,又对不告而别进行了郑重的道歉。   言辞诚恳,真情实意。   但王道容未有回音。   慕朝游:“……”   她本来想王道容是不是埋怨于她的不告而别,但转念一想,他性淡如水,或许是觉得没必要。   该做的她都做了,如今也算问心无愧。   很快,慕朝游就把这一桩事抛之脑后。   然而,就在建康步入孟春之际。她忽然收到了来自王道容的回信。   信中未置一词,随信送来的却有价值不菲的万贯财货。   慕朝游看过这些财货就请送信人将财货原原本本退了回去。   她并不想挟恩为报。她和王道容如今已算两讫,不想多占这个便宜。   当然她也不想就此和王道容一刀两断,彻底断绝了来往,王家势大,说她没出息也好,势力眼也罢,衙门有人好办事,从古至今都是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慕朝游认得清现实。   所以同财货一起退回的,还有她亲写的一份客客气气的答谢信。   王道容的来信同时提醒了她一个重要的事实。   她应该给自己找一份工作。   哪怕她如今坐拥的财货已经足够温饱她下半辈子,但坐吃山空向来不符合中国人的价值取向,不论什么时候,生就一双手,一双脚,就应该脚踏实地地靠劳动填饱自己的肚子,存下一份或许并不算丰厚的积蓄。   但这是古代。   还是乱世。   找一份工作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慕朝游特地提着点儿瓜果蔬菜找吴婶子打听过。   就是吴婶子看她的目光有点儿惊讶,“娘子竟也要找工吗?”   慕朝游迟疑地点点头,深知财不外露的道理,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我这一路逃难而来……本来就没剩几个钱了。”   她无奈地说,“买下这个房子就已经花光了我身上的积蓄,若再不找个工,饭都快吃不上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慕朝游还是懂的,买起惨来毫无心理压力。   吴婶子忍不住瞅了面前这年轻的小娘子好几眼。   其实自慕朝游搬进佛陀里,她们这些街坊邻居私底下就议论过好几次。   看着皮肤白净,牙齿整洁,乌发浓密如云,说话温声细语,文绉绉的模样,哪里像是平头百姓出生的呢?   那一双手,吴婶子在慕朝游跟着她们一道做针黹活儿的时候特地留意过。   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没一点污泥,十指柔软,只在指头附近有一层薄茧子,一看就是握笔握出来的。   看样子,恐怕是个没落士族出生的娘子也未可知。   与人交往时,慕朝游也从没刻意遮掩过自己会念书写字的事实,甚至还有意无意多显出几分来。   不要低估这个时代的士庶之别,哪怕众人只猜测她是个没落的士族,寻常宵小慑于士族的威严,等闲也不敢欺辱的。   吴婶子告诉她,女子谋生其实也无非是做点针黹活儿,家里有点儿余资的,也可以支个小摊沿街买卖。   可惜慕朝游手工技能基本为0,绣个十字绣都歪歪扭扭惨不忍睹,更遑论替人洗衣缝补了。   做点小本生意慕朝游倒是意动,毕竟她手里刚好还有点积蓄。但她并不了解建康的市场环境,也不知道卖点什么合适。   思来想去还是想先找个什么店铺做个工,学习锻炼一下。   她把自己的想法同吴婶子一说,吴婶子想想也觉得有理。   就慕娘子这娇生惯养的模样,针线不行,做饭不会,沿街买卖风吹日晒哪里吃得了这个苦?倒不如找个帮工先适应着。   将那蔬菜瓜果一收,便眼也不眨地打了个包票,“娘子放心,若有合适的,我一定帮你留意着。”   一个人生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每天慕朝游都要起个大早,去远离家门口的水井一趟趟打水。   就近不是没有池塘,只不过在看到池塘这一头人家洗衣洗菜,另一头人家在洗刷马桶之后,她就果断放弃了在这里打水的念头,宁愿多跑几趟,至少干净卫生。   脏衣服没有洗衣机也要自己手动搓洗,特别是厚重的被褥,不能机洗简直是一种折磨。   至于水温。   本来挑水烧火就不容易,好在已经开春,否则冬天烧热水洗衣又是一重的奢侈。   离了王道容之后,古代的生活比慕朝游想象得还要艰辛许多倍。   因为白天太累,她基本上一入夜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好处也是有的,她胃口比之前好了不少,吃得饱睡得香,体力渐长,皮肤甚至还因为早睡早起多运动光滑细腻了不少。   在生活脚踏实地,柴米油盐酱醋茶,无尽的琐碎之下,和王道容的生活倒像是一场风花雪月,淡而渺远的梦了。   -   慕朝游刚离开的时候,王道容尚未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之处。   每日不过照例在家中练字习书,去定林寺画那未完成的壁画,家族之间往来应酬走动也是必不可少。   南国素来有品评人物的风气,席间一句妙语,或是名士长者的一句夸赞传扬出去,都是不薄的政治资本。   王道容幼而聪敏,博涉经传,兼通玄释,逸秀超群,幼时随父王羡拜访好友周泰,周泰见他年纪尚小,却口齿伶俐,机敏聪慧,眉目清而有神,天骨疏朗,貌如冰雪,皎如玉树,赞叹道又是王家宁馨儿。   待到王道容长成,一日涉雪而来,世人远远望之冰姿雪魄,宛如神仙中人。   从此之后,每每乘车出行,男女老少追逐如狂,呼之王六郎。   可以说,王道容自小就不缺声名,如今虽然官微言轻,名望却是与日俱增。   他要做的事情很多,并没有闲暇去想慕朝游。   好不容易结束了一桩应酬,等驱车赶回府上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守门的老阍人睡得昏昏沉沉,阿笪上前拍了几次门,才将老阍人叫醒。   老阍人从睡梦中惊醒,提着一盏飘飘摇摇的灯,颤巍巍地走来。   灯光下的王道容乌发如绸,皙白淡漠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疲态。   老阍人姓张,在王家已经干了许久了,是看着王道容长大的。等王道容买下这一处宅子之后,他就主动提出要替他看门。王道容素日里也很尊敬他。   张翁提着灯走近看着他的面色,关切地叹了口气,主动上前帮忙牵马,“唉,又累得郎君这日日辛苦。”   王道容淡淡颔首算作回应,又道:“张翁你年事已高,这些事交给阿笪去做就是。”   张翁笑呵呵的:“趁现在还能做得动,能帮郎君多做一点是一点。”   两人刚把马牵到马厩,又忽然下起了雨。   入了春之后,建康的雨水一日比一日丰沛。   或许是席间累得狠了,王道容这会儿沐浴完却是毫无困意。   窗外春雨潇潇洒洒,竹帘高卷,夜风吹动烛火细细,炭盆内的炉火熊熊烧着,驱散了点点的春寒。   王道容取了棋枰,下意识地就对阿笪道:“请慕娘子来。”   阿笪顿时就愣住了,“郎君,慕娘子已经搬走了。”   王道容揭开棋盒的手顿了一顿,蓦然才想起慕朝游的确已经搬去佛陀里了。   他垂着浓黑的眼睫,淡淡嗯了一声,“忘了。”   又把黑棋与白棋一颗颗取出。   敲棋声错落琅琅。   阿笪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只看到那棋枰上的五颗黑子整整齐齐地练成一线,忍不住笑说:“郎君怎地有兴致连起了五子。”   王道容敛眸,他依稀记得慕朝游不会下棋,只会连五子。   她的围棋也是他手把手教的。   因为生疏,每走一步时,她往往要思索良久,而他手边便搁着一卷南华经,等她思考的时候,他便去读南华。   慕朝游实在是个臭棋篓子,但王道容一人独居日久,没人的时候也只能对着棋谱解一解死活,和她对弈倒也成了难得的消遣。   阿笪这么一说,王道容便拂了棋枰上的棋子,“去替我将那本《玄棋谱》拿来罢。”   王道容并不是个多么柔情的人,他表面上端正如玉,淡然如水,骨子里却很有世家子弟的矜傲。   慕朝游的不告而别的确令他微感不虞,如鲠在喉,但也仅此而已。   他准确地体会到了慕朝游两讫的用意,也照单全收。   高傲的个性使然,当然也不会再同她有什么主动的,多余的牵扯。   但或许是今夜的春雨太过漫长。慕朝游的存在就像这场春雨,不知不觉,一点点润泽人心,影响很细微,却很深远。   王道容一人自弈到夜深,最终还是叫了阿笪来,命他把之前为慕朝游准备的嫁资一同送往佛陀里。   如此才算两讫。   阿笪第二天便去办了这件事。   不到日暮,王道容就收到了慕朝游的回信并那一箱箱退回来的财物。   王道容垂眸望着地面上的箱笼,沉默半晌。   她竟不要么……   也罢,总归是仁至义尽,自此之后,尘埃落定,再也没什么旁的牵扯。   -   其实搬到佛陀里之后,慕朝游不是没有再见过王道容。   只不过是在他和刘俭、谢蘅一干人等策马而过时,远远站在人群中看过一眼。   狂热的建康百姓将大街小巷围了个水泄不通,而王道容和他那两个好友,则在人群的中心。   青槐如幔,绿柳逐风。   王道容白衣轻裘,策马执鞭,如仙人来下,周围山呼海啸,他的容色却平静淡漠得一如霜雪。   隔着重重的人群,慕朝游不过一晃眼的功夫,就见他纤长清瘦的身影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好像他从未来过。   她和他之间,是两条不相干的平行线,慕朝游不会一直待在王道容身边,她要离开他也不会挽留。   他们短暂重迭,又一触即分。   王道容一个世家子,和她一个庶人,云泥之别,慕朝游怎么都觉得她和王道容的接触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此看过几眼之后,她很平静地就回去了。   回去之后也没怎么伤春悲秋,生活可没给她伤春悲秋的时间。   吴婶子很快就找到了她。   她帮她找到了一份在酒肆帮工的工作。 第020章   “酒肆?”慕朝游问。   “对, ”吴婶子笑容满面地说,“就秦淮河边上那个魏家的酒肆,一对老夫妻开的。他家那个巴乡酒酿得极好, 平日里生意好得不得了。”   “只不过生意一好, 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要说这一家人也倒霉。”说到这里, 吴婶子有些唏嘘的样子。   慕朝游不解追问:“还请婶子指教。”   吴婶子这才说:“就前段时间,酒肆来了个士族的浪荡子, 也不知抽哪门子的疯往这间小酒肆里钻。喝醉了闹事,魏巴去劝, 反被这好不讲理的使唤下人打折了腿!”   “若非如此,哪里要请人帮工呢!”   慕朝游一怔, 没想到个中还有这一番关节。   “正好啊他家那个侄子跟我二姐家那边的侄女成了亲,也算一家人。”   “他家一说招工我就想到你了。”   若是其他姑娘听到如此骇人听闻的事, 一般也就望而却步了。   但跟着吴婶子捻针走线的这段时日, 慕朝游觉得自己眼睛都快熬瞎了, 随便哪家招工她都愿意去试试。   第二天一早她特地买了肉蛋瓜果去吴婶子家登门道了谢, 当天下午就去了魏家的酒肆上岗。   魏家的这一对老夫妻本来是荆州巴东郡人, 巴东郡的巴乡酒闻名于世, 男的就去被取了个诨名魏巴,女的姓韩,名字不清楚,只道是韩氏。   二人还有个老来子,叫魏冲。   魏韩夫妻二人都是极为平易和蔼的性格。   魏冲也是个好脾气的少年, 手脚麻利, 见人就笑。   前去酒肆的路上,吴婶子如此如此, 不厌其烦地和她说着。   慕朝游一路走,一路侧耳听得很认真,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临近酒肆大门,一颗心忍不住噗通直跳。   吴婶子先抬腿迈了进去,回过身冲她笑:“娘子别紧张,都是极好的人家。”   慕朝游由吴婶子领着进了魏家酒肆。   酒肆不大,上下两层,一楼大堂,二楼包间。   店里人头攒动,却很热闹。   柜台后面正站着个记账的夫人,瘦高,黑皮,吊着两弯眉,一双眼精神奕奕,是个极为精明能干的长相,五官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美丽。   吴婶子领着她过去跟那妇人问好。   “这是你韩婶子,快,喊婶子。”   慕朝游过去行了一礼,客客气气地说:“婶子好,我姓慕,慕朝游,是吴婶子介绍过来帮工的那位。”   韩氏之前是听吴婶子介绍过的,早有过准备。眼前的少女肤白莹润,眉眼清素婉约。这一副漂亮的面皮还是有点儿出乎了她的意料。   店里太忙,她也未及细看,匆匆一点头,便叫慕朝游去后厨找她儿子,“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去问他。”   吴婶子便又领着她进了后厨,见过了魏巴,魏巴左腿看着是不太灵便,他样貌跟韩氏一般周正,就是不太爱说话,比较沉默,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打折了腿,心情沉郁之故。   不过看她来,还是和蔼地宽慰了她一句,叫她不要害怕,安心干着就是。   来之前韩氏叫她去找魏冲,慕朝游在厨房里看了一圈儿也没看到魏冲的踪迹,她心里正纳闷,忽然,后门的帘子被人从外面一把抢开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大步流星地从后院跑了进来。   少年生得一副小麦色的皮肤,乌黑的发拢在脑后束成个马尾,一双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闪闪发亮。   他穿着双草鞋,衣裳领口半敞着,浑身上下被水浇得湿淋淋的。   手里一面提着两条还在扑腾的活鱼,一面笑:“阿耶!才摸到的!今晚加餐!”   下一秒,少年似乎觉察到厨房里的外人,一双眼灵敏地落到了慕朝游身上。   四目相对的剎那间,那少年愣了一下,反应也快,顿时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来,扭头问她身边的吴婶子,“婶子,想来这位便是那位阿游阿姊了?”   魏冲笑吟吟说:“我叫魏冲,今年十七,见过阿姊。”   慕朝游回过神来,点点头,照葫芦画瓢地又自我介绍了一遍,“我姓慕,虚长郎君几岁。”   如此一来,人都算认识了。   看慕朝游适应得还算不错,吴婶子也放了心,她家里还有事儿,交代了几句之后便朝朝三人辞别了。   慕朝游心里很感激她的相助,亲自将她送到门口,“婶子去吧,接下来我自己能应付。今日麻烦婶子了,赶明我请婶子吃饭。”   别的不说,懂得知恩图报,光是这一句听得就舒坦。   吴婶子笑眯眯地“诶”了一声,嗔怪道:“这孩子,说什么呢,婶子是贪你这顿饭的,快回吧,忙你的去,可机灵着点儿,别给你婶子丢脸啊。”   慕朝游一一应下来,回身进了厨房,魏冲正坐着个小胡床在那儿洗碗。   少年浑似鱼托生的,一盆子水洗得洒了半盆子,瞥见她来,也不含糊,甩着手冲她笑:“阿姊快来帮帮我!”   慕朝游顺手拎起旁边一个小胡床坐过去。   魏冲松了口气,说,“我手笨,干点儿重活还行,洗东西总是要被我娘骂,如今好了,阿姊你来了,可算多了个帮手。”   慕朝游拿了一块布一只碗,一边洗一边回:“郎君说得哪里的话,我也是第一次过来帮工,不懂得地方还很多,万望郎君多多担待指教了。”   魏冲哈哈一笑,“那一定。”   柜台那边清闲了点儿,韩氏这才想起被她撂在了后厨的慕朝游,撩起帘子一看。   正看到慕朝游跟魏冲坐在一块儿洗碗呢。   见这两人相处还算不错,韩氏这才松了口气,放了帘子又走了。   魏冲就帮家里干重活,慕朝游则负责和韩氏一起洗涤酒器,招待客人。   魏家这间与其说是酒肆,倒不如说是个小餐馆更合适,经营范围很广,小吃也很多。   工钱给得不多,但慕朝游有心开个店面谋生,很能静下心来干活学习。   魏家人本来想找的是个能干的男子,刚开始见她细皮嫩肉,文文秀秀的模样还有点犹疑,想着做一段时间看看,不行再换。   但一个月下来却不想让她走了。   这固然是因为慕朝游做事踏实,但最重要的是慕朝游她生得很好看。   这个年代的普通百姓能顿顿饱食都屈指可数,终日风吹日晒,面黄肌瘦,营养不良,才是最普遍的写照。像慕朝游这样皮肤白皙,个子高挑,乌发如云的现代女性,足可称之为“美人”了。   美人当垆卖酒,魏家酒肆的客流量都比从前大了不少。   或许是受昔日卓文君卖酒的典故影响,谣言竟然越传越广,人人都说魏家酒肆来了个不得了的佳人。   刘俭是最爱美人的,得了消息立刻兴致勃勃,呼朋唤友喊谢蘅和王道容去看美人。   王道容对美人毫无兴致,却被刘俭半道儿捉去,容色很清冷疏离。   刘俭打个哈哈,“反正再美也没咱们芳之美啊。”   王道容闭口不言,并不打算与他争这一时口舌之利。   酒肆人多,慕朝游或多或少也已经习惯了看客们的目光。   美女难得,百姓们又不挑剔,大多数看客们还是觉得名副其实,比较满意的。   偶尔有那故意挑事,实则揩油的,魏冲会帮忙解决。她只要把手上的碗洗干净就行。   正埋头洗着碗,忽然间,酒肆内传来食客的喧哗声。   那一阵阵倒吸冷气的动静,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东西。   慕朝游纳闷地抬起眼,只看到一个穿着乌袍的青年正和同伴说说笑笑往店里走,他生得文雅可爱,笑起来如花枝灿灿。   紧跟着他身后又先后踏入两道身影。   一个穿蓝衣的少年,肌肤莹白如玉,貌若好女,笑起来有些腼腆的模样。   至于另一道雪白的身影——   慕朝游的手不由顿住了。   是个极其漂亮的少年。   眼睫浓长,发密如乌云,双眼漆黑如墨,容色清清淡淡。穿一件白色的道袍,红色的内衬,像雪中的鲜血,手腕红绳系着玉珠。   似乎是觉察到她的视线,少年抬起双眸,乌黑的眼不偏不倚正巧与她撞了个正着,竟是阔别许久未见的王道容。   “王六郎?”人群之中还夹杂着惊讶的呼声。   “谁啊。”   “王家那个王道容啊。”   慕朝游一时愣在原地,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王道容,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作何反应。   犹豫再三,她还是朝他点了点头。   王道容也是一怔,与她轻轻颔首,算是示意。   王道容的反应这么平静无波,慕朝游也松了口气。   刘俭看了看慕朝游,说,“就是她?”   没有人接他的话茬,王道容没,谢蘅也没。   刘俭笑眯眯地叫了一壶酒,又叫了点下酒的小菜,等菜的间隙说,“本来还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没想到确实是个佳人。”   刘俭好美是建康闻名的。在刘俭看来慕朝游的的确确都算得上一位难得的佳人了。   倒不是她的容貌有多出色,眼前这低头洗漱的女郎,气质柔和冲淡,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模样,这般镇定疏朗的态度非世家大族是绝难教养出的。   “奇了,”刘俭越看慕朝游是越惊讶,“市廛之间怎么还有风姿如此散朗的女郎?”   谢蘅柔柔叹了口气:“又犯病。”   王道容面无表情,长眉微拧:“……”   刘俭满嘴荒唐,他早已经习惯,却还是觉得第一次觉得这人说话如此刺耳。   刘俭觉得新奇,拉着王道容非叫他看。   没拉动。   刘俭纳闷。   只见王道容蹙眉冷视着他。   刘俭忍不住大笑起来,“芳之总是这般正经啊,怎么不敢直视美人?”   王道容阖眸,言辞冷得几乎能掉出冰渣子来:“未及君轻浮。”   刘俭眉头都挑了起来。   他跟王道容、谢蘅两个人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自认为比他老子王羡还了解他几分。   这人这一个多月下来就一直没怎么笑过,虽说生来便好似冰雪堆作的冷心冷肺,但朋友心情到底怎么样,刘俭还是能看出来的。   也不知道是遭了鬼了,还是撞了邪祟了。   这几日,他和谢蘅也没少竭力去逗他高兴,又是带他走马游街,又是去钟山踏青的,还去了趟鸡鸣寺……   说起鸡鸣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从鸡鸣寺回来他就倒霉,一直霉到现在。   刘俭被他没头没脑地冲了一顿,更纳闷了:“你今天吃什么了?这么大火气?我夸这位小娘子好看你生什么气?又不是说将你比下去了。”   王道容一顿。   刘俭不服气:“那你说说这小娘子长得到底如何?”   王道容微微一滞,淡抿了薄唇。   他平日里辩才无碍,此时竟如锯了嘴的葫芦一般,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王芳之?”刘俭眉头挑得更高了,“等等,你难不成看上这女郎了?那也不成,就算你看上了,那也不是你的,我又没觊觎你老婆。”   王道容黝黑得发青的双眼静静得睇他一眼,不说话了。   刘俭打了个寒噤,被他这一眼看得像是被女鬼锁喉,脖颈后面有阴风在吹。   王道容默不作声,垂下眼来,照见茶盏中倒映着的自己,指尖不自觉紧了紧。   浑身上下像是被蚂蚁咬得难受,不剧烈,只是很琐碎的不舒服。   来得莫名,未知缘由。   最主要的是刘俭满嘴跑马,他竟也奈何不得,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反驳,喉口像硬生生堵了团棉花,着实令人不快。   刘俭大笑了两声,也不理他,冲着慕朝游的方向招了招手。   ……是在喊她?   慕朝游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继续洗自己的酒器,权当没看见。   刘俭一乐。   这女郎分明刚刚还伸着脖子往他们这儿张望呢,他也不生气,转头喊了魏巴上来问。   “店家,我问你,这女郎是你们家什么人吶。”   魏巴一看刘俭三人的穿着,心里打了个突,知道得罪不起,恭恭敬敬地回,“回郎君的话,是家里来帮工的远方亲戚。”   刘俭说:“我有意请她来奉酒,老丈能不能帮我说道说道?”   魏巴立刻面露难色:“这……阿游粗笨,只怕怠慢了贵人。”   “你说她叫阿游?”刘俭睁大了眼,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扭脸冲王道容说,“芳之,这女郎与你同名,岂不是有缘?”   王道容的道号就是叫云猷的,他们身边这几个朋友都清楚。   刘俭又眨眼笑:“老丈放心,我们可不是那登徒子,不过见你这位亲戚生得好看,想说两句话罢了。”   魏巴一时惊疑不定。   刘俭眨眼微笑的时候看起来的确和蔼可亲极了,而这三人分明又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世家子……   他犹豫了一会儿,朝刘俭等人行了个礼,“我去问问她愿不愿意。”   魏巴忧心忡忡地走到慕朝游面前:“那边的三个贵人想让你去奉酒。”   慕朝游还没出声,旁边的魏冲倒是愣了一下。   自从亲爹被那个士族的浪荡子打折了腿,他就对这些世家子弟没什么好脸色。   少年扭脸看看她,又看看不远处的刘俭几人,咬着牙,稚嫩的脸蛋上露出愤愤之色,“真是欺人太甚!”   魏巴怕儿子冲动,赶紧一把拉住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你省省吧,我们哪里得罪的起?”   “那贵人只说是找阿游说两句话。”魏巴犹豫,“阿游你愿不愿意去?你若不愿,就推说身体不适,我看能不能帮你回绝了去。”   魏巴折了腿,这段时间没少吃苦头,头发也花白下来,整个人显露出几分沉郁的苦相来,但和韩氏一样都为人热心良善。   慕朝游看看刘俭和王道容,她这段时间来蒙魏家照拂良多,自然不会遇事则退,更何况她还认识王道容。   当下就搁下抹布说,“我去看看。”   魏冲微微变了脸色,“阿游阿姊!”   慕朝游随手擦了把手,端着酒菜过去了。   刘俭没想到她会来,眨眼微笑说:“未曾想女郎竟肯赏光。”   “方才见女郎风姿卓绝,我与两位朋友一时倾倒,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女郎不要怪罪啊。”   慕朝游摇摇头:“承蒙郎君另眼相待,高兴还来不及,郎君这又是说的哪里话?”   刘俭果然高兴起来,指着王道容说,“女郎看我这位朋友长得如何?”   “要我说你家那位长辈也不用太过担心,我这位朋友长得如此好看,”刘俭眨眨眼,“我日日与他相对,都没兽性大发,又怎会轻薄了娘子呢。”   王道容:“……”   慕朝游:“……”这话她实在没法接。   王道容这些天心情不佳,累得刘俭他们几个也不痛快。   他有意令王道容解颐,便又笑说,“这人郁闷的时候,是要借酒消愁,高兴的时候也需这美酒来衬这良辰美景。”   “王芳之这几日是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呢。我这人你们也都知道,生平最爱看美人,美人一不高兴,我这心尖尖就疼。”   “这样吧,美人给我个薄面,咱们今天来打个赌。”   慕朝游不置可否。   刘俭拍案笑起来,“咱们来赌一赌,今天女郎要是劝得动这位冰美人喝上一杯。什么美酒锦衣要什么有什么,我都有赏!”   “子丰。”谢蘅看他越说越不像话,轻斥了一声。可惜他样貌美若妇人,嗓音也玉润柔和,平素很少动怒,这一声斥责也是柔柔的,效果大打折扣。   慕朝游大概知道王道容有两个不着调的朋友。   一个好像叫刘俭,另一个叫谢蘅。但一直没见过面。   王道容一言不发,她不确定他有没有和她相认的打算。   刘俭话音刚落,一道熟悉的,轻若芳魂般的视线,便也落在了她眉间。   那道视线,略略一定。   慕朝游尽量镇定地抬起眼,与王道容四目相对,他浓纤的眼睫垂落,淡漠的目光微微下移,静静地注视了她一秒,两秒,或许更久。   “容不擅饮。”   “恐酒后失仪。”   仍是静冷的模样,却破天荒地给了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还请娘子奉茶。” 第021章   王道容其实并未打算与慕朝游相认。   会很麻烦。   他一向都怕麻烦, 就刘俭这个八卦的性子,到时候必定要缠着他问东问西。   在慕朝游到来时,他心中那股不适之感终于到达顶峰。   王道容终于确信, 是因慕朝游而起。   王道容话音方落, 这一瞬间,刘俭怔住了。   就连谢蘅也轻轻扬起眉梢, 带着几分讶异。刘俭则探究般地多看了王道容一眼,很快, 目光又落到了慕朝游身上。   他是真没想到王道容会同意。   这女郎长得虽然漂亮,但应该也不至于好看到这个地步啊?   慕朝游也愣住了, 忍不住又多看了王道容一眼。   少年容色平和,体态高洁, 说不清的雍容华贵,一副与她不熟的模样。   酒肆里人多眼杂, 慕朝游本来也没打算跟他相认。秉承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 她便弯着脖颈, 膝行到他身侧替他奉茶。   孰料, 刘俭又不肯放过了:“奉什么茶, 奉酒!”   慕朝游正用茶碾子缓缓将茶饼碾碎成粉, 闻言露出迟疑之色望向王道容。   王道容忽道:“请娘子奉茶。”语气恭谨而客气。   刘俭:“奉酒!”   王道容抬眸。   刘俭一挥尘尾,像是觉得有趣,又混不吝地笑起来,“奉酒奉酒,我说奉酒就奉酒。王芳之, 就当是这位美人一个面子, 也给我一个面子,你若不喝我可就杀了她啦?”   慕朝游大脑嗡地一声, 简直是飞来横祸。   她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荒唐的世家子是完全能做出这些事的。   她情不自禁又多看了王道容一眼。   少年却压根没看她,压着眉睫,无不平静淡漠地固执己见:“奉茶。”   她的性命在此刻系于他一念之间。   他的语气平缓,却似乎根本没将她的死活放在心上。   不管王道容是怎么想的,慕朝游是不想被当这两个人之间的拉扯工具了。   将茶碾子一搁,慕朝游干脆双手交迭,俯身覆额贴地,坦荡荡行礼认怂。   “你大可不必以大将军旧事激他。”一道好听的嗓音响起。   谢蘅终于开了口,这个美好若妇人的少年委实看不下去了,微微叹了口气,轻声呵止住了刘俭,“你若把他逼急了我看你到时候怎么下得来台。”   王道容白皙的脸儿浸润在濛濛的日光下,语气很清淡柔和的,续说:“便是你今日把人都杀尽了,容也恕难从命。”   这说的其实是王道容伯父,大将军王仲昔年间一桩旧事。   当初王仲做客府上,始终不肯饮酒,主人见状便连杀了三名婢女。   王弘看不过眼。   而王仲却依然不改其色,对堂弟王弘说:“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刘俭未必是真想杀人,不过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王道容对那女郎似乎有意,他觉得稀奇,这才拿她做了筏子打趣几分。但王道容语气轻轻浅浅,温温和和,女郎一命在他眼里似乎也不过芥子尘埃。王道容生性聪颖,颇得王仲喜爱,虽不及王仲残忍恣睢,却也冷淡薄情如出一辙。   的的确确是黄河百丈冰不如王郎心了。   王道容的反应让刘俭哑口无言,他自己却先软下心来,摇摇头说:“你们王家的人,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心狠。”   刘俭不再折腾。   谢蘅看了一眼慕朝游,催促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为郎君奉茶?”   他们三言两语,闲话家常般的话语漂浮在她的头顶,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们的逶迤的袍脚,雪白的袜和一双双木屐,屐齿踏了泥。   慕朝游又俯身磕了一个头,这才将早已研磨成细粉的茶叶倒入铜釜内,小心伺候着火候。   她此刻内心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离开王道容之后,她也不过只是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言语争斗玩笑时的筏子,没有人会关注筏子的死活。   她虽然和王道容是旧识。但她并不以为自己有多了解这个如鬼一般的少年。   一个多月一晃不见,如今更是觉得王道容陌生。   其实她对王道容的了解一直都少得可怜。她自以为她和他的分手还算体面,是因为她潜意识地将自己和他放在平等的地位。   她忽略的是。她主动释放出了两讫的信号,王道容默认了下来。她一刀斩断了恩怨,和王道容之间已经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高高在上的王家子无需顾忌庶民的生死。她今日若殒命于此,他恐怕眉睫也不会动一下。   陡然意识到阶级的巨大落差,不禁让慕朝游走了一会儿神。她想得入神,耳畔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影影绰绰的听不清楚。   她抬起脸,一抬头刘俭正歉疚地看着她。   慕朝游正莫名其妙。   刘俭说:“抱歉,一时没拿住酒杯,污了女郎的裙子。”   慕朝游愣了一下,循着刘俭的目光向下看,看到自己的裙角果然被酒水所污,洇出一片狼狈的湿痕。   原是刚刚她走神的时候,刘俭跟谢蘅、王道容笑闹间,手一个没注意,打翻了酒杯。   刘俭被她看得有点过意不去,笑道:“对不住,都是在下不小心,可惜了女郎这一条好裙子。”   慕朝游非但没介怀,反倒心底偷偷松了口气。本来还在找脱身的借口,暗道真是瞌睡了就来枕头。她顺坡就驴:“穿着脏衣伺候成何体统,还请大人容我回去换件衣服……”   她站起身就想走,被刘俭支着下巴拦住了,“也不用这么麻烦,我看你这条裙子素净得很。”   刘俭笑眯眯地问,“女郎何故不穿那些罗裙,偏穿这么一条素净的白裙呢?”   慕朝游停下脚步,只能耐着性子应付说:“我听说服色也有时宜,花下宜穿素服。”   “今日上巳美人如云,锦服粲然,花色照我裙上,也无需旁的修饰了。”   刘俭愣了一下。   她这话答得够漂亮,听得他不住微笑起来。   眼前的女子一副白裙裹身,肌莹眉丽,如云乌发委堕在脑后,裙上水波纹淡,邈如潇湘水云。   刘俭心中一动,又道:“说得好,只不过这裙子太过素净,又沾了酒渍,这样吧,我为女郎再添几笔如何?”   慕朝游心中一惊,正要婉言相拒,刘俭却吩咐随从回车拿笔墨,执了笔,兴致勃勃地吩咐她近前来。   慕朝游唇瓣紧紧地抿成一线,反抗不得。   她脊背发烫,耳畔嗡嗡作响,羞愤交加之下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轰隆隆往大脑涌去。   在众人包括王道容的目注之下,她遵照着刘俭的指示,近到刘俭膝下。   随从替他伺候着笔墨,他拿起那支犀角的鼠须笔在她群面曳下一道长长的墨痕。   慕朝游没吭声,她浑身发毛,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但还是强行忍耐下来。   王道容微微垂眸,望着跪伏在身前的慕朝游。   他已经近乎一个多月未曾再见过她,如今重逢竟恍若隔世。那些原本已经淡去的疑惑又在此时如野草蔓生。   这就是她所选择的吗?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指尖。   虽然建康入了春,但初春气候反复,河水冰冷。她一双手刚刚泡在冷水里洗涤酒器,微微红肿。   王道容看到她的颊上淡淡的皴裂的细纹。   刘俭是个风流浪荡的,浑身上下养得白白净净,和她对比之下,像条瘦猪。王道容不包含任何恶意地想,或者说,他所见的所谓名士,个个都如同养尊处优下的一条条瘦猪,不知道那一日便大难临头,便日日醉生梦死,哪怕是他也不曾例外。   但为何慕朝游宁愿舍弃荣华富贵,而甘愿清贫困苦呢?王道容乌黑的眼里掠过一点轻轻浅浅的疑惑。   近两年相处下来,他很清楚慕朝游颇有傲骨,从不轻易向谁低头,而如今跪伏在他身前她也甘愿吗?   刘俭不学无术久了,才书了一个字,看了又看,便搁下手,冲王道容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我这一手字实在不堪入目,便不再你王芳之面前丢人现眼了。”   他把笔交给了王道容,本以为他不会接,孰料王道容竟破天荒地地垂眸接了。   王道容低眉敛目接过笔倾身近前,几绺润泽的黑发垂落在颊侧,因为极度专注而显得沉凝。   不假思索,书裙数幅,笔墨纵横,如飞仙来下。   书罢,收回身子,搁笔整袖,沉静而循礼,“容虽不才,自幼习书。”   “不知可为娘子添妆?”   慕朝游一怔,她跟着王道容习字日久,多少也能看出点门门道道出来,挥洒在她裙上的这一幅字是即为漂亮的,遒丽天成,萧散藏锋,逸气跌宕。   这一件素裙裙面为水波纹,这一行行字便如山岳浮在水面,飞仙凌波江上。   她稍稍定了定心神,违心地恭维说:“郎君愿书裙在上,是我荣幸。”   这话倒是不假。   王道容的字写得好是人尽皆知的,但他的作品在市面上流传得极少,多多少少也是因为世家子们只需曲高和寡,不需要普通百姓们喜闻乐见。   据传王郎习字,‘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   王道容未曾想慕朝游会作如此反应。他的试探在这一瞬间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慕朝游仍然很自然大方地看向他,一双干干净净,没任何屈辱与不忿之色。   刘俭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王芳之,我看你平常一本正经的……”   王道容淡抿了一下唇角,一时间兴味索然,更觉自己方才所作所为实在担得上一句莫名其妙。   “如此,岂不是正合你心意?”撂了笔,王道容对刘俭说。   如果不是王道容的神情太过平静,慕朝游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还惦记着她的不告而别,在跟他斗气了。   刘俭:“难得第一次见你对女子感兴趣。你若喜欢,不如我来做媒,帮你成全这门亲事?”   王道容:“不必。”   他似乎想起什么,抬眸看向慕朝游:“你退下。”   刘俭顿时不乐意了:“我叫过来的女郎你如何叫人家退下呢?”   又对慕朝游说:“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点伺候郎君?”   王道容面无表情:“毋须你上前。”   可能是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纠缠,王道容抬起眼,一双乌黑的眼在日光的照耀下淡如琉璃,语气很淡却很强势:“你且退下。”   慕朝游松了口气,不顾刘俭的阻拦转头走开了。   这时,一直旁观着的谢蘅也开了口,“女郎放心,我这位朋友发了酒疯,这里有我们处置,你且退下吧。”   慕朝游不禁有点感激地看了这个一直给她解围的少年一眼。   她也没耽搁,利落地行了个礼走开了。   王道容一直目送她远去,见她走到魏韩等人身前,这才移开视线。   刘俭还有些不乐意:“我这是帮你的忙。”   王道容不买账,语气显而易见冷淡下来,毫无起伏地说:“多谢君之好意,可惜容无福消受。”   魏巴和韩氏正拉着魏冲,不让他冲动。少年一双明亮的星眸里蕴满了怒火,乌黑的眸子几乎快烧起来。   见到慕朝游,少年一愣,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忙拉着她,问她怎么样,有没有吓到。   慕朝游冲他摇摇头,“这些贵人还算好说话。”   许是之前魏巴被人打折了腿,眼前这少年一直处于个PTSD的状态,像头无时无刻不都在警戒着的小狼,戒备心十分之强。   魏冲抿紧了唇,不忿地说。“这些贵人!惯会以权势压人!可恨阿耶非拉着我不肯让我过去。”   魏巴:“让你过去可还了得!你到时候一拳打上去我和你娘还要不要活啦?”   韩氏叹了口气:“你们就少说两句吧,人没事就好。”   魏冲不理,只对慕朝游拍着胸脯说: “阿游阿姊你没事就好,下次他们来你就躲到后面去,我去应付他们!”   魏巴没忍住踹了儿子一脚:“还在这里逞威风,有人叫菜没听见吗?”   魏冲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了起来,端着酒菜走了:“知道了知道了。”   以防万一,接下来魏巴没有再让慕朝游到前面忙活了,只让她去后厨帮韩氏的忙。   韩氏让她去酒窖里搬几坛子酒上来。   她刚搬上来,韩氏揭开其中一坛的封泥,一闻就说:“这坛酒酿得好。”   她拍拍酒坛,可能是为了安慰她,笑着递给她说,“拿回去喝着玩儿吧。”   慕朝游一闻到到这酒香,就知道这酒酿得极好,不禁问,“这是桑落酒?”   韩氏笑着说:“对,去岁新学的,刚酿好,还没卖呢。”   慕朝游谢过了韩氏,目光一直留意着前厅的动静,远远地看到王道容和刘俭几人站起来要走了。她原地站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拔腿走了出去。   王道容今日态度疏淡。她是想和他恩怨两讫,但不想和他交恶。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挂怀着她不告而别的事,于情于理,她还是该当面给她个交代。   刘俭的马车先走了,谢蘅却不见踪迹。   王道容正要登车,慕朝游赶紧抱着酒坛冲了过去。   “王郎君。”深吸一口气,慕朝游遥遥地喊。   王道容闻言,撩开车帘,一双乌黑的眼静落在她身上,淡淡颔首,“慕娘子。”   柳色盈盈,花光灼灼照男子绮丽的眉眼,但举止却疏远而客气,如冬雪未消。   “方才多谢王郎君替我解围。”慕朝游一字一句,一边斟酌着措辞,一边慢慢开口,“还有就是上次不告而别。”   “不必。”王道容很快截断了他的话,平静地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更何况,容也不全是为了娘子。”   “刘俭荒唐,若再依他,未免纠缠不休。”   王道容垂眸,乌黑的发帘垂落下来,只露出半张玉明花柔的侧脸来,言语间的疏远却很明显。   慕朝游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意识地把怀里的酒往前送了送,“既如此,还希望郎君能收下这坛酒……以全我感激之情。”   王道容忽顿了顿,“娘子视恩怨都这般分明么?”   语气□□风,细如叮咛,“佳酿不易,我不善饮,不必送我。白白糟蹋这一坛美酒。”   但慕朝游不知道为什么却听出来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未等她说完,王道容朝她微微颔首,那修长白皙的指尖一撩车帘,帘子又落下来,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再度截断了两人之间的联系。   男子风动碎玉般冷清的嗓音复又响起。   “走罢。”   王道容不愿要,慕朝游抱着个酒坛子站在大街中央发了一会儿呆。   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她。   “娘子?”   慕朝游一回头,只见刚刚不见踪迹的谢蘅正站在她身后。   日光明亮,少年腼腆的笑容在日光下显得更加软和,他眉眼本来长得秀美,此时双颊生晕,更像个害羞的大姑娘。   王道容和谢蘅的眉眼都是一样精致靓丽,但不同的是,王道容的漂亮得宛如芳魂艳鬼,而谢蘅漂亮得更为和软,更有烟火气。   慕朝游愣了一下,行了一礼说,“郎君同伴都已经离去,郎君怎么还逗留此地呢?”   谢蘅看了看王道容远去的车架说:“娘子与芳之是旧识吧。” 第022章   慕朝游吃了一惊:“你都听到了?”   谢蘅柔柔一笑, 解释说:“抱歉,方才站在不远处买酒,不慎听到一些。”   “贵店的巴乡酒滋味醇美, 我便想着买些带回去。”   慕朝游摇摇头。   她还记得谢蘅替她解围的事。怎么会计较这件小事呢。   “娘子手中的?”谢蘅有些好奇地看了她手中的酒坛子一眼。   见他感兴趣, 慕朝游大方地递了出去,“是桑落酒, 店里刚酿的,还没卖过。”   “还未谢过郎君方才解围, 郎君若是喜欢,尽管拿去喝。”她想到谢蘅既然特地买酒带回家中, 肯定也是个好酒的,就又补充了一句。   谢蘅没什么架子, 接过酒坛,莞尔一笑:“既如此, 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慕朝游猜得没错, 谢蘅虽然脾气软和, 举止娴雅, 但确实是个酒鬼。不过一两日的功夫, 这坛酒就被他喝了个大半。   王道容和刘俭到谢家找他的时候, 谢蘅正四仰八叉躺在榻上呼呼大睡。   刘俭一看就笑了,拎着根树枝就去戳谢蘅白生生的肚皮,“嘿!好大一个大王八!”   王道容在他二人身边轻轻坐下,道袍如雪,乌发如坠儿一般轻轻在纤腰一晃, 是极为娴雅正襟危坐的姿态。   谢蘅梦中觉得痒, 伸手去挡。   刘俭又去挠他的鼻尖。   谢蘅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突然醒了。   少年脸上还压着一道道红印子, 乌发凌乱地披在脸上,纤长的眼睫被泪水濡湿了,泪眼迷茫地望向刘俭。   “子丰,芳之?”   刘俭鼻尖动了动,深吸了一口气:“好大的酒气。”   “你到底喝了多少?”   谢蘅扶着头疼欲裂地额头坐了起来,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对于刘俭的问话充耳不闻。   刘俭也不急,等他清醒过来。   谢蘅乌黑的眼珠转了转,终于慢慢回过神来,“嗯……也不多……”   “找你都找不见,就知道你肯定躲在家里喝闷酒。唉,我娘要是像你娘一样,我早就要烦死了。”   可别说谢蘅了,就连刘俭想到谢蘅家里那些个破事,他都觉得头痛。   他伸脚踢了一脚地上空空的酒坛子,“一个人在家喝有什么意思,跟我和芳之出去喝去。”   王道容回绝:“我不愿去,别拉我。”   王道容的目光落在散落的酒坛上,顿了顿:“桑落酒?”   谢蘅扭头看了一眼,“对,就前几日那个酒肆女郎送我的。”   王道容眼帘儿轻轻垂落了下来, “你与她不是初见?”   谢蘅揉着额角苦笑:“是初见啊。”王道容追问:“她送酒予你?”   少年语气平静,谢蘅愣了一愣,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怪腔怪调的。   但他也没多想,“说是谢我替她解围呢。”   王道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略一颔首淡道:“原是如此。”   “怎么了?芳之?”谢蘅问,又想起一事。“对了,你跟那女郎是不是旧相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那天碰你们两个说话来着。”   王道容不太想谈这个:“有过几面之缘。”   刘俭还在那边喊喝酒。   谢蘅头疼得很,不想去,“我待会儿还得去官署呢,你叫芳之陪你去。”   刘俭说:“去什么去,我都不去,芳之更不用去。”   刘俭和谢蘅都有官职在身,谢蘅还在司空王宏手底下做事,是王宏的掾属。不过南国这些世家子,说是当官的,每日也不过去官署打个卡。整日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呼呼大睡才是常态。   谢蘅叹了口气,他衣襟敞开着,头发也没梳,脸上还泛着酒后的红晕,“我酒还没醒,头痛着呢。”   刘俭:“灌点醒酒汤。”   谢蘅:“苦,喝不下。”   一直静静看着两人折腾的王道容,忽然冷不丁地来了一句,“瓜蒂可作醒酒汤,味甘不苦。 ”   刘俭撺掇:“好好好,就喝这个。”   “瓜蒂二十,水一升,煮取五合,去滓,顿服。”   王道容又道:“切记,只二十个。多了送命。”   下人听命去抓了瓜蒂煮了醒酒汤捧了上来,谢蘅喝了一口哇地就吐了,“谁说不苦的?”   谢蘅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王道容。   王道容脸不红心不跳,脊背挺拔的跪坐在方榻上,如雪中的青竹,清姿出尘,可谓君子典范。   君子平静地看着谢蘅大吐特吐,这才道了声,“抱歉。”漆黑的眼底看不出一点歉意,就连语气也毫无波澜,“我也是从医书上看来,从未试过。”   刘俭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我就说芳之这家伙不能信,这小子蔫坏,故意整你呢。”   刘俭:“凑合着喝吧你,实在不行吃个蜜饯。”   谢蘅苦大仇深地盯着眼前这一碗,皱眉捏鼻,鼓起勇气一口气喝了。   虽然含了蜜饯,但那股怪味儿一直在胃里和嗓子眼里翻涌,蜜饯的甜味儿非但压不下去,反倒与嘴巴里的酸苦味组成了个十分奇怪的味道。   胃里一阵翻山倒海,谢蘅终于没忍住哇哇全吐了出来。   王道容安安静静,一双乌黑的眼波澜不惊,亲眼看着谢蘅把昨天喝的一坛桑落酒一点没剩全吐了个干干净净。   对着秽物,他容色还是平静澄澈如初雪,甚至还有余力,颇为体贴地安抚了一句:“瓜蒂有催吐之效,不吐出来不醒酒。”   谢蘅生无可恋地抱着桑落酒:“可惜那女郎赠我的好酒——”   王道容垂眸,轻描淡写地说:“美酒是难得,但凡事适可而止,贪杯反成负累。”   最终谢蘅还是捱不过刘俭的痴缠,忍着头疼爬了起来,跟着刘俭和王道容又去了一个常去的酒肆喝了一下午。   喝到太阳都快落山了,刘俭还不肯走。   谢蘅轻斥:“你就喝吧,再喝下去被行鬼叼走吃了。”   刘俭喝得醉醺醺的,抱着酒坛子眨巴眼,“行鬼?什么行鬼?哪来的行鬼啊?”   谢蘅对这个醉鬼是彻底无奈了,“你问芳之。”   王道容酒喝得极为克制,因此还是清醒的,嗓音也淡淡的,“近日城内确实怨气频动。听说何家那个半夜纵酒被行鬼给刳腹拆颐,首身分离。”   王道容的嗓音本来就清冷,如冰泉琅琅,寒石覆霜,说起话来一直能凉到骨头缝里去。   刘俭一下子就被吓清醒了,脸上露出恶寒之色。   谢蘅倒是很关切:“既如此,芳之你这段时日还是别去除鬼了。”   王道容“嗯”了一声,“我省得。”   刘俭这下不敢再呆了,嚷嚷着要走,还让王道容给画符。   王道容嘱阿笪拿来朱砂和黄纸,一连画了好几张,又亲自送他们上了马车。   他性格冷清,对朋友也多不假辞色,但到底还是存着几分关切护短的。   目送着马车远去,王道容却没动。   阿笪心里惦记着王道容刚刚说的话,心里害怕,“郎君……咱们要不也回吧。”   王道容上了车,对车夫说:“去南郊。”   又淡淡说:“我骗他们的。”   “不吓吓刘俭,他不肯走。”   阿笪:“……”虽然郎君您是骗人的,但这也够吓人的啊!   王道容不再开口说话了。   他对阿笪所言其实半真半假。   至少司灵监送上的报告,怨气频出是真的。   -   马车还没出城,天色已经彻彻底底黑了下来。   车里一盏盏雁鱼铜灯将整间车厢照得透亮。   王道容身体不好,膝上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正捧着一卷竹简在看。   这是前朝传下来的古籍了。串线被磨损得很严重,他翻得很小心。   其上记载的都是古时一些制香之法。却死香的炼制比他想象中还要困难,他虽耗时一年多炼成了,但功效如何尚且不明,或许可以先抓几只行鬼以作试验。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咴律律的马鸣,马车一个急剎车,停了下来。   王道容抚着竹简的皙白的指尖一顿,“出什么事了?”   阿笪略带恐惧的嗓音响起:“郎、郎君!好多鬼!!”   王道容掀开车帘步下车,目光略略一扫。   只见原本只敢盘踞在城郊的行鬼,不知何时竟进了城,同之前零星的数只不同,数量竟有数十只之多。   道旁的行人都被吓得一哄而散,店铺关窗闭户。   霎时间,整个建康直如一座黄泉之城。   王道容生来这一双阴阳眼,能清楚地看见黑色的阴气如野马奔腾,吹动檐下灯笼飘摇不定,筛落战栗的惨淡微光。   王道容见状,骈指一点,惊动腰间组玉佩当啷作响,袖中飞出一道惊鸿飞雪般的剑光。   那剑光过处,鲜血飞溅,几个来回便将这些行鬼就地斩灭了个干干净净。   王道容将飞剑收回,轻轻拭去剑上血痕。   他雪白的面皮和乌黑的发都沾染上了血污,道袍袍角更是绽开一朵朵鲜艳的花。   这让他立时觉得不舒服起来。   王道容动了动眼睫,缓缓眨去单薄眼皮上的血滴子,垂眸瞥了眼行鬼们倒地的方向。淡漠的容颜沾染上血色,妖冶更胜于鬼。   是佛陀里。   王道容记得那是慕朝游所居的方向。   近来建康怨气频出,又也都往佛陀里的方向而去,个中关节并不难猜。   王氏府被他设下阵法,鬼孽不敢擅闯。   但离了王氏府的庇护,神仙血无时无刻不都在散发着芬芳吸引着万鬼蠢蠢欲动。   王道容道袍染血,伫立在夜色中,安静地想。或许放慕朝游离去本就是个错误。她的身上太多谜题,也太多变数。   他必须要再找她谈一谈。 第023章   这一晚上慕朝游也没睡好, 窗外的夜鸮啼鸣凄厉,她梦中被鬼追逐,迷迷糊糊惊醒了好几次, 醒来的时候心口狂跳不止。   这几乎让慕朝游生出一种她还在和王道容一起逃难的错觉。   那时候她和王道容每天都露宿在旷野中, 周围全是死者的啸叫,凉腻的阴气浓得像化不开的夜雾。王道容倒是安之若素, 行立坐卧与往常无异。   慕朝游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适应能力还不如一个古代世家子。   彼时她跟王道容正露宿在旷野一棵巨大的樟树下。   王道容垂着眼睫抚摸着樟树的树干,甚至还有余力安慰她说:“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 何不树之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 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这出自于《南华经》中的一段话, 不过现代人更耳熟能详《庄子》这个名字。   说的是庄子的老朋友惠子对庄子说,他有一棵大树, 却找不到什么用处, 庄子就对他说, 为什么不把它种植在虚无的乡土, 广袤的旷野, 悠闲自在地徘徊在大树的旁边, 怡然自得地睡卧在大树下面呢?*   慕朝游听明白了王道容的暗示。   所以既然眼前的困境已经无法改变,为什么不优哉游哉享受这样的旅程,获得心灵上的逍遥无拘呢?   ……   已经凌晨了,再睡也睡不着了,慕朝游爬起来倒了杯水, 咕嘟嘟一口气喝干净了, 稍微洗了把脸,就准备出门上工。   没想到今天的天气也不好, 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一大早秦淮河边泛起浓郁的晨雾。   慕朝游一边走一边看了好几眼。   河面上滚着化不开的雾气,河畔的店铺已经陆陆续续点上了小灯,一瞬间竟让人恍入黄泉鬼府。   因为昨夜睡得不安稳,一大早她浑身又酸又痛,很没精神,魏冲看了好几眼,“阿姊你没歇息好吗?要不再歇会儿?”   韩氏抬头看她顶着一双浓重的黑眼圈,“要不去后院趴会儿?”   酒肆上午没什么人,更别说这个天气更没什么客人来了。这一上午主要是帮忙备菜,也还算清闲。   慕朝游摇了摇头,“睡不着,还是算了。”   她□□很疲惫,精神却高度兴奋,像熬夜灌了一大杯加浓的黑咖啡。   正打算把手上的菜抓紧切完,孰料就在这时,酒肆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铃声。   一辆青布幔的马车破开晨雾,停靠在门前。   韩氏擦了把手,纳闷地探个头看:“谁啊?”   魏巴刚走过去,阿笪就已经趾高气扬地跳下了车,“你这老奴,我家主人上你家饮酒,还不快来迎接?”   正说着,一道文雅温静的嗓音就淡淡止住了他,“阿笪,不可无礼。”   慕朝游手上沾着水,跑出去一看,正和王道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少年提着灯站在晨雾中。此时正值天将明未明之际,见他眉目如昼,三尺长发披落腰侧,其光可鉴。   少年平静地将手中的灯笼交给阿笪,朝她微微颔首,拢袖为礼,容色端丽,道袍齐整。   “慕娘子,久见。”   魏家酒肆分上下两层。   下面是大堂,上面是雅间。   阿笪一进了酒肆,就催促道:“我家郎君怕黑,快把家里的灯烛都摆出来!”   王道容来得突然,魏巴和韩氏都有点儿措手不及,只得遵从阿笪的吩咐,匆匆将雅间收拾出来。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头雾水,搞不懂眼前这位尊贵的世家子到底想做什么。   王道容入了内,垂眸轻轻环顾了一圈厅堂内的一桌一椅,每一处角落。清平无波的视线轻轻掠过桌角的油渍与尘埃。   ……上一次未曾留细细留意,她如今就待在这样的地方么?   王道容上了楼,在门前停下脚步,侧头对慕朝游说:“娘子,请。”   包括慕朝游在内的几个人都怔了怔。   慕朝游犹豫了一下,跟着王道容进了雅间。   魏冲不放心也跟着想进,被魏巴一把揪住。   “阿游阿姊!!”   魏巴骂道:“没你的事,回去切菜去。”   -   室内烛火通明,大小不一的陶灯被安置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王道容褪了木屐,在青席上跪坐下来,乌发逶迤而下,他双手搁在膝前,白袜压在臀后,眉眼盈盈而温静。   “今日不请自来,实有事与娘子相商。”   慕朝游也实在没搞明白他到底干嘛来的,“我与郎君相识一场,郎君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就是。”   王道容就点点头,“那容便直言了。”   “不知娘子可曾留意到这些时日来阴气频动?”   慕朝游愣了一愣。   阴气频动?   说起来,她这段时日确实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半夜迟迟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也容易惊醒。   王道容冷静地抛下一颗重磅炸弹:“容若再请娘子回府居住,不知娘子可愿?”   慕朝游一愣:“郎君怕是在说笑吧……”   王道容并不意外,平静地点了点头,“容猜娘子会给出这个答案。”   “那郎君今日来此?”   王道容微微垂眸,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护身符,轻声说:“这个护身符请娘子收好,夜间还望娘子毋要擅自外出夜游。”   所以他今天过来就为了和她说这些?   慕朝游糊里糊涂地收下护身符,“多谢郎君。”   王道容好像过来就真的只为跟她说这些,说完便站起身同她告别。   慕朝游赶紧把护身符往怀里一掖,“郎君来都来了,何不坐下来小酌一杯?”   王道容脚步一顿,垂眸淡问:“娘子做东吗?”   慕朝游:“郎君赠我护身符,总不至于再让郎君花钱。”   王道容这才轻轻颔首,面不改色地坐下了,“那容便却之不恭了。”   慕朝游刚走出雅间,就被魏巴等人团团围住了。   世家子与寒庶之间的差别犹如人与猪狗,眼看着这人是来找慕朝游的,夫妻俩都很惶恐。慕朝游安慰了二人几句,到厨房随便整治了一点酒菜,端着酒菜回到了室内。   王道容仍跪坐在榻上,姿势一点儿没动。   慕朝游看了好几眼。想问他到底累不累。   王道容眼睫轻轻垂落下来:“为何看我?”   慕朝游顺手搁下食盘,递给他一双筷子,“尝尝。”   王道容看了一眼酒菜,“桑落酒?”   慕朝游取酒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完全是顺手拿的,王道容这么一说,她才意识到桑落酒正是上次他谢绝的那个。   “要不我替你换一个?”   王道容却很平静地接过,“不必,桑落酒即可。”   宽大的双袖摆动,嫣红的薄唇贴上玉色的酒盏。喉口吞咽,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倒是坦然自若,自斟自饮,吃吃喝喝并不耽搁,慕朝游却像刚长出来一双手脚,局促得不知道能干什么。   就在这时,窗外起了一阵风,吹动竹帘哗啦啦作响。   “我去关窗。”慕朝游松了口气,起身走了几步。   忽然,一阵狂风夹杂飞沙走石吹来,一下子就吹灭了室内的烛火。大大小小,十余盏烛火无一幸免。   她的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黑夜中传来酒杯当啷落地的轻响。   慕朝游记得王道容是有夜盲的,忙摸黑问,“王郎君?”   屋内安安静静的。   慕朝游借着昏暗的光线往前走了几步,脚下感觉踩到了一段柔软的布料。   她愣了一下,移开脚,顺着衣袖看去。   只见王道容静坐在榻前,姿态优美清逸得像一只鹤,却也不难看出那微妙的僵硬。   慕朝游不放心,又问了一遍,“王郎君?”   “抱歉。”王道容静了半晌,才试着缓缓站起身,他清冷的容色有着不正常的安静,以手缓缓抚摸着案角。   慕朝游转身:“你等等我去点灯。”   王道容眼睫儿垂落,没听她的。   ……也不知道这人在逞什么强。   尝试了好几遍都没站起来,反倒身子歪了歪,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   王道容长得很高,身长八尺有余,硕长而美。   慕朝游估计1米八五不止,一个一米八几的人朝自己砸过来的时候,她脑子都是懵的,呆呆地看着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被王道容带得失去了重心,跟他滚成了一团。   一股沛然巨力一下子击中了慕朝游的肚腹。慕朝游痛苦地眉毛都拧了起来,根本没有什么暧昧旖旎的心思,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他给砸出来了。   王道容迅速调整身形,在她身上撑住,清雅的嗓音擦过她耳畔,沉甸甸的鼻息喷吐在她耳侧,“抱歉。”   “能起来吗?”   王道容顿了顿,“……我看看。”   他伸手想摸索,但手到半空蓦地顿住。   他意识到,慕朝游正在他身下。   指尖微不可察地抽搐了几分。   王道容敛眸,呼吸也在霎时间变得柔和和绵长。   心上泛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像那无时无刻不在的小蚂蚁衔着滴蜜水滴到了心上,漾开了一阵细细的痒。这还没完,这只小小的蚂蚁很快又爬遍他全身上下四肢百骸,只往他骨头缝里钻。   他乌黑的发帘轻轻扫过她的面颊,细密密的痒,铺天盖地的百合香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百合花香气淡雅渺远,但若是离得近了嗅闻,香气便转成淡淡的殠臭。   很像王道容的为人,君子之交淡如水,有春风拂面之感,却不可深交。   慕朝游不太舒服地瑟缩了一下。   “看不见吗?”她问。   王道容很柔弱地应了一声:“嗯。”   慕朝游试着想推开王道容自己爬起来,但夜盲症的平衡性极差,王道容被她一推,身形又歪了歪。   她赶紧伸手去拉,手一下子滑入他掌心。   他的掌心柔软。   但她的掌心微微粗糙。   王道容定定地反手握住慕朝游的手掌,借着她的指引终于坐了起来。   慕朝游瞥他一眼,见王道容半垂着眼睫,昂乌鸦鸦的黑发衬着一张白生生的脸,纤长的眼睫如蝶翅轻颤,秀美的眉眼有几分空茫的不安。   她不好耽搁,赶紧爬起身把灯点了。   灯光一盏接一盏亮起看,少年这才稍稍缓了回来,他定了定心神,睁开双眼,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柔软与和煦:“抱歉。”   慕朝游摇摇头,看他的视线有几分惊讶和探寻。   对上慕朝游的视线,王道容一怔,不禁默想:……他刚刚都在做什么?   下意识的示弱的,楚楚可怜的神态。   他很奇怪。   这实在太奇怪了。   王道容微微垂眸,密绣的睫绒掩去了眼中的情绪。略微定了定心神,方才徐徐说道:“今日冒昧来访,要说的话方才已经言尽了。”   “司灵监尚有要事处理。”王道容辞别说,“容也不便再厚颜打搅娘子,请恕容先行辞别。”   一年多相处下来,慕朝游始终觉得自己摸不清楚王道容的所思所想。所以她搬出了王氏府,也不想去探究他心中的所思所想。   王道容是个黑洞,他自己或许都弄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离得太近会被他吞噬的。   慕朝游猜测可能是刚刚的“亲密”接触让王道容有些不舒服了,也没戳破他,而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说,“郎君确定要这个时候走吗?待会儿怕是要下大雨。”   王道容摇摇头:“车中备有雨具。”   慕朝游就送他下了楼,又到了门前。   -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天边滚着层层的乌云,天空离得很近,像是下一秒就要压塌下来。   出了酒肆,王道容没上车,而是提着一盏灯,沿着秦淮河岸慢慢的走。   一滴雨打落下来。   阿笪抱着伞在后面追,“郎君下雨了!快上车!”   王道容置若罔闻。   初春的雨来得迅疾而猛烈,很快便成瓢泼之势。   少年垂着眼,若有所思,容色安静以至于安详,冒着雨缘着河畔缓步而行。本来清冷如玉的容颜在雨雾中越发淡渺如天人。   雨水很快濡湿他眉睫,脸颊。   王道容感觉到自己今日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雨这个时候落在他身上,浇灌他四肢百骸反倒让他感到一阵说不上来的自由,轻快与疏阔。   他觉得全身上下都很别扭。   就好像一直在企图证明什么。   证明什么呢?   王道容静静思索。   这一切大概都起源于慕朝游那天不告而别。   然后便是她将他不要的桑落酒转赠给谢蘅。   那是他的。   就算他不要的,那也是他的。   他弃之如敝履的也是他的。   王道容幼时还曾养过一只貍花猫,小巧的脸蛋,一双大眼,非常可爱。貍奴难驯,不止一次在他喂食的时候抓伤过它。   后来刘俭看着喜欢就问他讨要了去。   在那之前他本想杀了它,怎料貍奴敏捷脱手而去。   他不需要费尽心思后的驯服,他要的是完全的服从,它的眼里有且只能有它。   王道容忽然明白了。   他不爱慕朝游。所以不接纳她的爱慕之情。   但她要爱他,长长久久的爱他。   不懂得爱没有关系,他是高高在上的王家子。   从小王道容就知道自己生得与旁人不一样。父亲的好友周泰说他是神仙下凡,凡夫俗子不可相提并论。   起初他不懂,仆役与父亲的贵宾们难道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吗?饿了吃饭,渴了喝水,困了睡觉。   到底有哪里不同呢?   直到随着他越长越玉雪可爱,爱他的人越来越多。   大将军很喜欢他,有一段时日常常带着他出入左右。   他身边的仆役们也很喜欢他。   他们爱着他。   大将军的喜爱是荣耀的,而仆役们的喜爱却是隐晦的,不见天光的,像阴暗墙角窥伺着的虫子。   王道容记得他曾经有个与他同龄的玩伴,是仆从的儿子。   那个小僮叫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日,他不慎失足跌入了池塘,那小僮想也没想就跟着跃入池水中,拼尽了全力才把他救了出来。   他烧了整整两日,他便两夜都不曾离开半步。   在他精心照顾之下他日渐康复,谁知道大将军非但没有赏,反倒还打了那小僮一巴掌,对他说,“尔何自贱,与庶人交,损我门户?”   从那一天起,王道容便深刻地明白了自己与他们的区别。   他们是卑贱的。   所以王道容才一次又一次地不解于为何慕朝游愿自降身份与仆役们打成一团,明明如今也算家财万贯,却不置宅不蓄奴。   她念过书,识过字,眼界开阔,与他相处时常有石破天惊之语。他才破天荒地折身与她相交,视她为友。   她为何不要他精心挑拣的婚配对象,宁愿与贱民混迹在一起。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他们是墙角的虫,是愚昧昏聩,只知生存繁衍的猪狗,是被刈过一轮又一轮的麦。   王道容幼时常随王羡驾车出巡,小小的少年穿得整洁宽大的衣裳,安静孤傲地坐在车上,享受着众人狂热的追逐。接受众人的顶礼膜拜。   每次出巡,观者如堵。   王道容一丁点都没看过他们。   王家子不需要去爱,走下车会使他们雅洁的衣角沾染灰尘,他只要安静体面地坐在神台上,接受众人狂热的爱意就好了。   王道容微微站定,任由雨痕沿着眉眼淡淡滑过,唇角也轻抿了抿。   他与慕朝游的相识相交本已是他人生中一个细微的偏差,一个细小的错误。   所以便到此为止。   慕朝游既自甘下贱,他又何必再与她相交呢? 第024章   眼看着王道容走了, 魏冲一家才敢围上来。   魏冲说:“我记得他,他是前几天叫阿游阿姊奉酒的那几个世家子。”   魏巴问:“阿游你认得他?”   韩氏看了一眼天色,唉哟了一声, “这马上就要下雨了还往外跑干嘛?世家子怎么也不聪明?”   魏巴一家人看她的眼里闪烁着好奇、探究, 甚至是淡淡的敬畏。   慕朝游不想生疏了和这一家人的关系,就解释说: “我有个朋友是王家的婢女, 贴身在王郎君身边伺候,我也侥幸与贵人见过几面。”该庆幸的是这个时代庶民与高门之间的阶级差距差得就像天堑, 魏家一家毫不怀疑地相信了这个说法。毕竟相较于她和王道容曾有朋友之谊的回答,那还是实话更加天方夜谭一点。   魏巴和韩氏是信了, 却还有个缺心眼的。   魏冲忽然看了她好几眼,挠挠头问:“阿游阿姊, 他该不会喜欢你吧?”   韩氏也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阿游, 这贵人该不会贪图你美色吧?”   “真没有。”慕朝游哭笑不得, “贵人哪里缺美人?”  她贪图王道容美色不成, 没出息跑路还差不多。   魏冲心直口快:“可阿游阿姊就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郎了!”   “那还是不一样的。”慕朝游说, “我那个朋友说, 那些高门世家养出来的贵女, 一个个就跟仙女似的。”   怕这么说不形象,慕朝游想了想,干脆又打了个比方,“肌肤白得像雪,指头白得像削葱, 眼睛像秋水, 身上还有如兰似麝的芬芳……”   听得魏家几个人一脸神往,啧啧称奇。   韩氏:“也是, 这贵人自己长得像朵花似的,也不知道跟他家里养的女伎相比,到底是谁嫖了谁。”   四个人围在一起感叹了几句,便有各自散开忙活去了。   王道容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莫名其妙,自那几天之后,慕朝游都没再见过他。以防万一她还是把他给她的护身符贴身带着。   这段时日,鬼物出没得的确有些频繁了,听说青溪里那边死了几个人。韩氏吓得不轻,抓着魏冲一再叮咛嘱咐叫他夜里别到处乱跑。   又过几日,店里有一批客人吃坏了肚子。这件事闹得还挺大,魏家酒肆的客流量显而易见冷落了一大截。这下韩氏再也坐不住了,趁着店里清闲,赶紧带着魏冲和慕朝游去定林寺上香求符。说是定林寺的香火最灵验。   路上,韩氏埋怨说:“依我看,咱家这几天这些倒霉事儿就和隔壁那家脱不了干系。”   慕朝游和魏冲都很清楚韩氏说的“隔壁那家”是谁。   她说的是离魏家酒肆不远的田家酒铺。两家因为做一样的生意,距离相近,竞争一直很激烈。据韩氏所言,若非要争个高下,还是魏家略胜一筹,也正因此故,田家一直怀恨在心。   “我就说,这一家人怎么不作妖了。”韩氏恨恨地说,“原来是应在这儿呢!还说咱家的酒菜不干净?”   “放屁!”韩氏骂道,“你们俩说说,这酒菜不都是你我小心整治过的?哪里来得不干净?”   这件事慕朝游细想下来也觉得有鬼,魏家酒肆的卫生状况是她亲眼见证并且参与的,没有任何问题。但到底是不是田家人从中作梗,毕竟也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   韩氏骂了一通,稍微平了心气。忍不住又换了个由头继续埋怨:“也不知道司灵监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都让鬼物跑到城里来了?”   魏冲就说:“司灵监管的是贵人们的生死,哪里管我们的死活呢?”   慕朝游在一边听着没有声张,而是又做了几个护身符,把王道容送她的那一沓护身符各自塞了进去。回头就说是她从敬爱寺求来的。   很快到了定林寺。   这个时代的佛寺与其说是个宗教场所,倒不如说是个大型娱乐中心,戏台子搭得高高的,唱歌的,跳舞的,杂耍的,说俗讲的,热热闹闹地拥挤成一团,看得人目不暇接。   韩氏带着魏巴和慕朝游求完符出来,想去听俗讲。   那大和尚在上面,下面的善男信女们就挤在一起听,听得如痴如醉。开了春之后天气转暖,底下的信众们一个个热得浑身冒汗也浑然不觉。   慕朝游听了一会儿心道,难怪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莫怪建康的老百姓们个个都是虔诚的佛教徒,这个时代的寺庙的确惯于走近群众拉拢民心。   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跟韩氏打了个招呼之后一个人在佛寺里瞎转悠。   之前总是陪王道容来定林寺,寺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很熟悉,一个人到处走也不怕迷路。   就这样,她一个人走马观花,在放生池看过荷花,在玉兰花树底下吹过春风,又去了光世音净泉。   泉水上修建了一座巨大的滴水观音像,汩汩的泉水从观音手中的杨枝净瓶里淌了出来,有趣的是此时的观音尚多为男像。   慕朝游过去净了手,忽然看到队伍前面一个人影十分眼熟。她盯着他看了看,有点儿想不起来,那人却好像觉察到了她的视线,一转身。   瞧见她,那少年怔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出来。   “魏家酒肆的女郎?”   慕朝游一愣:“是你?”   那少年神色自若地掬了一捧观音净露,洗了一把手,笑道,“在下沛国刘俭,女郎可还记得我?”   他今日乌发束发,作白衣打扮,脚上蹬着木屐,大摇大摆混迹在人群之中,竟看不出一点世家子的矜傲。   慕朝游怎么可能会忘是他闲着没事喊她过去敬酒的。因此也只略略点了点头,态度不冷也不热。   刘俭歪头看她,又笑起来,“哎呀,看来在下是被女郎厌弃了啊。”   少年神态轻松,态度熟稔。说话似乎特别喜欢强势侵占别人的社交安全区。   慕朝游对上这种人有点词穷,不太想理睬他。   刘俭像模像样地朝她行了一礼:“还未知女郎名姓?”   慕朝游平静下来,生疏地回复:“我姓慕。”   他一屁股在她身边那块大青石头上坐了下来,扬着手里的比翼扇,忽然问,“慕娘子与芳之是旧识?”   慕朝游没否认,只随口应付问:“你怎么知道的?”   刘俭:“子若同我说的,哦,就是那个谢家子。”   慕朝游:……她怎么没发现谢蘅还是个大嘴巴呢?   刘俭笑说:“难怪我那天看你俩之间有点儿不对劲。”   ……是不是自来熟的人都有这种一个人进行着聊天也不觉得尴尬的能力?慕朝游心下费解之余,面上却不显山露水。   刘俭看了看周围人来人往,又问她:“慕娘子信佛?”   慕朝游说: “说不上信不信。”   她客套地问:“郎君信佛?”   刘俭扬起比翼扇,忽然重重叹了口气, “我不是信佛,我是怕佛。”   “怕?”慕朝游疑惑。   “说出来不怕娘子笑话。”刘俭笑着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观音殿,“我这个人也不知怎么地,从小就怕那些佛像。”   “巨物恐惧症?”慕朝游不禁脱口而出。   “巨物恐惧症?”刘俭纳闷地看了她一眼,“那是什么?”   慕朝游想了想,“就是我听说有些人天生会害怕那些庞大的东西,比如说巨大的佛像,海中的长鲸。”   刘俭诧异地又看了她一眼,“我倒是未曾见过长鲸。”   “不过寺主人说我身上是带了业报,见到佛像才会心生恐惧而非心生欢喜。”   “也不一定。”慕朝游解释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打光的不同?”   她侧过身,抬起手比划了一下,“大殿里的佛像光线昏暗晦涩,看着就容易让人心生惧意,就像是黑夜中将烛台置于人下巴下面一样。”   刘俭笑:“娘子的意思是说光线不同,则慈威定慧诸相不一?”   慕朝游:“恐吓与怀柔都是宗教擅长的手段,若不是雕刻得威严些,怎么令人相信身怀业报,心甘情愿供奉呢?”   慕朝游说着说着,忽然觉察到一股异样的安静。   只见刘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自知失言,忙有些懊悔地闭上了嘴。   穿过来近两年她还是没能学会谨言慎行。   所幸这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礼教对人的束缚还远不如后世严厉,南国人民放荡不羁,也不乏狂悖之言。   刘俭听完了,眨眨眼,露出个笑来,“倒也是个新奇的说法。”   “恐吓既有了,那不知娘子所说的怀柔又指什么呢?”   慕朝游:“我可以不说吗?”   刘俭反问:“嗯?”   这就是不可以了。   慕朝游想了想。   和王道容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她对南国的佛教经文自然也有了些了解。   “郎君今日所见的戏台子自然便是怀柔手段之一了。为了教义能在中原广泛传播,佛教自然要亲近儒教,做出一些本土化的改动。这是之二。”   这时大乘主义还没有传入中原,但信奉佛法的士大夫们为了使释教更贴近儒教而做出的努力,却和大乘教义不谋而合。比如说将慈悲与儒教的仁爱相关联。   “……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是为孝。”   慕朝游说,“儒教以教化万民,沙门以救济众生,是以慈悲为仁。”   眼前的少女语气不高不低,嗓音也十分柔和,但观念独到,鞭辟入里,说得刘俭双眼不禁一亮!彼时独尊儒教者与信奉释教的士大夫之间争执不断,众说纷纭,这女郎三言两语间竟为这两教争端指出一条明路出来。   这一番言论着实令他耳目一新。但最令他感到惊讶的是这女郎言辞间淡淡的轻蔑之意。   古来众人烧香拜佛,恨不能三步一拜,只怕心不诚,却少有这般敢对着漫天神佛指点江山的。   她胆大包天,三言两语间,横跨两大教义,轻描淡写便将儒释二教包容调和。   那日她不卑不亢,对答如流,他便觉出她当非俗物。   好一个不敬鬼神!   又是何等意气,何等骄狂!   “善!”   少年闻言站起身,将比翼扇对着往来善男信女们轻轻一点,毫不掩饰心中的赞赏之意,大笑说,“在檀林说这些,慕娘子好生轻狂!” 第025章   南人风流, 有时几句妙语,一番高迈的气度,便能迅速拉近双方的关系。   若慕朝游是男子, 刘俭便是此时拉着她的手, 与他抵足而眠也没什么可说的。   “今日与娘子相谈,我心生欢喜。”   刘俭浑然变了一副姿态, 态度亲昵地说,“娘子可知道芳之今日也来寺中了?”   慕朝游一怔。不知道刘俭是怎么把话题又拐到这上面来的。   王道容也来了?   王道容和道兰交好, 她倒是不意外他会来定林寺,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刘俭说:“是同顾娘子一道儿来的。”   王道容生得貌美, 建康不知多少小娘子芳心暗许。刘俭以为慕朝游和王道容相识,定然也是对他有意的, 本以为这有些冷淡的姑娘会芳心尽碎,孰料这姑娘还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   慕朝游听懂了刘俭话里的暗示, 觉得这人实在是无聊透顶。   得到了个意料之外的反应, 刘俭勾了勾嘴唇, 正巧这个时候, 远处并肩走来一道清拔的白色身影。   王道容从寺主待客的寝堂走了过来。   少年乌发鬒黑如漆, 肌肤如晴光薄雪, 光彩耀目,翩然若仙。   瞧见刘俭又与庶人厮混在一起。少年乌黑隽秀的眉头微微蹙起,“你跑什么?”   刘俭笑道:“我在和你那位小娘子说话呢!”   王道容不解:“什么小娘子?”   刘俭:“就我旁边这个慕小娘子——”   一回头,只见身侧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慕朝游的踪影。   刘俭惊讶:“哎哎,人呢?”   王道容这时也多少猜出来了慕朝游或许在也在此地。   但他既已决心与慕朝游划定界限, 因为只默默看着刘俭扭头到处找人而一言不发。   刘俭满头大汗找了半天, 他才清清淡淡,超然出尘地说:“走吧。”   刘俭看他距他一尺站着, 容色清淡如昔,乌发清洁,冰肌无汗,不由叹了口气。   “还是你王芳之潇洒啊。”刘俭以比翼扇覆面,与王道容一边走一边笑说,“天生貌美,冰肌玉骨,引得不知多少小娘子追逐在后。那慕娘子对你另眼相待,顾娘子也与你情投意合。”   他语气里有点儿酸溜溜的滋味儿,   王道容充耳不闻。   刘俭摇着比翼扇,走了两步,想到慕朝游,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定然想不到刚刚那位慕娘子都和我说了什么。”   便将二人方才的对话又说了一遍。   一边说,刘俭一边莞尔,毫不掩饰眼里的赞赏与倾慕。   王道容侧眸久久看了他半晌,复又收回了视线。   他兼通儒释道三教,三教之间的争执与矛盾本就是如今士人素爱谈论的,最激烈的社会议题之一,慕朝游的这一番言论,举重若轻,看似轻描淡写,若非熟极儒道经典,焉能出口?   可偏偏她有时候又对经史子集半知半解,乃至一窍不通。   王道容心中自然也有些触动,只是未曾表现在脸上而已。   刘俭用手肘又轻捣了他一下,“你与顾娘子今日又一同来定林寺,可是好事将近了?”   王道容垂眸淡道:“你是自己问?还是代你们刘氏而问?”   刘俭一愣,忍不住苦笑着大叫起屈来,“王芳之,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王道容平静地说:“陛下几年前为太子纳你刘氏女,难道还不容我多想么?”   为了防止琅琊王氏的做大,陛下这几年来动作不断,以姻亲笼络北方豪门,提拔诸如太原温氏在内的二等士族,又重用寒门。   刘氏几乎是被半架上了皇党,与夏氏皇室站在了一边。   顾家是江东百年大族,王道容与顾妙妃的婚事,某种程度上也能反应这一大豪门的政治倾向。   刘俭今日这一连串的动作,在王道容看来意图昭然若揭。   刘俭忙喊冤,“你与我总角之交,我不过是关心好友的婚姻大事,你怎可将我想成那般狡诈小人?”   王道容:“我与那位慕娘子的确曾是旧相识,但如今并无任何干系,你以后莫要打探这些。”   与刘俭相交多年,王道容又怎么不知他是嘴上跑马,说起话来没个边际,实为他们三人之中最为心软重情之人。   刘俭为人放浪任诞,不太在乎士庶之别,他好饮,喝醉了倒头就睡,常常睡倒在街角酒肆,与建康不少酒肆的老板都打成一片。   “至于我与令嘉婚事。”   王道容不愿把话说得太清楚,只暧昧淡言道:“雾迷前路,江湖风波多恶。”   顾家态度暧昧,王道容以为,以顾原为首的顾氏不会反对大将军进京,却也不会旗帜鲜明地与王家同进退。   他与顾妙妃的婚事波折太多,恐怕难成。   王道容想娶顾妙妃。   无关乎情爱。   身为王家子,他一生规矩,所走的每一步都经过耐心丈量,精心计较过利弊得失,决不允许有任何行差踏错之处。   慕朝游是他人生之中一个小小的插曲,如桌上尘埃,一拂辄去,不值一提,也无足轻重。   他若能娶顾妙妃为妻,争取到顾家的支持自然再好不过。   想到建康这变化莫测的局势,刘俭也忍不住皱了皱眉说,“这一个多月来,那些鬼物也不知怎地,到处流窜害人。”   “陛下可没责怪你吧?”他关切地问。   “我听说那严恭参了你一本?”   王道容说:“却未曾责怪我,只有意命赵爽接手司灵监,将我调往门下。”   之前不过伤了几个普通百姓,不值一提。但前几日死伤了几个士族子弟,这才引来南国皇帝的过问。   要说这几个士族子弟死得也不算冤枉,南国有宵禁,只是不太严格。否则当初慕朝游也不能夜夜出游。   普通百姓夜不出门,老实待在家中也算安全。但那些士族弟子素日里就罔顾宵禁,四处夜游,寻欢作乐,被鬼物捉去吃了也是命中合该有此劫。   刘俭摇着比翼扇的手一顿。   王道容口中的赵爽是司灵监的监副。   需知,这世上有灵力的人少之又少。整个司灵监除了凡人小吏,真正能捉鬼办事的也不过堪堪数十人。在朝中实在是个不怎么不起眼的边缘机构。   司灵监虽然只掌鬼神,不问人世,在朝野中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它毕竟守卫着建康不受鬼神的侵扰。   若是大将军执意进京,身为监正的王道容与他里应外合,纵鬼伤人呢?   将王道容迁转门下,由赵爽接替他的监正之职,这明面上不能不说是一种优待。   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考虑得如此详细谨慎,看来陛下对抗大将军的决心十分坚定。   刘俭这些世家子,平日里虽常喝得酩酊大醉,一副不学无术的草包模样,但自小的生活环境,培养出他们趋利避害的敏锐嗅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闻到个中的蹊跷来。   想到这里,刘俭不禁又看了王道容一眼,见他神色清冷至极。他心里也有点儿拿不定主意。问题在于陛下的调动到底是王道容始料未及,还是他有意为之?   难道说,这些时日来建康的鬼物伤人都是王道容所为?目的便是急流勇退,退出政治斗争的中心?   这个想法实在是把人想得太过阴暗了,一念即升,刘俭也不禁汗颜。他本来以为王道容今日是陪顾妙妃来的定林寺,这么一想,倒是十分耐人寻味了。   其实刘俭猜得也不能说错。   纵鬼伤人的确有王道容的手笔,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却死香打破了阴阳平衡,导致建康怨气横生。   而横生的怨气又在一点点向慕朝游所在的佛陀里汇聚。   王道容今天来这一趟,为的倒不是顾妙妃,而是慕朝游。   他方才特地与道兰相谈过。建康周边的阴气正不断向城中汇聚,道兰担心若听之任之,恐怕会酿成大祸。   天上的日头正高,风和日暄,阳光明媚。   王道容脚步平缓,步伐稳当,乌黑的眉眼被日光一照,更呈现出松烟墨一般的明艳。   他乌浓的眼睫滤去深深浅浅的金色碎光,更像是一尊白玉雕成的佛像。   于情于理,他应该杀了慕朝游。   却死香已经炼成,其实他早该杀了她以绝后患。   她身怀变数,又乱他心曲。将一切未知的,不能为他所掌控的东西及时扼杀在萌芽时期,一直是他处事的原则。   他气质高华如神佛,却无不冷酷地想。   事到如今,他必须杀了她。   -   慕朝游在看到王道容过来的那一秒,就趁势摆脱了刘俭的纠缠,快步走开了。一直确保自己远离了刘俭和王道容的视线她这才停下脚步,站在一棵大榕树下,安静地看着过往的香客。   刻意不见王道容,倒也不是对他还念念不忘,主要是怕刘俭又说些让人下不来台的胡话。   她人想得开。   要说她对王道容全无感情了倒也不至于,人的感情又不是游戏数值,一夕之间便得以清空,但若说还日日萦绕于心,辗转反侧,又有些言过其实。   感情这件事,最初抓心挠肺,时间一长就平平。就像捱过一段阵痛。这世上哪有什么矢志不渝的感情呢。   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如今的念念不忘,也不过是心有不甘。   托刘俭的福,接下来怕再遇到什么故人,慕朝游没敢再继续乱走,而是老老实实地陪着韩氏听完了整场俗讲。   韩氏听完俗讲并不过瘾,又逛了逛寺里歌舞百戏,一直到日头偏西,才租了一辆牛车,恋恋不舍地离开。   普通百姓租的牛车是露车,不过就是牛拉着个简陋的木板,车夫坐在前面赶着牛慢悠悠地走,后面好几个人摇摇晃晃地挤在一起坐。   魏冲坐在前,慕朝游和韩氏并一个大娘带着小女儿挤在后面。还没走出多远,就被堵在了山道上下不去。   一问才知道前面是有贵人的车驾,下山的车马和上山的车马正好堵成了一团。   慕朝游就在猜测是不是刘俭和王道容。   路一时半会儿走不通,那大娘跳下车跑到前面看了一会儿热闹。折回来大张旗鼓地说,“那是王家和顾家的车马呀。”   韩氏虽然平日里忙着酒肆里的活计,不太关心这些,琅琊王氏之名还是有所耳闻的。   “王家,是王大将军与王司空的那个王家?   “唉哟,”大娘跳上车,拍了一下大腿,“除了这个王家还能有哪个王家啊。”   韩氏也坐不住了,拉着慕朝游和魏冲就过去看热闹。只见弯弯折折的山路下拥挤着好长一条的队列,仆从牛车都拥挤在山道上。   那牛长得又俊又壮硕,车子垂着精美的帐幔。贵人们坐在车里,被车帘挡住脸,不漏出一点儿来。   仆从们一个个穿得光鲜亮丽的,耀武扬威地挥舞着鞭子驱赶喝骂道边的行人。   韩氏跟慕朝游几个稍微躲慢了点,一鞭子就当头抽了下来。还是慕朝游眼疾手快把韩氏给拽了出去。   鞭风打了个空,仆役骂骂咧咧地把鞭子甩得啪啪作响,“走走走!!”   外面动静大了点儿,让王道容注意到了。   他正在车上看书,不由轻轻蹙了蹙眉,阿笪过来问,“外面发生何事?”   阿笪探着头朝外看了一眼,回头笑说,“没什么事儿,车堵了,清人呢。”   王道容便没再说什么,继续低头看他自己的。车帘垂下,挡住窗外的风景。   在仆从们的喝骂之下,拥堵的山道很快疏通,贵人们的车马转个弯,好似一条蜿蜒的长龙,隐没在了青青的山林间。   车队一走,慕朝游和韩氏几人这才又爬上牛车。   韩氏这才想起一事:“诶,阿游,前些日子来咱们酒肆的那个就是王家子吧。”   因为王道容长得好看,韩氏对他印象十分深刻。慕朝游微感不解,还是道了声是。   韩氏怅然地叹了口气:“可惜今日倒是没见着他。”   又闲聊了几句,这才止住了话头。因着地位悬殊,也无甚可说的,自始至终,连王道容他们几个的影子也没见着。   回去之后慕朝游也不曾将今日与刘俭、王道容的巧遇记挂在心,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这日一大早,慕朝游正在厨房里和面。韩氏忽然小跑进来说,“阿游,阿游,有个贵人点名要见你!”   贵人?   慕朝游一愣,擦干净了手上的面粉跟着韩氏走了出去。   难道是王道容?不应该啊。可是除了王道容她还认识什么贵人不成?   待穿过后厨,来到前堂,她心中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那个朝她眨眼微笑的少年竟是上次寺中一别的刘俭!   少年一点儿没不请自来的自觉,他喝得面色通红,醉醺醺的,双眼还是亮的,朝她笑说:“慕娘子,上次不告而别,这一次可算叫俭抓到你啦。”   慕朝游懵了一下,“你来做什么?”   刘俭更懵,含糊地说,“干、干什么?当然是和你说话了。”   “上次未曾尽兴,”少年眼神发直,笑得明媚,“这一日何不聊个痛快”   慕朝游细细看了一眼他的神情,见他面色潮红,说话颠三倒四的,终于确信,这就是个醉鬼。   “他什么时候来的?”她问韩氏。   韩氏说:“刚来呢。”   慕朝游:“来的时候就这样吗?”她指指刘俭。   韩氏:“也不知道喝多少来的,一来就说要见你呢。”   慕朝游:“不是特地来见我,是他醉得不轻。”   她话音刚落,刘俭身子一晃,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这就是个醉鬼。   韩氏傻眼了。   好在家里开酒肆的,遇上这种事儿也熟。就叫魏冲过来,三个人帮忙把刘俭抬到雅间的榻上休息。   慕朝游给喂了一碗醒酒汤之后就去后厨干自己的事儿了。   直到傍晚,刘俭才悠悠醒转。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他捂着脑袋坐了好一会儿。   一看周围的环境。   陌生的。   刘俭记得自己今早出门就到处喝酒,先去了平日里最常去的那家酒肆,然后沿着河畔喝了一圈儿,然后……   想不起来……   他倒也不在意,在榻边寻了自己的木屐套上了,摇摇晃晃地下了楼。   日光透过门户斜洒在前厅,刘俭手扶着楼梯被阳光刺得眯了一下眼。   看到个清拔又纤细的身影,正弯腰在擦着桌子。   她头发不算长,就随便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襻膊搂起袖口,露出一小截小臂,正用力擦拭着桌上的酒渍。   夕阳照落在她身上,给她浑身上下都勾勒出一圈暖暖的,金色的毛边。   她动作很利落,看着就让人心里觉得畅快。   刘俭不知不觉就认认真真看了许久。   待那人捧着碗碟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他才适时开了口,“嗯?我怎么在这儿?”   慕朝游抬头看到刘俭,也不意外,把抹布往自己肩膀上一搭,“你醒了?”   刘俭抄着袖口从楼上踢踢踏踏地走下来,歪着脑袋打量她,“慕娘子?”   慕朝游说:“你喝酒了,来到我们酒肆,没讲几句话就醉死了过去。”   她很简单地解释说,“我们就把你扶到了楼上休息。”   刘俭笑道:“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了?”   慕朝游也不知道怎么回复,只好说,“倒不是说谁的错,只是喝得不省人事总有点危险的。”   “你还难受吗?”觑着刘俭的神色,慕朝游客气地关心说。   刘俭:“头还有点儿疼,还有点肚饿。”   慕朝游:“我去帮你端碗面汤你凑合着吃吧。醉酒醒来不能吃太荤腥的。”   刘俭欣然应允了。   没一会儿,慕朝游就端了碗清汤挂面来,   刘俭定睛一看,见这水引饼挼得细细的,弱似春绵,白若秋练,汤色乳白,浮着翠绿的葱花,还卧了个金灿灿的煎蛋。不免腹中咕咕作响,食指大动,口齿生津。   一口气便连面带汤吃了个一干二净。   痛痛快快饱餐了一顿之后,刘俭还有点意犹未尽。   他有了精气神,将筷子一搁,说话难免又开始跑马,“多谢娘子招待,我还以为娘子不喜我呢。”   慕朝游飞快摇了摇头:“你想太多了。”心里还是有点儿心虚的。   她确实不太喜欢刘俭,但要说讨厌也算不上。   她很少讨厌一个人,感情变化也没这么浓烈。非要说的话,就像一个有点儿处不来的同事,背地里腹诽两句,见了面倒也能聊。   刘俭笑说:“只怕照顾我这个醉鬼,耽误了娘子正事。”   慕朝游示意他:“你倒不用担心这个,你看这店里——”   刘俭抬头一看,见斜阳的余晖冷冷清清的洒落在厅堂内,店里桌椅齐整,空空荡荡,只有临窗坐着两个衣着寒酸的人在对饮,桌上也仅仅叫了一碟姜片。   他有点儿惊讶。   他记得之前来店里的时候,这家店还是热热闹闹,车马盈门的,怎么短短一段时间不来这么冷清了?   “是出什么事了?”   到底是不是田家酒肆动的手脚还未可知,慕朝游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随口应付说,“前几天店里有批客人吃坏了肚子,但酒菜是干净的。”   刘俭顿时了然,“难道是同行暗中捣鬼?”   端起碗碟,慕朝游侧身向后厨的方向:“还不清楚。”   她实在很怕这人又说些什么不着调的话,就存了些赶客的心思,正思索要怎么开口。刘俭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的肢体语言,竟然站起身主动向她辞别了。   “出来了这么久,家里双亲该担心了。”刘俭说,“今日多谢娘子收留,来日定有重谢。”   慕朝游松了口气,也跟着客气了一下说谢就免了之类的客套话。   刘俭走后,又是几日的冷清。   韩氏日日坐在门边摘菜,眼看着客人都往不远处田家去了,气得眼睛都瞪大了。一连几日下来,差点儿要撸起袖子去与田家拼命,魏巴和魏冲好说歹说才将人给劝住了。   鉴于一直以来魏冲表现得都像个中二愤青少年,对于魏少年此刻表露出的冷静,慕朝游稍稍报以惊讶。   魏冲埋怨说:“阿游阿姊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只是没想到——”慕朝游挑拣着韭菜的黄叶,想了想说,“你会这么冷静。”   魏冲嘎吱扭断了一把芹菜,幽幽地说:“难不成阿姊以为我会和阿娘一样找人拼命?”   远望着魏巴一瘸一拐去拽韩氏的身影。   魏冲忽道:“我阿耶与阿娘都不容易的。他俩就不放心我,我哪好再给他俩添乱呢,只能平常多帮衬着,多干点活了。”   慕朝游抿了抿唇角,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他,“也就这一阵的冷清,过段时间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魏冲立刻就笑了,少年人心气盛血气旺,一笑,露出一口白皙的整牙,双眼弯弯的,像天上的太阳横扫了方才阴霾,暖洋洋的,很蓬勃。   “守得云开见月明见月明这一句话好,那我就在这儿多谢阿姊你的吉言了,这两天也请阿姊多多担待些。”   两个人合力很快就把面前这一盆子菜摘干净了,魏巴端着篮子去洗,慕朝游拿了扫帚正要扫。   头顶忽地罩落了一片阴影。   刘俭从车上跳下来,大摇大摆地笑着走进了店里,“慕娘子,我又来找你喝酒了,你们店里可还有什么好酒?”   刘俭的到来实在有点出乎慕朝游和魏家人的意外。因为店里本来也就没几个客人,四人更是打足了精神来招待。   刘俭也不客气,吃吃喝喝,无所顾忌,醉了就唱歌,那动静简直声闻三里。醉死了就倒头大睡。   要说刘俭在建康城中,秦淮列肆,也是有那么一点名气在的。   有人说过他任情自在,有名士的风度。   每天一大早他驾着牛车就出了门,有时候是和谢蘅一起,王道容不太爱去,很少同行。   有时候是他孤身一人。   驾着车也不干别的,就在城里转一圈,看到什么新奇的就过去凑凑热闹。   然后就是去他常去的酒家喝酒,一喝就喝到日暮。   虽然是个世家子,但和周遭的酒客酒家都打得来。   有不少酒客仰慕他的家世与声名,他去那儿喝酒他们就跟到哪儿。   刘俭一连七日,日日都在魏家酒肆痛饮大醉到日暮。   有了这明星效应,原本门庭寥落的魏家酒肆,几乎一下子就振作了起来,生意甚至比以前还红火了几番。   韩氏喜不自胜,魏巴拖着伤腿也要上阵待客,慕朝游和魏冲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刘俭其实倒也没想太多。   反正他每日都要喝酒的,去哪里喝都一样。不过顾忌着原来相熟的老酒翁,还是会时不时回去照顾他家的生意。   那一日,他折服于慕朝游大胆的言论,轻狂的姿态。却还未来得及深交,一晃神的功夫,慕朝游就不见了。回去之后,刘俭越想越妙,内心直如抓心挠肺。心里惦念着,醉中不知不觉就逛到了魏家酒肆门前。   这三两回接触下来,刘俭不禁也对慕朝游生出了几分好感,原因也很简单,主要是舒服。   刘俭是个疏阔的人,喜欢和疏阔的人交往。   这女郎虽然是庶民,但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干干净净,很像是见过一番大世面,有时候说起话来,见识之广连他都自愧不如。   他是去喝酒的,舒服当然是最重要的。   喝醉了,唱着歌就地一躺,别提有多快活了。   更别说还有如此散朗的美人捧着醒酒汤候着。   就是美人性冷,不太爱理人。   但刘俭并不在乎这个。   当然也不太在乎她与王道容之间暧昧的关系。   嗳嗳嗳。   既然王芳之不近女色,又亲口说与她没什么干系。那他与她走近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朋友之间,挖挖墙脚哪里就会塌呢?   其他人或许是不清楚这一点的,只传是魏家酒肆的巴乡酒酿得太好,连品酒无数的刘子丰都醉倒了。   还有人说哪里是巴乡酒酿得好呢,刘子丰分明是为当垆沽酒的女郎醉倒啊。   于是,伴随魏家巴乡酒的名声一起传出去的,还有慕朝游的声名。   慕朝游觉得莫名其妙,但生意变好了,姑且也能忍一忍。直到王羡循着名声寻来的时候。慕朝游才蓦然惊觉,什么叫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偏偏眼前的青年士人还没有自觉。   刘俭昨天刚走,王羡便弯着唇角,笑说:“来得冒犯。”   “听是魏家的酒肆有个慕姓的娘子。”   他语调轻轻:“我当时便在猜是不是你。”   河畔一枝桃花开得正好,灼灼耀目。   桃花春风中,王羡莞尔,“看来仆赌对了。” 第026章   王羡他今日穿着件白衣, 乌发挽起。   他眉眼是很柔媚的,但经由岁月风霜的雕琢后沉淀下来的温润,却很好地冲淡了那女子般的姿媚。   就像窖藏的滋味醇美的美酒。   入口之初未觉不同, 甚至有过于柔和之嫌, 回味却十分悠长深远。   慕朝游愣了一下,哪里想到王羡会找到门上来, 初时震惊,不知如何是好。   她与他两面之缘, 算不得熟稔。   但转念一想,来者是客, 人家或许只是凑个热闹来喝个酒的,该怎么招待便怎么招待就好。   就尽职尽责招呼着王羡落座。   王羡也有点不好意思, “不请自来,叨扰了娘子。”   慕朝游定了定心神, 说话也和煦镇定了许多:“郎君是酒肆的顾客, 怎么能说得上叨扰呢?”   王羡不禁微微一笑。   慕朝游:“郎君想吃些什么?”   王羡很少在这种小酒肆进食, 一时间也有点儿犯了难, “不若娘子推荐几个?”   慕朝游想了想, 就给他推荐了店里最受欢迎的几样酒菜。   王羡没一点名士的架子, 就说都好。   店里忙,她没工夫多招待王羡,在他面前站了没一会儿,就有客人喊人。慕朝游只好匆忙道了声歉,忙转身穿过拥挤的人潮去招呼其他客人。   上菜, 收桌, 结账,或是回厨下帮工, 慕朝游马不停蹄地像个陀螺一样,几将王羡抛之脑后。忙活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得了点儿清闲,她才又想起王羡这一茬。   回头一看,只看到王羡正在和邻桌的客人说话。   他生得好看,皮肤又白,和王道容一样,都是仅仅坐在那里便清华耀目,如玉树在庭的。   南国的百姓好美人,没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被酒客们给围了个严严实实,甚至还有人去拉他的手说话。   王羡明显不太适应这个环境,有些彬彬有礼的局促,但还是笑着一一和人说话问好。   这可是活生生的贵人,坐在那里就像庙里的菩萨一样,浑身都在发光!他头发是那样的黑,皮肤那样的洁白光润!   见他脾气又好,怎么也不红脸不生气,众人争先恐后,像摸庙里的菩萨像祈福一般,都要去摸他的手。   一直到近日暮了,天色渐晚了,众人这才恋恋不舍地散去。王羡早已应接不暇,疲惫不堪,不由大松了口气。   刚刚人太多,慕朝游插不过去,此时才得以和王羡说几句话。怕他心有芥蒂,慕朝游安慰说:“他们是喜欢郎君。”   王羡长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仆既无什么才学,也无什么功业,实在愧不敢当。”   说着话的时候,他仍是笑着的,看起来倒不像是介怀的模样。   “天色已晚了。”慕朝游抬头看了眼天色,“这几天来鬼物频频为祸城中,郎君还是早点儿回去吧。”   王羡当然也看到了树梢上挂着的那一轮落日,心里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那日元夜过后,他心里就忍不住常常惦念着慕朝游。   他素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性格,惦念归惦念,没想主动去寻她的下落。   前几日机缘巧合听说秦淮河附近有个当垆卖酒的慕娘子,猜想或许是她,鬼使神差地就摸了过来。   他今日本是为慕朝游而来,却没说几句话,心里也不免黯然可惜。   倒也没强求,打起精神,点了点头。还有心情和她说笑:“我若此时不走,又要麻烦娘子护我性命。”   慕朝游一直将王羡送出门,送上了车。   王羡微动了动唇,很想和她说些什么。   他平日里与一众名士们高谈阔论,说得人哑口无言,慷慨清迈,此时反倒像是锯嘴的葫芦。   实在是因为他十三岁成亲生子,十六岁时妻子病逝,从那之后,就再没和其他女郎有过多余的接触。   除了大将军强送他的那一妾。   他不要,他便杀她。   王羡只得收留了下来。   平日里也只是去她那边听听琴,没有过肉-体上的纠缠。一想到要脱了光秃秃的与女人交缠,王羡觉得这太奇怪了。   他欲-望本来就淡,和妻子是夫妻敦伦,是符合人伦大义,是必须履行的职责,平日里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从未有过什么孟浪不敬之举。   可以说,活了三十多年,对于异性的接触王羡是全然缺失而陌生的。这个时候就是想和慕朝游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王羡想了想,不禁问出自己颇为关切的问题,“娘子既擅阴阳术数,为何还要留在这一间小小的酒肆呢?”   慕朝游摇头:“我知道自己的深浅,会的东西只能自保,不能拿来谋生,否则就是害人了。”   更遑论她身负神仙血,与其说是驱鬼莫若说是招鬼,不牵连旁人就算好事,如何能护得住旁人的安危。穿越到这个乱世,在自保的同时能尽量护住身边的人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王羡不禁又另看她一眼。   这世间能懂得阴阳术数的人少之又少,便是女子也能借此谋生,以图大富大贵。   她虽身怀异术,却不骄不躁,沉得下心,静得下气,视富贵荣华为过眼云烟,在这一间小小的酒肆谋生。   他本来就是个无欲无求的性子,此时看慕朝游更觉哪里都好,十分合他的脾胃。   说话间,已经走到车前。   之前见过的阿簟正坐在车辕上打盹,见王羡出来了,慌忙站起身迎接。   目睹王羡上了车,慕朝游遥遥朝他行礼作别。   王羡微微一顿,回眸见慕朝游站在柳树下,晚风吹动她单薄的袖口,昏黄的霞光勾勒出她远淡的身影,她乌黑的发梢和柳絮一起在风中飞舞。   他心不住漏跳了一拍,不禁脱口而出:“慕娘子?”   慕朝游:“嗯?”   王羡赧然轻咳了两声:“贵店的巴乡酒确为一绝。”   “不知某下次可还能再来叨扰?”   慕朝游不解:“郎君是客,哪有做生意的把回头客往外赶的道理。”   王羡面上一热,暗道了声自己糊涂。   慕朝游很坦然地辞别:“我还得回店内帮忙,就不多送郎君了。”   王羡窘得面红耳赤,笨拙回复:“哦、哦。叨扰娘子这多时,辛苦娘子为我费心,娘子且回吧。”   话到一半,王羡心口一跳,自己先觉不妥。   ……当初江畔初见,累得她来相救,此时被她催着往家里赶。   只怕自己在她心底已成了个笨拙无能的形象,不免补充一句,“某虽不才,却也略通剑术,杀过几个胡人几只鬼物,自保当是无碍的。”   慕朝游朝他略点了点头,“郎君保重。”暮色昏暗,王羡也没看清她的神色。   等坐回车中,车帘落下。王羡回想起刚刚那三言两语的对话,抿了抿唇角,叹了口气。   ……那几句话说得……是否又有自吹自擂,自夸之嫌了?   当初南渡,他的确是杀过几个胡匪,也杀过几只鬼物的,应算不得自夸。   阿簟听他唉声叹气的,心里觉得好笑。自家郎君平日里是最疏阔潇洒的人物,何尝有过这般优柔寡断,辗转反侧的时候。简直就是个初初坠入爱河的毛头小子。   王羡脾气好,纵着底下的仆役,阿簟胆子也大,笑着问:“郎君喜欢慕娘子直说便是,我就不信凭我们郎君这个条件,慕娘子她不心动!”   王羡自己也觉得好笑了,笑骂说:“说什么胡话。”   又突然想起什么,问,“我那镜子呢?”   取了镜子来,王羡凝神揽镜自照。   镜中的男人乌发薄唇,修眉挺鼻,端丽如玉。   王羡知晓自己生得好,美人是生来便知自己美的。可看着看着,他眉头就忍不住轻轻蹙了起来。   镜子里那根白发,到底是什么时候长的?   他怎么不记得了?   还有眼角那淡淡的细纹,是何时染上了这般多的风霜?   阿簟正憋笑。王羡忽然怅然地搁下了铜镜。   他当真是老了。   美人对于自己身上的变化,对岁月的流逝同样也是很敏感的。   阿簟纳闷他突然的怅然:“郎君?”   王羡:“我没事。” 只是原本火热的一颗心,像是被人骤然泼了一盆冷水。   是啊,他年纪都这般大了。   想到这里,王羡又不住莞尔,想笑。笑自己刚刚那没话找话的模样。年纪都这么大了,还学什么毛头小子的作派呢?   他并不否认自己对慕朝游是有些淡淡的,模糊的好感的。只是他从未想过将这好感发展下去。所以哪怕对慕朝游有好感,他也未曾着意打听过她的消息。   他年纪不小了,早已过了执着情情爱爱的时候,就这样坐着说说话,内心便已然十分平和和富足。   话是这么说的,但一路上,撩起车帘,看那人来人往,看秦淮河上的落日熔金,见道旁清翠的橘树,见远处的敬爱寺塔顶。晚风拂过人面,还是忍不住扬起唇角。   平日里所见怪不怪的景致,今日再看却处处新奇,令人不自觉就要笑。   大抵是心情好了,看什么唇上都要带三分笑意。   王羡果如他临别所言,没过几日,又再次光临了魏家的酒肆。   酒肆生意重回正轨,慕朝游每天忙得脚不点地,很少能竭心去招待他。   但王羡能自得其乐。   每日晌午来,点上一两样酒菜,和身边的酒客说说笑笑,一坐就是一下午。   男子眉眼弯弯的像亭亭的星月,唇角含笑,乌发闲散地半拢着,支着腿,青袍逶迤在地上。   王羡喝得不多,和刘俭等人比起来可算十分克制,只唇瓣略沾点酒水。   每当慕朝游百忙之中抽空见他怡然自得的模样,实在很难不感到嫉妒。   王羡曾对她承认过,他是白身,无官无职。   每天就是躺在家里睡大觉,驾车去城郊游玩,要么就是去拜访自己那几位身居高位的好朋友,和他们闲来执麈论道。   王羡来得频繁了,这些时日刘俭又不见了踪迹。   刘俭是个浪荡的性格,新鲜感来去如风,神龙不见神尾的,慕朝游也不担心奇怪。   不同左右说话的时候,王羡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她。   他其实不喜欢高枕于家中酣眠。   妻子去得早,儿子王道容不着家。每日王羡起身,往往要坐着出一会儿神,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待在家里吧,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王羡偶尔会去妾室张悬月那儿坐一会儿,听她谈会儿琴。   然后便是看看书,写写字。   一抬头,日头还老高呢,白日太长,光阴实在难消磨。   他就叫上阿簟,驾车去见老朋友周泰几人,他们平日里去官署打个卡,在家里也闲得长毛。   几个人坐在一起说说话,勉勉强强到日暮了,这才又回到家中。   阿簟点上一盏孤灯,孤零零地枕着孤影睡了。   偶尔,也不是没有怅惘不知前路的恍惚感,但这是人人都有的,年纪大了,就是在等死,没必要去探寻这些有的没的。   不去想,很快也就打发掉了。   王羡很喜欢看慕朝游忙活,他不爱喝酒,就叫上一碗热腾腾的水引,看她抱着酒坛子忙得团团转。   风吹动旌旗,春风熏得人陶陶然,酒香熏得行人熏熏然。   热气腾腾的饭菜飘着白烟,酒肆里的酒客们在高声说笑,嘈杂的说话声在烟气中飘得很高。   她穿行在人群里,忙得足不沾地,额头鼻尖盈着细密的汗珠,却不慌乱,忙得富有条理,像这一曲乐章中最和谐的音符,看得王羡觉得心里很踏实。   年轻,可爱,活力。   王羡仅仅只是看着,便觉得自己也变得年轻了,好像明天还有盼头呢,每一天都还有盼头呢。   老子一连几日都不着家,就连王道容这个薄情的儿子都觉察到了蹊跷。   王道容平日里不太着家,但并不是全不回。   否则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南国人虽然放浪,还是在靠着举孝廉做官。就算演戏,王道容也得旬日去王羡那边问个安磕个头。   刚踏进王家的宅院,小僮阿笤就迎了上来,“郎君来得不巧,郎主才出门。”   王道容不关心王羡去了哪里,或许又是驾着车和他那几个名士朋友游山玩水。   但他近日出门的频率实在有点儿高了。   王道容不禁拧起了眉头:“又出门了?”   因着这些时日大将军动向不定,他过来这里也比往日频繁了点儿。几乎回回过来,回回都要吃上闭门羹。   王道容微有些倦怠,他这个爹一向不着调。他这个做儿子的也懒得去做老子的主。   再说他今日也不是冲王羡来的。   总归是自己的家,王道容入了府,看了会儿书,又练了会儿字,撂下书又小睡了一会儿。   他和王羡基本上日日都是重复着这样枯燥乏味的生活。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之后,王道容沐浴更衣,端坐在蒲团上入了一会儿定。   然后便叫来了他此行的目的—他留在府上的心腹彭仆元。   一个年约三十少许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生得高大,留着一团乱糟糟的络腮胡,眼神很凶恶。   彭仆元是卢水胡,性格残暴,头脑简单,虐杀过不少人,本来是要处以死刑,为他所救,在很早之前就替他做事。   叫来他之后,王道容安静了一会儿。这个暴虐的卢水胡竟也不敢多问。   王道容杀过人。   杀过鬼物,杀过胡人。   他幼时也杀过人,那是很久以前了。   剑杀为祸一方的胡匪,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还要被赞一声勇猛英武。与背地里暗行诡计,残害无辜终归不同。   真的要杀慕朝游的时候,即便是他也不能当场立下决心。   这倒不是出自于什么不忍的负罪感。他幼时也杀过无辜,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他幼时恣睢残忍,天性为恶,起先觉得王羡养的鸟吵闹,吵得他不得安宁,读不进去书,就站起身将那只聒噪的鹦鹉放归了田野。   王羡派来照顾他的随从曾经劝阻过他,说这鸟被人饲养得年岁久了,放它归林是害它性命。   王道容不为所动,仍一意孤行。   再后来是那只抓伤了他的貍奴,在刘俭问他讨要之后,他本想一剑刺死了这貍奴,回刘俭说它病死了。   恶意是一点点膨胀的。   他的生活每日无趣得一眼便能望到底,每日读书习字,和父亲去拜访所谓的名士。   小小的王道容,安安静静地随父坐着,低眉顺眼,规规矩矩,一坐就是一下午,从不吵闹。   但谁知道他的思绪早已经放空到不知何处去了呢?   他觉得他们说的大话很响,很无聊,浅薄得一眼就能分明。   他常听他们说些玄之又玄,空虚得没有边际的话语,时不时互相赞叹、吹捧,最终这一场场清谈流传出去,成全他们的名声,成就了他们赖以为生的政治资本。   每一个人都像是在描眉唱戏的优伶戏女,端看谁演得最超然洒脱。   在这无趣的,浅薄的生活中,杀生变成了一件难得令他感到有趣的事。   感受着生灵在自己掌心挣扎求生,温热的鲜血在脚下流淌,脉搏还在鲜活的跳动。   ……生与死交界之时迸发出的那股蓬勃的、旺盛、甚至是耀眼的生命力。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移不开视线,深深地为之着迷。   在一开始,王道容做得不是很明显,每每杀过什么畜生,总要细致地擦干净鲜血,焚烧掩埋,将现场处理妥当。   频率也不太高,谨慎起见,两三个月一次罢了。   后来,他发现,杀一两只畜生,在众人眼里其实无伤大雅,这世间谁不杀人。   从那之后,他杀过许多飞禽走兽。   被王羡知道了,劈头盖脸好一顿责骂。   王道容只是不解,都是杀生,为何游猎可以成群结队,浩浩荡荡,甚至还能由人秉笔记载,歌功颂德,书之后世。   每一次天子田猎,堆积在营帐旁的猎物都如小山高了。而他杀几只畜生为何就成了王羡眼中的恣睢残暴呢。   都是杀生,为何还能将田猎明明白白写入《礼记》之中?   王羡被他的歪理邪说气得面色铁青,大骂他难道还想学罚北边那些残暴的胡人不成?   他被罚了面壁思过。   跪在堂前,王道容静静想了许久。   终于明悟,或许不是不可以杀生,只是缺一个光明正大的,名正言顺的理由。   那么,若是有了合理、恰当的理由,杀人似乎也不是不行吧?   他的第一次杀人,始于一场实验。   对象是那个他很讨厌的,被王羡派来的,总是管束他的随从。   那个仆从的手脚并不干净,他设了一个局,找到一个机会,当众揭发了他。   王羡念旧情,犹有不忍。在他宽恕他之前,小小的王道容眼睛眨也不眨,迅速拔出剑,赶在王羡开口前,一剑刺死了他。   当时,恰逢大将军来访,周围坐了许多宾客。   鲜血飞溅上他的眼皮,挂在眼睫上很不舒服。   众人大吃了一惊。   在众人注目之下,这个冷淡文秀的小少年神情淡漠,满不在乎地说:“我王家之物,怎容他人觊觎?”   又迅速收了剑,无不谦逊,彬彬有礼地朝众人一一行过礼赔过罪:“惊扰诸公,是容之过。这刁奴屡教不改,我替王家清理门户。”   “今日污了诸公双眼,更是容御下无方,但听诸公责罚。”   这是一场表演。   时至今日,王道容还记得他那掩藏在柔顺谦逊外表下的激动。   热血迅速滚过四肢百骸,他兴奋地浑身泛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将从大人们那里学到的表演技巧表现得淋漓尽致。   大将军双眼一亮,果然夸他杀伐果断。   众人遂都夸他小小年纪,就有了将帅之风。   也有人背地里说他小小年纪,太过残忍,可王家势大,就算再不喜也只能吞回肚子里。   杀人当然可以,需要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而且最好一击毙命,不能虐杀,若学了那石羯残虐凶暴的作派,如未经教化的畜生无疑,姿态不好看,名声也不好听。   实验很成功。   但在那之后,王道容便再也未曾凭一时之兴杀过人。   他只是好奇,并不滥杀,到后来年岁渐长,明善恶,了礼义,化性起伪。一举一动,无不恪守礼教典范。   但王道容清楚,本性的恶只是分明,未曾消失,如心中毒蛇,需时时警戒制御。今日杀慕朝游,无疑于猛兽出笼,制御了十多年的猛兽一朝释放,还能再回到最初吗?他不清楚。   他想要掌握权柄,想要高高在上,想要姿态好看,做人人交口称赞的君子名士。   滥杀无辜,这并不体面。   王道容微微抿唇,内心一阵摇动。   慕朝游的存在,仿佛是为他设立的变数,打破他行事的准则,总要在他为自己规划好的道路上横生出许多枝节来。   若不杀她,他只能预感到一而再再而三的,更多的变数。这些天里建康阴气频动,只怕有心人早晚会找到她门上来,单是神仙血这一样,他就不能坐视她落入别人的掌中。   王道容静静地想了很久。   彭仆元的鬓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望着这位高雅的公子静坐在窗边,不敢出言打搅。   过了一会儿,一只玉白色的足踩落在地上,洁白的道袍如雪浪般掠过地面,那无比高雅的琅琊王氏的公子终于下定了决心。   王道容赤足而立,与慕朝游经历过的前尘种种一一浮现,但这一次只蜻蜓点水般地,很快便从脑海中拂去。   他顿了顿,嗓音轻轻地,很动听,哪怕面对眼前卑贱的杂胡,甚至也保持了君子般的谦逊,语气轻柔得像花开落:“我需要你为我杀一个人。” 第027章   走了个刘俭, 又来了个王羡。   午后的人少了,趁着店里人少,活儿也轻省。   韩氏撂了抹布, 远远地站在柜台后面张望。   王羡坐在人群中, 懒懒地笑,通身上下跟会发光似的, 由不得人不去注意。   韩氏是越看心里越犯嘀咕。趁着魏巴路过,韩氏一把揪住他, 和他咬起了耳朵。   “诶你说,这又是那位贵人?”   魏巴明显比她看得开, 朝王羡的方向看了看:“你管他是哪位贵人?贵人的事也是咱们能探听的?”   魏巴语重心长: “咱们只要把贵人伺候得好了比什么都强。”   “你傻啊!”韩氏就看不惯他得过且过的德性,没忍住拧他一把, 骂道:“就算是贵人,那也得摸清楚人家是何方神圣不是?”   韩氏心思活络。   对于老妻的脾性, 再没有比魏巴更了解的, 一边侧身去躲, 一边笑, “我看你就是想巴结人家, 人家哪里缺你的巴结?!”   “我说, 你与其巴结人家,一不小心冲撞了贵人,还不如去巴结阿游。”   “阿游?”韩氏一怔。   猛然惊觉出味儿来。   是啊这些贵人可不都是冲阿游来的吗?   问题是,慕朝游不是说自己只有个朋友在王家为婢吗?   当婢子还能认识这么多贵人?还能和贵人说说笑笑的?   韩氏不信。   再说,又不是慕朝游为婢!这还隔着一层呢!   那个叫小婵的婢子吧, 也来他们店里玩过, 还是个一团稚气的小姑娘,看着也不像是在主家面前多有头脸的人物啊。   “诶。”魏巴要走, 韩氏不让,拽着他又压低了嗓音说,“你真信阿游说的那些话?”   “不信又怎么样?”魏巴朝慕朝游的方向努努嘴,“人家是摆明了不愿直说的,你还能逼她不成?”   唉。也是。韩氏悻悻地叹了口气。   她这段时间也没少旁敲侧击地跟慕朝游打听过,但这姑娘吧,每次倒是礼礼貌貌地回了,多余的一个字是绝不肯多说的。   魏巴又要走。   韩氏不耐道:“你这老腿好了?就这么站不住?”   说着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一遍。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魏巴的腿确实已经好了泰半,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就是走路还有点儿拐。   魏巴:“诶你说说你,怎么我腿好了你还不乐意不成?”   韩氏冷笑:“是不乐意看你每天乐呵着,怎么当初不打断你这条老腿呢!”   “而且,我说,”韩氏关切地说“咱们之前不是和阿游说好了吗,就招个短工,你看你如今腿也快养好了。”   “前些日子,朝游刚和我说起这事,”说起这事,韩氏脸上露出几分沉重之色,“说是打算辞了店里的活儿,去别家找工了!”   这也是前几天的事了,那会儿店里客少,慕朝游和韩氏两个人便倚在柜台前说话。   慕朝游关心一句魏巴的伤势,之后便释放出了请辞的意向来。   打一开始,慕朝游就没打算在魏家酒肆久留。   魏家两口子对她再好,她干得再勤快,那也是别人家的生意,是给别人家打工。   当垆卖酒始终不是个正经职业。   她本来的打算就是在魏家酒肆干上个把月,再去别家干上几个月,对古代的市场环境差不多熟悉了,再自己开个店,不求大富大贵,至少也是个安身立业的保障。   穿越到这个鬼怪横行的乱世,又经历过这么多事,伤身又伤心。   慕朝游也根本没想过还能再穿越回去。修仙文还能指望个飞升成仙,踏破虚空,她连个指导方针都没有。   身穿又不能杀一杀自己。   除了靠既来之则安之安慰安慰自己又能如何。   不求出人头地,但求在这个乱世能平平安安地度过自己身为普通人的一生。   说不定哪天老死了,一闭眼又穿回下班的地铁上了呢?   韩氏哪里想到她打得是这样的主意,当时就懵了。   魏巴也是一讶:“这干得好好的,干嘛就要走,咱家也没欺她。”   韩氏:“这不是之前说好的就招个短工吗?这小娘子自尊着呢!与其咱们赶她走,她自然是要提前和咱说了。”   魏巴顿时也陷入了沉思。   慕朝游来之前,他也没想过她会在店里干这样久。小娘子手脚勤快,头脑伶俐,模样俊俏,又和贵人有些交情,着实给店里带来不少生意。   老实说,魏巴和韩氏都很喜欢她。韩氏难免就起意想叫慕朝游留下。   就在这时,韩氏忽道:“你觉得咱家阿冲怎么样?”   魏巴悚然抬起头:“阿冲?你……?”   韩氏:“朝游干活勤快,人长得又好看,我看着心里都喜欢,就不信你不喜欢。”   魏巴震了一下:“可是这……”   韩氏:“我看阿冲也挺喜欢他这个阿游阿姊的,你就说,你想不要这个媳妇吧?”   想要倒是想要的,但魏巴还是觉得韩氏的提议有点儿异想天开了,“可是人家看得上你儿子吗?”   正巧这时又进来几个客人。   “我不管,你也别管我,”韩氏拿起抹布,扭身撂下一句话就走了,“我就试着撮合撮合,能成最好,若是不成那也就算了。”   夫妻俩在一边嘀嘀咕咕咬耳朵的时候,慕朝游正坐在柜台后面记账。   她不是会计,也不会改进什么记账方式,甚至算得还没魏家人快,但胜记得清楚,做得细致,韩氏忙不过来的时候就让她帮忙。   虽然已决心离开,但在工期没结束前,对于自己分内的活,慕朝游也没懈怠过一天。   刚写下一行字,店里忽然走进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僮。   小僮生得白白嫩嫩的,打扮得很齐整,一踏进店里,张望了一圈儿,看到慕朝游。   欢快喊道:“慕娘子!”   “阿笪?”慕朝游认出来人,懵了半秒,丢下笔。   阿笪急匆匆地朝她走来,“娘子,我家郎君有要事相请。如今正在外等候娘子呢,还请娘子快随我来!”   王道容有事找她?   慕朝游怔了一怔,扭头跟身边的魏冲打了个招呼。   她与王道容刻意保持距离,是认为这对她,对王道容都好,但这并不意味着老死不相往来。   多个朋友多条路,她并不是个十分纯粹的人,哪怕断交也要断得干干净净,王道容出生琅琊王氏,王氏在南国能量巨大,慕朝游有自己的私心。   更遑论王道容毕竟对她曾有救命之恩,帮助她在建康安身立业。   于情于理,有什么能搭把手的地方,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   魏冲有点儿不太放心,但拗不过慕朝游,只好说:“那好吧,阿姊你务必要小心,注意安全,阿娘那里由我去说。”   阿笪有点儿不太痛快地看他,他站在王道容那边,总觉得慕娘子是郎君的人,看魏冲很不顺眼。   慕朝游道了声谢,这才跟着阿笪出了酒肆。   门前早有一辆青布马车静静地停稳在柳树下,车幔上绣有淡淡的兰草花纹。   慕朝游认得,这是王道容平日常乘的那一辆。   阿笪走上前,低声说:“郎君,慕娘子来了。”   一双玉色的手替她撩开车帘。   车帘分开,露出少年温润醇美的面容。   王道容正侧身坐着,他往日里常穿道袍,儒雅风流,今日不知为何,穿着白帢素衣,打扮得如同赴宴朝会一般齐整,更显清丽婉约。   虽然事态紧急,但王道容仍朝她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微垂着睫,语气不紧不慢,未曾失却了礼数:“仓促相邀,娘子莫怪。”   “还请娘子入内相商。”   慕朝游面不改色,毫不犹豫地掀开车帘,钻入车内。   王道容眼睫微动了动。   待她坐下,亲手奉茶,这才平开门见山同她直叙了来意:“令嘉病情反复,还望朝游能施以援手。”   慕朝游愣了一愣,也不是很惊讶。   来之前她或多或少就已经猜了出来和顾妙妃有关。毕竟她能帮得上忙的只有神仙血。   阿笪坐在车辕外,吩咐车夫赶车。   慕朝游一坐上车就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顾娘子如今身在何处,赶快带我去吧。”   王道容不知何故安静了一瞬,这才开口解释:“令嘉前些日子受了风寒,身体一直不好,今日去定林寺礼佛,晕倒在寺内。”   慕朝游不解:“用过一年的药,顾娘子的身体还没有好转吗?”   王道容说:“是我估算失误,或许还欠缺一两次用药。”   慕朝游也没多怀疑,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都舍了一年的血了,难道还要因为这一两次而前功尽弃吗?   “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叫我便是。”   王道容静睇着她,好似松了口气,无不感激的欠身为礼: “娘子高义。”   “娘子对令嘉的大恩大德,容实在难以为报,日后愿为娘子效犬马之劳。”   王道容说完,便吩咐车夫加速往定林寺而去。   车厢内一时陷入沉默。   慕朝游也不知道能和王道容说些什么,自从他上次看穿她的心意,委婉地给她发了张好人卡之后,他俩之间的气氛实在有点儿尴尬难言。   更何况这次还是为救他的青梅。   不知道说什么那便不说了。   王道容生性爱香,车内常点熏香。   或许是因为气氛太过滞闷,就连原本淡雅的香气也显得过于浓郁,沉甸甸的堵在心口。   慕朝游干脆掀开车帘,令微风吹进车内,好让新鲜空气冲淡车厢里近乎凝滞的沉闷。   少年仅仅只是侧目多看了她一眼,没有多加阻拦。   正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的街景,忽然,一只素白的手推了一盏果脯过来。   慕朝游微讶地回过头。   少年神情平静大方,待人妥帖细致:“路途较长,舍血伤身,娘子不妨用些果脯垫垫。”   慕朝游看了眼果脯,她其实不太饿,但还是道了声谢,拿了一块。   可是落在她身上的那道视线并未消失。   她看着窗外,也不知道王道容今天改了什么性,一直在静静看她。   少年目光温静,绵长,坦荡,并不赤-裸,称得上温和。   只是慕朝游从上车来很难不留意他的一举一动,王道容的目光让她很难不觉得如芒在背,浑身难受。   慕朝游也没声张,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默默合拢掌心的桃脯,咬了一口尖尖含在嘴里。   可谁知道这过于甜蜜的味道才刚刚在口腔中滑开,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却忽然一个急剎车!   她掌心得桃脯还没吃两口,就伴随着惯性滚碌碌掉到了车厢地面上。   慕朝游一愣,车厢外忽然传来阿笪慌乱的大叫声:“什么人?!”   “你们是什么——”   质问声戛然而止,一声惨叫响起。   慕朝游霎时毛骨悚然!   -   “锵”地一声,是利刃出鞘,刀剑没肉。   剑锋贴着骨骼擦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喷涌如泉的鲜血,飞溅上车帘。   这突如其来的杀机让慕朝游大脑嗡嗡直响。  她下意识地拔出藏在袖口中的短剑。   是路匪?   不对,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慕朝游就干脆利落地否认了。   建康周边,有什么路匪这么大胆?   难道是仇杀?   慕朝游下意识地看了王道容一眼。   王道容的反应也很迅速,早已掣出腰间的长剑,作出防御的姿势,容色很冷静,不忘叮嘱说:“别下车。”   所幸有之前杀鬼的经验,慕朝游虽然觉得突然,但并不慌张。   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不要去想车外阿笪的情况,慕朝游握紧剑柄,冰凉的剑柄极大的纾解了她紧张的情绪。   她抬起头,看向王道容。   王道容接收到了她的视线,明了了她的用意。与她分别一左一右,守在车帘后。   慕朝游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车帘。   然后在刺客冲入车内的瞬间,她和王道容几乎同时动了!   就在她刺入刺客左胁的同时,王道容准确地接替她的动作,一剑洞穿了他的心肺。   刺客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软绵绵地瘫倒在了车厢内。   仓促之中,慕朝游只来得及看了地上的尸首一眼。   倒是没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大白天还穿着夜行衣,只是寻常百姓的打扮,但用一块布蒙住了口鼻。   她大脑正混乱,王道容忽然喊她下车。   死了一个刺客,车里已经不再安全。   慕朝游没完全听从他的指示,而是蹲下身飞快地捡起那刺客身上的长剑,这才和王道容一起匆匆跳下了车。   落地的剎那,混杂着血气的腥臊的风扑面而来。   慕朝游一眼就看到了车前团团围着的那五六个壮汉,心里不由一沉。   眼前的杀手竟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多!   再望向不远处的地面,阿笪和车夫脸朝下倒在地上,身子下面汪出好大一捧血,生死不知。   慕朝游喉口抽动了一下,胃里一阵痉挛。   王道容可能是觉察到了她的情绪波动,轻喝提醒她:“别走神。”   慕朝游强令自己定了定心神。   这几个壮汉都只是作的寻常农夫打扮,为首的一个像是胡人,眼窝深邃,眉眼凶恶,留着一团浓密的络腮胡。   胡匪看到她和王道容下车,保持着冷静的沉默,只一挥手,身后的杀手们便都一起涌了上来。   阴阳符谶是阴间手段,用在活人身上的效用几近于零。所以面对这么多杀手,慕朝游所能做的唯一的手段,就是握紧手中的兵器与他们短兵相接。   王道容也纵身扑了上去。   慕朝游猜测这些杀手都是冲他去的,毕竟她一介白身平民,又是身穿的,也无亲人也无仇家,又有谁会想要取她性命呢?   王道容的存在果然吸引了绝大部分的火力,几乎所有的杀手都朝他一人去了。   仅仅分出两个杀手,一个高,一个矮,冲向了慕朝游。   才交手了几个回合,慕朝游鬓角的冷汗就渗了出来。   这两人用的都是环首大刀,势大力沉。   她光是左支右绌地躲避着对面的劈砍就已经分身乏术,更别说反击。   所谓的什么剑走轻灵,敏捷取胜,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更遑论她学剑日短,还只是个花架子。对付对付灵智半开的鬼物还行,对付这些经年的练家子实在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然而狼狈的又何止她一人。   饶是王道容再是剑术奇才,在众人围攻之下也实在难占得上什么便宜。   慕朝游抽空朝王道容的方向飞快看了一眼。   没一会儿的功夫,他身上就挂了彩见了红。   “小心!”眼看其中一个杀手,挺剑刺向王道容的空门大开的背心,慕朝游脱口而出!   胡乱劈开眼前的刀光,忙丢下缠斗中的那两人,飞快地奔向王道容。   然而不知是不是混战之中,王道容不曾听清。   少年的注意力仍是放在身前。   眼看王道容将要在自己面前被捅个对穿,慕朝游想都没想,横剑一个闪身挡在了他身前,罩住他背心空门。   此时,这一剑正好落到。   想象很美好,现实却是很骨感。   慕朝游原本所想的是她及时赶到,横剑截住那杀手的杀招。   哪知道学艺不到家,虽是截住了,却只截住一半。   那一剑仍贴着她剑身刺了出去,擦过了她的左肩,留下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慕朝游额头冒汗,咬紧牙关,闷哼了一声,反倒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   王道容这时似乎才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回身拨剑,乍见她面色苍白,腰下衣摆被鲜血染红,不由微微一怔: “朝游?”   慕朝游飞快地摇摇头,她鬓角都是汗水。   在心跳如擂,精神极度紧张之下,她不想多说话。只求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杀手上。   因而也未曾留意到王道容眼睫倏忽垂落。   平静乌黑的双眼,墨色骤然转浓。   虽然成功救了王道容一条性命,但慕朝游却无可避免地跟他一起落入了包围圈。   那一高一矮两个杀手,也立刻赶了上来。   受了伤,又面对比之前更加严密的攻势,慕朝游呼吸间都是尘土与鲜血粗粝的气息。   这一高一矮,两个杀手,配合默契,攻势密不可分,刀光如网一般不绝罩下。   慕朝游受了伤,行动难免迟缓。   锵——   慕朝游冷汗涔涔地握紧剑柄,硬生生接下矮个这一刀的后果是她虎口发麻,几乎立身不稳。   一道明晃晃的刀光划破日头,朝她劈落下来。   与此同时,矮个迅速调整了攻势,配合高个将刀光一齐刺入她的背心。   前后夹击,慕朝游飞快地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定格在了一个怔愣的表情上。   这一切只是发生在瞬息之间,她想要再躲已经来不及了。   不像是那一日独对鬼物,她还有后悔恐惧的时间。   雪白的刀光飙起,她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来不及想。   直到右手手臂忽然被一股巨力拽了一下。   慕朝游还愣着,就撞入了一个宽阔而温热的怀抱。   头顶传来一道沉静而冷清的嗓音。   王道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及时回身赶到,救她出了死路。   看她还是怔愣愣的懵懂模样,王道容言简意赅地提醒:“别发呆。”   他一手虚虚地环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还提着渗血的剑。   ……   和少年外表的大义凛然,沉稳君子不同。   王道容此时此刻,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如今毫不设防地在他怀中。他心想,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她。   他的剑尖可以准确无误地抵在她的心口,洞穿他的心肺。   其实今日排下的这一场刺杀本不需要他的登台唱戏。   但他想要送她一程,同时也确保这场刺杀能平安无虞,不会出什么差错地进行下来。   杀了她——   就如同这些天里计划的那样。   杀了她——   一个冷酷的嗓音清晰地在心中反复回荡。   那个声音平淡而冷酷,不含任何情绪起伏地一遍遍催促着他作出最理智的选择。   ——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可若是欲望的提线木偶,那就不是他王道容了。   王道容垂眸,目光掠过她乌黑的发沾满了血与灰,白皙的脖颈纤弱如花枝般不堪一折。   他几乎可以想象那薄薄的皮肤下跳动着的血管。   他的目光望向她单薄的,还在汩汩冒血的肩头。   这一处伤势是为了救他。   王道容的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他的目光最终落定在慕朝游一无所知的怔愣面容。   她会保持着这样的神情,无知无觉地死在他怀里。   然后——   然后就再没有然后了。   死人是没有然后的。   死人的脸上也不会再有这般鲜明的神采。   他自小就和死人打交道,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死人。   王道容脑海里快不可察地掠过一个,细小的,没头没脑的念头。   ——从此之后,世间再无慕朝游。   或许是留给他的时间太短,短短一霎间,他竟然很难想象没有慕朝游之后的世界。   当然这意味着,也不会再有影响他的变数。   可这当真是他想要的吗?   他真的一定要杀了她吗?   这细小的心音,虽然微弱,却如藤蔓一般迅速缠绕盘踞了整个心房。   王道容微微抿了抿唇,润白的面颊上再次浮现出一缕淡淡的困惑和迟疑。   他想要做大事。   难道连一个小女子也容不下吗?   一个慕朝游乱他心曲他就要杀,从此之后,他岂不是要见一个杀一个?   王芳之,你何时成了这般胆小如鼠之辈?   这些念头千回百转,似乎在他脑海中经过很久很久的时间。   但其实快不过一剎那。   最终,王道容只是顿了顿,选择提剑错身挥去攻来的刀光。   斜刺里忽然又飞起两道剑光。   慕朝游迅速回过神来,脱口而出:“当心!”   眼看着王道容和她一样都陷入了避无可避的窘境,危急关头,王道容竟将她一推,徒手接住了那雪白的剑刃!   滴滴答答——   锋锐的剑刃几乎在掌心割开一道寸深的,狰狞的口子,鲜血争相恐后地涌了出来,湿了半边袖口。   王道容竟连眉头也没跳一下。   骨节分明的五指鲜血淋漓,紧握剑刃。   并不松手。   胡匪携另一道剑光收势不及,一剑刺入了他腰腹!   嗡地一声!慕朝游身子晃了晃,像是被人提起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砸得她愣愣的,呼吸急促,眼冒金星。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滞了。   那胡匪好像也愣住了。   王道容却趁势迅速夺过剑,将剑刃准确无误地刺入了那胡匪的心口。手背因为用力爆出淡淡的青色筋脉。   胡匪动了动唇,张大了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嗤——   又是刀剑入肉的闷响。   他说不出话来了,嘴里呕出一大捧鲜血来,胡匪眼窝深邃的碧绿双眼中闪烁着震愕的神色,似乎不解于这不可置信的背叛。   王道容却面色不改,冷静地提剑再刺,剑刃深入内脏。   少年毫不手软在他体内一阵乱搅,让他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胡匪扑倒在地上,王道容平静地拔出剑,一连砍了十几剑,直到他如一团软绵绵的烂肉一般,没了任何声息。   首领一死,其余的杀手都愣了一愣。   眼前的少年神色平静,半只袖子被鲜血湿透,目色仍如墨玉般透着股冷酷的煞气。   这些杀手谁都没想到事态会发展至此,一怔之后,便趁机迅速都作鸟兽群散。   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来得迅速,结束得也仓促而荒诞。   慕朝游也愣住了。   很难相信领头的一死,这些人就这样……跑了?   但跑了总好比留下来继续缠斗。   她松了口气,心跳得厉害。   记得王道容受伤,飞快地跑到他面前想要察看他的伤势。   “你——”   话还未出口,王道容抬眸深深看她一眼。   手上,腰上两处伤口作祟,心脏乱跳,百般情绪攻心。   他面色苍白得吓人,似乎气力用尽,竟两眼一合,径直栽倒了下去。 第028章   慕朝游心里咯噔漏跳了一拍, 赶紧伸手去接。   这一接牵连到她肩头伤势,一跳一跳的疼,疼得她倒吸了口冷气。   心有余悸, 慕朝游忙低头看向王道容。   少年双眼紧闭, 静静地倒在她怀里,唇瓣因为失血过多失去了血色, 皮肤泛着病态的苍白,乌发也从发冠中滑落出来。神态倒是安详得如同睡去。   这样不是办法。   慕朝游伸手想扶着他换个姿势。   一伸手, 摸到一手的血。   王道容腰腹的伤口血流如注,他来时穿着白衣,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血几乎将半边身子浸透了。   慕朝游拉起他的手看了一眼。掌心被划开一道寸深的伤口,两侧皮肉外翻, 鲜血从骨节分明的五指淋漓地淌了下来。   掌心的伤口还好说,问题在于腰上的伤势, 似乎是捅到了之前的旧伤, 伤势看得她心惊肉跳。   慕朝游抿了抿干燥皲裂的唇瓣, 飞快地扯下他身上的衣物, 转瞬之间就将王道容上半身扒了个一干二净。   南国的士族喜穿宽袍大袖, 少年掩藏在层层纱衣之下的病躯, 洁白如玉。胸是胸,腰是腰,骨肉匀亭,肌肉纤薄,紧实而流畅。   乍一看, 男色十分惑人。但慕朝游此刻压根就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想法。剥衣只是为了方便看清他腰腹的伤口。   少年劲瘦的侧腰破开一个黑黝黝的血洞, 伤口狰狞,还不断有鲜血正汩汩往外冒。   所幸南国士人喜穿宽袍大袖, 不愁布料不够,慕朝游一看王道容这个伤势,根本不敢耽搁。怕伤口感染,她没用外袍,而是用力将他的里衣撕扯成碎布条。   事急从权,至于王道容醒来没有里衣穿这件事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为了不让之前给他包扎时飙血的可怕记忆重现,回到建康之后,慕朝游特地去和建康的医者学过一些包扎止血的方法。   这在乱世之中都是能用得上的。   等到王道容的伤势终于止住血,慕朝游低头一看自己血淋淋的手掌,忽然发现自己在发抖。   看向眼唇紧闭,一无所知的王道容。她怔了怔,心底像被什么人狠狠揪了一下。有一千一万个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替她挡剑。   他不是……一向冷淡自负的吗?   有人愿意替自己挡剑,以命相护说不感动是假的。   强令自己别多想,趁着王道容还没苏醒的间隙,慕朝游赶紧跑去察看阿笪和车夫的习惯。   她心里或多或少知道这两人或许已经丧命。只是没亲自验证过始终不肯放弃而已。   阿笪和车夫趴在地上,脸埋在土里。   但幸运的是,他们两个还活着!   慕朝游一颗高高吊起的心这才重重落地,原本冰冰凉凉的手脚好像都跟着回温了。   两人都还有气,虽然气息很微弱。   慕朝游照葫芦画瓢,扯碎衣摆给二人简单处理过伤势。   或许是因为刺杀是冲着王道容去的,两人的伤都没伤在致命部位。   包着包着,慕朝游不禁开始走神。一个人都没杀成,还死了个头儿,这些杀手到底是干什么来的,回去难道不会扣工资吗?   处理好车夫和阿笪,慕朝游又看向王道容。   这个昔日清润通雅的世家子,正灰扑扑地倒在田野荒草间,哪还看得出之前的高贵。   王道容是他们之中伤得最严重的。她不敢随意挪动他。他伤得太重了,又生得高大,要是被她在地上又拖又搬的,魂归西天了怎么办?   慕朝游想过回城去求援,但马受了惊,早就跑得无影无踪。单靠她两条腿跑到城中找医生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她也不敢把王道容他们仨丢在野外。   且不说那些杀手会不会杀个回马枪,古代的野外可是有狼,甚至有老虎的。   慕朝游可不想她去而复返,王道容他们落得个李逵老母一般的下场。   她目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寸步不离地守在王道容他们身边,提防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动静。想到这里,慕朝游微微抿唇,攥紧了手中的长剑,心里由衷地沉重了下来。   大家都还活着固然很好,但还有残酷的现实在等待着她。   白天还好,要是入夜,王道容还没醒的话那就麻烦了。她一个人很难护住三个人的安危。   王道容合着眼,仿若只是恬静睡去。   风有时候吹动草叶,掠起少年乌黑的发,慕朝游便会一个哆嗦,茫然惊醒,望向身侧的少年。   可王道容依然阖眸睡得安宁,慕朝游有时候会疑心他醒来,有时候又恍惚他死去。   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王道容要是永远醒不来了呢?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慕朝游就感到一阵无穷无尽的恐惧。   日头一点点西斜。   慕朝游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实在没了办法。   如果王道容还不醒的话,她就只能暂时丢下他,去附近拾点柴火。   她又俯身去看了眼王道容的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觉察到了她的想法,少年纤长的眼睫动了动,一双黑润的眼里还有几分迷茫。   慕朝游愣了一下,惊喜交加地丢了手中的柴火:“你醒了?”   醒来的第一眼,王道容看到的就是慕朝游。   她极为焦急关切地望着他,乌黑的瞳仁里只盛满了小小的一个他。   见他苏醒,少女眼底爆发出极为绚烂的色彩,像星子接二连三地自眼底迸发。   王道容自幼时情感淡漠,早已习惯与人关系疏离,此时也不由微微一怔。   ……竟也有人这般记挂他的生死么?   就好像他是她的整个世界。   他微微垂下眼,没立即给予回应,而是伸手摸到腰腹。   腰腹传来一阵剧痛。   王道容起初有点儿没回过神来,被这疼痛一激,原本还有些混沌的意识才终于回笼。   他想起来了一切。   王道容直起身,垂眸嗯了一声。   这一坐,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上半身是光裸着的,只在腰间左一圈又一圈的缠着纱布。   王道容下意识地望向慕朝游。   慕朝游愣了一下,当他羞耻,解释说“……你伤得很重,我不脱衣服看不到伤口。干脆就撕了你衣服给你包扎了。”   王道容:“……”   他眼帘又垂落下来:“……多谢。”   倒不是觉得羞耻。毕竟建康那些世家子,服过散之后满大街裸奔的也不在少数。在慕朝游面前袒胸露乳他并不觉得耻辱。   少年面色苍白,光-裸着上半身,肌肤如雪一般耀眼刺目。   乌发自胸口披落下来,半遮半掩前胸,高大而雪白的身躯极为秀朗清健。只不过伤势太重,一点轻微的动作,伤口就崩裂开,血色洇湿了裹腰的碎布条。   慕朝游甚至疑心如果再深入一些,他肠子会不会掉出来。   为慕朝游挡剑出乎王道容的意料,但若说是就此后悔放过她倒也不至于。   王道容本就是个一意孤行,做了就不会后悔的性子,平生最看不起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之辈。他临时起意放慕朝游的性命,如今受伤沉重也是自食其果。   王道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缓过神来,便去看阿笪的状况。   今天他本没打算带阿笪出来,是阿笪十分仰慕崇敬他这个郎君,日日都要打着转儿的围着他伺候,一步也不肯离。   王道容很少去干涉旁人的生死,劝过几回,阿笪不听,便也作罢。他也没有特地叮嘱彭仆元放过阿笪的性命。   和阿笪多年主仆,总也有几分情谊,见他还活着,王道容总归还是欣慰的。   王道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而抬眸望向她:“你哭了?”   慕朝游一怔,下意识摸上眼角,指尖微烫,残存着半干的湿痕。刚刚自己着急过头,竟不知不觉急得直冒泪花。回过神来,她一张脸不争气地烧了个通红。   她太担心王道容的生死。他要是因为她一命呜呼,慕朝游不能想象自己到时候有多愧疚。   他还活着,她一时激动,喜极而泣也是很正常的吧……?   王道容看着她,少年双眼很清平,很直接,似乎并不知道此刻应该避让。   慕朝游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看向王道容的腰腹,强行转移话题:“你伤……好点儿了吗?”   王道容垂眸,夜风吹动他乌发扬起,他的面色因为失血过多苍白如纸,弱柳扶风,楚楚可怜:“多谢娘子挂怀,想来是不至于丧命的。”   闻言,慕朝游那一腔窘迫也扫空了,定了定心神,冷静道:“你的伤需要处理。你受了伤不能走动,我回城找大夫。”   她问:“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以坚持吗?”   “或者,你知道这山野间有什么草药,我去采来给你紧急处理一下。”   王道容:“车前,夏枯,艾叶,蒲黄,都可以用于外敷止血。”   慕朝游:……   名字倒是都很熟悉,可她一个也不认识。   她发愁:“你能描述一下吗?”   少年敛眸,微顿了顿,“或许,还有一样亦有效用。”   慕朝游一怔,觉察到王道容的话里有话。   王道容微一沉默,轻轻开口,“还有,朝游你之神仙血。”   慕朝游:“……”   “我的血,能止血?”   王道容轻轻摇首:“不是止血,是能减轻伤势。”   少年容色平静,娓娓道来,“容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生就一双阴阳眼,生来便与黄泉鬼魅亲近。令嘉幼时为鬼怪所掳,也是阴气入体,罹患怪疾。朝游的鲜血,对我亦有效用。”   既然有用就行。   听到这话,慕朝游反倒松了口气,她伤得轻,也就肩膀一道伤口略显狰狞。   正要掣出袖中短刃,一双玉白修长的双手却轻轻搭在她手腕,制住了她的动作。   对上她的视线,少年又摇了摇头,柔声说:“不必再伤身。”   他的目光微微一顿,落在她之前受伤的肩头。   慕朝游体会到王道容的潜意思,微微一怔,袖口短刃滑落。   王道容却已经垂眸,一步上前,赤-裸温热的身躯贴了上来,将她揽入怀中。   少年的嗓音温柔而淡渺。   “抱歉。”   话音刚落,骨节分明的大手便轻轻扯开她肩头残破的衣裳。 第029章   慕朝游顿时僵硬如木。   少年微微垂眸, 却没着急动作,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肩头。   女人的肩头并不好看,一条狰狞的刀伤贯穿其中, 鲜血与灰尘汗水凝结在一处。与诗文中描写的少女圆润雪白的香肩可谓大相径庭。   王道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他有洁癖, 但此时却竟也不丑恶。非但如此,浑身更升腾起淡淡的热意来。指腹不觉来回摩挲。   直到掌心下僵硬如木的慕朝游, 终于憋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吃痛的闷哼。王道容这才回过神, 眼睫动了动,再次从喉口溢出一声微妙的叹息, “抱歉。”   两瓣薄薄的唇,贴上那处狰狞的刀疤。   慕朝游硬着头皮, 浑身汗毛都快炸起来了。鸡皮疙瘩从耳后迅速蔓延。   不知道是不是王道容素日里给她的感觉太像艳鬼。少年清冽的,混合着兰草芬芳的吐息, 喷薄在她的颈侧一小块的皮肤, 皮下血管跳动剧烈。   王道容的动作缓慢, 更让她有种被鬼吞吃的毛骨悚然。她紧闭着眼, 她的心再这一刻又被他牵动了, 他的唇瓣在她肩头摩挲, 有几个瞬间,她几乎以为他要咬下去了,可是没有。   终于,少年微微垂眸,缓缓张开嫣红的唇瓣, 准确无误地落入那一处刀口。   “失礼。”   鲜血、灰尘、汗水的气息一齐涌入口中, 非但不觉恶心,反倒像吞入了一块火炭, 四肢百骸漫过一阵烧灼般的战栗。   慕朝游浑身痉挛,王道容垂眸咬着她的肩头,吮得可以说温柔,正因为温柔所以缓慢,正因为缓慢,感官的每一处细节都被放大。   许是因为出生琅琊,这在后世地处山东,王道容虽然生得漂亮而纤弱,但个子却十分高大,足可将轻而易举地将她纳入怀中慢慢享用。   掌心轻轻扶着她的后颈,王道容垂眸静静感受着口腔内的腥甜。   ……既放过她一条性命,总要拿回一些报酬。这是很公平的。   慕朝游一双手想要扶住王道容,但他像是一尾干燥的长鲸。她触碰到少年赤-裸的、薄薄的胸腹肌,又觉得尴尬。   肩头又痛又痒,痛还能忍,痒意就像蚂蚁一般到处在骨头缝里钻来钻去。她下意识想要缩躲。   王道容骨节分明的手按着她的后颈,很轻,修长的手指下是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她被王道容夹在怀中,一时进退两难。   慕朝游僵硬得动也不敢动,只能祈求王道容没有注意到她的窘迫。   王道容清楚地瞧见怀里呆若木鸡的慕朝游,她窘地低着头,雪白的耳垂飞过漫过血一般的薄红,血色沿着耳根迅速往下。   他指尖也被烫得轻轻蜷缩,心头微微一动。   略定了定心神,王道容收回视线,鲜妍如花的唇瓣轻吐出一截红艳艳的舌,舐去刀口残存的血珠,最后卷入口腔中,这才放开她。   顾忌着她毕竟有伤在身,他吮得不多,十分克制。   王道容抽身离去,慕朝游简直像刚打完一场硬仗,浑身的力气在这一刻都被抽空了,整个人浑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长长地松了口气。   王道长的目光瞧见她面色窘迫,目光却竭力清明,微抿的唇角牵直成一线。更显得一双清水眸炯亮有神。竟有一些难言的可怜、可爱。   他静静不言,心底却如春潮漫涌,涌生出缓缓的,很奇异的温柔。   王道容还是光衤果着上半身,乌发如海妖的长发般披散在腰后,肌肤莹润如月华,袒胸露乳,宽肩窄腰,巍峨如玉山之将崩。   少年微微敛眸,从袖中又掏出一方绣帕。他喜净好洁,袖中常备绣帕、香珠。   王道容拿了绣帕,又道了声失礼,便半曲着身,轻轻扳过慕朝游的肩头,垂眉替她包扎起来。   慕朝游一怔,停止了挣扎。   王道容的动作很快,但很轻柔。他绣帕也带了点儿淡淡的芳香,帕角绣了一株兰草。   手腕忽然一沉,慕朝游扣住他的手,“你掌心的伤势也要处理。”   王道容眼睫颤了颤,他掌心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但皮肉外翻,她的指尖划过带来粗粝酥痒的微痛。   慕朝游一愣,还以为自己是弄痛了他,慌忙要收手,“你没事吧。”   孰料王道容竟一把攥住她的手,他牵着她的手,她的指尖不慎摩擦过他伤口外翻的嫩肉,那触感让慕朝游手指忍不住抽动了一下,浑身泛起一股古怪的,窥私一般的战栗。   王道容这才平静地说:“掌心伤势,当是无妨。”   待二人伤势一一处理妥当,天色也终于擦了黑。   古来道医不分家,王道容的老师许仙翁便是当世鼎鼎大名的杏林圣手。由他再次察看过车夫和阿笪的伤势。   王道容道:“只是受惊昏迷,并无性命之忧。”   慕朝游这才如释重负。但没轻松太久,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你我今日在此地遇到截杀,耽搁了顾娘子的病情如何是好?”   所谓的顾妙妃不过是个欺骗她的幌子。王道容本在捡拾死人的外袍,闻言,顿了顿,脸色没有任何变化,淡声续说:“朝游且宽心。有朝游此前舍血相助,又有道兰公照拂,令嘉暂无性命之忧。”   慕朝游点点头,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却全然未留意到少年嗓音清润,不知不觉间已将娘子去掉,尽数以朝游相称。   王道容这时已将外袍从尸身上除下,坦然无惧地披在自己身上。   因为有洁癖,嫌污秽,少年没用来裹身,而是大敞着襟怀,露出雪白的胸膛,乌发披落,倒更有些月下风流高迈的姿态。   有了片布遮衣,王道容在慕朝游身边顺势坐下,又从散落的车厢中找出鬼舌香,在周遭一一点燃,又拖来一具尸首,用刀用力划开尸身。   鲜血淌了下来。   王道容捡起一根树枝,容色平静地蘸取了鲜血,便开始在地上画符。   身边没有黄纸朱砂,这也是无奈之举。   王道容画一点,停一点。   慕朝游想起他的夜盲,“你的眼睛——”   此时王道容的符阵正好画到最后一笔,顺势丢了树枝,漫声说:“无恙。”   少年说完,便坐回她身边。   慕朝游扭头看他,哪怕衣不蔽体,形容狼狈,重伤在身。王道容还是跽坐着的,小腿紧紧贴地,臀部纹丝不动地坐在脚跟上,脊背挺拔,一举一动,尺子丈量出来般的标准。   夜风刮过树梢,远处的树林里好像传来游荡的鬼物们沙哑的啸哨。   慕朝游有些恍惚。   竟又是个相依为命的黑夜。   月亮升了上来,一轮皎洁。   慕朝游看着月亮,冷不丁地说:“没想到还能有和郎君一起赏月的时候。”   王道容眼睫微动,没有搭腔,心底却很明白慕朝游的意思。   之前他与慕朝游的疏远,是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一种默契。   慕朝游拒绝了他安排的婚事,不告而别,其实也等同于从他所处的圈层之中抽身而去。   士庶天壤之别。   二人不再处于同一个阶层,疏远也都自然而然,若无今日的以为,若无他一念杀意,或许两个人到死都终成陌路。   而现在跌跌撞撞,机缘巧合竟好像又回到从前相依偎取暖,亲密无间的日子。   王道容静了一瞬,复淡淡言说,“娘子走后,再也不见这般明月。”   慕朝游:“明月还是那轮明月。”   王道容就说:“明月本无情,是观月的人有情。”   慕朝游不知道要怎么接,就没有吭声。   王道容似乎也只是有感而发,并无他意,默然再无二话。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只静静地仰望头顶这一轮明月。   仍不知前路如何。   王道容也仍不知自己日后还会不会对慕朝游挥落屠刀,仍不知前路是否仍有晦暗的杀意。   但至少此刻他并未后悔自己的决定。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至少此刻共此灯烛光。   -   得亏气候已入了暮春,半夜就算待在野地里也不算冷。   慕朝游想着,待捱过了今夜,若是明朝阿笪和车夫还未醒,她就只能把王道容丢在野地里,自己去城中求援了。   好在篝火烈烈烧到半夜,阿笪终于醒了过来,醒来的时候瞧见慕朝游和王道容吃了一惊。   想起之间的遭遇,脸都吓白了,又怕王道容怪罪,忙不迭地赔罪:“郎君恕罪,是我没保护好郎君。”   王道容柔声说:“这不怪你。”   阿笪年纪小,伤口又浅,昏迷那么久怕是睡过去的。一觉醒来精神奕奕的,自告奋勇就要回城找人。   王道容没同意:“天色已晚,近来建康周边不太平,鬼物为虐,你莫要再折半路上。”   阿笪犹豫了一下,打了个哆嗦,又慢慢坐回去了。   车夫年纪大了,是阿笪之后才醒的,也是着急赔罪,被王道容都劝下了。   一抬头,慕朝游正看着他说,“还是我去吧。”   王道容长目微垂:“你去作什么呢?”   慕朝游下定决心,“我去城里找医生和车马来。”   王道容轻描淡写道:“睡吧。”   慕朝游一愣:“我真的可以。”   少年平静了一下气息,道:“我与娘子相识一场,又怎舍得你才出虎口又入狼穴?”   端看少年淡静温和却很固执的神色,王道容看来不论如何都不会同意她的提议了。   慕朝游抿了唇角,有点儿失落,也没再坚持。   王道容则平静地阖上眼,干脆打坐入定了。   慕朝游有点儿无所适从地捡起一根小木棍,扒拉着篝火,闷头想心事。   她固然对王道容还残存着淡淡的好感,可不知从何时起,和王道容独处对她而言竟成了种压力。想到刚刚的那一幕,她忍不住感到一阵莫名的羞耻,羞少而耻辱多,这算是什么样子呢?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这样想,他今天还为救自己受了重伤。   ——但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和他相处了。   她总觉得王道容或多或少是看出来了点儿。体贴地给予了她独自思考的时间,一个人兀自打坐入定去了。   等到第二天天擦亮。   慕朝游留王道容和车夫待在原地,自己叫上阿笪,踩着清晨的露水回城里求援。   王道容劝过她,慕朝游一意孤行,劝不住。   阿笪取河边取了水,烧开了,端给王道容。“郎君且用些热水吧。”   王道容垂着眼接过水囊,只润了润唇瓣,心里却在想另外的事。   自从慕朝游拒绝了他婚事的安排之后,他就明显感觉出,她越来越有自己的主见。   就像是笼养的鸟儿,哪怕对她再好,她天性便向往着自由。   就像幼童长大成人之后,越来越渴望摆脱父母的束缚。   她无父无母,四海飘零。   他知道慕朝游喜欢他,全身心的依赖他,她渴求他的庇护,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着他不妨,他在她心底的地位不可撼动。   而现在,这样的情况被彻底打破了。   王道容感到不祥,就像是父母预感到孩子的反抗,预感到自己的地位正在一点点动摇。   她无疑还是对自己有好感,但他的重要性却在一点点削弱。   出了王氏府,有了容身之处,遇到三五好友。   她不再是四海飘零,身无亲朋。   王道容不禁静静地想,他教她阴阳符谶到底是对吗?他放她走到底是对吗?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王道容知道,自己并不喜欢如今的发展。   若不杀她,建康怨气频动,赵爽早晚会觉察到个中的蹊跷。   赵爽出生寒门,这样的人出生低微,没有背景,必要时可以被轻而易举地舍弃。他的权势与荣耀都来自于皇帝,对皇帝忠心耿耿。   倘若赵爽循着阴气追查到慕朝游的存在,见了血的野狗不会放过到嘴的猎物,届时,他的图谋必定会暴露在人前。   身为王家子王道容深知,世家大族到底是凭借什么东西站稳脚跟,屹立不倒。   无非钱粮、兵马,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乍一看出生高贵,风光无量,深受大将军的看重,但在皇帝与大将军隔空对垒的情况下,大将军的看重对如今的他而言反成负累。   王羡不愿入朝为官,未曾提供给他过任何政治资本,如今的他不过是个漂亮好看的花架子,无根的浮萍。   王氏是个庞然巨物,族中不乏俊杰弟子,他乍一看,花团锦簇,光鲜亮丽,倒也漂亮,却可以轻而易举被舍弃。   大将军再喜欢他又如何?先出头的椽子先烂。   没有兵权,没有钱粮,这样的喜欢并未带给他切身的保障,反倒牢牢地限制了他的晋升空间。   因为皇帝对王氏子弟的打压,他甚至无法通过正常的渠道升官获利。   王道容静静地濯着手,任由水流淌过五指与掌心。   没有兵马钱粮,就算他谋比张良,也不过是空中楼阁,指缝中的流水。   他炼制却死香的目的就是为培养出一支能为自己所用的私兵。“亡者”不会痛不会“死”,甚至无需军粮,真正意义上以一敌百。试问这样的一支军队谁不心动?   只有将慕朝游重新掌控在自己手上,他才感到安心。   神仙血的存在不能为他人所知。否则,非止慕朝游会沦为他人手中的工具,他昭然若揭的野心也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今日是他妇人之仁,但局面既已至此,王道容并不后悔。杀她杀不得,他不得不重新考量要如何在保住她的同时,遮掩住她的存在,以免她为赵爽所知,为旁人所用。 第030章   天际刚泛起鱼肚白, 建康城中的药局便被人用力敲响了。   敲门声一迭响个不停。   伙计打着哈欠,靸拉着脚步,一边高声道, “来了来了。”一边抽开门栓, 半睁着一双困眼朝门口看去。   面前站着的却是个面色沉静的姑娘,双颊泛着红, 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额头上的汗水还冒着热气儿呢。   阿笪去找车, 慕朝游去找大夫,两个人分头行动。   瞧见大夫, 慕朝游从昨天起一直高吊着的一颗心这才咕咚落回肚子里。   其实王家世家本来就养有一批医术高明的医生,但用王道容的说法是, 他并不愿以此去打搅他的父亲。   慕朝游知道王道容平常不常和他父亲住在一块儿,毕竟是他家中私事, 她也从未见过他那个名士父亲, 不太好过问。   大夫到了之后, 各自诊治过, 伤口也得到了处理。   王道容就让阿笪带着车夫和慕朝游先回去, 自己回定林寺探望顾妙妃。   顾妙妃的确身体不太好, 也不全是王道容诓她的。   登车前,慕朝游不放心,还是想和王道容去定林寺看一眼。   王道容敛衽行了一礼,宽慰她说:“道兰公也是当世名医,寺庙并不缺什么药材。”   “你昨夜受了惊, 又为救我舍了血, 肩伤未愈,实在不宜再伤身了。”   “有我和道兰公的照顾, 令嘉不会有性命之危,这点你大可放心。”   慕朝游还想说些什么。   “容重视令嘉的性命固然不假。”王道容乌黑的双眼一眨不眨静静地凝望着她,语气很温和,但态度很坚决,“却不代表将朝游你的性命弃之不顾。”   慕朝游一怔,心里一惊,忙扭过头去。   这还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有人这么重视她的性命。   命如飘蓬,长达一年半载的舍血,她可以做到没有怨言,但若说没有委屈那是假的。   只要一想到王道容或许自始至终都在利用自己,就不免灰心丧气。   她知道她的性命在他眼底其实并不太重要。   在这个乱世,有的人命贵,但有的是人名如草芥。   她一直觉得,或许,自己的命算是比较贱的那一种吧。   不是自我轻贱,贱命也没什么不好,像草籽一样,坚韧,随手一撒,就又能长满草出来。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王道容昨天舍身相救,今天又说她性命重要。   她怎么能不触动呢?   可王道容越这么说,她反倒越想逃跑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因为不知道要如何回报,不知道要怎么接话,怎么处理这让人难为情的言语。   慕朝游愣了一愣,耳后开始发烧,“哦、哦……”了半天,才低声说,“那……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还请继续回佛陀里请我吧。”   王道容亲送她上了马车,末了又难得柔声说:“我回来再看你。”   慕朝游清楚地感觉到,她和王道容原本之间那股疏离又无影无踪了。她不告而别之后,他的态度是默许而疏远。经此一遭,他好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做出了新的决定。   慕朝游搁在膝上的双手静静紧攥成拳。   可是她好不容易已经习惯与他疏远的日子,实在不太习惯忽然一下子又恢复到往日的亲密。   马车送她到佛陀里。   一夜没怎么休息好,累困到极点反倒变得精神起来。   回到家中,慕朝游稍适修整之后,干脆便往魏家酒肆请辞去了。   她肩膀受了伤,这几天都不太方便上工,与其再继续拖下去,倒不如趁这个机会与韩氏说个明白。   韩氏吃了一惊,没着急问她请辞的事儿,只是忙问:“昨天阿冲说你跟那王家的人出去了?好端端地怎么回事?”   慕朝游:“……摔了一跤。”   韩氏欲言又止。   慕朝游知道她是不信,但魏巴的腿伤渐好,她又已经要辞职了,便装了个缺心眼,权当没看出来韩氏的表情变化。   她一个女子,孤身一人,被王家的马车接出城,回来又受了伤。   这里面可发挥的空间太大了。   甚至怎么龌龊怎么想都行。   但出乎慕朝游意料的是,韩氏欲言又止了一番之后,竟然又艰难地将疑问了憋了回去,转而问起她辞职的事来。   仍是和上回一样,劝她再好好想一想。   “若你担心受了伤顾不来店里,倒也没什么的。身体要紧,我给你放几日的假,什么时候你伤养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怎么样?”   韩氏殷勤,慕朝游一时没有办法,只好暂时答应了下来,韩氏这才“唉”地叹了口好长的气,打发魏冲护送她回家了。   路上,面对魏冲这个年轻热血的少年,又是少不得一番解释。   回到家里慕朝游早已精疲力竭,这才觉得困意袭来,奢侈地洗了个暖烘烘的热水澡之后,这才沉沉睡去。   另一厢,王道容见过顾妙妃,和道兰替她看过病,确保她无恙之后,和顾夫人一道儿将人送回了家。   回去之后,也是一番忙碌。   刺杀一事,王道容没打算惊动旁人,只吩咐几个心腹仆役遮掩了痕迹,但鉴于他是和阿笪、车夫一块儿受得伤,王羡那里是瞒不过去的。   王道容选择上门直面父亲的责备,就回禀说是遇到了路匪。   没想到,回到王府,阿笤迎上来说,“郎君来得不巧,郎主今日出门去了。”   王道容:“……”   二十年相处下来,王道容多多少少也已经习惯了自家老子的混不吝,淡淡说:“父亲何时回来,我在家中等他。”   说罢,一抬腿进了家门。   着阿笤往官署递了个告假信,就去了净室沐浴净身。   王道容和王羡父子俩都好净,所以两处家里都修砌了大大的温泉。   这一夜狼藉,身上血和汗都混杂在了一起。王道容浑身上下都觉得黏黏的不舒服,疑心自己快要发臭。   又疑心慕朝游是不是闻到他身上不雅的气味。   将整个人浸入温泉之中,王道容紧绷着的神经这才一点点松弛下来。   眼瞥到手掌。王道容将掌心缠着的绣帕解开。   待看到绣帕上的纹样之后,饶是他,也不由微露错愕之色,弯了弯唇角,心里觉得滑稽好笑。   这绣帕上的绣样歪歪扭扭,不知道是想绣什么花,绣出来倒像是一丛蚯蚓。   虽然心里不太瞧得上这一簇蚯蚓,王道容还是好好迭起来收了。   闭上眼,任由温热的池水一点点漫过四肢百骸。   掌心的伤口暂时止住了血,但痒得得难受,像是有蚂蚁在啃,嘴巴也干。   水滴沿着他乌黑的眉睫落下,如一滴玉珠悬在皲裂的唇瓣中央。王道容下意识抿了下唇,将水滴含了进去。   一滴水明显不能缓解他的干渴。他喉口动了两下,舌根忽然泛起昨日那股淡淡的血腥气。   她被他拢在怀里,月光落在她肩头,他轻咬着她肩膀时,抬头瞥了她一眼。   他看到她耳下柔软的几绺乌发,细细的,绒绒的,被夜风一吹,俏皮地溜着白皙柔软的耳垂飘,像是风中抓不住的柳絮。   王道容一眨不眨地望着那绺俏皮的碎发,一时间竟移不开视线,他心中痒痒的,涌生出一个十分古怪的念头。   他很想要替她将碎发轻掠至耳后。   可是他不能。   正因为他不能,扶着她的掌心温度滚烫。那一刻,王道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动念了。   他的男女情-欲继承王羡,淡漠几近于无。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   不敢再想下去。   呼吸急促了几分,王道容垂下眼,心里默念了一遍《清静经》,强行收敛了那股淡淡的欲-念。   因为心里老觉得不净,王道容在温泉里泡了足足个把时辰。着才赤着身,披了件单衣从温泉里走了出来。   白色的脚踩在廊庑地板上,留下一连串的湿痕。   孰料路过廊下时,远处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喧闹和争执的动静。   王道容脚步一顿,他身边伺候着的女婢便极为灵巧地觉察到了他的意思。   他身边并不缺女婢伺候,只是平日里用惯了阿笪忙前忙后,做点跑腿的活计。   除了阿笪,王道容主宅这边伺候他的女婢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十数之多,个个都容貌端秀,略通文字。   他常用的四个女婢,分别叫青雀,朱槿,昌荣和菘蓝。   此时跟在他身边的是女婢青雀,青雀胆大,听到这动静就抱怨说,“又是松云院那儿来的动静。”   王道容没吭声。   松云院那儿住的正是王羡那个妾张悬月。   父亲的妾不是他能议论的。   张悬月歌伎出生,地位卑贱。王道容平日里因为她陪伴王羡日久,愿意给她几分薄面,但大部分时候都视她如无物。   两个人住同一间住宅,从没见过几次面。   王道容只从下人的鸡飞狗跳中,隐约摸清楚父亲这位妾室并不太好相与。   张悬月初来时王道容年纪还小,记得还是个唯唯诺诺的谨慎性格。   王羡人温和,身边又只她一个妾室,张悬月自恃陪伴王羡多年,胆子渐渐大了,脾气也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往常王道容是不会过问张悬月的事的,但眼看着这段时日以来王羡神龙不见神尾,十分的古怪。   就问青雀:“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这可打开了青雀的话匣子,窥见王道容神情淡静温和,青雀大着胆子笑说:“因郎主日日奔波在外,松云院里的这位心里不痛快呢。”   王道容追问:“你可知父亲日日在外做些什么?”   议论郎主不是下人所为的,青雀犹豫了半拍,含糊地说:“好像……郎主在外瞧上了谁家的女郎……”   王道容:“……”   脑海里电转过王羡这几日的做派,衣服穿得花哨,脸上还细细扑过珍珠粉。王羡平日里是不爱用熏香的,还总是笑他过度重视容貌修饰,太过“妖冶”,可近来他熏香不知熏过几道。   难怪这段时日总是春风满面,原是老黄瓜刷上了绿漆。   对于自家父亲疑似焕发第二春的事,王道容十分淡定,或者说漠不关心。   青雀想起郎主这些时日的变化,觉得实在好笑,见王道容无动于衷,便又大胆继续笑说,“郎主似乎是极喜欢那位女郎的,便是哪天纳了做妾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第031章   王羡性子温醇, 王道容性格静冷不管事。   主人家宽厚,王家这些仆从也比别家活泼许多。   青雀话匣子一开,像只小雀儿一样叽叽喳喳, 嘚啵嘚啵地说个不停。   王道容非但波澜不惊, 甚至还有点儿犯困。   在主人跟前伺候着的哪个是不晓事的呢?说这么多无非是让王道容对家中的事有个底。见少年隐约有了困意,青雀见好就收, 跟着王道容进了室内。   朱槿和菘蓝,一个正在室内熏香, 一个正在插花瓶。   朱槿见少年被发跣足地进来了,发梢还在滴水, 吃了一惊。   赶紧拿了巾子过来擦,“郎君出来怎地头发也不擦, 当心着凉。”   又责备青雀:“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懂事, 叫你照顾郎君, 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青雀面上露出羞惭之色, 嘴上认错, 转头却老大不乐意地朝菘蓝撇了撇嘴。   菘蓝忍不住要笑。   朱槿是她们之中最大的那个, 资历最老, 服侍王道容的时间最长。   王道容坐上榻,朱槿又蹲身捧起少年皙白的脚,替他擦脚。   少年嗓音温和:“无妨,我心里有数,这里无需你们再伺候, 都下去罢。”   三个婢女忙都说是, 点上安神香,又将室内的灯火拨亮了点儿, 这才依次退下。   王道容阖上眼,往榻上一躺,昏昏沉沉这一觉又睡到日暮,他做了个梦,梦到了慕朝游,醒来口干舌燥,喝了杯凉水,仍不济事。   用过晡食,在院子里晃悠了一圈消食,回来继续闷头大睡。   日日都是这般奢靡浮华,虚度光阴,也没什么可说道的。   直到晚间,他忽然收到大将军的来信。   王道容拆了信,信中主要提到了三件事。   他铺纸研墨,悬腕提笔。   第一件事,询问他朝堂近况。   这没什么可说道的,大将军在朝中自有眼线,并不独他一人,王道容不假思索,提笔写下数行。   第二件事,询问他与顾妙妃的婚事。想娶顾妙妃不单单出自他本人的意愿,是包括大将军和司空在内的整个王氏族人的意愿,根本上其实由不得他来决定。   王道容稍加忖度,提笔又写下数行。   第三件事则是询问他近来的官职调动。   大将军与皇帝之间的这场明争暗斗,到底鹿死谁手,司空在观望,王氏上上下下在观望,整个北方侨族与南方士族都在观望。   对于大将军能否成事,王道容的态度并不乐观。   之前大将军也曾透露过想让他成为内应,被他搪塞了过去。局势未明之前,贸然站队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琅琊王氏家训,“言宜慢,心宜善”,事事落后半步,以静待动,是为上谋。   为此他特地下了一步险棋,冒着慕朝游暴露的危险,放任阴气肆虐,鬼物杀伤了几个世家弟子。   陛下果然趁此机会拿掉了他监正的帽子,整个过程中他表现出了极其柔顺谦逊的态度。   此前若无意外,他本该为太子中舍人,陛下不愿见太子再受王氏辖制,特将司空排除出东宫辅臣群,连他也受此牵连。   如今陛下实在说不过去,风波平息之后,又找了个由头,擢他为给事黄门郎,同品第五,职位清贵。   自此他得以暂时从激烈的政治斗争前线脱身。   赵爽的存在是个隐忧,解决不了慕朝游,就只有解决赵爽。   这回,王道容思索的时间稍微长了一些,再提笔便将事情来去经过原原本本复述纸上,又多强调了一番赵爽与朝中杨玄、严恭等人的为政刻碎。   能借刀杀人,为何不用?   书必,封于信中,着菘蓝差人送走。   和王道容奢靡无度又危机四伏的生活相比,慕朝游的生活可以说得上清贫许多。   她肩膀上的伤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一天下来之后酸疼得厉害,抬个胳膊都费劲别说干活了,一天下来光顾着cos神雕大侠杨过了。   好在魏家人宽厚,韩氏怜悯她孤身一人,多叫魏冲前来探望。   店里忙,魏冲来去匆匆,额上都是汗。没坐一会儿就又要走。慕朝游煮了茶,端上差点,让他歇息歇息用些茶点。   少年龇着一口大白牙,一个劲儿地爽朗笑说,“我和阿姊什么关系,用不着这么麻烦。”   “再说吧阿姊,店里忙,我就不多坐了,回头我再来看你。”   因她平日里待人接物都很客气,邻居间有事也会搭把手,所以得知她病了,来探望她的人竟不少。   吴婶子也挎着个篮子,篮子里装了几个拳头大的,洗得水灵灵的桃,又塞了一把槐花,送到她家里。   “都刚摘的,花还没□□呢,这种的最好。”   慕朝游少不得又要站起身谢过,收了礼,转头又包了几块糕点,“婶子拿回家给孩子吃。”   吴婶子推辞不受。   慕朝游笑道:“婶子拿着吧,就几块点心,又不值钱,而且这也不是白拿的。”   吴婶子这才记起前几日慕朝游托她帮忙留心找工的事来。   说是几块点心,但寻常百姓能吃点甜的已经十分不容易了。吴婶子又客气了几句,这才高高兴兴地收下。回到家里,拿给丈夫看了。   点心其实也不是慕朝游买的,而是王羡和刘俭送来的。   这二人许是在酒肆听到的她受伤的消息。刘俭差人送来一些吃喝问候,人没露面,不知道又去哪个酒肆喝得酩酊大醉。王羡倒是提着伤药和点心登了门。   听到门外叩门的动静,慕朝游开门看到是王羡,着实吃了一惊,“郎君怎会来此?”   王羡提着东西,笑得有点儿腼腆和羞涩。一见到她,没着急进门,而是先朝她行了个礼。   “打听了娘子的住处,贸然登门,的确是仆的不是。”   王羡玉白的面色上微微透出点儿红,轻声细语地说,“但听闻娘子肩上受了伤,与娘子相识一场,心中惴惴,着实放心不下,这才不请自来,登门探望。”   慕朝游忙将人往里请,道:“郎君说得哪里的话。”   别人好心来探望,她总不能提着扫把把人赶出去。   再说因为王羡脾气好,长得又实在太美,对于这样的人慕朝游不论如何都生不出恶感出来,和他之间感情升温得很快。几场酒喝下来,关系已经和谐得像寻常朋友了。   王羡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踏入院内。   虽然心里记挂着不要失礼,切勿胡乱张望,但这满院的春色还是猝不及防地跳入眼底。   见几间泥瓦房一字排开,院子里种了一棵桂树,树下一张桌,几只胡凳。   墙角屋前随手洒了一把种子,种了不少花花草草,芍药、茉莉、金银花开得热热闹闹。更在窗下又混种了一丛细竹和芭蕉。   但最令王羡惊讶地移不开视线的是院子里一扇花架。   慕朝游见王羡不错眼地盯着看,解释说,“这个叫活花屏。”   就是《浮生六记》里沈复的妻子芸娘做的那种“活花屏”。   沈复夫妻二人之间生活浪漫,饶富情趣。   慕朝游大学闲时无聊在图书馆借过《浮生六记》来看,对书里的“活花屏”印象很深。   古代的娱乐活动太少,又因南国有鬼怪作祟,所以赶在日落之前人人都关门闭户了。长夜漫漫,对于她这个曾经习惯性熬夜的夜猫子来说十分难捱。   干脆就自己动手一点点摸索着把书里的活花屏给复刻了出来。   书里有关活花屏的记载慕朝游已经记不清了,但她猜测大概是和花障差不多,更小一点,能搬挪。   做的时候她完全是仿照葡萄架来做的,因为不熟练,竹子扎得歪歪扭扭,十分有碍观瞻。   好在种上蔷薇之后就好看多了,原本扎得粗劣的竹篱,竟然还颇有些自然的意趣。   她猜测这些追求风流雅趣的名士们可能会喜欢这个,王羡果然一见十分喜欢。   “娘子竟有这一番的巧思,是怎么想到要做这个的?”   慕朝游不敢居功,坦率回复,“是从书上看到的,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做来玩。”   王羡可管不得这么多,本来对慕朝游就有好感。今日有见她心灵手巧,不禁翘起唇角,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灿若天上繁星。   ……慕娘子当真心灵手巧,雅妙风流。   踏足慕朝游的住处,是王羡在此之前万万也没想得过的。对于心底那抹淡淡的好感,王羡不干预不强求,得空去酒肆坐坐,和她说说话,他心里就已经觉得十分不错。   不出意外的话,他和慕朝游之间的关系大概也就止步于此了。   可慕朝游受伤的消息打乱了这一切。   他今日在酒肆没见着慕朝游,问了魏巴才知道她受了伤告了假。   究竟要不要登门,王羡也犹豫了好一会儿,思来想去始终放心不下。   来时的路上,他心里也总有种近乎于恐惧的期待感。   说是不放心她的伤,又焉知不是他给自己找的理由呢?   而今,真正站在这一间小小的院子里,见到面前这素净清秀的少女,王羡顿时便觉来之前的一切惴惴不安都如雾消散了。   他不后悔今日的登门,甚至还庆幸今日过来了。   “魏翁说你受伤,具体什么伤他没透露,我也不知道能送点什么,只好让府上的医师开了点儿温补气血的药方。”   王羡扭脸问她,像哄小孩一样,嗓音刻意放得轻而软,像春日里毛茸茸拂面的柳絮。   “不知娘子受的什么伤?可方便说?我家中医师医术还算过得去,娘子若信得过仆,仆便叫他来给娘子看一看?”   慕朝游推辞:“一些小伤,不是什么大事。”   王羡不信,忧心忡忡看她:“可我怎么瞧着你抬手都费劲?”   言辞太苍白,慕朝游干脆当着他的面抡了抡胳膊,“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只是麻烦个几天,不妨事。”   只把王羡看得心惊肉跳,心道年轻人就是鲁莽,赶紧伸手去托。   结果才碰到她手臂,王羡就怔住了。   慕朝游初时不觉得有什么,但看王羡像被火燎到了一样飞快地收回了手,她也怔了怔。   咚咚咚。   都说十指连心。   王羡一颗心跳得厉害,浑身上下直冒热气儿,一张皙白的脸洇出两团嫣红,如火烧云一般,席卷了半边的天空,且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心跳如擂,忙把一双眼往别处看。   小院里虽然热闹,但似乎没有别人生活过的痕迹。   王羡又是一愣,连脸上的热度都退却了不少,满心都关心起另一件事来。   “娘子是独居?”   他记得江畔初遇,她说怕家里人担心,因而匆匆告别。   慕朝游也想起来了之前的借口。   “……”   一个谎无疑需要更多的谎来圆,她立刻便俯身道歉,“抱歉,前次事出有因,欺瞒了郎君,望郎君勿怪。”   王羡看着她在阳光底下俯身,乌黑的发顶,雪白的颈子,纤细的腰肢像被雪压弯了的青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道,年轻人果然狡猾,心思活泛。   看吧,看她这个样子,他心里生不出一点被欺瞒的不快,反倒心疼起她孤身一人这些年下来是怎么过的,又如何学得那一身斩妖灭鬼的本领。   想必是经逢了战难离乱,家族亲人俱都殁了吧?他心疼她,很想替她做点什么,想了想,拎起了那药包,“这药本来是留给女郎日后慢慢煮着喝的,但慕娘子你受伤不便。”   “我今日正好来了,我去帮你煮了吧。   慕朝游一怔。再要推辞,拦不住,恐再推辞下去显得太过客气,王羡会伤心。再加上两个人没了之前的生疏,便由他去了。   对于王羡会不会煮药这件事,说实在的慕朝游是持怀疑态度的。王羡拎了药包进了厨房,慕朝游跟了上去。   她看他手指皙白修长,这一看便是挥动着尘尾对坐清谈,焚香听琴的手,也握剑,却绝不是干粗活儿的。   孰料王羡的手脚竟十分麻利,加了炉子便开始煎药。   感觉到慕朝游有点儿惊讶的视线,王羡抬起脸,皙白的脸蛋浸润在薄薄的日光底下,一弯唇笑起来也十分腼腆和柔软的。   “娘子莫不是以为我真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之辈?”   慕朝游诚恳地说:“就是有点儿意外。”   王羡有点儿挫败:“原来仆在娘子眼中便是这般模样不成?”   矮个子里拔高个,在众多名士之间,王羡已经算是十分接地气的人物了。   发妻早逝,就留了王道容一个孩子。那会儿王羡性格也荒唐,不问世事,成日雅咏玄虚。不知道怎么照顾孩子,他这个父亲当得很不负责任。   王道容懂事得早,爹不太靠谱,反倒是他这个当儿子的经常约束着当爹的一举一动。   他自幼身子骨不太好,落水发烧之后大病了一场,身子更见弱了。等到士族举家南渡的时候,又遇上了流匪,王道容和家里走散。   时至今日王羡也不知道他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问他,他也不肯说。   总之,王道容自己找了回来,但从此之后,身子骨就大不如从前了,性格也愈发古怪起来,举手投足透着股死气。   也也经此一难之后,王羡才学会了怎么做一个父亲。日日给他煎药,夜夜为他掖被。但父子之间错失的那段亲情却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王道容并不买他的账,还常常气他,给他气个半死。   王羡深知自己这个当爹的颜面已经扫地,权威一落千丈。   后来许仙翁刚巧游历到了建康,许冲不止是当世鼎鼎有名的许神仙,更是举世皆知的名医。王道容体质特殊,为了孩子的建康和教育问题,王羡思来想去,还是求到了许冲面前收下这个弟子。   如此一来,父子之间的相处就更少了。   少就少吧,只要他这个不成器的孩子能平安健康地长大王羡就满足了,也不指望他能在膝前尽孝,给自己养老送终。   想到这里,王羡微微出神,难免有点儿失落,秀美的容色黯淡下来之后连日月也好像无光。   慕朝游以为他是介怀她刚刚的话。也没见他这么敏感纤细吶?她一边纳罕一边安慰:“郎君清秀通雅,不似神仙中人,看郎君操持俗务,因而惊讶。”   王羡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乌黑的眼在日光下亮闪闪的。   “仆第一次见娘子神兵天降,风姿飒爽,也没想到娘子这么会说话。”   煎药要费些时候的,王羡像只花孔雀一样使劲了浑身解数恨不能多表现表现自己,若不是慕朝游性格比较慢热,他恨不能一日三餐都给她收拾好了。   想多了解眼前的人一点,视线便不由在她厨下扫了一圈儿,关心起她的吃喝。   慕朝游的年纪和王道容相仿。王羡既对她有男女之间的好感,又忍不住把她当王道容一般大的孩子照顾。   厨房收拾得也是很干净,王羡看了一眼,知晓是三餐正常吃的,略微放了心。   目光看到灶台上搁着的那一大把槐花,不由愣了一下,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也能吃吗?”   慕朝游解释:“这是槐花,能吃的,面粉和了放锅里蒸一下,调点蒜汁就能吃。”   王羡听了,愈发来了兴致,夸赞道:“倒很有意趣。是百姓们平日里解馋吃的?”   慕朝游摇摇头:“贫苦百姓当饭吃的。”   王羡心里微微咯噔一声,不想让慕朝游误会自己的傲慢短浅,忙抬眼去看慕朝游。看慕朝游没有什么轻视的意思,这才放了心。   投桃报李,慕朝游走过去提了这一篮子槐花问:“你想尝尝吗?”   王羡眨着眼,“自然好奇。”   如今,对他而言,和慕朝游有关的一切都十分新奇。   他自认并不是高高在上之辈,但站得高的人,视线反倒被遮蔽了,是很难看到下面的小民的。   南渡时王羡倒是见过流民。   但流民……   骨瘦如柴,形容枯槁,是很难和人联系在一起的。   那慕朝游呢?   她家里人之前也作了流民吗?   南国偏安江南,建康是京师,百姓生活尚算富足。   在魏家酒肆和庶民们说说笑笑厮混久了,王羡也愿意去了解普通百姓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在慕朝游的指导下,王羡将槐花浸入清水里洗干净了,沥干水分,面粉拌匀。   王羡包揽了所有活计,慕朝游就去做一些轻省的。   她调蒜汁的时候想起大蒜的味道不太雅观,不知道王羡乐不乐意吃。   她犹豫了一下,叫来王羡,问他,“大蒜的气味不雅,你真要吃吗?”   王羡弯弯唇角,“味道不雅吃完漱口就是。”   等了一会儿,药煎好了。   王羡催着她喝了药,又从点心盒子里取出了个蜜饯叫她吃了。又过一会儿,槐花也蒸好了。   慕朝游盛出一个小碗拌了拌蒜汁递给王羡。   王羡举起碗嗅了嗅,大蒜气味辛辣浓郁,确实是不太雅的。   拌好的槐花也没他想象中风雅漂亮,软塌塌的,一团团的烂糊模样。   拿起筷子尝一口吧,味道只能说差强人意,并不惊艳,也不难吃。   可王羡还是干干净净地将一碗都吃完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的缘故,越吃竟越觉得好吃。   男子胃口大,他吃得快,吃完了就看慕朝游也坐他对面和他头对头吃。   阳光照了进来,斜斜地,从头一直照到脚。   慕朝游靠窗坐着,整个人都融在暖暖的日光里,肌肤被阳光照得更加素白剔透,低垂着的乌黑眉睫显得文秀。   她面庞干净,五官端正,不算甚美,但像是太阳下蓬松的棉花,被太阳晒得久了,热烘烘的,有很淡的阳光的味道。   王羡看着看着心里忽然觉得十分柔软,也感到十分的满足,生出很多脉脉温情来。   好像古往今来,士人们所追求的隐逸之情也不过如此了。   和喜欢的人一日三餐,朝夕相对,粗茶淡饭也觉得别有滋味。   发妻死后,说不孤独那是假的。   有时候,王羡也会想,要不再续娶一个吧。   可一想到要抬个陌生人进来,和她坐在榻上大眼瞪小眼,他又觉得麻烦,想想还是罢了这个念头。   一蹉跎,拖到现在。   看着眼前安静吃着蒸槐花的慕朝游,王羡心底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感情来。   一个没头没脑的念头猛地蹿了出来。   他想要娶她。 第032章   这个荒诞的念头让王羡自己都吓了一跳。   当然王羡心里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他们家世太过悬殊。   更何况、更何况还有凤奴……   她的年纪不过和凤奴一般大。   想到这里,王羡一腔的热情又仿若被盆水浇灭了,怔怔地出了很久的神。   这厢, 慕朝游刚搁下筷子, 王羡才回过神来,又抢着要帮她洗碗。   慕朝游固辞不受:“郎君今日已帮我许多, 洗个碗这样的活儿我还是做得来的。再使唤郎君我心里过意不去。”   王羡讪讪地收回手,心里实在乱得很, 刚刚那可怕的念头还在如影随形地缠着他,反倒令他情怯了, 不敢再往前多迈一步。   他甚至也不敢多待了,慌乱地低下眼, 不敢看她清清澄澄的视线。   王羡怔怔地“哦、哦”了几声,   “郎君?”   回过神, 慕朝游正纳罕瞧着他。   王羡扯了扯唇角, 提起个弧度, 强颜欢笑说:“今日贸然登门是放心不下娘子伤势, 叨扰了病人这多时, 委实是仆不该。”   他定了定心神, 缓声说:“仆带来的药,娘子记得煎着喝,我改日再来看娘子。”   慕朝游:“……”   她有点儿糊涂,实在没明白王羡是怎么一会儿笑盈盈,一会儿又黯然神伤的。但她并没有打探人隐私的癖好, 也只是说:“我送送郎君。”   这姑且也算一种无声的安慰。王羡点点头, 没有拒绝。他一直在慌张心里那个可怕的念头,竟没了心情再多待上片刻。   慕朝游将他送到门口, 想了想,又从门前薅了一把艾草下来塞到了王羡手里。   快到端午,最近佛陀里家家户户堂前屋后都插了这个。   她没什么能送他的,送点农副产品王羡也不好拿家里去。   不如学个风雅,送把艾草。   “艾草驱邪,郎君拿着回家吧。”   王羡接了,不敢多看她,朝她俯身作了个别,登上了门前候着的车马。   心里咚咚直跳。   车夫问王羡去哪儿,王羡也没了到处乱逛的心情,“回家吧。”   车夫得令,马车往府上去了。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王羡砰砰乱跳的心才稍微平复下来。   回到家里才知道王道容回来了。   王羡点了点头,没着急去见他。而是先回屋歇了歇,喝了杯茶,临了几幅帖。   心情差不多平静了,才吩咐阿笤去把王道容叫来。   等了一会儿,王道容鞋都没穿,穿着一双雪白的袜,遥遥走了过来。   王羡最看不惯他这个样子。   立刻皱起了眉,摆出了父亲的威严,教训起了孩子:“你看你像什么样,把鞋穿穿好!”   王道容合手一拜,规规矩矩喊了声:“父亲。”   王羡心里听得有点儿失落。   王道容就算喊他也这么规矩,几乎没叫过他阿耶。   王道容没跟他犟,乖乖地套上了木屐,坐到王羡跟前。   他这两日回来之后一直在睡觉,但睡得一直不是太安稳。   一闭上眼,就是月色下少女雪润的肩头,每个不得安眠的夜晚,王道容四肢百骸犹如火烧,骨子里泛起一阵浓浓的渴意,喉口不自觉微动,嫣红的唇瓣探出一点红彤彤的舌尖。   舌尖仿佛还残存着那股淡淡的芳甜,轻舐她肌肤时,像是有小蛇与他勾缠着舌尖,滑溜溜的,又能闻到一股馥郁的香,远超他生平所合的合香。   神仙血竟会使人上瘾不成吗?   今日他本来是去打算看慕朝游的。却被王羡拘在了跟前,听他又要作什么幺蛾子。   王羡心里惦念着都是跟嫁娶有关的事,又不能跟旁人倾诉。   一腔郁闷无处宣泄之下,忍不住就想到了王道容和顾妙妃。   叫王道容过来问话,也算是是另辟蹊径聊以抒发内心那股涌动的热情了。   王羡问他:“我听说最近顾妙妃又病倒了?你去看过吗?”   王道容恭恭敬敬回:“儿子当时正在令嘉身边。”   王羡稍感欣慰地“嗯”了一声,夸赞道,“难为你有心。”   他家这个王道长性子太冷,也不知道肖了谁,之前王羡一直担心王道长跟着许仙翁日日谈玄论道,该不会真要修得无欲无求得道成仙了吧?   20岁的年纪正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他那会儿十三岁就成了亲,太早。时光荏苒,发妻的长相王羡已经记不清了,只余一个模糊的,柔和的倩影。他记得,阿姊身体一直不太好,说话做事总是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   阿姊去世之后他很是伤怀了一阵子。   短短不过三四载的少年婚姻,却是他记忆里难得无忧无虑的温馨时光。   所以王羡也打心底里希望王道容能找到一个能知冷知热,相伴相互的有情人。   “令嘉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她这个孩子从小身子就不太好,顾锡把她宠得跟什么似的,这世间人情恶风波苦是一点没让她见着。”   “她心地纯善,你可不要欺负辜负了人家。”   若是从前王道容听他这样训话,一定会道一声,“儿子谨遵父亲的教诲。”   至于到底有没有往心里去。他那温驯的架子摆得太足,俯身贴地,头埋得低低的,王羡实在看不出来。   但这一次王道容竟出乎意料地摇摇头:“婚姻是结二姓之好,顾家人态度暧昧,光儿子一厢情愿,也无可奈何。”   王羡:“顾锡他疼女儿,如今大将军和陛下之间弄成这样,人家肯定是不愿女儿往火坑里跳的,总要斟酌一二的。”   王道容抬起脸,淡淡地说:“人家疼女儿,您就不疼儿子?”   王羡:“?”   “你这小子,女儿家若是所托非人一辈子眼看着就完了。那你呢?叫你娶了顾妙妃,难不成还委屈了你不成?”   王道容平静地道了声:“不敢。”   “只是儿对令嘉并无男女之情。整日对着自己不爱的女子,难道不是委屈了你儿子?”   这说得狗屁倒灶的话?   王羡皱了皱眉,语重心长地教育他:“我知道你跟着许仙翁一起修道都快修成仙了。但咱们人家的成亲,有几个是有真爱的?”   “两个人一起把日子过好,感情后面都是培养出来的,令嘉长得漂亮,性子又好,我就不信你日后朝夕相处的不心动。”   王道容淡定地缓缓坐直了身子,“儿与令嘉自幼相识,这么多年来都没培养出感情,以后只怕是难了。”   王羡:“……”   他被他一噎,纳罕地瞪了自家这个王\道长几眼,“你今天抽得什么疯?”   抽得什么疯?王道容静静地想,他也不知道。   或许是厌了吧。   于情于理,娶了顾妙妃对他,对王氏都有莫大的裨益。   他想娶顾妙妃固然不假,但顾家人态度模糊,作那摇摆姿态,也让他心中渐生倦怠。   谢、庾、桓、殷、袁,哪个高门是联姻不得的?   这个念头刚从心湖中冒出来,王道容心里就知不好,又一力捺了下来。   娶不娶顾妙妃归根到底不是他能决定的。   是整个王氏,甚至司空、大将军,都希望他能迎娶顾妙妃。   与其说他要娶的是顾妙妃,莫不如说他要娶的是她的父兄亲族。   至于为何是顾氏?   南渡之初,司空与尚为藩王的皇帝急需在江东立足。   那时,司空看中的其实是吴郡陆氏。只是当初南方着族与北方侨族之间一个看不上一个,南人骂北人是伧奴,北人骂南人是貉子。   陆氏断然拒绝了司空的政治联姻,言辞凛然说:“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义不能为□□之始”。   司空王宏素来宽厚,陆家话说得难听,他也没动怒,夏氏王室声名不好,他心里清楚,陆家人这是还未信任他与当时还是藩王的皇帝。   便罢了这个念头不作他想,而将目标转向了顾氏。   因为双方之间的利益导向无限趋同,这一次,顾家的代表人物顾彦,收下了司空抛下的橄榄枝。   大将军若想进京,首先便要获得江东本地士族的支持亦或默许。   在南北士族“颇怀嫌忌,门望相当,彼此亦不互通婚嫁”的情况下,有过良好合作基础的顾氏无疑是最优的选择。   王道容与顾妙妃自幼相识,王羡一介白身,又与顾锡交好。有了感情基础的王道容则从中脱颖而出,被王氏择中。   家族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意气行事总归走不远。权衡利弊,作出最优的选择,以家族利益为己任,才该是琅琊王氏弟子所为。   但这不代表他就愿意听王羡在这里卖老子的威风,催他多多亲近顾妙妃。   王道容态度成迷,王羡顿时坐不住了。   这个说法,让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听上去像是外头有人了,打算追求真爱了?   若出生高门倒也无妨,就怕是出生寒庶。   王羡内心狐疑,不住瞅了这位王道长好几眼,但王道长静气的功夫素来就做得很好,一副超然物外的,淡泊无欲的表情。   按理来说,他这个儿子每天待在家里打坐清修的,应不至于突然爱上外面哪个女郎。但年轻人就算装得再像,骨子里的性情还是不定的。   王羡还是决定先点他几句,“你若是外面有了意中人,等娶了妻纳了回来便是。可不准犯混……”   本来是为了劝儿子成熟点,但说着说着王羡自己一愣,心里缓缓地开始冒凉气,一阵接一阵的心虚。   当爹的不说当儿子的。   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想他孝顺是万万不能的,气他老子倒是炉火纯青。   王道容微微侧目,那个狗鼻子嗅到他可疑的停顿,瞅准了他的破绽,立马就打蛇随棍上,棍打七寸。   他坐直身子:“父亲这些时日,难不成也在外有了意中人?”   王羡下意识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又不当官,而且我那是续娶,没那么严的。”   就说前段时日吧,有个士族贪图钱财,嫁女给了一个家境殷实的富户。   士族此前也曾考察过这富户家世,确定他祖先也算显赫清贵之后,这才定下婚约。   未曾想还是被人弹劾了一道,道是那富户家世证据不够确凿,或系伪造。   这下好了,这个士族倒了霉,罢了官,禁锢终身。   禁锢终身倒不是说被关了小黑屋一辈子,是说这一辈子都不得再出仕为官。   王羡不当官,这一点他倒不是很担忧。   再者,南国虽然严禁士庶通婚,但这规定更多的是针对高门嫁女。   高门贵女下嫁寒族是万万不能的。   高门要维护自己的利益,是绝不肯寒门的男子通过婚姻的渠道实现阶级的跃迁。   而士族的子弟想要娶寒门的妻妾,往往就没有那样的严格。   他心里揣着事,竟想也没想,直接将心底的盘算说出了口。   若非心里揣着事儿,怎会对答如流,像是已经盘算掂量过上百遍一样。   王道容嗓音清清淡淡:“看来父亲的确老树开花,枯木逢春。”   王羡:“……”有时候他真的会怀疑眼前这小子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   “咳咳咳。”   被儿子直接指出老树开花这件事,王羡也觉得臊得慌。忙右手抵着下唇,掩饰般地咳嗽了两声。   他其实没打算同王道容提这事儿的,父子之间再亲密,也没有商议这个的道理。   但既然被王道容瞧了出来,王羡也不准备再遮掩了。   慕朝游无父无母,家世难做正妻,王羡想先娶了妾,待日后再慢慢抬为继室。   但他心里也明白,若慕朝游对他无意,这一切终究都只是他一厢情愿。   王羡轩起双眉,神情难得凝重:“若我有意为你寻个继母,你可愿意?”   如果慕朝游愿意的话,他还是希望王道容能与她和平共处的。   凤奴表面上客客气气清冷出尘的,但骨子里实在冷傲自负。   月娘也在他身边伺候了整十年,王羡是个重情的人,对她也颇为客气尊重。   奈何王道容将她仍视作卑贱的伎子,每次视若无物,如脚下浮土。   慕朝游与当初他无奈收下张悬月全然不同。   他多年未曾续娶,不娶则矣,这一次是决心将她视作正儿八经的夫人的。日后也不会再另娶旁人了。   他性子惫懒,夫妻两个过日子已经足够,没有娶两三个小妾那般旺盛的精力,应付第三个人他就觉得麻烦了。   他希望王道容能收收他的性子,真正能当成一家人来相处。   王道容不置可否。   他这个父亲性子柔软,活了这把年纪还这一派的天真烂漫,动起春心来一如十七八岁的少年,满脑子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天要下雨,爹要娶亲,又能如何?   王道容垂下眼,心里觉得厌烦,十分不想再关心王羡这千回百转的柔情。   “儿不敢置喙,父亲喜欢便好。”   “若父亲与那位女郎之间有真心,儿自然愿意侍奉她如母。”   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王羡的第一个反应是:不信。   不过有这个态度总比没有强,此事反正也急不来,人家到底对他有没有意还未可知呢。   想到这里,王羡叹了口气:“你能这么说,为父就放心了。”   “行了,你退下吧。”   王道容俯身又行了一礼,站起身,双袖招摇地走了。   王羡盯着他背影忍了又忍,没忍住喊出声:“鞋给我穿穿好!听到没!”   回去之后,王道容非止穿好了鞋,甚至还又换了一身崭新的新衣,叫阿笪套了车。   王道容:“东西都带上了?”   阿笪笑着说:“郎君嘱咐的都带上了,药也按郎君说的去抓了,都是上好的补药呢。”   王道容:“嗯。”便上了车辕驾车出了主宅。   马车在佛陀里停下,王道容叫阿笪在巷口等着,自己进了巷子。 第033章   马车在佛陀里停下, 王道容叫阿笪在巷口等着,自己进了巷子。   道旁是高矮不一的民居,墙内人家的琼花如雪开了一树, 细细碎碎地落了一地, 地面上铺的青石板因为年岁久了,磨得油光水滑, 石头缝里长着厚厚的青苔。   他一边走,一边看, 心里很是新奇。   ……这便是她住的地方么?   他在一处民居间停下脚步,曲指叩了叩门。   慕朝游正坐在院子里跟吴婶子和魏冲一起包粽子。   她面前摆了两个大木盆, 浓绿的粽叶就浸泡在清水里,另一盆装糯米。   吴婶子是前头就约好要一起的。   魏冲是被韩氏打发来看她的, 大早上拎着鸡蛋拍响了门,看她俩在忙活, 放下鸡蛋, 自告奋勇也要来帮忙。   将粽叶卷一卷, 像个小漏斗一样握在掌心里了, 又舀一勺子糯米塞得满满的, 左右缠上几下, 裹上准备好的棉线。   一个冒着尖尖角的玲珑粽子就包好了。   魏冲手笨,一勺的米经他手能漏出半勺。   愁得吴婶子直叹气:“哎呀,不是这样包的,拿来,我再包一遍给你看看。”   慕朝游小时候包过, 现在手也生了, 不错眼看着,每一个步骤都牢牢记在心里, 包出来几个丑不拉几的粽子。   吴婶子:“叫你别来,不听,嘿,非要来。你看看你包的,别折腾我俩这几个粽叶子了。”   魏冲: “婶子这说得什么话,粽子叶没了我去塘边帮你们打就是了,要多少我打多少。”   “阿游阿姊肩伤还没好,我可不是得帮衬点儿。”   慕朝游忍不住也笑:“你娘可没让你帮倒忙来了。”   “我好心帮阿姊,阿姊非但不帮我,怎么还挤兑我呢。”   吴婶子啐了他一口: “挤兑得好,该,叫你整天削尖了脑袋往人家家里钻。”   魏冲脸腾得一下就红了:“都说了是我阿娘叫我来的。”   慕朝游缠棉线的手微微一顿,心里咯噔一声,一颗心笔直地沉了下去。   耳边传来吴婶子没好气的声音,“光听你娘的,我还不晓得你娘打得什么主意?”   这也是她这段时间来最操烦的事了。   听到这里,慕朝游暗暗叹了口气。   近来不知道韩氏怎么想的,老想着把她跟魏冲凑一起。刚开始慕朝游还没觉得,但自她伤后,魏冲一天几乎要跑来三四趟。她才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他酒肆就不用照看吗?少了个青壮劳力,魏韩夫妻忙得过来吗?   每次魏冲都会说,是他娘叫他来的。   少年是很老实的,没什么心眼,她问什么就答什么,待她也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分别。   慕朝游当然不会以为魏冲是喜欢自己,如此一来,那极有可能便是韩氏在乱点鸳鸯谱了。   她不知道要怎么跟韩氏说这件事,只能放任魏冲一趟接一趟地往她家里跑。   总归等魏巴腿好之后,她就要辞职了。慕朝游叹了口气,心道,就随它去吧,韩氏既没点明,这也不是什么好开口的事。   正思量间,门口忽然传来“笃笃”两声敲门声。   没等到回应,顿了一会儿,又是“笃笃”两下,很耐心,也很沉稳。   慕朝游讶然抬起眼,丢了粽子,走了过去,“谁啊?”   待看清门前站着的人之后,她愣了一下,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王郎君?”   王道容正站在门前,手还保持着叩门的动作。   少年乌发白衣,静悄悄地站在春风中,身边栽了一株柳树,融融灿灿的春光水波一般在他脸上一晃而过,照得皮肤清透,眉眼如春山迢迢。   微风托起他宽大的双袖,他身姿清瘦,便如同春日里最鲜嫩的柳叶。少了几分艳色,多了几分清雅。   “慕娘子。”瞥见她来,王道容神色镇静地收回手,朝她略点了点头,行礼道好。   慕朝游:“你怎么在这儿?”   王道容的目光如柳叶般宛转飘落到了她的脸上。   见她惊讶地在门口立着,乌发在阳光下泛着毛绒绒的金边,一双眼如白水一般干干净净的,那一弯雪颈子被阳光照得极白。   王道容目光如水静静凝睇着,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在那雪白的肉皮下,鲜血仍在汩汩流淌吧。   舌尖也随之泛起一股芳香腥甜的滋味。   很奇异地,再看到慕朝游时,那曾经日夜困扰他的杀意已经无影无踪了。随之升腾而起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燥意。   王道容略定了定心神,嗓音温煦地开了口,“前几日累娘子受了伤,今日特来探望。”   说着便将手中的药包亲自递给了她。   慕朝游愣了一下,婉拒说:“多谢,但我肩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暂时也用不着这么多补药,给我也是白白浪费了,郎君不如用到更有需要的人身上吧。”   王道容:“都是些益气补血的方子,日常吃也没什么打紧的。”   慕朝游没办法只能收下,又问:“不知顾娘子情况如何?”   王道容一怔,心里霎时间说不出什么滋味。   难道慕朝游以为他只有在取血时才会来寻她吗?   王道容静望着她,“娘子以为容今日是为令嘉登门不成?”   慕朝游有点儿惘惘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王道容抿紧了唇角,一言不发。   慕朝游自知失言,忙说:“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道容垂眸摇了摇头,容色有几分黯淡,“不。”   “令朝游有这样的误会,是容该反思自己平日里的所作所为。”   慕朝游迟迟不返,院子里的吴婶子觉得奇怪,忍不住冲着门口遥遥又喊了一嗓子:“谁啊。”   慕朝游下意识拔高了嗓音回:“没什么。”   怕吴婶子追出,她犹豫了半秒,又补道,“货郎!”   吴婶子:“货郎?”   慕朝游:“嗯、嗯,婶子不必出来,我打发他走就是了。”   吴婶子:“那你快点啊。”   嗓音听起来虽纳闷着,却没有再追问了。   慕朝游这才又看向王道容。   清透的日光照得王道容眉目分明,少年看起来并不像生气的模样,只是有些困惑地问:“我是货郎?”   慕朝游讪讪解释:“事急从权……抱歉,那个是我邻人吴婶子,为人最热心肠,恐怕到时候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   王道容没有说话。   他不傻。   自见到他起,慕朝游的肢体语言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她只半开门,半侧着身,将门洞遮盖得严严实实,令他难以窥见院中的一草一木。   但院子里的说笑声却隔着墙很清晰地飞来。   听声音是一个少年与一个妇人。   一墙之隔。   她将自己排除在外。   王道容静静地听着,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一颗心直直沉了下来。   他意识到,慕朝游的确在疏远他。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正一点点被取代。她言语中显而易见的疏远,如一根小刺浅浅地扎进他心底,不痛,但如鲠在喉。   慕朝游毕竟曾对他动过心,或许在来之前,他心里多多少少期待过她热切的回复,待他的独一无二。   像凭空被人打了一耳光,王道容微微垂眸掩去心中的心潮起伏,“朝游是怕解释不清,还是不愿解释?”   慕朝游摇摇头:“不是不愿解释,只是不知道如何解释我与郎君之间的关系,外人眼里孤男寡女,士庶之别,怎么解释得清。”   这一句话让王道容奇异般地冷静下来。   是。   难不成他还想让外人误会不成?他与令嘉之间的婚约尚还暧昧难明。他理当谨记,今日前来,只是杀她不成之后,与她重修旧好。   慕朝游如今与他愈发疏远。   曾经王道容以为她的出走不过负气之举。   明明年岁已经不算小了,但还如初生的婴儿一样,对自己所处的世界一无所知。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的来历。   有时,他甚至突发奇想,异想天开,她难不成是山魈所化?   否则又如何解释她来去空空的卦象,胆大妄为的处事方式,柔善而近乎于愚蠢的个性?   王道容曾经以为,她如初生的山鬼,没有他的庇护,很难在这个复杂的人世生存下去。   飞得再远的风筝,总牵连着手中的线。只要绞紧手中的线轮,她重又回落到自己身边。   她会知晓这个世界的残酷,人不吃些苦头,碰个遍体鳞伤是不会长记性。   到那时,她会乖乖地待在自己身边,接受自己为她安排的一切。   可他没想到的是,慕朝游自己剪断了手中的风筝线,她越飞越高,一路乘风而去,直入青云。   失控的棋子需要及时舍弃,才不会扰乱整张棋盘。   只是流水年复一年淌过木石,也会留下淡淡的蚀痕。   一年多来的相处,令王道容对她还是萌生出浅浅的感情。   紧要关头,他对她留情了。   她身负神仙血,体质特殊,是他放纵的一个变数,既然杀她不成,也罢,总归是她命不该绝。   不如放她这一场自由,也算成全了昔日的情意。   从此之后,缘起缘灭,一切都交予缘分,譬如君子之交,淡而循礼,只求人前几分体面而已。   微风吹动王道容的乌发和袍袖,他发丝在春光下轻轻飞舞。   虽然慕朝游有意将他拒之门外,但他仍能看出,离开他之后,她活得非常不错。   身上的衣裳虽然浆洗过几遍,袖口和手肘也打了厚厚的补丁。   但院门却收拾得很干净,他惊鸿一瞥瞥见院内的景致,一草一木,打理得都井井有条。   她的眉眼也很沉静温和,仿佛游鱼入水,安贫乐道。   正当王道容与慕朝游僵持间。魏冲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劲。   ……不就是打发个货郎吗?怎地这么久?   他丢了手中的粽子,满脸纳罕地走了过来:“阿游阿姊?”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想阻拦他与王道容的碰面。   “没事,你先回——”   魏冲年纪虽然小,但个头长得高大。她拦他不及,甚至她阻拦的动作还引起了少年的疑窦。   魏冲满腹狐疑地看她:“阿姊没事拦我做什么?阿姊你让开。”   慕朝游用身体挡住院门,据不相让。   魏冲高高扬起眉,干脆轻轻别开她,大跨步站到了门前。   慕朝游回身再想拦的时候,已然慢了半拍。   魏冲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站着的王道容。   而王道容的视线也已经越过她,直直与他撞了个正着。 第034章   魏冲面色遽然一变:“是你?!”   慕朝游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王道容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   少年的眉眼倏忽冷了下来:“我记起来了, 前几日就是你将阿姊接走的。”   慕朝游无奈:“阿冲你先回去。”   她就知道两个人碰面之后一定会演变成这样。   但这个时候魏冲已经听不进她的话了。   少年莽撞,本来就对王道容之类的高门权贵有偏见,此时一双拳头都愤恨地握紧了。   “回去之后阿姊就受了伤……”魏冲乌黑的眼底燃起愤怒的火焰, “混账……你们……”   “你对阿姊做了什么?!”   慕朝游拔高了嗓音:“阿冲!!”   愤怒烧毁了少年的理智, 尤其是触及王道容那双黝黑静冷的双眼时。   他一双眼浓黑如墨,又静冷如天山雪, 透出一股局外人的平静的冷酷来。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是如此高雅淡泊,但魏冲知道, 这些贵人都是披着人皮的禽兽,是最会装模作样的。   他的愤怒倒映在王道容的眼中, 却并未深入他的眼底。   魏冲恨极了这些贵人的高高在上,大脑嗡地一声, 竟然不管不顾挥起拳头冲着王道容的面门砸了下去。   慕朝游一惊,冲上前:“阿冲!!”   若王道容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世家子, 此时必定躲不过少年人包含愤怒的一拳。但他身形只微微一晃, 如悠然飘落的柳叶, 便错身闪到了魏冲的身后。   少年热血上头的一拳, 拳风固然又重又猛, 但没经过系统性的训练, 在王道容眼里几乎都是破绽。   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扭住了他的双臂,制止了他的发难。   可就在他扭住魏冲的同时,慕朝游也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一把将他的手臂攥住, 焦急而不赞许地望着他。   “王道容, 我这个弟弟年纪小,性格鲁莽, 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王道容:“弟弟?”   慕朝游急急道:“就是魏家酒肆酒翁的儿子,我承蒙他们一家照顾多日,他也是关心则乱。”   王道容迎上她黑白分明的双眼,不置一词。   方才他与魏冲同时动作,慕朝游紧随其后。下一秒他扭住魏冲的同时,她也已经攥住了他的手臂。   ——她在拉偏架。   技不如人,魏冲在他手下剧烈挣扎着,一张脸都涨红了,咬着牙,眼睛瞪得大大的,“阿姊,你不要跟他求情!要杀要剐我一力承担。”   王道容定定看慕朝游一眼,松开手,“朝游是担心我会对他出手吗?”   慕朝游微抿唇角,不知作何答复。   两人相争时,她的确更担心魏冲一点。   不仅仅是因为她清楚王道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最重要的是二人身份地位悬殊,魏冲是在以卵击石。   惹怒了王道容,他完全可以兵不血刃地轻飘飘处置了他。   魏冲原本挣扎得正剧烈,孰料王道容忽然松了手,他一时不察,跌坐在地上,整个人都懵了半秒:“……”   事实证明,慕朝游和他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在慕朝游惊愕的视线和魏冲警惕的视线下,王道容竟朝魏冲伸出手来。   魏冲:“……?”   少年细白如玉的手耐心地停驻在半空中。   魏冲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世家子弟想要做什么。   他想要扶他?   他见过的世家子弟一个个都视他们这些庶人为脚下的烂泥。   莫说和他们有身体接触了,便是跟他们多说一句话,仿佛都会污了自己的嘴巴和耳朵。   眼前这个世家子弟竟然想要扶他?   魏冲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警惕地瞪着他:“我不要你扶!”   王道容未被触怒:“你叫魏冲?”   魏冲心中警钟长鸣:“你做什么?”   王道容垂眸,嗓音仍淡静而温和:“你误会了,我与你阿游阿姊是朋友。”   “去岁我自巴蜀返京,路上遇到朝游,曾与她有同路之谊,又怎会害她?”   魏冲大脑嗡鸣得更厉害了。   “至于她身上的伤,的确是我拖累了。”   王道容耐心解释,“你应当知晓,我出生世家,世家都是外表看着光鲜,实则藏污纳垢,为了争权夺利,不惜杀伤人命。前几日,朝游便是遇上了前来杀我的杀手。”   慕朝游也怔住了。   她压根没想到王道容会徐徐地跟魏冲解释这么多。   魏冲张大嘴,迷茫地瞧着他:“……你不怪我?”   王道容:“朝游的朋友亦是容之好友,你关心则乱,容又岂会责怪。”   魏冲默默闭上了嘴巴,但神情还是警惕着的,并未因为王道容的三言两语放松了戒备。   气氛好歹是没这么剑拔弩张了。   慕朝游见状,怕这两人再生冲突,干脆回到院子里拿了几个粽子出来,叫上王道容跟自己去不远处的那棵柳树下。   “正逢端午,郎君将这几个粽子拿去吃吧。”   魏冲年纪小,做事莽撞,她不得不替他转圜。慕朝游无奈地将粽子递到王道容手上,无不真诚地说,“阿冲少年心性,他父亲魏翁几个月前冒犯了个高门子弟被打折了腿,情绪难免激烈了点,但他没有坏心,望你能看在他孝顺的份上宽宥他这一次。我代他向你道歉。”   王道容垂眸纳了,“朝游包的粽子,容定要仔细尝尝的。”   慕朝游感觉十分愧对他:“这下你也该知晓,我为何不想让你们相见了。”   王道容前脚才舍命相救,后脚她却将他拒之门外,委实是有点儿说不过去。   可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慕朝游内心挣扎,她自不会忘记王道容之前为救她性命以肉身替她挡刀的恩情。穿越到这个世界,回家已成奢望,而今她只想尽最大努力守住身边寥寥几个亲密的朋友,守住这平淡温馨的日常生活,守住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或许在旁人听来未免有些胸无大志,没出息得可笑,只是这简简单单的愿景却是她如今生活下去的动力。   “这样吧。到底是我没尽到地主之谊。”慕朝游想了想,也觉得今日之事做得不地道,便说,“郎君若不嫌弃,过些时日我再请郎君进来坐坐,只有你我二人,届时,我定当好好作陪招待,还请郎君务必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   王道容:“朝游有这个心意,此乃容之幸,又怎会怪罪?只是容近来尚有杂事缠身,无暇他顾,莫若一月之后罢。”   “既然朝游有客,容也不便再继续叨扰。”   王道容微微颔首,躬身行了一礼,“告辞。”   他走后,慕朝游这才回身去找魏冲。   魏冲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嘟嘟囔囔问:“阿姊……那个人……”   慕朝游没好气地叫他过来,“都说了是我的朋友了。”   魏冲被她噎了一下,好半晌才说:“反正……我不喜欢他。”   少年滚了一身的灰,慕朝游顺手帮他拍干净了,“人家对你态度不是挺好的?”   魏冲闷闷,“反正、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尤其他……他那个眼神……”   “怎么?”慕朝游瞧他郁塞,有意打趣说,“难道你还想让人家给你送个秋波?”   魏冲顿时因她的恶趣味郁闷地鼓起了个包子脸:“阿姊!!”   “诶呀,阿姊你不懂。”   少年说完就不吭声了,一双墨眉紧拧着,紧紧地望着王道容离去的方向。   他总觉得……   这个贵族少年的态度虽然确实无可指摘。   魏冲的脑海中飞快掠过王道容乌黑平静的双眼。   他不喜欢他看的视线。   高高在上。   他的言辞是柔和的,动作也是漂亮的。但那纤长的眼睫垂落下来时,视线淡如远翠轻烟,空山窅然,水落无痕,雁过无迹。   这一眼,他就知道,这个人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看他时,就好像在看脚下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道旁朝生暮死的虫子。   阿笪正坐在车辕上发呆呢,远远地,忽然看到王道容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串粽子。   阿笪吃了一惊,忙去接他手里的粽子:“郎君不是去见慕娘子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了?”   王道容不答,只是说:“回去罢。”   看上去也不像是和慕娘子闹矛盾了呀。   阿笪讪讪地捧着这一串粽子,也不敢多问,不过看起来郎君的神情到还是很澄静的,语调也很软和。甚至还有闲心吩咐他:“回去之后,记得将这几个粽子煮上。”   “诶、诶。”阿笪忙回过神,急匆匆应了一声。   待回到家里时,阿笪拎着这一串粽子就进了厨房。   不忘叮嘱说:“郎君点名要吃的,快点煮好了可不准偷懒。”   底下的厨子忙说:“大家伙都是给郎君做事的,岂敢!”   粽子很快出了锅,个头都不大,一个个秾翠的玲珑尖尖,看着殊为可爱。   阿笪端着食盘回云水院的时候,迎面正撞上了青雀和几个女婢,青雀惊讶:“哪来的粽子?”   阿笪:“郎君从外面拿回来的。”   几个女婢都笑起来。   阿笪纳闷:“你们笑什么?”   其中一个女婢道:“郎主前不久才抱着一捧艾草回来了,今日郎君又提溜回来一串粽子。”   “这还没到端午呢,父子俩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笪心道,那可不一样,郎君的粽子那是慕娘子送的。也不和这些女婢们说笑,端着食盘进了屋。   王道容正坐在窗前翻阅着案上的公文,都是近几天来鬼物伤人的官司。   阿笪将食盘举到头顶说:“郎君,粽子煮好了。”   王道容“嗯”了一声,搁下书轴,剥了一个,翠绿的外衣下,糯米白得像玉。   阿笪将碗筷一并递给王道容,小小的碟子里铺了一层雪一般的糖。   郎君吃粽子喜欢吃甜,只爱吃白粽子蘸糖。   少年垂眉细眼,耐心剥着,手上没沾一点糯米的黏糊。   阿笪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见翠玉般的粽叶和白玉般的糯米,映着王道容皙白的手指,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王道容吃了一个就不吃了,糯米吃了容易积食。   他将注意力重又放在面前的公文卷宗上。   城外的阴气还在朝城里汇聚,从此之后鬼物伤人的事只会多,不会少。   但还好,见过血,出过人命之后,大家都比从前机灵了不少,就连那最浪荡的纨绔子弟半夜也不敢出门了。   他虽打算借大将军的手处置赵爽,却并未完全寄希望于大将军。不论何时,将希望全部寄托于旁人身上都是愚蠢的做法。   王道容略一思忖,便确定了下一步的动作。   有却死香的助力,他大可以继续在城中散播阴气,一来,给赵爽的工作添点乱,令他自顾不暇,无心注意往佛陀里那一处汇聚的阴气。   或许还可以安排几个世家子继续送死,一旦出了差错,他寒门的出身,没有家族的庇护,必当招来士族的问责。陛下如一意护他,两相咬在一处,亦是他乐见其成。   二来,也是为了遮掩慕朝游的行踪。需知想要隐藏一滴水最好的办法将是将水放入大海。当建康城中多处阴气流窜,佛陀里那一处阴气的异动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三来,天地化伤,气生灾害,阴气聚集,阴阳失衡,则必生妖孽。   不杀慕朝游,还有他另一重考量。   如果以慕朝游为饵,按兵不动,王道容想知道这浓郁的阴气是不是真如古书所言,能形成妖邪,所形成的妖邪与普通的鬼物又有何区别,是否能为却死香所驱使?   送走王道容之后慕朝游休息了几天,感觉肩膀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便又买了点瓜果蛋肉回到了魏家酒肆,跟韩氏请辞。   韩氏一看她提着瓜果蛋肉来的,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忍不住叹了口气说:“伤一好就过来请辞,难道我们家真让娘子受委屈了?”   慕朝游忙说不是。   “当初说好的就干这几个月,我看魏翁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不敢厚颜多待。”   韩氏拉着她的手说:“哪里算厚颜了?要厚颜也该是我们厚颜呢。让你这么急着想走,肯定是我们家有哪里做得不好的地方。”   “阿游你不要怕,跟我说说,是不是阿冲那个臭小子欺负你了?” 第035章   “怎么会。”慕朝游歉疚地说, “韩娘子与魏公、阿冲都是好人,只是我本来也没打算长干下来的。一年两年也罢,三年五载的, 到时候总要分别的。”   韩氏心道, 可不是这个道理吗?女人家到了年纪就该嫁人的。   慕朝游如今还没成亲已经算晚的了!哪有一直待在别人家里给人家做工的道理呢?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天天催着魏冲跟在慕朝游屁股后面跑。嫁了魏冲成了他们魏家的人, 经营自家的生意可就没什么长短之分了。   她心里的盘算,又不好对慕朝游直说, 怕吓着人家。想了想,便软着语气继续问道:“我懂你的意思, 我们一家也喜欢阿游你,舍不得叫你走, 不若你再干上两个月?工钱低了婶子给你涨工钱。”   慕朝游摇摇头:“婶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不是涨工钱的事。”   韩氏:“可是累了?婶子再给你放几天假?”   慕朝游歉疚地说:“婶子, 是我自己想走的。和工钱累不累都没关系。”   韩氏这下也没办法了, “你真要走吗?”   慕朝游说:“当真。”   看出慕朝游去意已决, 韩氏也无奈了。就看眼前这个姑娘, 文文静静的在阳光下立着, 一双眼黑溜溜, 水灵灵的,看着多清透的一个人,怎么这么犟呢?   放着好端端的安稳的工作不做,又要换工。   韩氏无奈:“你实在想走,婶子也不能把你扣下了。”   “这样吧, 那你就先出去逛逛吧, 如果没找到合适的活计,还来咱们店里怎么样?”   慕朝游不禁一怔, 抬起眼来看向韩氏。   韩氏絮絮叨叨地继续说:“有事没事记得还来店里看看,家里若有什么重活累活不方便的,过来喊阿冲一声,叫他给你帮忙。”   慕朝游听出来韩氏这是还没放弃给她和魏冲牵线呢,哭笑不得之余,又有点儿感动,“我省得了,多谢婶子。”   很快,魏冲和魏巴都知道了慕朝游要走的消息,虽然也接连劝了几轮,但始终没能更改她的心意。   当天慕朝游便在魏冲的帮助下收拾了东西离开了魏家酒肆。   魏巴说:“这下好了,你中意的媳妇儿没了吧?”   韩氏:“人姑娘不愿意你还能押人不成,你懂什么啊,我这叫缓兵之计。”   说着说着,韩氏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我看阿冲和阿游之间也未必能成,是咱们小庙容不下大佛,阿游是有大主意呢。她啊,怕是冲着自己单干去的。”   自古以来给别人打工都不是长久的出路。慕朝游正是很清楚这一点才没打算在魏家酒肆长干。从一开始她就奔着在建康自己做门小生意去的,不求大富大贵,求个稳定,温饱就够了。   魏家酒肆打工的经历只是给自己积累创业经验。   她对这个世界还不是很熟悉,从魏家酒肆“辞职”出来之后,她也没着急找工作。   多亏距汉魏不远,礼崩乐坏,抛头露面从商的女子不少,她在家抠了一段时间的脚,这才在吴婶子的帮衬下又试了几份工作,有短工,也有长工。   魏家酒肆打工的经验,和这一段时间来的体验,也让她对这个时代的市场环境有了大致的了解。   感想就是——   做什么都不太容易。   难怪古代的地主们都喜欢买地。   但介于这个动荡的时局,王道容那位伯父大将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打到建康来,慕朝游暂时还没考虑过这个打算。   王羡建议她去会稽买地,还道,会稽距离建康遥远的话,他手下的人可以帮忙照看。   慕朝游:“为何是在会稽?”   王羡耐心解释:“当初北人南渡,世家大族在会稽多有私产,在这里殖产兴利总归稳妥一些。”   “你若有意,正好我过段时日也要往会稽一趟走亲访友,到时候也能替你安排。”   慕朝游有点意动,回头又去征求了一下王道容的意见。   或许是患难见真情,经历过上次的刺杀,她跟王道容的感情又回温了一些,关系也比之前更亲近,也更疏阔。   王道容的意见与王羡如出一辙,并表示自己也能提供帮助。   于是经过郑重的考虑,慕朝游还是在王羡的帮助下,在会稽置下了几块田地。   说不定日后她还会搬到会稽去呢,到时候养几只鸡,种一垄菜,学那些名士归隐田园也是不错的选择。   前脚才备下田产,刚巧后脚吴婶子便又带着消息来了。   道是附近有家面馆主人家里出了变故,生意做不下去了,打算将店面卖出去,问慕朝游有没有意向接手。   时不我待。慕朝游当即便定下了第二日去看店的约定,又请了韩氏帮自己把把关,掌掌眼。   孰料王羡也要跟她凑这个热闹。他刚帮过她一个大忙,慕朝游不好意思拒绝他。   王羡眉眼弯弯,嫣红的唇瓣扬起个漂亮的弧度,笑起来像偷吃了鱼的猫儿,“如此一来,便说定了,明日我驾车来接你。”   慕朝游摇摇头:“倒也不用驾车,店面离得不远,走过去就是了。”   王羡什么都听她的,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天,慕朝游、韩氏与王羡在门口碰面。三个人穿过建康拥挤的人潮,往约定的店面赶去。   河边酒肆,旌旗高张。   二楼靠窗的座位上,正坐着个容貌俊美的少年在与友人们对饮。   少年生得一张姣好的芙蓉面,状若美妇人,琼姿皎皎,光风霁月。   热烘烘的酒气熏上了颊侧,少年一双醉眼无意中朝楼下一瞥。   整个人都不由愣了一下,这一瞬间,酒意竟然清醒了大半。   同桌的友人觉察出异状,关切地问:“子若?”   谢子若,也正是谢蘅。   谢蘅怔了一下,望着人群中那几道身影,险些还以为错看。   那个不是……   叫什么慕朝游的?好像是和王道容走得亲近的。   她身边的不是王公吗?   王羡神彩秀彻,才学深博,与人清谈时,从未有能出其右者,为人又淡泊名利,朝廷屡征不召,在士族中夙有盛名。   谢蘅曾经随家中长辈一道儿拜访过王羡,对他很是钦佩。   可慕朝游她不是王道容的情人吗?难道王道容已经将她介绍给父亲了?   这不能吧?   谢蘅整个人都糊涂了。   又不是正妻,将情人介绍给父亲这也太荒诞了。   作为他们之中最为恭谨自持的,谢蘅相信王道容做不出这么荒唐的事来。   那眼前这是……   谢蘅不禁又看了楼下这二人一眼,虽说身边还有个中年妇人在场,但见王公与慕朝游说说笑笑,双眼流眄生辉,目光倾注在慕朝游身上,唇角含笑,竟是半天都未移开视线。   看起来倒不像是名士,倒像是初沐爱河的毛头小子了。   谢蘅心里咯噔一声,酒意这下彻底一扫而空。   少年微蹙起眉头,难不成父子聚麀。高门大族之中不是没有这般龌龊的事。   但谢蘅不论如何也不相信王道容和王羡能作出这种事。   问题在于,王道容知道慕朝游与他父亲举止这般亲密吗?   -   “大概就是这样了。”一行从后厨中走出来,中人笑眯眯地,殷勤说,“这些锅碗瓢盆可都是现成的。客源也都是附近的老主顾啦,若不是家里出了事儿,哪舍得卖呢?娘子若是想买,可得下定决心,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   慕朝游没立即拍板,而是客气地对那中人说:“还请郎君容许我再考虑片刻。”   中人倒也不催:“是这个道理,毕竟也不是个小数目,娘子尽管想,想好了到时候跟我说声就行,只是还得尽快,还有三家都等着瞧这个铺面呢。”   告别了中人,三个人走出铺面。   王羡看着这铺子也是很好的,就问慕朝游是什么想法。   慕朝游摇摇头,这店面地理环境和客流量都不错,但她不太相信天上有掉馅饼的事。   远远地瞧见对面支了个茶摊,心中陡然一动,“对面那个茶摊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她指着茶摊说,“不若在这儿附近问一问,万一有什么坑也能避免。”   王羡赞道:“还是朝游你思虑周全。”   这个时候便得靠韩氏大显神通了,往茶摊上一坐,点了一壶茶,三言两语间就和那摊主熟悉起来。   问起对面那个面馆,才知道是原主人家的儿子好赌。借了世家大族家的利子钱还不掉了,没办法只能将面馆折价卖了出去。   听得三人松了口气,又难免心有戚戚焉。   慕朝游抚摸着尚有余温的茶盏,心里也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店里闹出了死人这样的大事。   接下来,三个人又在周边一路逛一路问,买了不少东西,也得到了不少的信息。   说得无非都是原主人可怜啊,儿子不争气啊之类的话。   王羡扭脸问她,“如此一来朝游以为如何?”   韩氏经营着店铺,一圈儿下来亦是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慕朝游迟疑半秒,下定了决心,“买吧。”   在魏家酒肆做工的这段时间,她经常去后厨搭把手,南国时兴的这些面点小吃她都能做得来。   面馆不大,想来她一个人也能应付。接下来就是营业前的各种准备工作了。   南国这个时候虽然出现了铁锅,有了炒菜,但百姓们日常吃食还是以蒸、炖、煮为主。慕朝游之前不习惯天天吃炖菜,不息斥巨资打造了一口大铁锅。   她打算把家里那口铁锅先搬过去应付几日。   她脑袋里虽然有一箩筐的想法,鉴于第一次开店,还是第一次在古代开店,并不敢轻易实施,只打算先试营业几天看看情况。   看着她下定了决心,韩氏回去对魏巴说:“你看,我就说,她是有主意的吧?”   魏巴:“那阿冲呢?你打算怎么办?”   韩氏:“当然是叫他过去帮着搭把手了,一个姑娘家开店多不容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看啊,阿冲跟她之间是悬了,你家傻小子又不开窍。”   “但你我跟阿游相识一场,人对我们夫妻俩也好,就算做不成媳妇,可不得帮忙抓把手吗?”   说到这里,正要去喊魏冲呢,然而找遍整个酒肆都没找着人影。   还是个相熟的酒客笑着说,“一大早就出去了,跑得比猴子还快。”   韩氏愣了一下,登时哭笑不得。   魏冲是一根筋,继承了父母那一副好心肠,并不知道那些弯弯绕绕的,只知道相熟的阿姊忙不过来,他得过去帮个忙。   慕朝游也确实缺人手,没有拒绝这份人情。心中想着,回头请一家人和吴婶子吃个饭,再慢慢还回来吧。   几个人通力将店里打扫干净了,一翻灶台,发现面粉蔬菜竟都还没买,魏冲便自告奋勇租了一辆牛车带着慕朝游去进货。   货比三家,挑挑拣拣,太阳一晃眼就从头顶滑过去了。   日头偏西的时候,慕朝游跟魏冲坐在车辕上往回赶,车上堆满了满满当当的东西。   路过街角那家酒肆的时候,慕朝游老觉得如芒在背,好像暗处有一道视线正盯着自己,扭脸四处看了看,只见到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儿,哪有闲心盯着她的呢?   魏冲觉察到她的不对劲,问:“阿姊你看什么呢?”   慕朝游摇摇头:“没什么,随便看看。”   ……可能只是她的错觉吧。   酒肆的临窗的二楼,正坐着个乌发墨鬓,容貌俊雅,皮肤香细的少年。   少年披着一袭青色的长衫,恰如一竿萧萧的玉竹一般。   谢蘅收回视线,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昨日回去之后,谢蘅便一直惦记着王公跟慕朝游的事儿。   他记得慕朝游,在此之前他还朝她讨要了那一坛桑落酒。   当时,谢蘅对她的印象很好,觉得这女郎不卑不亢,出生市井却不减风骨。可如今谢蘅觉得,自己对慕朝游的看法要被全盘推翻了。   他跟刘俭不一样,刘俭是不管三教九流,寒庶之分都愿意去结交。谢蘅平日里也仅仅只对朋友,朋友看重的人另眼相待罢了。   昨日见王公与慕朝游,谢蘅回去之后百思不得其解,今日这才又来到这家酒肆想要碰碰运气。   他运气不错,真的又遇上了她。   万万没想到慕朝游身边的男人竟又换了一个,还是一样的说说笑笑,举止亲昵。谢蘅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中对这女郎微薄的好感已经直跌入了谷底。   他不会对别人的生活方式过多置喙。他最关心的是,王道容知道这件事吗?知道这女郎不止与一个男人交往过密吗?   谢蘅心里惦记着这件事。   正好第二天刘俭叫他来家里看牛。   谢蘅动身去了。   到了刘家,就被下人引到了牛棚里。   刘俭正笑着站在牛棚里朝他招手。   谢蘅走过去,不禁看了一眼刘俭空荡荡的身侧,问:“芳之呢?”   刘俭一提王道容,就忍不住抱怨说,“我今天又不是没喊他,他不愿来。”   “芳之这家伙平日里又不爱跟我们混在一起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蘅不动声色避开脚下的牛粪,嘴角无奈地扯开一抹笑,心说,难道他就愿意来吗?   刘俭最近新得了一匹壮硕的青牛,心情很好,看上去精神奕奕,一点也不在乎牛棚污秽,拿着草料就去喂牛。   又大笑着拉过谢蘅的手,“你看我今日新得的这一匹青牛如何?”   谢蘅抽回手,看了一眼,说,“很好。”   刘俭兴致勃勃:“我给它起名叫青雷将军,你觉得比起你那头白鼻子怎么样?”   牛车出行在南国士族之间风靡一时,谢蘅当然也养了牛。   提到自家爱牛,谢蘅总算正色了点儿,“它叫飞白。”   “至于你这头青雷将军吗?”谢蘅认真看了看说,“不怎么样。”   刘俭大笑说:“我看你是嫉妒。”   谢蘅笑着说:“是谁去岁还想问我讨要飞白的?”   刘俭:“现在不一样了,我家青雷将军可不比你家飞白差,不信的话,你把飞白牵出来,让它俩比一比,看看孰胜孰负。”   牛车风靡,南国世家子弟之间赛牛也蔚然成风。常喜欢聚在一起竞相夸耀自家的牛更壮,更美,速度更快。   谢蘅欣然应允。   仆役回去将飞白牵了过来。   刘俭说:“城里人太多,咱们去江边。”言罢,轻挥了一鞭子,当即策牛而出。   正值草长莺飞的好时候,江风熏软,江畔的青草也长得足够没过了牛蹄。   两个人策牛跑了几圈。待到飞白和青雷将军都精疲力竭了,也没分出个胜负来。   此时江风吹动春衫,刘俭和谢蘅身上都热得出了汗,干脆放牛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低头吃草。   一圈儿跑下来,谢蘅白皙的面颊和鼻尖都挂了点儿细细的汗珠,举帕揩了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心神舒畅,想起王道容,不免遗憾,“可惜芳之今日未来。”   刘俭大笑:“我都跟你说了,他今天不肯来,我们俩个旧人加起来也比不过人家一个新人啊!”   谢蘅攥着帕子一愣,“新人?”   刘俭:“慕娘子啊,还能有哪个,你之前不是见过的?”   谢蘅一双墨眉登时便皱了起来,“他去找慕朝游了?”   刘俭觉察到他神情不对,“怎么了?”   谢蘅摇摇头,“没什么。”   刘俭也不追问,吹着风眯着眼,享受着难得的好时光,“慕娘子近来不待在魏家酒肆了,你可知晓。”   谢蘅坦诚:“不知。”   刘俭:“魏家的说她最近盘下了个面馆,打算自己当老板。”   刘俭扭过脸扬起眉:“依我看,这个慕娘子倒是个胆子大的,比起男子来也不遑多让,等她新店开业了,我一定过去给她捧捧场。”   谢蘅轻轻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刘俭奇怪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蘅不答反问:“你也喜欢那个慕娘子?”   刘俭笑说:“她长得好看,做事又大方,我当然喜欢她了。”   谢蘅:“但我觉得,这个慕娘子并没有你们以为的这样好。”   刘俭微微睁大了眼,一下子就清醒了。   谢蘅性格温润,鲜少有将对人的好恶挂在嘴上的。   刘俭看他蹙着眉,眼底的淡淡的厌恶不像作假,大奇道,“怪哉,她得罪你了。” 第036章   谢蘅又一次欲言又止。   这要他如何说呢。   难道说他亲眼见到慕朝游跟王道容他老子不清不楚?   事关王道容的家私, 就算是碰上刘俭他也不好开口。   刘俭看着谢蘅这一副表情,不禁更加好奇了,笑道:“她怎么惹你了?”   谢蘅摇摇头, 唇瓣抿紧了点儿, “她没惹我,我就是单纯地……不喜。”   这话听上去实在有些不讲道理了。   刘俭也吃了一惊,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   谢蘅没回答,而是将话题又引入了个新的方向, “芳之很喜欢她?”   刘俭想了想,点点头。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亲见过王道容跟慕朝游的相处。   王道容是对谁都淡淡的, 不假辞色,鲜少有过什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一副要成仙的模样。少年对上慕朝游的时候,也淡静有礼, 但说话做事却总是透着股拿腔作势的调调。   刘俭觉得有点儿装。   “我还没见芳之和哪个女郎走这么近。”又摇摇头, “不过也不尽然, 毕竟还有顾家的娘子, 他是定娶顾妙妃的了。你看他那个清冷冷的样子, 要说多喜欢也未必。”   王道容是他们之中最静冷, 理智的那个,理性的判断永远在他脑海中占据上风。所以,刘俭认为,喜欢是喜欢的,但这喜欢还不至于越过他对理性的掌控。   少年冲动, 头脑发热的爱恋在王道容这里是不存在的。   刘俭觉得, 日后王道容若是娶亲,和妻子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 大概也就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了。   谢蘅点点头,“这样是最好的。”   “我觉得,”头一次在人背后说人坏话,谢蘅顿了顿说,“那个慕娘子看起来不像是安分的……”   话到这个份上,点到即止,已是谢蘅所能吐露的最大的负面评价了。   刘俭忍俊不禁,“子若你今天能说出这话来,我还以为你也被这慕娘子骗了心去了呢。”   谢蘅怔了一下,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难得皱紧了眉,呵斥了一声,“不要多说。”   刘俭慢悠悠地晃了晃鞭子:“好好好我不说这个,你家里的事你也看开点,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坏小娘呢?”   若说谢蘅这样想,也不是没缘由的,他家那一团乱账,刘俭多多少少也都知道一些。   谢蘅他那个早死的爹,是个风流浪荡子,不知与多少女伎搅缠在一起,家里妻妾多得能开好几张席,光是私生子在外面就有好几个。   谢蘅从小跟着他母亲袁夫人见多了男女之间的腌臜,也见多了那些勾心斗角的污糟事,母亲受过的委屈,流过的泪。   别看他一副好脾气的温润君子皮,风度翩翩怜香惜玉,从不跟人红过脸,实则畏女如虎。   刘俭:“不过我觉得你对慕娘子是不是有点偏见?她哪里有你说得这样差。”   “我可不管。”他大笑一声,率先拨牛冲了出去,“这次她店里开业我定也要准备上一份贺仪庆祝去的。”   独留谢蘅驾着牛,眉头打成了个死结。实在想不通怎么不管是刘俭、王道容还是王公,都对这个庶人女子如此另眼相待呢?   难道这女子身上真的有什么奇特的魅力不成?   -   将面馆的事大概处理妥当之后,慕朝游终于能抽空履行自己之前的约定,单独设宴给王道容赔罪。   她本打算在建康知名的酒楼订上一桌酒宴。王道容以为不必这么麻烦,在家中招待即可。   这让慕朝游又犯起了难。   王道容是王家金莼玉粒养出来的宁馨儿,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思来想去之下,慕朝游想到上次招待王羡的蒸槐花效果不错,便特地起了个大早,又去打了点儿槐花,这次另做蒸饭。   再去集市逛了逛,挑了几条小鱼,小鱼没有大鱼的土腥味气,较之味道更为鲜美。   集市里还有人叫卖菱角藤的,慕朝游小时候吃过,也买了一捆回来。   逛了一圈儿,买回来的都是些农家常吃的时令小菜,想他们这些世家子吃惯了大鱼大肉,这些田园野味倒也能吃个野趣。   待到巳时,王道容的车架在门前停下,他今日没带阿笪,是孤身来赴的宴。   慕朝游正在厨下忙活,听到叩门声,忙替他开了门。   王道容静静地站在门前,他今日穿得十分闲适,乌发仅仅以一根玉簪束发,如春水倾泻腰际,衣裳上窄下宽,腰线收得一搦,如暮春风中怒放的玉簪花。   “朝游,久见。”少年朝她俯身为礼。   王道容一眼便注意到了她手上的面粉,朝她略略一颔首:“可有容能帮得上忙的?”   慕朝游说:“今天是我请你来做客,哪里有让客人来帮忙的。”   一路引他在那面活花屏前坐下,又往他手里塞了杯茶。   待瞥清盏中之物,王道容微怔:“这是……”   热水才注的茶,沫沈华浮,焕如积雪,碧莹莹的茶叶在雪浪中上下沉浮,茶汤之清澈,是王道容生平所未曾见到的。   慕朝游解释:“这是直接用滚水泡的茶叶,没有加盐与姜橘。”   王道容闻言垂眸轻呷了一口茶汤,入口苦涩,但相较于寻常的饮茶方式清爽许多。   搁下茶杯,他这时才得以好好观察慕朝游所居住的这间小院。   小院收拾得极为干净齐整,院子正中央植一棵桂树,浓荫匝地,流淌着深深浅浅的绿。墙角树根杂花开得正盛,时有春风吹过,吹动落花。一看便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慕朝游又端来橘子、桃子和一些糕点蜜饯。厨房里的槐花饭已经提前蒸上了,但距离蒸熟还有段时日,慕朝游就拿了个橘子坐在王道容对面陪客说话。   王道容一直安静地看她忙活。   眼前的少女微垂着眼,皙白的指尖灵活如飞蝶一般,快速剥开黄澄澄的橘皮,露出其中汁水丰盈的果肉。   一股清甜微酸的橘香霎时如雨雾弥漫。   橘络不好打理,慕朝游理得很仔细也很有耐性。一截皓腕在日光下如雪莹莹,腕子上的肌肤本来就薄,被太阳一照,恍如无骨一般,汪着脉脉流动的鲜血。   王道容喉口不自觉微动了动,自口腔两颊都泛起一阵渴意。   他掩饰性般地垂落了眼,又举起茶盏喝了一口,可惜收效甚微。   这股干渴并不是生理上的干渴,是从骨子里,从心里泛出来的渴。   自从那天他饮下神仙血之后,日日夜夜都觉得口干舌燥。   王道容静看着慕朝游的手腕,内心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一个隐秘的、失礼的念头。   若是此时攫了她的手,一口咬下去,牙尖刺破她皮肉,鲜甜的鲜血便会如醴泉一般滚入口中吧。   他想得太入神,就连慕朝游都感到不对劲。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视线正紧紧地瞧着她,她纳闷地抬起眼。   王道容静淡的视线不偏不倚与她撞了个正着,他也没有移开视线的打算,乌黑的眼犹如沉水的青玉,仿若有摄人心魂的魔力。   慕朝游仓促之间,匆匆撇下眼,主动避开了王道容的视线。   下一秒,她感觉到,王道容的视线移开了。   然后便是长久的安静。   曾几何时,她与王道容之前并不缺话聊。   王道容生性清冷寡言,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他静静地听着,间或附和几句,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   若是在一年前,慕朝游也想不到她和王道容会处于目下这个相顾无言的状态。   若说她真正地放下了王道容吗?倒也不尽然。对于王道容的心意被她很好地埋藏在心底,早已没了往日的浓烈,只是很淡的一抹,近乎于山抹的微云,直待日后不经意的一缕风,便能吹散于无边无尽的疏阔青空下。   最终还是王道容率先打破沉默,问她的面馆准备得如何。   慕朝游回过神来,说,“所能想到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能等试营业时再查漏补缺。”   王道容:“食肆辛苦,你一人可应付得来?”   慕朝游:“先做几天看看,不行的话我再请雇工。”   王道容思忖道:“男子虽有健力,但你孤身一人,并不安全。不若寻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也是慕朝游为何宁愿独居,却不找护院的原因之一,她对古代保镖的职业素养没抱有任何期待,   她自己会几手剑术尚可自保,倘若雇人,只恐护卫不成,反倒引狼入室。   更何况她一个人住着自在一点,不习惯旁人的伺候。   慕朝游摇摇头,亦是早有盘算:“面馆里的重体力活不多,若是雇工我打算雇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女孩子心细手脚勤快。”   王道容想想,亦是这个道理,便不再就此多言。   长久的沉默,令人陷入尴尬的境地。   慕朝游心里默默盘算着时间,见时候差不多了,便适时开口说:“槐花饭好像熟了,我过去看看。”   王道容亦随之站起身,“我与你同去。”   慕朝游:“没关系,你坐这儿等一会儿就好。”   回到厨下,槐花饭蒸得软硬适中,慕朝游将之前备好的菜倒进锅里,翻炒了几下之后,便一一盛出锅来。少顷,就收拾出了一桌还算齐整的小宴。   她将碗筷递给王道容。   王道容伸手去接。   指尖不经意间相触,微凉。   慕朝游很快便移开了。   王道容也几乎在同时收的手,指尖仍残存着淡而微凉的触感,恍若蜻蜓点水,转瞬即逝,只漾下无穷无尽的水波。   他不禁抬眼多看了眼慕朝游。慕朝游的神色十分从容平静,似乎刚刚的接触不曾在她心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对王道容道:“王郎君,饭好了,用膳吧。”   王道容“嗯”了一声,垂眸夹了一筷子清香四溢的槐花饭。   然后,就再无二话了。   手指长的白条清蒸得软烂,特地用酒和盐腌过,点缀了葱花与姜丝,鱼肉咸鲜,入口即化。   苦茶、槐饭,怎么也不算丰盛的一桌菜,却出乎意料的极合他的口味。   他曾跟随许冲四方游历多年,对吃住都不是很挑剔,口味也清淡。   这一桌菜正正对上了他的胃口,王道容平日里吃得不多,今日却难得多吃了半碗饭。   天朗气清,微风吹落了活花屏上的一朵蔷薇,携着细细的香坠在了地面上。   王道容一颗心霎时也安静下来。恍若昔日盘坐山中入定,四面唯有鸟鸣落花,松涛阵阵,尘世间的纷纷攘攘都在这一刻远去。   红尘逐利,富贵荣华不过一场空,笑傲顶峰又能如何。也不过一朝一暮,一蔬一饭。   那一刻,他心中甚至生出就这样下去倒也不错的想法。   中原战乱,神州失落,士人们自毁形骸、佯狂避世、穷途而哭。   日月无光,前途昏昏,救世之理想难如登天,而性命又如风中飘烛,不知哪一日便成游魂一缕。   王道容见多了士人们佯狂避世,放诞求真的作态。就连他偶尔也会生出一霎的迷惘与荒诞,就如同驾车误入山林,昏昏然看不清前路,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往何处而去。   生活是一眼望得到的头疲乏。心口仿佛盘踞着一头永远也吃不饱的猛兽,吞吃着一切喜怒,一切哀乐,一切触目可见的东西,吃到最后,只剩下一片虚无的苍白,却犹觉未足,还在不断咆哮,不断挣扎。   眼前的女子仿佛有着不一般的魔力。她好像永远明净,平和,永远对明日的生活报以乐观的向往,永远稳定的精神内核,只是看着她脚踏实地的生活,心头的猛兽便收敛齿爪,餍足地平息下来。   王道容只看了一会儿,便收回了视线。   他心中也清楚,田园隐逸之乐的想望终究只是想望。现实风急雨烈,短暂地寄情于山水一隅,偷得一时半会儿的喘息无伤大雅。   人终究要回到属于他的世界中去。   茶足饭饱之后,王道容便站起身,不顾慕朝游的阻拦替她收拾了碗筷,随即便起向她施礼作别。   临行前,慕朝游叫住他,问,“如果试营业不出意外,三日之后面馆正式开业,郎君可否赏脸一顾?”   王道容站住脚,想了一想近来安排,他敏锐地意识到近来自己身上的变化,有意与慕朝游暂缓了联系。   从何时起她不再追逐在自己身后,反倒成他一人寝食难安了呢。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淡上几日对两人或许都好。   便说:“抱歉,三日之后,容未必有暇前来,不过届时我定会送上一份贺礼,恭祝娘子日后生意蒸蒸日上,红红火火。”   话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已经体面的成全了两人之间的交情。   慕朝游有此一问,本来也出自于礼貌,未多强求。   第二天,面馆开始试营业,她更是将全身心都投入进了面馆的生意里。   面馆附近的居民都发现,之前闭店数月之久的那家水引店又重新开了张。非但如此,连招牌也焕然一新,改换了新主人。   主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容貌生得清丽动人,说话做事也都客客气气,很容易就让人从心底生出好感来。   这水引店在这儿开了已有好几年,周围的居民本来就已经习惯了偶尔奢侈一回,到店中用一碗面。面馆关了门,为此还惋惜了一段时日。   如今面馆重新开张,老板换成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味道没比以前差,面条给得也大方。   大家过来吃饭,那老板还笑着送些点心茶水,道是过五日正式开业,店里有优惠,万望各位父老乡亲能过来照顾照顾生意。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众人自然欣然应允。慕朝游试营业了三天,感觉还算忙得过来,生意也还算过得去,便如原计划一般准备正式开业。   首先是将此前专门定制的巨型旌旗广告打在门前,另又花钱雇佣了一些小孩帮忙走街串巷的宣传,还特地请了几个伎人开业当日在门前表演歌舞百戏。   因拿不准是否可行,她还将自己的想法说予了王羡与魏韩夫妻二人。   王羡一双眼腾地一下便亮了,直笑着说:“朝游有大智,看不出来,我面前站着的竟是个小陶朱公不成?”   魏巴与韩氏两夫妻也都说可行。只叹自己当初开业怎么没想出这么多花妙出来呢?   得到了大家的保证之后,慕朝游放了心。她并不担心亏本甚至倒闭,如今既有足够她衣食无忧的资财,总要大胆尝试,放手一搏。   古代娱乐活动匮乏,听说有散乐百戏可看,便是不打算吃面的百姓们也呼啦啦来了一圈儿。   中途站得累了,腿乏肚饿了,进去花几个钱吃一碗素面,倒也情有可原吧?   建康为南国的京师,“人物本盛,小人率多商贩”,亦有大量贵族的部曲宾客寓居于此,生活消费水平明显高于南国其他城市,便是打算奢侈一回,吃个好的,也能负担得起。   店里更有许多花样可选,卧个蛋,或者干脆来份肉丝面,鸡丝面?   专用铁锅炒出来的肉丝,放了茱萸,金灿灿的,肉质鲜嫩微辣,还带着热腾腾的锅气,平日里谁家能用得上铁锅?几样炖菜翻来覆去吃得人嘴里都腻得慌。也就下馆子的时候才能吃上这一口。   想朝游一个人独木难支,或许应付不过来这第一日的忙碌,韩氏更特地歇业了一天,带着魏巴和魏冲都来帮忙。   当然慕朝游也不会白领这份情,便将魏家酒肆的巴乡酒往案几上一摆,趁势抓住这波流量给魏家酒肆也打了个漂亮的广告。   王羡也兴致勃勃地过来帮忙,同其他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名士相比,他已经算是手脚勤快的了。只是忙起来还是跟不上慕朝游一行人的节奏,人在厨房里挤来挤去,挤得晕头转向,还被嫌弃碍手碍脚。   众人是敢怒不敢言,王羡何等灵醒的人物,意识到再呆呆地杵在厨下可真是没颜色了,狼狈地笑笑,乖乖地束手到外间坐着去了。   王道容果然不曾露面,只托人送了一份贺礼,慕朝游忙得分身乏术,也没时间去看他到底送了什么东西,只胡乱堆在了墙角,留待日后再行拆阅答谢。   忙到第二天,人不减反增。   刘俭之前从魏家酒肆那里得了慕朝游的消息,驾着车,带着谢蘅,也赶来祝贺。   刘俭把带来的贺礼交给她,道,“前阵子太忙,没去酒肆,才知道娘子自己盘了个铺子做起了生意。”   “略备了薄礼,祝娘子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少年唇红齿白,眉眼弯弯,口齿伶俐,善于说讨巧的漂亮话。便是慕朝游也不好拒绝。   谢蘅便站在刘俭身侧,容色淡淡的,仅仅朝慕朝游略略一颔首,便算打过了招呼。   慕朝游跟刘俭差不多混了个熟,跟谢蘅还是很陌生,见这个温润如玉的少年,想起是之前替她解围的那个,不禁客客气气地出言多照顾了一句:“谢郎君。” 第037章   谢蘅没吭声, 还是只略显疏离地点头,不说话。   看到慕朝游的第一眼,谢蘅就不自觉想到了王羡和王道容, 越想越觉得荒诞。   慕朝游看少年紧抿着唇, 脸色绷得紧紧的,一副自持身份的模样, 还当是他今天心情不虞。   她忙得抽不开身,也没有心情细究这个, 忙请了二人入内歇息,自己则回身备面。   刘俭跟谢蘅捡了个座位坐下, 看谢蘅还是那副皱眉抿唇的正经表情,忍不住笑道:“你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谁欠了你钱没还不成?”   谢蘅懒得理他, 只不动声色打量着店里的一切。   若不是刘俭今日非拉着他来,而他自己也想亲自求证一下, 是万不会来的。   大抵是存了些先入为主的概念, 看什么都挑剔。   谢蘅闷不做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越看眉头就忍不住皱得越紧。   隔了一会儿, 慕朝游端着两碗面来了。   刘俭要了一份热辣辣的肉丝面, 谢蘅口味清淡, 只要了份鸡蛋面。   慕朝游歉疚地说:“这两天店里忙,若有不周的地方,万望两位郎君见谅。”   想了一想,又道,“等过几日店里清闲下来, 二位郎君若还想来, 到那时候,我一定好好招待二位。”   刘俭取了筷箸, 也不介意,只是指着周围人来人往笑,“就娘子店里这个热闹,有没有清闲的一日还未可知呢。”   慕朝游抿着唇角笑了一下,“头两天开业都是这样的,大家这是赶个新鲜呢。大浪淘沙始见金,等大家伙儿新鲜劲散了,那时才晓得这个店能不能开得下去。”   刘俭赞道:“大浪淘沙始见金,这一句话说得好。”   慕朝游:“也是我从别处听来的。”   敛衽行了一礼,“二位郎君慢用,有事招呼一声,店里正忙,恕在下不得继续作陪了。”   谢蘅默不作声地取了筷箸听这两人说着。目光不禁落到慕朝游脸上,心里很不以为然。   商人逐利,做生意的那个不指望生意红红火火?偏她还要虚伪地谦逊两句。   觉察到脑门上的一道视线,慕朝游下意识地循着目光抬头望去。   谢蘅神色莫名地瞧着她,眼底的神情实在算不上友善。   慕朝游怔了一下,不禁眨了眨眼,还当自己看错了。   ……她记得刘俭之前非逼她敬酒,谢蘅还曾出言帮她解过围,她也一直很感激这个平易近人,温润可亲的少年。   她哪里招惹过他不成?   慕朝游想来想去,越想越糊涂。   最终还是谢蘅抿着唇,移开了视线。   慕朝游和王羡、王道容三人,虽也不能排除这父子二人彼此知情的可能,但眼前这个少女,同时在几个男人中间周旋是不争的事实。   慕朝游是那种清澄澄的长相,皮肤白,一双眼清冽明净如秋水,瞧着人的时候,更是能不偏不倚,直直地瞧进人心底去。   谢蘅愈发不解。   分明也是清丽出尘的样貌,缘何自甘堕落。好端端的良民百姓不做,非要去从商贱役。   他心里对慕朝游的好感却已是一落千丈,敬而远之。   慕朝游想不明白,只当他今天心情不好,她也不去触他这个霉头,朝他点了点头便躬身退了下去。   刘俭跟谢蘅也没在店里多待。面馆人太多,二人用了几口面之后,刘俭便别了慕朝游,拖着谢蘅随便找间酒肆躲清静去了。   刘俭一喝起酒就来就没完没了,谢蘅无奈地叹了口气,柔声劝说:“明日还得往顾家走一趟,你少喝点儿。”   几日前,顾家花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顾锡爱热闹,四处往人家家里下请帖,王、谢、刘几家都收到了帖子。   王道容也应邀前去。   他本来不想去,奈何这段时日与顾妙妃走得疏远,王羡耳提面命要他去,委实再推脱不得,只得跟王羡一起踏进了顾家的门槛。   南国士人修建私家园林成风。这场春日宴便设在顾锡亲自打造的“清谷园”内。   园子是顾锡花巨资建成的,园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顾锡自己反复和工匠沟通设计而成。园子落成,顾锡自豪得不得了,一年四季,景色不同,顾锡恨不得翻出百八个名目来设宴请人游园。   王道容跟王羡才踏入清谷园的大门,就有个灵巧的仆役笑着迎上来说,“得知明公和郎君要来,我家郎主老早就打发我过来候着了,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迎到。”   王羡笑着问:“只打发你来,怎么不见他出面,我看,还不是真心实意请我的。”   仆役忙道:“明公冤枉,这话要让郎主听到,郎主可该伤心了。”   王羡打趣说:“怎么?他暗里要哭几盆的眼泪?”   笑谈间,移步换景,便已到了园中。   顾锡这间清谷园背山临湖而建,占地极为广大,高林巨树,悬葛垂萝,又养了青兕,孔雀,白鹦鹉,诸如此类许多珍禽异兽。   靠湖是一片极为广阔的竹林,每当湖风吹过,竹叶簌簌有声,顾锡称之为天籁。   此时顾锡正席地坐在林中,和身边的名士们说话呢。   众人三三两两,没个正形地坐着,有的还没开宴甚至就已经醉成了一滩烂泥。   刘俭和谢蘅一早也到了,正坐在一起说话,二人抬头瞥见王道容,刘俭不慌不忙,朝他笑着飞了个眼风,示意他往这边来坐。   顾锡年过三旬,也是个容貌丰雅的美男子,见到王羡双眼一亮,忙起身相迎:“太真来了!”   他身边名士也纷纷站起身。   王羡领着王道容一一见过礼,众人闲叙了几句冷暖,这才各自落座。   顾锡笑着把视线转移到王道容身上,“我好久没见芳之了,几个月不见,芳之竟又出落得愈发风采动人了!当真是玉一般的人物!”   长辈夸奖,王道容自然起身回礼。   这种宴会,往常王道容是跟王羡去惯了的,在席间也算如鱼得水,便是有那名士服食了五石散,当众裸奔或者拉着主人家婢女交-欢的,他亦能安之若素,等闲视之,全当在看路边的野狗野-合。但今日环顾众宾客的丑态,王道容心中竟生出一股疲厌之感。   偏偏顾锡今日不肯放过他,频频赞他:“清姿玉骨,是神仙中人,难怪这建康年轻的女郎都为芳之着迷,也不知日后是便宜了哪家的女儿。”   王道容和王羡纷纷一顿,都觉察到了他言语里的蹊跷。   刘俭以扇覆面,歪着身子低声问:“你近来是做什么惹他不快了,这是要捧杀你啊。”   王羡笑着说:“小子顽劣,也就白张了一副皮相,平日里可没少叫我头痛。”   顾锡只是笑而不语。   那席间有风闻两家暧昧的,凑趣说:“令爱俊才女德,又与王郎总角之交,岂非天作之合?”   顾锡直摇头笑叹:“我这个女儿驽钝得很,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呢,如何与王郎相配?快别说这些了,说得我都要脸红了。”   这是真来者不善了。   王羡不动声色瞥了王道容一眼,见少年仍平心静气,无动于衷地端坐着,自是风尘外物。   王羡心底就忍不住暗骂了一声臭小子。   本来顾锡就是只老狐貍。大将军和陛下暗中较劲,他舍不得让女儿淌这滩浑水,态度若即若离,暧昧得很。只是王道容为顾妙妃寻医问药,尽心竭力,救了他女儿的性命,他不好开这个口罢了。   这段时日,王道容也不知抽得是什么疯,往常总要隔三差五去顾家拜访,顾妙妃病好之后,就没怎么再见他去过。   王羡隐约倒是听说过王道容在私底下养了个女人。   小子的男女混事,王羡本不打算管的。王道容不是个在外面胡搞的性格,他相信他心里有数。   顾家一直颇有微词。   联想到王道容这段时日对顾家的生疏怠慢,王羡也不能不管了。   直接问他未必肯说,刘俭谢蘅那两个小子跟他关系不错,王羡心里想着,或许宴散之后能叫这两人过来问问。   王道容不傻,自也听出来了顾锡的弦外之音,却是八风不动,置若罔闻。就连谢蘅都忍不住微讶地看了他一眼。   竹林里多蚊虫,众人为效竹林风气,才宁愿忍受蚊虫叮咬,也要做名士风流的姿态。   王道容觉得无趣乏味,垂眸正瞥见一只蚂蚁经过。他便微抿着唇角,不动声色将手指从袖口中探出。   蚂蚁行进正急,天上突然降下一座五指山,愣了一愣,这才试探性地伸出触角,爬上山坡,想要翻阅这座巨障。   他偏不肯放过这只蚂蚁,待它好不容易翻过了这座五指山,他又将手指头挡在蚂蚁前方。   刘俭的眼睛看得都要掉下来了。   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在玩蚂蚁!   王道容轻轻抬起手,将手举到日光下,凝望着指尖上这黑黑的小东西。如今在他眼里,这小蚂蚁也比这所谓的清谈来得有趣。   奇怪,明明之前也是这样过来的,他甚至还能与他们虚与委蛇,为何今日却无端感到一阵厌烦呢。   便是顾锡那副若即若离的狐貍做派,在他眼里也十分讨厌。   王道容垂眸凝着这只蚂蚁忙忙碌碌,翻山越岭,脑海中无端地浮现出慕朝游的身影。   慕朝游就像是这只蚂蚁,小小的身躯里不知道哪里藏着的一股劲。   他指尖轻轻拂过蚂蚁的身躯,想剖开细看,但这小东西太过脆弱,稍微用些力气就能要了它的命。   王道容捡起一颗小石子摆在蚂蚁面前。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蚂蚁哪里知道它面前巍峨的山脉,在人眼中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石子。偏它还斗志昂扬,生机勃勃,披荆斩棘,高歌猛进。   翻过这颗石子,又是小一颗石子。   王道容从果盘中拿起一颗蜜饯。   它的挫折与苦难不过人动动手,拂拂袖,一念之差,只要他愿意,也可赐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富贵荣华。   不知是不是受了惊,蜜饯拦路,蚂蚁却偏偏像是没看到一样,仍慌慌忙忙,翻山越岭忙着逃命。   王道容一瞬间兴味全失,本想将这蚂蚁捺死。不知为何,临到头,却鬼使神差将它放了。耳畔隐隐传来一阵说话声,似乎有人在喊他。   王道容这才收拢心神,抬眸回望了过去。   正对上顾锡含笑关切的视线:“芳之可是累了?刚刚怎么喊你都不见你应。”   王道容脸不红心不跳,面色没变地站起身,顺坡就驴地跟着赔罪,“抱歉,容昨夜阅览一卷天竺经文入了迷,未觉夜深,直到三更才歇。”   顾锡宽容地笑了笑:“知道你喜欢这些。唉。”   他叹了口气,“也是我这个做主人的招待不周。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爱听我们这些老的谈天说地的。”   又意味深长地说,“正巧前几日我新得了几卷天竺来的佛经,正藏在湖心的书斋里,你若有兴趣,我叫人带你去看。”   顾锡言辞中大有深意,在场中的年轻人非只他一人,为何偏叫他去书斋借书?王道容何其灵慧,略一思忖,便已想明白其中关节。   这恐怕是单独打发走他,或许顾妙妃已经在书斋中等候着了。   他也未曾拒绝,只谢过顾锡的好意。   有仆役走过来引他出席,王道容略一颔首,跟随他离开了竹林。   去往湖心书楼,要经过曲折迂回的水榭长廊,四面青山环抱,风烟浩渺,湖浪拍天。   时有风来,吹动王道容峨冠博带,天风环佩,琅琅有致。   长廊足够长,足够王道容放空思绪。他大袖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如同栖息在湖面上的鹤。   乌黑的眼睫半低着,脑海中,慕朝游再一次不经意间跳出。   说来也怪,那日与慕朝游在院中相对无言,哪怕他能清楚地觉察出她的逐客之意,觍着脸皮故作未知,与她三言两语,寒暄些杂事,竟也比在这里来得有趣。   转眼之间已到湖心亭附近,王道容缓下脚步,继而驻足,乌青的眼遥遥凝望着岸上一道绰约的身影。   风吹动顾妙妃的裙摆,她遥遥朝他俯身行了一礼,柔声说:“芳之。”   王道容静静地凝望着她,心底一片平静淡漠的荒芜,只是身体记忆驱使他微微颔首。   此时,他竟仍然在走神。脑子里突兀地竟想起了慕朝游,她此时是在做什么?是在家中,还是在她那间面店……?   王道容轻轻敛下双眸,迫使自己将注意力重新落回眼前。   但。   没有用。   顾妙妃并不是单独与他见面的,顾夫人张氏和顾家的一些亲眷也都在顾妙妃身后。   男男女女,隔得远远的,看不清面目,议论着什么。   王道容表现得极为温静,任由众人的视线在他身上挑剔地来回打转,容色仍是清清淡淡的,便是顾家的这段时日对他的生疏已十分不满,也挑不出任何错处来。   但谁也想不到他此时内心已极为疲乏。   一群南方貉子。   王道容心底带点冷哂,实在已经厌倦得了顾家这一群人的自命不凡,自命清高的姿态。   张夫人喜欢漂亮俊秀的少年,是爱极了王道容俊美的好皮相。   本来对他这段时日来对顾妙妃的疏远十分不满,一看他漂亮,心里的怨气也散去了泰半。   有顾家的子弟问王道容怎么上这儿来了。   王道容重又换上一副温驯谦逊的姿态,柔声将顾锡的说辞又说了一遍。   那顾家子弟笑了一声,说,“令嘉素日里最喜欢往书楼里去,你说的那几卷经文,恐怕也只有令嘉知道在哪儿。”   为了避嫌,就叫顾妙妃带上三五个仆从,领着王道容去书楼。   顾家的书楼修建得也极为豪阔壮丽,楼高五层,朱柱素壁,雕梁画栋,绣桷迎风。   楼中点了安神静心的熏香,十分幽静。   从窗外射入的一束光打在地上,照得楼梯回环曲折。   顾妙妃褰着裙角,带着两三个小婢踏上楼梯,在前面引路。   王道容跟在她后面。   顾妙妃跟王道容已经算是十分熟稔的了,也没有寻常男女独处时的忐忑羞涩。   她有意打破目下的沉默,便主动开口解释说,“经文在三楼。”   王道容只“嗯”了一声。   顾妙妃也没觉察出不对劲来,继续问:“许久不见王公,不知王公身体如何?”   王道容淡淡说:“身体好得很,看那精神头还能再活一百年。”   顾妙妃忍不住笑起来,“哪有你这样说父亲的呢?”   “你这段时日没来,我父亲母亲,还有阿彦都很想念你。”   阿彦?这个陌生的名字令王道容有片刻的不解。   他稍微回想了一下,才勉强记起来阿彦是谁。   是顾妙妃的弟弟,今年才八岁。   好像很喜欢他,每回他上门总要跟在他身后,但王道容素来不喜欢小孩,因此对他的印象十分淡漠,几近于无。   顾妙妃嘴角挂着笑,絮絮念念地又说这些家中的琐事,譬如阿彦前几日爬树捉了一只鸟,顾锡夸他能干啦,结果父子二人都被母亲张氏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顾妙妃:“你想看吗?那只鸟我现在在养着呢,可漂亮啦。”   王道容微微偏首,眉眼专注,作出侧耳聆听的认真模样,但思绪却早已飞出九重天之外。   他对顾家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委实提不出任何兴趣。   言谈间,两人已经上到三楼。   顾妙妃翻出那两卷佛经递给他。   王道容眼睫一颤,温言说:“多谢娘子。”   顾妙妃说:“这些佛经我本也是看不懂的,我爹也不感兴趣。”   “你是要在这儿看,还是带回去?”   王道容想到楼下那场无趣至极的清谈会,淡声说,“这里清静,就在这里看罢。”   拿了两卷佛经,在案前摊开。   顾妙妃见他低头自顾自地看起来,竟完全没有跟自己交谈的意思,不禁微微一怔。   王家情况不明。她父亲一直有反悔这个婚约的意思。只不过本来也没订婚过礼,想说也不好开口。   母亲也一直不太满意王道容未婚之前跟慕娘子走得这么近。   王羡和顾锡交好,往常王道容总是跟着王羡过来拜访。两个人还未定下亲,明面上不好有什么接触,只是隔着父母长辈,遥遥地对视几眼,说几句话。   少年记挂着她,常问她好,替她带些小礼物过来,不多贵重,但都是用了心思的。   王道容待她,明显是以未过门的妻子的态度,以礼相待。   可这些时日,王羡来了好几回,没见王道容上门。一来二去之下,家里人难免心生了怨言。   张夫人说:“平日里跟着刘俭他们几个厮混也就算了,这还没娶令嘉过门呢,就把那个女郎养在家里,虽说为了令嘉也情有可原……   “好歹也多来看看她!   “还没过门,就这么慢待,日后咱们令嘉可不要委屈死了!”   顾妙妃觉得母亲实在有些不成体统,还没成亲,难道还要人家孝子贤婿一般的日日上门请安。   顾锡心里也很纠结,既不想搅合进王家与皇帝之间的明争暗斗,又爱他漂亮,爱他才学,今天这场宴会,也存着些再看看的意思。   那他呢。   顾妙妃想知道,王道容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到底是怎么看待她的呢? 第038章   顾妙妃有意跟王道容亲近一些, 却又不晓得怎么开这个口,迟疑半晌才说,“你……有好些时日没来了。”   王道容的回复倒也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这些时日诸事缠身, 实难抽身。”   然后, 然后便再无二话了。   他望了眼面前的书卷,搂过来案几上的笔墨, 便开始抄写。   王道容有有一样长处。只要坐在案前,他就能迅速沉浸进手头的事里, 稳如泰山,静如沉水, 念书习字,过目不忘, 效率极高。   顾妙妃见他抄得专注认真,也不好打搅他。   王道容觉察出来了顾妙妃的欲言又止, 他与她之间其实也没什么能说的, 可说的, 无非是说些佛经诗文, 建康几个士族之间的八卦, 或是家里大大小小的琐事。   往常倒也能符合几句, 只如今顾妙妃说的话像水一样浮在他耳畔,他听不太分明,也不愿去细听。   他需要耗费十二分的精力才能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顾妙妃的身上。   有时候为了乔装得像一些,顾妙妃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会适时地下移, 落在顾妙妃的唇上。   她唇上涂了燕支, 红红的,一张一合, 她一张一合的唇瓣,让他感到一阵陌生。燕支里的牛油冷却之后,在她唇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冷腻的光。   王道容忽然想到慕朝游不常涂这个,唇瓣总是很淡的,有时候忙得狠了,微微皲裂脱皮也是有的。   若是寻常男子见此情此景,怕早已心猿意马,恨不能一亲芳泽,他望着顾妙妃却感到一阵陌生,甚至于淡淡的恐惧,好像这是能吞吃他的一张兽口。   她的脸像是一张布袋,眼睛、嘴唇、眉毛都像是画在布袋上的。   若他与顾妙妃成亲之后,日日都会是这样的光景吗?   ……这便是诗文中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么?   日日相对枯坐着,听着自己根本不感兴趣的话,还要作出一副饶有兴致的专注模样。   王道容又想起竹林里那些所谓的名士来。   光是听那些人高谈阔论,恬不知耻地大声暴露着自己的浅薄与无知。   他感觉到生活中好像匍匐着一只巨兽,大如鲲鹏,无处不在,张着巨大的兽口,无时无刻不在等待吞噬着什么。   周围的人却一个个视若不见。   以前这样的日子他日日都在过,也适应得很好。   成亲,就像是迈入这张兽口。   临到兽口前,王道容迟疑了。   -   王道容一走,王羡便借故把谢蘅给叫来了。   刘家那个太跳脱,说话没个把门。   找小辈问起儿子的私事,还是男女私事,这让王羡很不好意思,他摆出了一副长辈的姿态,很和蔼地叫他坐。   谢蘅一看到王羡,就忍不住想到他之前和慕朝游同行时……那副容光焕发,风骚入骨的姿态。   看着眼前这个过分姿媚明艳的长辈,谢蘅心底一时百感交集,才看他一眼,就忙收回视线。   王羡有点儿纳闷地看着他。   谢蘅素来温软乖巧不假,但今天怎么跟只兔子似的,根本不敢看他呢?   王羡心里顿觉不妙,难道说是猜出来了他叫他来的目的?   是凤奴在外面胡搞了?   谢蘅心里正乱呢,就听见王羡问:“子若,你平日里跟凤奴玩得好,我有一件事不方便问他,只能来问你。”   谢蘅定了定心神,还是没抬眼看他,恭敬地说:“伯父请问。”   王羡冷不丁:“我听说凤奴这混小子在外面蓄妓养妾?”   他竟不知道?!   谢蘅猛地抬起头,睁大了一双杏眼,吃了一惊。   王羡也被他一惊一乍的动作搞得懵了半拍。   “他当真蓄妓养妾了?!”   “子若,你好好跟我说,不要欺瞒我。”   对上王羡骤然严肃的视线,谢蘅一时语塞。   他竟真不知道慕朝游与王道容的关系吗?   这叫他如何开口。   你父子俩同时看上一个女郎?   你儿子在背着你偷偷挖你墙角?或者你这个做老子的不经意间挖了自己儿子的墙角?   谢蘅心底纷乱如麻,一时间神情复杂难解,百感交集。   谢蘅的目光太过诡异,看得王羡莫名其妙,浑身发毛,搞不懂这小子缘何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   看来当真是那个慕姓女两头骗了,这父子俩或许都不知情。   谢蘅略微定了定心神,也不准备对王羡说实话。   这件事,本不应该由他来说,他若贸然开口,反倒结仇。至于这父子俩日后知道真相,是会打成一团,还是如何,就不在谢蘅考虑范围内了。   他王家这些污糟乱事还是让他王家人自己窝里解决吧。   打定了主意,谢蘅决心装傻到底。   微微偏头,脸上露出个柔和的,不解的神情来,“伯父在说什么?”   “蓄妓养妾?”少年神情正直坦荡极了,摇摇头说,“我倒是未曾听说过。我和子丰虽与芳之走得近些,但芳之你也知道,他素来主意大,若真有此事,他有意瞒下,也不会叫我俩知晓。”   王羡看着他。   谢蘅正直地回望过来。   王羡若是看不出这谢家的小子,那三十多年就白活了。   但谢蘅似乎是打定了主意瞒他,不管他接下来如何询问,他还是打定了一问三不知的态度。   王羡也不能真逼他,想了想,挥挥手,叫他走了。   -   书楼内,王道容虽感无趣,却还是耐着性子应付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所幸,哪怕身边一直有侍婢伺候着,未婚的孤男寡女相处太久也是要叫人闲话的。二人又略坐了坐,闲话了几句。王道容和顾妙妃便下了楼。再拜了张夫人和顾家人等,转身回到设宴的花园竹林。   他回来的时候,那几个名士还在挥着尘尾大声清谈,间或搔搔脑袋,胳膊,捻出一只虱子来捏死。   王羡竟也面不改色地坐在他们对面,与他们说笑。   王道容面无表情原地驻足看了一会儿,王羡跟他一样好洁,正因如此,他心中再一次对王羡生出十二分的敬佩来。   他自小没崇慕过父亲,唯独崇敬他这一点。   正在这时,一双手忽然自背后缠上来,刘俭像没骨头一样趴在他肩膀上,冲他笑,“怎么去了恁长的时间?”   王道容冷淡无情,熟稔地将刘俭的胳膊扒拉下来。   刘俭:“诶呀,当真是黄河百丈冰,不如王郎心,好无情吶。”   王道容知他放浪,也不去理睬他,唯独谢蘅面色有些古怪,令他稍有些在意,只是他今日心思不在此处,也未多深究。   夕阳渐渐沉入天空,王羡和王道容父子二人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两个人各有心事,谁都没吭声。   王道容静静地撩起车帘,望向远处的街景,内心起伏不定。   隔了好一会儿,王羡才开口问,“你今天和顾妙妃相处得怎么样。”   没等到王道容的回复。   王羡也不意外,应酬了一天,他已经足够疲乏了,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坐直身子,关心起儿子的婚姻大事来。   叮嘱说:“顾家那个孩子人不错,你顾伯父虽然是个老狐貍,受大将军的影响正举棋不定呢,但他心里也喜欢你,你记得平常多来顾家走动走动。”   王道容松开车帘,冷不丁地再次发问:“我难道非娶她不可吗?”   王羡眉头立刻就皱起来,“倒也不是非他不可,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看顾家正合适,你与顾妙妃又知根知底的,差不多就把事情订下来。”   王道容忽道:“我看袁家的——”   王羡振奋了精神:“?你看上了袁家的姑娘?什么时候?”   王道容瞥他一眼,面无表情说,“我看袁家的袁均就不错,近来颇得陛下的重用。”   王羡骂:“臭小子!叫你留意人家姑娘没叫你留意人家的爹!!”   马车在驶入主街道时,王道容主动跟王羡辞别下了车。   他不爱听王羡天天拿他婚事说事。也不知是不是他自己老房子着火,枯木逢春,一腔骚动无处宣泄,便拿他来折腾。   王羡正心烦意乱,也就随他去了。   王道容一路步行回私宅,阿笪迎上来。   每回外出回来,王道容都要先去汤池沐浴净身。   阿笪也习惯了。   他衣服脱到一半,忽然有个仆役在外面求见。   王道容赤-裸着劲瘦的上半身,打发阿笪:“去问问什么事。”   阿笪走出去,问了那仆役事由。   回来的时候,王道容注意到他神情有几分的古怪,不禁问,“何事?”   阿笪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慕娘子来了。”   王道容一顿。   他这些时日来总反反复复想到慕朝游不假。但他主要将其归咎于,目下杀又杀她不得,才拿她不知如何是好,日日惦念琢磨。   但她来作什么?   王道容垂下眼。   理智告诉他,他这个时候不应该再见她。她道也道过谢,不应该再生出旁的牵扯来。   今日,他总是走神,频频想与顾家解除莫须有的婚约。   王道容不知道慕朝游是不是影响他心态的主因,但他确信,饶不是主因,也与她脱不了开席。   打定主意,王道容解衣入水,嗓音淡而果决:“不见。”   “就说我未归。”   阿笪得到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不由愣了一下,看了王道容好几眼。   但少年这个时候已将自己完完全全泡进了水里,如绸的黑发漫在水面上,半露出白皙紧壮的背肌。   他脸上溅了点水,睫毛湿润,半闭着眼,雪白的脸上是无动于衷的淡漠。   -   花厅内。   小婵陪伴着慕朝游正坐在一处说话。   “你说王郎君不肯见我?”慕朝游微讶地问。   阿笪也是始料未及,一脸为难。   怕她难过,阿笪甚至还多安慰了一句,“娘子不要着急,郎君刚从顾——”话到一半,觉察不对,差点儿咬住舌头。   但慕朝游已经听出来了“顾家”这个音节。   阿笪匆忙改口:“郎君刚赴宴回来,许是累了。”   慕朝游摇摇头,没有深究“顾家”这两个字。   王道容不愿见她,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小婵许久没见她,舍不得她,劝她再坐会儿,不肯放她走,阿笪也顾念旧情也跟着劝她再多喝杯茶。   慕朝游却没肯多留,毕竟她今日来此却不是为了叙旧。   想了想,慕朝游客客气气地对阿笪又开了口:“店里忙,恐怕没时间多坐闲话。郎君既不愿意见我,还烦请阿笪你帮忙给我带个话。”   阿笪:“娘子尽管说,我一定带到。”   慕朝游微微侧身,示意阿笪望向她身后那一堆贺礼:“上回我店里开业,郎君送的贺仪太过贵重,无功不受禄,我不敢收。”   开业那天因为店里太忙,她当时没来得及细看,回头一拆王道容的贺仪,见沉甸甸好大一箱金银玉器,慕朝游当时就犯了难。   收是不能收的。   只得将店面委托了魏冲和吴婶子代为打理,自己专门上门退还。   阿笪愣了一下,这送出去的礼哪里收回来的道理?再说琅琊王氏还差这一点礼节不成?刚想代王道容拒绝。   慕朝游看出他的意思,嗓音不高不低,温温和和地及时打断了他,“我也知晓这些都是郎君的心意,我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便冒昧只取了内中几样。郎君的心意我心领了,还烦请你帮忙代我向郎君道个谢。”   说罢,饮尽杯中残茶,站起身就要走。   阿笪和小婵慌忙站起身。   阿笪:“娘子,这我真不能做主收下,我这就回去禀了郎君,您再等片刻如何?”   小婵依依不舍:“娘子你才坐这一会儿又要走。”   慕朝游去意已决,一边柔声安抚小婵:“我下回再来看你。”   一边摇摇头,对阿笪说:“不必这么麻烦了,我店里还有事儿,实在坐不得,告辞。”   深知再这样纠缠下去,一时半刻都走不掉,慕朝游朝阿笪和小婵略一颔首,不顾两人的挽留,一迳退出了府门。   总归她今天目的已经达到了,见不见王道容倒是次要的。   刚开业,这几天店里忙。生意好了忙起来都有力气。   解决了一桩心事,慕朝游快步走到路边租了辆小车,便往面店里赶。   店里客人坐得满满当当的,吴婶子忙得热火朝天。   慕朝游是按照比市面还高一点的价格聘她来帮衬这一天的。   她忙也忙得心甘情愿,喜笑颜开。   店里照常运转,慕朝游松了口气。   魏冲甩着手冲她笑:“咱们的慕大老板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和婶子可要活脱脱累死在这儿了!”   慕朝游笑着迅速绑上襻膊,进入工作状态:“晚上请你们吃好的。”   忙忙碌碌,快到傍晚。   因为南国夜里有鬼物作祟,街上的店铺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差不多就没什么生意,可以准备打烊歇摊了。   好在夏天白日长,到时候还能干得久点。   慕朝游果然遵循白天的承诺,趁着隔壁酒楼关门之前,带着魏冲和吴婶子过去点了一桌子的菜。   三个人一边吃,一边谈起今天的生意。   吴婶子说:“店里倒是一切都好,就是——”   慕朝游:“就是?”   吴婶子皱眉:“就是,今天白天来了几个人,鬼鬼祟祟的,老是探头往厨房里瞅,看着没安好心。”魏冲面色也凝重了点儿:“我也瞧见了,但这几个人点了面,我不好赶他们,免得到时候闹起来不好看。”   慕朝游心里微微一沉。   面馆这些天生意太好,抢了周遭不少食肆的风头,有过田家酒肆的经验在前,她也料到过早晚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看她沉默下来,魏冲叹了口气,反过来安慰她:“阿姊你不要记挂在心,你干得好了,这些苍蝇是防不胜防的,你我日后警醒着点儿,不给他们动手脚的机会就是了。”   慕朝游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点了点头。   敌在明我在暗,对方还没出招,她也没法子接招,只能心里有个数,警醒着点儿。   这几句话的功夫,天边眼看就泛起了一抹红。   吴婶子催促说:“快些吃吧,吃完回家去,这几天城里不太平,免得天黑了还要再路上耽搁。”   提起这个,众人俱心有戚戚焉。   这两天每到入夜,建康城里的阴风就刮个不停。   慕朝游曾经大着胆子,拿了个凳子扒在墙头看了一眼。   阴气肆虐,满大街都是到处游荡的行鬼,恍惚间竟有些丧尸围城的意思。   好在这些天里大家伙家家户户夜里关门闭户,没人嫌自己命大还要往外跑的。   就连那些世家子也不敢再夜游造次。好歹没再闹出人命来。   因为心里记挂着吴婶子那日的提醒,接下来的小半个月,慕朝游都十分谨慎,运向后厨的菜面没经过他人的手,等闲也不叫其他人有往后厨凑的机会。   就是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大包大揽,人是累了点儿。   魏冲还有自家的生意要忙,吴婶子也要忙于家计,两个人日常只能搭把手。   慕朝游心里盘算着,还是得尽快找个信得过的帮工。   正在这时,水滚烫沸,她忙定了定心神,才捞出一碗面。   门口忽然“砰!”地传来好大一声动静。   紧跟着是桌椅被人哗啦啦踹翻在地上的声音。   几道男声扯着嗓门在门口大喊:“老板呢!你们老板在哪里?!”   “快叫你们老板滚出来!” 第039章   漏勺残存着的热水飞溅上手背,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忙放下漏勺,快步从厨下绕了出去。   门口早已乱成了一锅滚粥!   桌凳被踹翻, 人们尖叫着站起身想躲开滚烫的面汤, 你一脚我一脚将地上淌了一地的面条踩了个稀巴烂。   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门口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却还在抡着凳子到处打砸。   一边砸, 一边扯着嗓门继续叫嚣着:“快叫你们老板给我滚出来!!”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一步抢到其中一人面前,抬手稳稳地架住了对方的手腕。   那大汉见面馆里无人出头, 正横行无忌。冷不丁地被人架住胳膊,不由一愣。   低头一看, 却是个文文纤瘦的姑娘,顿时就被眼前这一幕逗笑了。   “哪来的婆娘?也敢管你爷爷的事?!”言罢, 将胳膊一挣, 正要再砸。   却没想到这女郎看着文弱, 手劲却很大, 也不知捏上了他什么穴位, 大汉只觉整条胳膊瞬间麻了一圈儿。   他又愣了一下, 挂不住脸,面色阴沉下来,刚要开骂。   那文秀的小娘子却忽然张了口,嗓音冷冷清清的,像淬过了霜, “我就是这家店的店主, 你们不闻不问,进来就砸, 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没想到这面店的老板竟是个如此年轻清秀的姑娘,那大汉又是一怔,旋即怒极反笑,“王法?!我倒想问问,我兄弟前几天在你家店里用过一碗面,回去之后就喊肚子疼!上吐下泻了好几天,差点去了半条命!你倒说说,还有没有王法了?!”   二人争执的间隙,余下的三个汉子也都跟着凑上来,跟着那大汉将慕朝游团团围住。   大声起哄叫嚣:“我兄弟就因为吃了你家一碗面,人差点交代在这里!”   “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们个交代!这店,我们还就非砸不可了!”   “对!砸了你这个黑店!!”   原本缩在墙角的客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不是冲他们来的,这个时候也都忍不住远远地,三五成群地站着看起了热闹。   被人团团围住,慕朝游抿紧了唇角,她早就料到了会有今天这一日,却没想到这些人胆子这么大敢光天化日之下就冲进来砸店!   “做事也要有个凭证,你凭什么说你兄弟拉肚子是我家的面害的,你有什么证据不成?”   那大汉道:“在你家吃了一碗面回去就拉了肚子,不是你家面害的那是谁家害的?”   慕朝游一双乌油油的眼,不慌不忙,直直地瞧过去:   “我家店里每天过来吃面的人这么多,怎么没听说过谁吃坏了肚子的。不定就是你兄弟早上喝了一碗不干净的水。”   “或是不小心吃冲了什么东西,发作也不是没可能的。”   她当然知道这个大汉口中的兄弟是个莫须有。   但店里还有顾客在,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那大汉说不过她,顿时涨红了一张紫红色的脸膛,“就是吃了你家的面回去之后又拉又吐!不管!你今日一定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对!交代!!”   三五个大汉,站在一起振臂一呼,一吆喝,声浪就足以盖过慕朝游的声音。   慕朝游也没着急辩解,而是趁这个时候,托一个相熟的客人让他请市令来。   等那紫红脸膛的大汉停下声儿,慕朝游这才开了口。   面色仍是沉静的。   这几个人一看就是街上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店里明眼的客人也都能瞧出来。   客人还看着,即使莫须有,她也不能光顾着辩解不认。   不管真假,需得令客人看到自己解决问题的责任态度来。   慕朝游:“几位大哥既说是我害了你们的兄弟,不知诸位这位兄弟何在?不妨叫他出来问上一问。若正是我家店里的东西有问题,放心,一应求医问药所用的银钱花销,在下绝不会推诿。”   本来就莫须有的一个人,哪里叫得出来!   几个人心知肚明,偏不接这个话茬,不管不顾地四散开继续打砸。   双拳难敌四手,要她对付一两个人还行,这三五个大汉一起上,打是打不过的。   光看着他们这么砸下去不是办法。   慕朝游看了一眼,忽然揪住其中一个矮弱一点的汉子。   这汉子一时不察,被她揪住衣领,怔了一下,张口道:“你想干——”   噌——   一抹雪白的剑光飙起!   慕朝游唇角牵出个冷硬的直线,袖中掣出一把寸长的小剑当即便架在了那人的脖子前。   那汉子怔了一下,霎时间面色遽变!   “你、你想做什么?!”   周围“嗡”地一声陡然安静了下来。倒显出慕朝游的嗓音清洌洌的,格外突出。   “叫他们停下。”慕朝游冷静地说。   冰凉的小剑紧贴着那人的皮肉,她嗓音不高也不低,平静和缓极了。   但没有人敢质疑她平静如海的眸子下隐藏着的汹涌的风暴。   那人面色狰狞地对上她平静的视线,活像看到了个疯子,嗓音也开始打起了颤,“你、你先把刀放下!”   原本还在店里打砸的其他人,这个时候也觉出了这莫名其妙的安静,纷纷回过神来。   待看清眼前这一幕,一个个悚然一惊!   丢了手里的矮几,大喊,“老三!!”   慕朝游握剑的手很稳,一点儿没发抖,双眼也很清明。   剑刃非但没松开,反倒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贴近了那人喉口一厘。   “郎君,做人不能不讲道理。”   “我曾好言相劝几位郎君,有什么事不妨坐下来商量着,诸位不听,也莫怪我一个小女子剑走偏锋了。”   “毕竟,在下手无缚鸡之力,”慕朝游的视线一点点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诸位都是男子,人高马大,一拳头就能将我揍趴下,这才不得不用上这么过激的法子自保。”   胸腔里像烧着一团火,烧得慕朝游心跳如擂,脊背针刺一般的烫,但大脑却因为肾上腺素的飙升而格外清醒。   她一个年轻的,孤身的女子,开了一家面店,人又长得文静,早晚会被人欺到头上来,倒不如借这个机会立个威。   这些流氓虽不知是受了什么人的雇佣,但慕朝游清楚一点,他们是来找事的,不是来送命的。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清楚了这一点,她再作出一副被砸了饭碗,要和他们拼命的姿态,他们必定不敢轻举妄动。   她倒是不怕他们几个一起上冲上来抢她的剑。   跟王道容学了这么久的剑,慕朝游心知肚明,空手接白刃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持械与赤手空拳之间的差距太大,职业格斗选手来了都没辙。   果不其然,她作出这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姿态,面前这几人顿时齐刷刷变了脸色,小心翼翼地目视着她手里的短剑,再也不敢造次。   对上众人的视线,慕朝游心平气和地继续道:“周围的街坊或多或少也知道我的家世,在下无父无母,光秃秃的也就这一条贱命,侥幸渡过了江,没想大富大贵,只想有个容身之处,忙忙碌碌一整日也就求个温饱。   “若是这点活路诸位都不肯给的话,那我舍了这条贱命下去陪陪亲朋好友倒也无妨。”   “只是郎君。”慕朝游看了一眼短剑下抖成了筛糠的汉子,“郎君恐怕和我不一样,是父母俱在,兄弟姐妹儿女双全的吧?”   她每说一句,眼前这几个人的面色就难看上一分。   慕朝游又和缓了语气说:“我知道诸位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今日此举对事不对人。生命诚可贵,对面到底给了多少钱值得诸位如此卖命?”   正在这时,门口忽然遥遥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大喊:“市令来了!”   在市令前脚跨进大门之际,慕朝游不动声色收了剑,将眼前这矮瘦的汉子往前一推。   市令是个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进门,瞧见这满地狼藉,又看到隔空对峙的两拨人,一双眉头立刻狠狠地皱紧了,“怎么回事?!”   翻倒的桌几被人陆陆续续又扶起来。   市令所坐的那一张更是被特地擦拭过,案几前还多呈了一碗清茶。   慕朝游跟那几个汉子都乖乖地拜在下首,听候市令的斥责。   市令的嗓音高高在上的从脑门上落下来,“怎么回事?闹成这样,成何体统!你们一个个的,都给我解释清楚!”   “你!”他目光一扫,准确地就落在了那紫红脸膛的大汉身上,伸手一指,“你先说。”   紫红脸膛的大汉闻言却是不慌不忙,大摇大摆的直起了身子。   慕朝游正处于最戒备的时候,自然没放过任何细小的动静。   大汉姿态古怪,她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忽然涌生起一股不安来。悄悄抬起头,借着眼角的余光匆匆瞥了一眼。   只见他与市令四目相对间,各自打了个眼色。   慕朝游大脑嗡地一声,一颗心霎时间直坠入谷底!   这伙人竟然跟市令是认识的!   这也难怪,若不是有后台罩着,谁敢光天化日之下横行无忌?   大汉磕了两个头,这才挺起胸脯,大声说:“回禀明公,日前我弟弟在她家面馆用了一碗面,回去之后就一连上吐下泻了三日不止!好险丢了一条性命!您说,我是不是要来给弟弟讨个说法?!”   市令:“嗯……倒也情有可原。”   他又将目光转向慕朝游,冷喝道,“我问你他说得可都是真的?老实交代!”   慕朝游纳首便拜,态度极为恭谨,便又将刚刚对着其他客人说过的话又解释了一遍,复又道:“倘若吃食当真不干净,发作起来也定当是一群一群的发作,怎么独独就发作了他兄弟一个人?”   大汉:“那是我家兄弟本就体弱,其他人身强力壮吃点不干净的东西也就罢了。”   慕朝游:“郎君这话好没道理。明公刚才也都瞧见了,来我店里用饭的老弱妇孺都是有的。”   慕朝游说到这里,又朝市令拜了几拜,“口说无凭,依在下之见,不如将他那位兄弟请来,问清他何时来的店里,一天下来除了我家的面又曾用过什么吃喝。”   大汉一瞪眼:“毒妇!我兄弟如今还卧病在床不能走动,你岂不是要了他的性命?”   慕朝游摇摇头:“明公也瞧见了,我行的端立得正,不怕当面对峙,是这位郎君不愿配合在前。”   “凡事都要讲道理,古往今来办案也要讲个真凭实据,空口无凭的,我相信明公定能秉公执法,明断是非,给民女一个交代。”   大汉急急道:“明公!”   慕朝游也不遑多让:“明公!”   一时之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吵得市令不胜其烦,捻着胡须冷喝了一声,“肃静!”   “这样吵!要吵到什么时候!”   他目光朝下首一看,见慕朝游容色沉静,举手投足间不慌不忙,言辞也极为有条理的。   他本存心偏袒那紫红脸膛的大汉,但四周早已被好事者团团围住,众目睽睽之下,孰是孰非,谁的道理更站不住脚,也可谓一目了然。   既不好当面指黑为白,便只好和起了稀泥。   先对那大汉道:“我看你们说得都很有道理,你关心兄弟,是孝悌之道。”   “我晓得你是关心则乱,但你也不能一上来就砸了人家的店!今日给人家店里造成了多少损失需全数配给人家,一分也不能少!”   “至于你。”市令转向慕朝游,沉吟说,“到底不能证明你店里的东西到底干不干净,且停业整改上三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慕朝游心里清楚。南国以孝立道,市令搬出孝悌大义摆明着是偏袒紫红脸膛的大汉无疑了。她再强行争执下去也是无用。   伏在地上的指尖紧了紧,慕朝游纳首道了声是。   大汉犹有不满,却也不能说些什么,只得在市令的见证下赔付了一些银钱。望着慕朝游的目光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至此,一场闹剧方才散场。   市令刚走出面馆,紫红脸膛的大汉一挥手,带着一帮小弟呼啦啦忙跟了上去。   两拨人先后脚退出面馆。一个从刚才起便一直围观着的老妇人,这才走到慕朝游身边叹着气说。   “娘子怎地惹上了他们!”   慕朝游认出来这是店里的常客,“大娘赐教。”   老妇人方道:“这邓浑和他那帮兄弟是附近有名的泼皮无赖,娘子今日招惹了他们,叫他们吃了这个大亏,我看他们日后早晚要想辙报复回来。”   慕朝游:“我未有惹是生非之心,偏偏别人不放过我,除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又有何办法呢?”   眼看大汉离去前的神情,慕朝游就知道她这个梁子是结定了。   要再找王道容求助吗?   她知道,她若是因此事去寻他,王道容绝不会不见。   本来,她有意维持着和王道容的联系,就是想着衙门有人好办事。   可到了真需要求助的时候,慕朝游却又迟疑了。   这个忙一帮,从此之后便又欠下个天大的人情。   便是不去找王道容,去找王羡、乃至刘俭也是一样的道理。   穿越到这个世界,见惯了人与人之间的尊贵卑贱,硬撑着现代人可笑的自尊心,想要与人平等相交,到头来还是要自矮一头。   拎起门口的扫帚,慢慢清扫着这一地的狼藉,慕朝游心底缓缓凉了半截。 第040章   思来想去, 最终她还是决定先不跟王道容那边求助。   对面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还是个未知数。   闭门歇业的这三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魏家人和吴婶子事后得了消息都过来问, 怕牵扯他们几个进来, 慕朝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俱都含糊了过去。   头两天, 邓浑那拨人倒没什么动静。   店里的案几、菜面被损毁了不少。若不去集市再买些回来,恐难赶上明日开工。   魏家酒肆也是定期会往市集采买些新鲜的菜品的。   慕朝游本欲托魏家的代买, 转念一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初五, 倘若邓浑等人有意寻衅滋事,早晚都要再找上门来。   以防万一, 她还是去街边租了辆小车。一路逛一路买,倒是相安无事。   却在赶车准备回去的路上被一拨人给拦住了去路。   她不动声色, 手缓缓摸到袖子里微凉的触感。   一双干净清冽的眼, 直直撞向为首那人的眼底。   不是冤家不聚头, 正是邓浑这一拨无赖。   距离事发才过三天, 她没曾想这几人竟如此按捺不住性子, 来得这样快!   四个人, 东南西北,各将她一围。   车夫早已吓得屁滚尿流。   邓浑喝了声,“滚!”   他竟连车也不要,踉踉跄跄地逃了。   邓浑大摇大摆地朝她行了个礼,眯着眼冲她展露了个狰狞的笑脸:“前几日的事, 娘子难道还不打算给个道理?”   看这情况是不打算善了了。   慕朝游将姿态表现得很低。   “郎君说得可是几日前那桩误会?”   邓浑冷哂:“误会?!”   他在这附近横行无忌这么多年, 就还没当众吃过这么大一个亏!   慕朝游敛衽行了一个礼才说,“人生在世, 就活义、利两个字。诸位郎君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在下就守着这个小面馆,指望靠它嚼用。郎君一上来就带着人砸店,这我哪儿反应得过来,可不得拼命护住这一份家业?   “归根究底,大家都是出于各自的立场混饭吃来的,这不才牵扯出这样的误会?   “你我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冤家宜解不宜结。和气生财。”   “前几日是小女子冲动了点儿,”慕朝游嗓音柔和,姿态谦卑,从袖子里摸出个钱袋子,“这样,我先在这儿给诸位大哥陪个不是。店里那些花销哪里真敢让诸位赔付?多出来的钱算我请大家喝酒。”   瞧眼前的女人低眉顺眼,俯身为礼的模样。邓浑怒极反笑:“若你前几日有今日这样的乖顺,你我之间也何至于此?”   她竟还认真想了一想,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好好好,好一个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邓浑抬手将钱袋子接过来,放在手心掂量了几番。拿了钱,却冷笑着还是不肯松口,“一码事归一码事,那前几日当着众人的面这么下我们兄弟的面子,娘子又打算怎么向我们兄弟赔礼道歉?”   随着他尾音越咬越重,其他汉子也默契地将包围圈越收越紧,一直将慕朝游逼到身后一条阴暗逼仄的小巷子里。   慕朝游仍是俯身行礼道歉。   她弓着腰,侧脸姣好清秀,襟口露出一截白如牛乳的脖颈来,乌压压的发也垂落下来,襦裙包裹着的身姿玲珑婀娜。   邓浑心下微动,喉口也不禁有些痒痒的。   光天化日之下,他当然不能在这里结果了她的性命!   可敲诈些钱财,也可揩上几把油。他既生出色心,便不自觉往前逼近了几步,嗓音也柔和了下来。   “不过娘子说得在理,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兄弟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娘子你若肯咱们兄弟一下午,那咱们之间的这本账就一笔勾销如何?”   说着上来便要抓她的手腕。   未曾想,就在这档口,慕朝游竟从袖口飞快地拔出一把刀来!   一道银光横空闪过,飞起一片冷艳的血光!   邓浑捂着手惨叫了一声,蹭蹭往后退出半步。   他右手伸着,五根手指竟被刀齐齐削下来三根!鲜血如涌泉一般从断口喷出来,哗啦啦淌了一地。   在场众人无不为之色变!   邓浑做梦也没想到她竟敢动刀!   “贱-人!!”他痛得冷汗如雨,面色狰狞,嘶声大骂:“给我杀了她!!贱-人!!”   还没等邓浑开口,在场的那几个汉子就已经纷纷拔刀冲了上去。   上回吃了这个暗亏,这一次在场五个,人人带刀,一时之间,刀光森立,触目惊心。   慕朝游也知晓这次恐怕难以善了,因此应对得十分小心。   但若说后悔?怕是没有的。   有些事能忍有些事不能忍。   人渣就合该是这个下场。   顺手掀起巷口堆迭着的藤条筐,纷飞的箩筐短暂地遮挡了四人的视线,慕朝游眼也不眨,身姿矫若雌鹰,在一片刀光剑影中,迅速冲出一个豁口,挥刃直冲向众人之中最薄弱的那一环——邓浑!   邓浑右手受伤在前,几无还手之力,便被她故技重施,以鹰撮霆击之势,迅速拿在了手上。   森寒的刀刃贴上颈口的剎那,邓浑直如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般悚然呆站着。   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慕朝游抿了抿唇角,刚刚冲得太急,她浑身上下被割破了不少细小的刀口,袖子也被人一剑斩落了半截。   但她此时根本无暇顾及身上的伤势。   大脑正在疯狂运转。   要喊人求救吗?   那势必会将官府引来。若抓个现行恐怕不好收场。   若不高呼,她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便是有人质在手,胜负也难说。   趁着慕朝游思索的间隙,邓浑忙冲着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冰凉的刀刃切入肌理。   慕朝游平静地将刀锋迫进他皮肉,“我这个人胆子小,经不起吓,别人一吓我我就手抖。”   邓浑汗出头额,哑口无言。   正当两拨人马对峙之间。远处的巷口外忽然传来一道清冽玉润的嗓音。   “怎地不继续往前?”   慕朝游一愣。   这个声音——?!   阿笪轻快的嗓音紧随其后:“路走不通,郎君你看,也不知是谁家的车架翻倒在了这里。”   车帘被人撩起,王道容下了车,目光望向面前这一地狼藉,心脏却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像是被虚空之中的一只大手莫名紧攥住。   未及多想,他循着地上的乱痕一直追到了巷口。   巷子里,慕朝游一条胳膊正往下淋漓的流着鲜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犹含着错愕,不偏不倚,正正好,一眼望进了王道容的眼底。   王道容没有预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光景。   官署无事,他这些时日心神不宁,索性如往常一样驾车出游散心。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慕朝游所在的面馆附近。   他目光向下,先是看清她破损的半截袖子里伸出的白的晃眼的手臂。   手臂上刀口纵横交错成个狰狞的模样,细白的指尖正往下淌着的一串血珠。   王道容的目光又随之扫了一圈儿她附近提刀站着的那几个汉子,平静的心上陡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杀意,数日来的辗转与煎熬在这一刻都燃烧成熊熊烈火。   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形容此刻的心情?   活着对这世间也无用,不如尽杀矣。   一念既出,王道容平静地拔出剑,他峨冠博带,形容风流,一眼便知晓是出生士族。冷不防地现身巷口,那几个汉子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不敢造次,直被他走上前来。   他眼也没眨,只一剑挥下,便将邓浑砍倒在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不止惊呆了慕朝游,也将其余四人吓成了见了猫儿的老鼠。   他们这些无赖,素日里不过仗着比别人多几分的狠心,哪里又敢真的动手杀人!   此时见这姣好秀雅的少年,上前直如杀鸡宰羊一般,一剑便结果了老大的性命,顿时一个个都吓得两股战战,面如金纸。   王道容垂下眼顺手解下身上的雪白的外袍,兜头朝慕朝游抛了过去。   头顶落下一片柔软,慕朝游的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馥郁的百合花香冲鼻而来。   她怔了怔,正要扒下来。   王道容却道:“人多眼杂,不要让人瞧见你的脸。”   交代完这一句,他一双黝黑的眼,静静落在其余四人身上。   这并不是看活人的目光。   更像是在看砧板上待宰的肉。   求生的欲望让剩下来的四人想要拔刀。但邓浑的惨死和这个少年士族的打扮却已经让这四人精神崩溃。   不动手,难道等着坐以待毙?!   可若是动了手,依照南国律法,莫说能留个全尸,阖族都要丢了性命!!   冷汗迅速浸透了衣裳,不知是谁哀嚎了一声,破罐子破摔咬牙冲了上来!   到底没经过系统的训练,转瞬就被王道容毫不手软一剑洞穿了腰腹。   那人扑倒在地上,肚子破开一个大洞,肠子流了出来。   两个。   剩下三个人见此情此景,早就吓破了胆,一人丢了手里的兵器跪了下来,两人转头想跑,腿软得还没跑出几步就被王道容追了上去。   三个。   停下。   理智与感情在这一刻仿佛被割裂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部分。   理智在让王道容停下。   但感情却驱使着继续收割着眼前的性命。   仅仅只是死尚且不够。   轻描淡写的死亡并不足以纾解他心中涌动着的暴虐恣睢的欲望。   四个。   在解决了逃跑的两人之后,王道容这才转过身来,面向场中唯一一个还活着的那个。   那人跪倒在地上,抖如风中的残叶,鼻涕眼泪淌了一脸,哀嚎的求救声令慕朝游都忍不住抿了抿唇角,心生不忍。   指尖紧了紧身上披盖着的外袍,慕朝游垂下眼睫来,心里从1反复默念到10,强令自己不许心软。   王道容提起剑转过身来,最后一剑砍下那人的头颅。   至此,巷口只剩下人濒死前微弱的喘息。   被剑刃划开肚皮,开膛破腹并不足以他们迅速死去。   阿笪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们活不了了。   黑暗放大了其他的感官。   耳畔不断传来人们的惨叫与刀剑入肉时的闷响。馥郁的百合芳香与浓郁的血腥味混杂成一股难以入鼻的殠臭。   慕朝游揪紧了身上的衣裳,心想。人临死前的呻吟竟如待宰的猪羊并无任何区别。   王道容提剑回身,没吭声,只静静瞧着她,隔着一层他的衣服,他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一般。   如今的慕朝游好像也变成了个古怪的怪物。   一个轻而易举牵动他心神,只需安静地在原地守株待兔,就能够吞噬他身心的的怪物。   明明稳住与令嘉的婚事当属最理智的做法,却总在顾家时想起她。   明明没打算见她。却莫名其妙驾车到了附近,又叫他莫名其妙撞见这一场。   明明只要将那几人驱赶了事,却在心底生出一股蓬勃冷酷的杀意。   杀人犹不能平息他心底的怒火。   恨不能乱刀加身,开膛破腹,五马分尸,寸磔凌迟。   明明方才杀过人,正是杀意未平,情绪最为暴烈恣睢之时,却在看见她的那一剎那,如清风拂面而来   所有的残暴,所有的躁动,在这一刻竟尽数平息下来,最终也只不过化作心头熨帖的两个字。   “所幸”。   王道容的视线清冷如冰,又如冰层下燃烧着的火焰,哪怕隔着一层衣裳,也尤为鲜明。   慕朝游犹豫了一下,掀开了罩着头顶的衣裳。   外袍丢给了慕朝游,王道容浑身上下此时只穿一件红色的内衬,乌发红衣浸透了鲜血,红得愈发妖冶。   王道容静静地瞧着她,往日淡渺的目光今日仿佛要拆开她的骨头,剖开她的皮肉,一直瞧到她的心底去。   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昂着下颌,神情有几分犹豫,他雪白的道袍将她紧裹着,堆迭着的布料犹如簇拥着她盛开的花。   少年皙白玉润的脸朦胧在日光下,犹如一只玉蛾,这一刻王道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走向一条不归路,譬如飞蛾扑火。   哪怕士族杀人无大碍,经此一役,他一直以来小心培养的声名也会受到重创,仔细维护的恭谨温良的人设也将毁于一旦。   他一时之间心念百转。   巷口墙内横生出一朵怒放的玉簪花。   春风吹过,细小伶仃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她发肩。   王道容微微垂眸,蓬勃的杀气剎那间平息下来。最终只是伸出沾血的手,摘去了她发间一朵如雪的玉簪。 第041章   “王郎君我——”慕朝游怔怔开口。   王道容染血的手指捻着那朵玉簪, 忽道:“他们纠缠你几时了?”   慕朝游一字一顿,斟酌着语句:“不过三日之前闹出了些矛盾。”   王道容安静了一秒,将玉簪花拢入袖口, “为何不来寻我。”   慕朝游有些惘惘的, 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感受,下意识便回道:“那日你不见我, 我又如何敢厚颜上门?”   话既出口的剎那,她便后悔了。   所幸王道容并未打算深谈。   “回去吧。”王道容平静地替她重又盖上道袍, “此地交由我来处置。”   慕朝游愣了一下,忙又将道袍扒拉下来, “可是你——”   王道容:“阿笪会送你回去。稍后等此间事了,我再来寻你。”   他说得如此果决肯定, 事实上已经堵住了慕朝游所有未尽之言。   她深知他出生琅琊王氏,定有解决之法, 而她留在此地不过徒添乱。慕朝游迟疑了一下, 转身跟着阿笪上了马车。   临行前, 王道容只让他们将车上的酒水都搬了下来。   载着她的马车没回面馆, 而是停在了她所居住的佛陀里小院。   待慕朝游回到家中时, 她胳膊上伤口的血液已近凝结。   慕朝游强打起精神先给阿笪倒了杯茶, 这才回身去厨房里烧了一锅热水,将干净的麻布丢了进去煮。   搬了张小胡床,坐在厨房里便开始一点点擦拭身上的伤。   慕朝游走后,王道容看了一眼这一地尸横遍野。   回身揭开酒坛的封泥,兜头朝着地上的尸身一泼, 鲜血混着酒水哗啦啦淌一地, 空气里满是淋漓的酒香。   南国司法实行“八议”制度,即“议亲, 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亲贵犯罪,大着必议,小者必赦”。   街边杀几个泼皮无赖,不算什么大事。   但最好还是要有个由头。   酒水一浇,便坐实了是这几人喝酒寻衅滋事,冒犯他在前。   证据粗劣不要紧,没有人会深究其中的真相。   只是,近来陛下重用杨玄,严恭等人对付王氏,杨玄、严恭为政刻碎,仗着陛下的宠信,朝堂之上,对琅琊王氏处处刁难,弹劾,此事一出,此二人必不肯放过。   说到底对他的仕途还是有些影响。   王道容垂眸看了眼指尖的酒痕。   他本应该再冷静一些。   本不应该让慕朝游一而再再而三地影响自己的情绪。   他本应该做出最理智的选择。   王道容回来的时候,慕朝游正赤-裸着一条胳膊在包扎。   少年刚踏入厨下,一眼便瞧见了她光-裸着的手臂。   雪玉般的一抹白,霎时撞入眼底。   他如当头一棒,脚步一顿,下意识别开视线,心跳如擂咚咚作响。   还没想明白究竟为何紧张,便垂下睫来,下意识后退半步,掩上门,“抱歉。”   慕朝游愣了一下,匆匆将缠了一半的纱布裹好,打开门将王道容迎了进来。   少年垂着纤长的眼睫,几绺乌发垂落在颊侧,垂袖束手站着,并不去看她。   慕朝游犹豫:“你……都处理妥当了?”   他闻言往她胳膊上瞧了瞧,见她已经包扎妥当,这才抬起眼说:“已经通知了建康令,只是事情还未解决,容稍后还需折返一趟。”   王道容主动告知市令也有自己的考量,若不自投罗网,届时,都官从事必定会调查到慕朝游头上去。   他贵为士族一切有商有量,但慕朝游身为庶民,纵使他可一力保下她,与她声名事业都将有重创。   ……那他是特地抽空赶回来看她的?   虽然知道南国的豪门望族手眼通天,但到底是杀人命案,慕朝游抿了抿唇,实在放心不下,明知是废话还是忍不住又要问,“不要紧吧。”   王道容闻言微微一顿,本想道无妨,但话到嘴边,竟成了离奇的些许苦恼的,“有些麻烦。”   这个时候慕朝游对王道容只有感激和愧疚。   闻言,大脑空白了一瞬,“那……怎么办?”   她毕竟是个穿越女,对南国的法律实在没什么了解,更遑论这个时代的法律弹性得很。   王道容温言安抚:“事情还未走入绝境,且走一步看一步。”   这件事毕竟是因她而起,慕朝游不愿做龟缩在别人身后的懦夫,一怔之后,坦言说:“若是……若是不好解决,就将我供出来吧。是我冲动,你只是路见不平。”   仓促间她对上少年黝黑的双眼。   王道容平心静气,语调清淡柔和,“人是容所杀,容虽不才,却也不至于连这件事都处置不好,反倒让朝游你为我顶罪。”   慕朝游心乱如麻,视线落在王道容身上。   少年乌绒的眼睫半阖着,单薄的红色内衬浸透了鲜血,乌黑的发被鲜血所污,凝结成块,凌乱得黏连在颊侧,他容色苍白得像水中的寒玉,唇色也失去了往日的血色。   方才她被他的道袍遮蔽住双眼,未曾看清战局,如今见他浑身染血,形容狼狈,慕朝游更加担心,“你有没有受伤?”   少年闻言一顿,面露迟疑之色,轻轻摇了摇头。   但慕朝游没有放过他微妙的停顿。   受伤了吗?   她心中愧怍着急,一时忘记男女大防,想上手去拉他去厨房里包扎。   王道容却退后半步,主动避开了她的手,轻描淡写地说:“我无事。只是小伤。事情还未解决,我不好久留。这几日你就在家中待着,勿要出门走动。”   “可是——”   王道容斩钉截铁:“朝游,信我。”   慕朝游一怔。对上少年乌浓淡静的视线。   自从她搬出王氏府之后,王道容就再没称呼过她朝游。   四目相对间,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相依为命的岁月。   王道容似乎真的只是抽空赶来的这一趟,不待她再开口,就又匆匆叫上阿笪离开了。   慕朝游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这才回到了厨房,倒掉了盆中的污水,又将血衣丢进灶膛里烧成了灰烬,一颗心却还是七上八下的,满脑子都是王道容临别前的嘱咐。   —   出了佛陀里,王道容就马不停蹄驾车去见了一趟建康令。   他嗓音清淡柔和,言辞极为温驯。   建康令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道容道是路上忽然遇到这几个人拦路,看模样像是喝醉了。他大声呵斥,谁曾想他们竟敢动刀。为求自保,他才误杀了这几人。   建康令:“唔……浑身的酒气。这些无赖,喝醉了酒竟然敢冒犯士族,该死!!”   也没深究,只好言先让他回去了。   王道容心里清楚,建康令虽给足了他颜面,但这件事必定会上呈御前,到时候才是一场硬仗,与其在这里白费心神多加辩解,不如留些力气去应付皇帝。   王羡得到消息的时候,王道容还坐在榻上抚琴,白衣赤足,容色很清淡。   啪!   王羡一巴掌挥了上去。   这一掌用足了力气,王道容手上的琴音崩了一个调,白皙的颊侧登时浮现出五个通红的手指印,半边脸高高肿起。   他既不辩解,也没求情,而是将琴一放,恭敬地跪倒在王羡面前,“父亲息怒。”   “混账!!!”王羡简直要气死了,“今日谁叫你当街杀人的?!!”   刚得知王道容当街杀人这个消息的时候,王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时间又气又急,气的是他但当街杀人,急的是不知他有没有受伤。   一路上急匆匆地往回赶,马鞭子都快被他甩断了,好不容易赶回家里,一看他竟然还在心平气和地弹琴,王羡差点没气晕过去。   这个时候王道容倒是乖巧了,低着头垂着眼,趴在地上。   但他越作出这一副乖巧的模样,王羡心里就越来气。   装的!   没人比他更了解他这个儿子。   表面上清清淡淡,温润如玉,实则长了一半的反骨!   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了一遍,见他无恙,那一半的焦灼散去,王羡心底就只剩下十分的怒意了。   “混账!”王羡皱紧了眉,严厉地又呵斥了一声,“谁叫你当街杀人的!说话!”   王道容说:“是他们醉酒冒犯我在前。”   王羡气得眼前发黑:“那你也不能杀人!”   他这个儿子……   他这个儿子……   他知道他并非善类,幼时就敢当众杀人。当时王羡心里咯噔一声。   大将军却在笑,周围人也都附和着他夸他英勇。   只有王羡笑不出来。   他自小心软,院子里死只麻雀王羡都要难过好几天。   人命难道是草芥吗?   他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儿子?   是因为之前王道容被大将军带在身边生活过一段时间,才学得这样残暴的手段吗?   难道他以为他不知道他私下里虐杀的那些飞禽走兽。   一开始,王羡很愧疚,觉得是阿姊死后,自己没当好这个父亲,才叫他走上了弯路。   于是,他加紧了对他的看顾和教育。   罚跪,禁闭,藤条都不知道打断了多少根。   没有用。   若他是性格顽劣,屡教难改也就罢了,偏偏王道容表现出一副知错就改的谦逊模样。   知子莫若父,一看到王道容的神情,王羡就知道他骨子里就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这个时候,他才明了,有些人一出生心就是黑的。   王道容不再杀生了,并不代表他学好了,是他学会伪装了,他用儒道的手段包裹自己,将自己伪装成了个清心寡欲,温润如玉的君子。   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又能怎么办?   装就装吧。   一个人装一辈子的君子,临死了又有谁能说他一句不是,说他是个坏蛋?   没有言语能形容王羡得知王道容竟敢当街杀人时的失望。   不是怕他被陛下责罚,是他骨子里的冷漠残酷让他又气又寒心。   “他们冒犯你,你将他们赶走就是,何必杀人!”   王道容说:“他们动了刀,儿不得已为之。”   王羡心里咯噔一声,又细细瞧了王道容几眼,有几分后怕,面上却冷笑,“地痞流氓,也就拿把刀吓唬吓唬人,能打得过你?叫你杀了五个!!”   王道容自知理亏,一声不吭。   王羡脸冷了下来,回身对阿簟说:“把藤条给我拿来。”   阿簟一愣,想劝,“郎君。”   王羡素来温柔姣好的一张脸此时冷淡如冰,疾言厉色,“拿来!” 第042章   藤条被送了过来, 王羡让王道容脱了衣服跪下。   王道容一言不发,赤-裸着上半身垂着眼跪了下来。   王羡动起手来一点没跟他客气。   每一抽都用了实打实的力气。   王道容全程也没多吭一声。   第一鞭抽下来的时候是热痒,之后便是痛。   鞭风如雨点般噼里啪啦落下, 越细的藤条打起来的时候反倒比木棍更为难捱。   他脊背上的皮肉绽开, 鲜血流淌了下来,濡湿了背后乌黑的发。   王羡狠狠心, 一连打了他几十鞭方才住手。   这时王道容原本雪白的后背已成血肉模糊的一片,鞭痕如蛛网一般纵横交错, 他额上也渗出细密的冷汗出来。   王羡心里也有些懊悔,嘴上却不肯认, 严厉道:“现在,滚回你屋里去!好好反省自己错哪儿了!没我吩咐, 不许出来!””   王道容默然无言地拢了衣裳,站起身, 回了屋。   望着王道容离去的身影, 王羡一时间心神俱疲, 跌坐在榻上, 揉了揉眉角, 好一会儿都没再出声。   都说父母教育儿子, 打在儿身痛在爹娘的心。   稍作歇息之后,又立马赶车出了门帮他周旋转圜。   王道容果没再出门。   只不过,他这事儿闹得太大,第二天,刘俭和谢蘅便得了消息赶来探望了。   王羡虽没让王道容出门, 却默许了这两人进屋。   一进屋, 刘俭就说:“芳之,你老实交代, 这里面是不是有隐情。”   王道容跽坐在桌前正在合香,外头熙熙攘攘,一点没影响到他自个的清雅出尘。   案前檀香、沉香、乳香、茉莉等香材依次呈开。   刘俭冲进门劈头盖脸来问。   “是何隐情?”王道容一边平淡地反问,一边不忘将钵中的乳香细心碾碎作粉。   刘俭道:“你瞒得过王公,可瞒不过我俩!”   他一屁股在方榻上坐了下来,“我都相熟的老酒翁说了,那几个无赖平日里欺男霸女,几日前还欺到了慕娘子的店面里。”   “我问你,你可是替慕娘子出气去了?”   王道容闻言搁下手中的小杵,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目光平静悠长。   刘俭被他看得浑身发毛。   王道容这才又垂下眼,移开视线,“你多想了,是那几人醉酒闹事,正巧撞到了我手上。”   刘俭不信。   谢蘅也是不信的。   谢蘅忽道:“若你是见义勇为,如此光明正大的理由,谅杨、严二人也不敢拿你如何。”   “我若是那慕氏女,理当站出来为你佐证。”   王道容道:“此事本是我一人为之,与慕朝游有何干系?”   他如此固执己见,谢蘅皱了皱眉。   正当这时,一阵清风从窗子外吹了进来,刘俭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怪叫了一声:“王公对你当真狠心!”   这一声将谢蘅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循着他的目光瞧了一瞧,眼底也忍不住流出惊讶之色。   他两人方才来得急,竟未留意到王道容身上的蹊跷。   他今日没束发,仅仅只带了一条雪白的抹额,乌发披散在腰后,两道浓密的发帘遮住了脸颊。恰巧风来,吹动他鬓发飘扬在空中,露出半张高高肿起的侧脸。   那往日里雪玉般的脸,淤血未消,红红紫紫的一片。   刘俭素日里就爱极了王道容这一张完美无瑕的脸,乍一看,心疼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忍不住又抱怨了一句,“王公下得这样狠的手!打你几板子也就算了,何必打脸!”   又问:“上过药了吗?”   王道容平日里是极为重视姿态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在这二人上门时带了抹额,以发覆面。   被他撞破,遮遮掩掩已无意义,姿态更不好看。   他也仅仅垂下眼,又若无其事地将抿了抿鬓角。   道了声“无事。”   “若不狠心,如何在陛下面前说情?”   谢蘅:“陛下要见你?”   王道容:“少不得就这几日。”   刘俭叹了口气:“唉,你这一番说辞也就骗骗别人,哪里骗得过我和子若。”   王道容:“我何时骗你们二人了?”   刘俭对上他清淡如水的目光,又看了看他红肿的脸颊,当时没吭声。   离开之后才对谢蘅说。   “我看王芳之这回是栽了。”   谢蘅不解:“不过杀了几个流氓。虽然严恭、杨玄此二人见血就咬,咬住了就绝不肯松口,但也顶多只是给芳之仕途添点堵,如何动得了他的筋骨?”   刘俭笑道:“你是不懂我的意思。”   谢蘅蹙眉:“那你的意思是——”   刘俭:“我的意思是,芳之这回可算是栽在那慕娘子手里咯。”   刘俭跟谢蘅走后没多久,果然宫里就传来了消息,陛下叫王道容进宫面圣。   王羡忙把王道容叫起来。   他身边伺候着的朱槿和青雀觉得郎君脸上带伤不好看,但王羡不许他们抹粉。   “只许攃一点。”   那一点珍珠粉根本盖不住王道容红肿的左脸。   饶是王道容再注重姿态,此时也只能顶着一张肿胀的脸招摇过市,不能遮,需要所有人都看到才好。   王道容抿了抿唇角,虽然知晓这一切不过是卖惨的小把戏,还是感到了不适。   高肿着一张脸,王道容和王羡在陛下的面前跪了下来。   南国的皇帝看到王道容姿容狼狈,果然吃了一惊。   转头问王羡,“你打他了?”   王羡沉声说:“小人教子无方,致使这混账酿成大错!”   皇帝左看看右看看,好端端一张清丽如玉的脸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也是心疼。   当下叫王道容起来回话。   皇帝今年四十多岁,性格仁厚温醇,样貌儒雅,可惜身子骨一直不太好。   司空王宏也从家里赶了过来,他与大将军同岁,生得很是清雅风流,光是立在那里便冲淡如水,稳重如山。   皇帝说话的口气很温和,看起来也不像是兴师问罪的意思,只让王道容把事情的经过再同他说上一遍。   王道容就又说了一遍,言辞很得体,没有刻意遮掩,也没有懦弱求饶,本本分分还原了事情的经过,老老实实的认错。   皇帝认认真真听完了,主动释放出了个宽宏的态度:“那看来倒不是你的错,那几人醉酒闹事,还动了刀,也是死有余辜。”   王宏注意到了皇帝的神色,适时替王道容求情说,“年轻人处事是冲动了些,这几人我事后也着人打听过,平日里仗着几分武力,又和市令有点交情,横行无忌,鱼肉乡里,附近百姓也早已不堪其扰,怨声载道。”   皇帝点点头说:“这么说倒也算于民除害了。”   又问:“市令是哪一个?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了罢。”   皇帝笑道:“我看太真打也打过了,若是我,这张脸我可是舍不得打的。”   王羡也适时上前回话说,其实不止打了脸,藤条也抽过了。   皇帝就更觉得没必要太过责罚了,只道,“回去之后再教育教育也就算了。”   “只是下次万不可再这般莽撞了。”   事发之后杨玄就立即向皇帝弹劾过王道容,皇帝却不太想和王家再闹得这么僵。   他想借杨玄的手来抑制王氏固然不假,杨玄有时候处事也确实不依不饶了点。   王道容小时候,皇帝也见过,很喜欢。   对于王氏子弟,皇帝的心思一直是矛盾的,既不想他们家做大,又羡慕他们家的子孙出落得个个风采不凡。   大人们打擂台,一个孩子能做些什么呢?又影响不到大局,更不要说前头王道容司灵监的差事也才被他拿下来。皇帝也知道王仲喜欢王道容,何必逼得这么紧,倒不妨卖个好算了。   他是想排抑豪门,可也未曾想对个边缘的小辈刻薄到如斯地步啊,原本世家各族对他杨严二人的刻碎之政就颇有微词,逼得太紧,到时候让其他世家看了像什么样子。   矛盾越发激烈,皇帝和大将军反倒都有了有些各退一步的意思。   虽然这一时的退让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两者之间的根本矛盾不曾调和,就一定有爆发的那一天。   但至少事情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只罚王道容回去闭门思过时日,罚俸三月。   王羡长松了口气,出了宫之后又领着王道容去向司空王宏登门道谢。   王宏仍是笑眯眯的老好人模样,态度很和蔼,甚至还勉力了王道容几句。回头对王羡说:“你不要逼太紧,我看芳之好得很,进退有度,为人也知轻重。   日后说不定有大出息。”   王羡苦笑:“哪里敢奢望这个,只求他本本分分,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我这个当父亲的就要烧高香了。”   陛下和司空不计较,不代表王羡不计较。   回去之后,又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关在家里不许出门。   想到日后至少半个月都不出得门了,王道容便让阿笪去给慕朝游递了个消息。   见到阿笪,听到王道容没事的消息,多日以来,慕朝游一直高悬着的一颗心这才重重落地。   阿笪看出她的担忧,不忘安慰她说:“娘子若有什么想说的话,不妨跟我说一声,我替娘子转达了去。”   慕朝游想了想。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无非是道个歉,自己添了乱,又关心一下他的身体和仕途。   她还记得那天王道容满身的血,他走得仓促,没让她看,她也不知道他伤得到底重不重。   送伤药是没什么必要的,王家家藏的灵丹妙药何其之多,也看不上她药店里抓的那些。   就让阿笪稍等了一会儿,回身去屋里拿了个平安符出来。   是之前去定林寺的时候给自己求的。如今正能给王道容用。   阿笪接过平安符:“这个是吧?”   他下了包票,拍着胸脯说,“娘子放心,我一定给娘子送到。”   慕朝游感激地道了声谢,阿笪拿着平安符转身离开了。   回到家里就把平安符送给了王道容。   王道容垂着眼睫,伸出纤长的手指,接过了平安符。   针脚很粗劣,还有股劣质的檀香。   他神情还是很平淡的,却拿在手里握了好一会儿。   也没说什么。   但到了晚间,阿笪再进去伺候的时候,却看到那个小小的平安符被搁在了桌角。而王道容正安静地捧着一卷书坐在案前夜读。   -   王道容一直深信祸兮福之所倚的道理,有些事情换个角度未尝不能有新解。   与顾家的婚事拖了太久,顾家反复,不是合适的联姻对象,他这些时日来总想与顾家解除婚约,未尝不能借今次之事做些手笔。   一念既定,王道容便叫来自己惯常使用的心腹仆役安排下去。   顾锡爱女如珠,派人在他耳畔多煽风点火,相信无需他开口,顾锡自己就会反悔。   王道容一连被王羡关了整整半个月,这段时间王道容没出门,王羡也没出门。   儿子不省心,也冲淡了王羡那股风花雪月的念头,这几天虽偶有想到慕朝游,但一看到家里那个好大儿,王羡头就痛得厉害。   陛下和司空没苛责他,并不代表这事儿就圆满揭过了。   光是顾锡那只老狐貍,就够让他受的了。   在王道容跟顾妙妃的婚事上,顾锡本来就立场模糊,态度暧昧。此事一出,他当即顺坡就驴,委婉地表示,要不这事儿还是算了吧,之前随口讲的一两句话,又没过礼。   令嘉身体太弱,胆子小,你儿子杀了五个人这还了得。   我女儿听到这消息吓得三天三夜都没睡好觉。   王羡:“……”   他倒是想反驳,但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毕竟那尊杀神还在家里关禁闭呢。将心比心,要换作是他那也不敢将女儿嫁过去的。   也罢,不结就不结。   只他顾家能结亲了怎么的?   婚事是告吹了,儿子还是得敲打。   于是,王羡就把王道容叫到屋里来,将这个坏消息同他说了。   孰料,少年听完,十分平淡地说,“知道了。”   “知道了?”   王羡差点儿气笑了,“你知道什么了你就知道了。”   王道容眼睫毛都没动一下,淡淡地说:“儿子也曾想过,我与令嘉本就不甚相配,就算日后成亲,难免成一对怨偶,不如及时止损,也可成全两家的情谊。”   王羡:“……”   他这个反应,让他下意识就想问,他是不是早就想和顾家退亲了。   是不是因为他在外面养的那个女人?   可看王道容这个事不关己的冷淡劲儿,王羡就气不打一处来。   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是不想再管他那些有的没的了。   光看他就烦。   正巧刘俭盘算着时间,快半个月了。心想,关这么久也差不多了吧。   驾了马车登门过来捞人。   王羡索性眼不见为净,摆摆手,赶苍蝇似的,示意刘俭把王道容打包带走。   接了王道容出来,刘俭长舒了口气。   他刚进门的时候,正看到王道容和王羡父子俩大眼瞪小眼,气氛僵硬得让他浑身都发毛。   刘俭不敢多待,麻溜地跟王羡见过了礼,抄起了王道容赶紧就走。   此时远离了王氏府,这才忍不住扭头问道:“你跟王公之间又吵架了?”   王道容说没有。   刘俭纳闷:“没有?没有你俩僵在那儿干嘛?”   王道容:“顾家——”   他本来想说“退婚”,但本无婚约,如何说得?   偏了偏头,略有点儿卡壳。   刘俭默契地叫起来:“顾家要退婚?!”   刘俭替他说了,王道容点点头,干脆默认了下来。   刘俭不可置信地看看王道容。   王道容神情淡淡,白皙的手指打起车帘,扭头望着窗外的街景。   刘俭想不明白:“王芳之,顾家都要退婚了,你还这么淡定?”   王道容淡淡地反诘了一句:“……不然我去抢亲么?”   刘俭一噎,正筹措着语句之时,王道容忽冷不丁地说:   “去佛陀里。” 第043章   刘俭一愣。   少年平静地抬起黝黑的双眼望向他, 脸不红心不跳。   他想起一个可能,忍不住挑眉:“……你该不会是去找慕朝游吧?”   王道容比他想象得还要坦率许多:“嗯。”   刘俭:“我好不容易把你捞出来,你就出去找别的女人?我是你车夫吗?”   王道容:“我没车。”   刘俭:“……”   马车终究还是在佛陀里停了下来, 王道容下了车, 还不许刘俭跟着,叫他驾车回去。   刘俭:“我驾车回去你怎么办?”   王道容:“我自己去街边租车。”   望着王道容离去的身影, 刘俭一颗心直往下沉了沉。   他知道王道容对慕朝游不一般,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知好色则慕少艾,哪个世家子不风流多情的?他王芳之要真的不近女色, 他就该担心他和谢蘅的贞操安全了。   但王道容对慕朝游的看重还是有点儿超出了刘俭的预料。   这个点,慕朝游理当在面馆, 不该在家。   来的时候王道容也预料到了这一点,不去面馆是那几个无赖之前威胁过她, 他需避嫌。   面前的小院此时大门紧闭, 王道容在门前静站了一会儿, 心里困惑甚至于后怕。   他第一反应竟是来找慕朝游?   怎么会这样呢?   可是来都来了, 他也不能调头就走。   门前有一块大青石, 王道容看了一眼, 从袖中掏出一张帕子盖了上去,便干脆坐在门前等。   此时不过再刚刚过午。   建康入了夏,旭日融融,阳光晒的人骨头酥软,午后的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王道容不知不觉, 就阖上了眼, 倚着门沉沉睡去。   他睡得很浅,隐隐约约间好像梦到了慕朝游。梦境里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她逆着光,影子也是暧昧模糊的。   等慕朝游打烊回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少年静静地倚靠在她家门前,乌发柔软地披落着,皙白的脸颊被太阳晒得通红,整个人恬静美好得像一幅画。   慕朝游足愣了好一会儿,才确信在她家门口睡着的人是王道容。   “王郎君?”她仍是不太确定的,嗓音轻轻地喊他。   听到她的动静,王道容纤长的眼睫轻动了动,掀开了如花的眼帘,露出一双黝黑深浓的双眼。半梦半醒间,他眼里还泛着淡淡的雾气,眼尾泛着一抹好看的薄红。   听到她的呼唤,王道容大脑仍沉浸在梦境之中,放空了好一会儿。他眼睫动了动,迷茫的眼珠子也跟着动了动,双眼这才一点点复归了清明。   视线一点点落在了她脸上,王道容静静地看着她,这一瞬间,竟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王郎君?”慕朝游又迟疑地喊了他一声。   眼前的少年这才回过神来,神情自然地问:“你回来了?”   ……一回家就看到王道容睡在自己家门口实在太诡异了。   慕朝游愣愣地问:“怎么睡在这儿?”   少年像没全醒,反应还有些迟钝。   王道容静了好一会儿,才动动眼睫,慢慢地说:“等你。”   慕朝游更迷糊了:“那怎么不去面馆找我?”   王道容轻轻摇首,嗓音温软,语速也很慢,很正经地说:“避嫌。”   这半个月里,慕朝游心里一直惦念着王道容的伤势,如今见他全须全尾地站在他面前,不由松了口气。   “进屋说话吧。”   进了屋,慕朝游转身给他倒了杯茶。   苦涩的茶水入口,眼前的少年动动眼睫,好像这才醒过神来。   慕朝游看他白嫩的脸蛋上那点呆呆的迷惘散去,这才捧着一杯茶,也在他对面坐下。问出这些天来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那日太过仓促,没来得及细问郎君的状况……”   “郎君可曾受伤?”   王道容:“……”   思绪一点点归笼,他大脑终于彻底清明,也记起了此行的目的。   那天他本来没受伤,慕朝游问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迟疑,又摇头,就是心存了几分让她误会的意思。   她果然担忧。   这一招很好用,虽然王道容自己也说不来好用在哪里。   并不妨碍他眼下再用一次。   他抿了唇瓣,正想开口说伤势,下一秒却隔空撞上了慕朝游的视线。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毫不掩饰焦灼和担忧之色。   王道容微一顿,忽又觉得兴味索然。   何必如此平白叫她担心误会,令她旧情难消,到时候又牵扯出许多事来。   王道容谨记着,同时也告诫自己。   今日来,只是为了给慕朝游一个交代的。   杀人、退婚。   短短几日,他的生活就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倒不会因此迁怒慕朝游觉得是因她而起。归根到底,走到眼下这个地步,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杀人也是他自己动的手,没人逼他。   这才是最让他心惊的地方。果然他从前预料得不错,和慕朝游在一起就是会带来无穷无尽的变数。   ——算了,给个交代之后,就这样不咸不淡地保持着距离罢。这也是他被王羡关禁闭的这段时间里一直惦念着要办的事儿。   话到嘴边改了口,只淡淡说:“没事。”   那天事出突然,慕朝游一直想当面跟王道容郑重道谢而不得。   回去之后,她总忍不住回想那天发生的一切。   越想心里越糊涂。   因为之前吃过一次苦头,她当然不会再自作多情以为王道容对自己别有情谊。   她如今实在摸不清楚王道容对自己到底是何态度,否则,她也好据此来调整自己的处事方式,他若觉得能做朋友,那她就跟他走近一些,他若想保持距离,那她就避得远远的。   这人分明在她家门口等了一下午,却在跟她说话时,言语间无不透露出与她两不相干,泾渭分明。   忽远忽近,实在难以捉摸。   慕朝游就算有心找个话题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王道容好像也当真只是过来给她个交代,好叫她安心的,略说了几句话,便起身要走。   他在她家门前足足等了一下午,说走的时候竟走得毫不犹豫。   慕朝游只好站起身一路送他到门前。   天快黑了。   临走前,王道容抬头看了眼天色。   怨气还在不断地往佛陀里汇聚。   若不出意外,建康城内早晚有一日会诞生出他想要的东西。   这一晚上,王道容都未曾回府。   待到第二日,风尘仆仆赶回府上,王道容忽然收到了一封信。   一封来自顾妙妃的信笺,信中邀请他明日一晤。   王道容也没同王羡说,只自己不动声色地收起了信笺。   他觉得见不见顾妙妃都是无所谓的。   她既然来了信,见一面,把话说清楚也无妨。   自打刘俭来过之后,王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他的禁足,隔日王道容就来到了约定的酒楼见到了顾妙妃。   顾妙妃不是一人来的,身边还跟着她手帕交,庐陵戴氏的女郎,戴灵宜。   顾妙妃一看到他,就一副极忐忑愧疚的模样。   “……阿耶的事,你别生气。”   王道容不太懂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仍是安慰说:“顾公也是关心你。”   顾妙妃揪着衣袖,露出个苦笑:“我知道,只是……只是,咱们到底缘浅了。”   她是喜欢王道容的,当顾锡跟她说婚事还是作罢了的时候,顾妙妃伤心遗憾了好几日。   但她又能如何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的婚事只能听命父母的安排。   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大胆将王道容约出来与他郑重地道个别。   顾妙妃一直在说,她唇角挂着淡淡的苦笑,怀念着幼时两个人第一次见面。   王羡第一次带着王道容来做客,小小的少年,穿着白衣,粉雕玉琢的。   当时他一个人在园子里玩耍,她看他好看,以为他是个小姑娘,好奇地跑到他跟前,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小的王道容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吭声,两丸玉珠般的眼底已经有了目空一切的矜傲。   她当时觉得,他真有意思。   顾妙妃说得很动情。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她到底说了什么,他其实一点儿都没听清。   倒是那个戴灵宜有些恨恨地瞪着他,一副为顾妙妃打抱不平的模样。   王道容平静地瞥了她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戴灵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得涨红了脸。   回去之后,看顾妙妃郁郁寡欢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依我看,不嫁他才是最好的!”   “在外面蓄妓养妾算什么好东西。”身为顾妙妃的闺中密友,戴灵宜也是听说过慕朝游这一号人物的。   顾妙妃:“你别瞎说,慕娘子和他不是这样的关系。”   戴灵宜的母亲就是建康出了名的悍妇,她父亲纳妾,她母亲提着菜刀一路追杀过去,享誉了整个建康。   母亲彪悍,也养出了个女儿斗牛似的个性。   戴灵宜骂道:“你傻啊,都住了那么长时间了,你真信他们之间没发生过一点事?我看他家是老早就想解了这门婚事了,怎么你父亲一上门他家就同意了?”   这一句正正戳中顾妙妃的心事,顾妙妃没吭声了。满脑子都想到刚刚和王道容见面时的那一幕,对于这门有缘无分的婚事,王道容表现出了出奇的冷静与淡漠。这让顾妙妃心里怎能没个疙瘩?   戴灵宜说:“不结就不结!就是实在是可恨!可恨我刚才没一杯茶泼到他脸上去!还有那个什么慕朝游,若是让我遇上了,我定要撕破她的脸给你出出气!”   至于为什么刚刚没这么干,当然是琅琊王氏地位超然,又怎是他们这些二三流的士族能招惹得起的。   刘俭也得了消息。   专门跑过来就为了王道容说这一句话,“退得好啊。”   “我看你和顾娘子就不是一路人,到时候成了亲也是怨偶。”   王道容冷淡应道:“这不是正合你心意?”   刘俭大笑了一声。   刘氏如今被半架上了保皇一脉,自然是乐见其成琅琊王氏与江东士族之间联不成这个婚。   别说联姻了,刘俭心道,只盼着打起来才好呢。   心情一好,刘俭大手一挥,又拉着王道容要去喝酒,“我请客。”   王道容:“谢蘅呢?”   刘俭:“嗐,袁夫人这些时日身子不爽快,他忙着在他娘跟前尽孝呢。”   谢蘅家中的情况,王道容也是知晓的。   他母亲当初生他难产,长大之后,他容貌酷肖其父,因而得父亲的喜爱,只是他爹越喜欢他,袁夫人便越厌恶他。   再后来他那个荒唐的父亲,南渡时倒是为了救谢蘅的性命惨死在了胡人刀剑之下,袁夫人孤儿寡母不容易,因此记恨上这个儿子,觉得他不祥,只偏宠他弟弟谢芜。   谢蘅也曾问过他们,这个世界上当真有不爱自己儿子的母亲吗?   前几日袁夫人受了风寒,就算母亲再不待见他,谢蘅还是得去母亲跟前奉药尽孝。   刘俭唏嘘:“当娘的不疼惜儿子也就算了,少不得又一番刁难!”   刘俭说起话来简直没完没了,王道容听得聒噪,不愿再听,转而打帘去看窗外的街景。   未曾想,马车刚到秦淮列肆,就在人群中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王道容微一顿,霎时就像被人施展了定身术。   刘俭这厢真自顾自说着呢,老半天没听到王道容回复他,心里纳闷,扭头一看,只见少年身形凝滞,半天都不动弹,那一双秀美的眼正一眨不眨,认真凝视着窗外,他目光一路追随着那一道身影,仿佛要瞧进心里去。   他跟着探头一看,奇道:“这不是慕朝游吗?”   只见慕朝游穿着件青衣,行走在人群中,也不知道要往何处去。   刘俭忍不住赞了一声:“这么久未见慕娘子,眼见着风姿愈发动人了!”   他是一直对慕朝游很有好感的。   因而得意忘形,未曾想一道视线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   目光赤裸而鲜明。   刘俭心里咯噔一声,才意识到不对,回眸正与王道容平静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少年双眼黝黑如沉水。   刘俭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你怎么这么看我?”   王道容知晓刘俭荒唐,素来是没个定性,一个月三十天里要动心二十八次,热情来得去得也快。因而在刘俭表现出对慕朝游的兴趣之后,他也未曾记挂在心。   然而,今日看来刘俭对慕朝游的兴趣,是否太过持久了?   王道容何其狡慧,之前未曾生疑,是因为不在乎,无情无爱,自然不曾关心过问,亦或者是强令自己无情无爱,不去关心,不去关注。   如今,时移世易,心境有了变化,慕朝游今日穿的什么衣裳,戴的什么首饰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此时,无数曾被他刻意忽略的疑点都从水面上浮现出来。   刘俭与女人相处,颇多浮浪之举,语气中这样的亲昵与赞赏是从未有过的。   他与慕朝游分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过许多的接触。   心里像陡然吞了一块嚼不烂,咽不下去的棉花。王道容强令自己忽略那股淡淡的异样,不适之感。   掀起眼皮,不动声色淡道:“无事,只是见你印堂发黑,不日之后必有灾殃,这段时日,毋近女色。”   刘俭:“……怎么说话的?”   王道容略抿了唇角,懒得再搭理他,只状似无意地抬手将帘子一拽。   只“啪”地一声。   刘俭眼前一黑。   车帘子被王道容放了下来,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刘俭:“哎哎你!!”   他正要去抢,王道容却快他一步,及时对车夫道:“烦请周翁再快一些,驶过这条街。”   接下来这一路,王道容都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刘俭与慕朝游的关系。   这些时日,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刘俭是如此,那谢蘅呢?   谢蘅与刘俭是全然不同的个性。   刘俭是表面荒唐,其为人却心软重情,不在乎士庶之分。   谢蘅是表面温润,却目空一切,眼高于顶,贫贱寒庶在他心底不过蝼蚁。   按理来说,他不该对慕朝游生出任何厌恶或者赞赏的情绪。   王道容淡垂下眼睫,努力掩去眼底的不解与内心的心潮起伏。   ……那谢蘅为何会对她抱有偏见,以至耿耿于怀? 第044章   其实这已不是王道容第一次驾车看到慕朝游。   他最近常看到她。   建康就那么大。   有时是马车路过秦淮列肆时瞧见她。   有时是在酒楼喝酒时, 不经意间瞥见她。   有时是在梦中瞧见她。   奇怪的是,每一回,他都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准确地定位到她的身影。   王道容以为, 那是因为慕朝游的后脑勺和其他人长得不太一样。   她脖子修长白皙,乌发如云一般压在肩头, 枕骨下面一点到脖颈的地方,有细碎乌黑的碎发, 很浓密,被太阳一照, 茸茸的。   发髻则黑黑的,圆圆的, 梳得很利落,只在颊侧垂落两绺。   她素日里喜欢穿青衣, 那种雨后远山一般的青, 或是初春青草萌芽时的青, 很素淡的颜色但她穿着行走在人群中时却尤为引人注目, 像一抹青青的风。   有一就有二, 自从意识到她的频繁出现以来。王道容发现, 他撞见慕朝游的频率更高了。   高到,他甚至有些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故意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有一次,他驾着车正好遇到撞了个正着。   慕朝游也看到了他,她那一双清冽的眼露出惊愕的表情。   他们两个人寒暄了几句。   回去的路上,王道容一直在想那双眼。   清澈得像透明的琉璃, 似乎能照见他心中所有幽微的念头。   接下来, 王道容有意绕过了这条道。   -   邓浑等人的死,果如王道容所保证的那样, 没有影响到慕朝游分毫。她店里的生意也渐渐回暖过来。   眼看生意逐渐走上正轨,之前盘算着的找个帮工的事也被提上日程。   为此,慕朝游特地跑了一趟建康的伢市。   卖儿鬻女,触目惊心,多少抛家弃地,千里迢迢渡江而来的流民,失去田地之后在建康无以为生,只能出卖自己的人身自由。   慕朝游越看心情越沉重。每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民背后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她雇了这一个,雇不了那一个。   挑了一大圈儿,慕朝游最终挑了个名叫阿雉的小姑娘和一个姓吕的师傅。   吕师傅之前就是厨子,中原战乱,不得已拖家带口跑到建康来,一时找不到什么活计干,家里又有妻子和两个女儿要养。   阿雉是家里还有弟弟妹妹,父母实在是养不活了,小小年纪就出来做工,找不到活计就只能卖身,好歹三个都能活。   老吕基本上不用慕朝游费心的,抄起漏勺就能上工,生得又高大健壮,拉出去一看颇能唬人。   阿雉很乖,性格内向,基本不敢抬头看人,但什么都愿意学,慕朝游就放手让她跟在老吕身边学,将来有个一技之长说不定也能出去当个厨娘。   阿雉年纪太小,慕朝游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打烊之后要亲自把她送回家里她才安心。   只是这样一来一回她回去得就晚了。   慕朝游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路上要是碰到个把行鬼,她自己能对付。这一日,将阿雉送回之后,她总疑心店门没关妥当,就这样又多跑了一趟店里。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这些时日建康的阴气愈发浓郁了,远处鬼物的啸叫彻夜不停,阴气如野马一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肆意奔腾,汇聚成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墨块。   人一旦走入夜色,整个人就像化在了里面似的。   街角灯笼被风吹得哗哗响,将苍白的雾气摇曳成一道道细长的影子,乍一看就像是前来索命的白无常。   才下台阶,冰凉的雾气就漫过肌肤,慕朝游不禁打了个寒噤,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地行走在路上。快到佛陀里时,忽然被一道微弱的呻-吟吸引了注意,街上早就没了人影,这一声呻吟来得突兀。   慕朝游下意识地就怀疑是不是有人遇上了行鬼。   救人如救火。   心念电转间,她也没多想,捏紧了袖中的符箓,转身朝着呻-吟的方向走去。   大雾遮蔽了视线,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只依稀能看见街边好像倒了个人。   慕朝游将灯打高,灯火照亮那人的容貌,也照亮了她脸上掩饰不了的惊讶。   这倒在地上的人她是认识的,竟然是谢蘅!!   少年如一滩烂泥一般倒在地上,双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浑身上下还冒着一股浓重的酒气。   ……是醉倒在这儿了?   慕朝游怔了一下,这些世家子也太不靠谱了。   她放下灯,想把人从地上拽起来。   “谢郎君?”   “谢郎君?”   谢蘅眉头皱得紧紧的,嘴里发出含糊的声响。他生得高大,慕朝游拽了几下没拽动,犹豫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脸。   就在她的手将将触碰到他脸颊的那一刻,少年忽然猛地睁开眼,一双冷淡乌黑的眼直直地攫住了她的视线。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谢郎君?”   谢蘅神志还有些昏蒙蒙的,阖上眼,又睁开。   见慕朝游好奇地望着他,想来不是他错觉,不由皱紧了眉,“是你?”   慕朝游:“郎君怎地一个人醉卧路边?”   谢蘅没吭声。   慕朝游也没多有多想,她起身捡起灯笼,举目四望了下夜色。   她记得大名鼎鼎的陈郡谢氏都聚居在秦淮河南,靠近朱雀桥的乌衣巷附近。   但乌衣巷里这里还有一截的脚程,离面馆也有些远了。   这样浓的阴气便是她也不敢再四处走动了。   慕朝游犹豫了半晌,方才开了口:“天色这样晚了,街上还有行鬼四处走动,我家就在附近,若郎君不嫌弃,不如权去我家歇歇脚避一避吧。”   她知道她这话足够离经叛道。   话已出口,谢蘅一双眼微微睁大了点,震愕又迷惘地瞧着她。   眼前的少年好像误会了什么,谢蘅望着她,眼底的震愕渐渐散去,转而浮现出淡淡的警惕与厌恶之色,抿紧了唇,冷冷地道了声,“多谢娘子好意,不必。”   慕朝游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该不会以为她别有有心吧?   这真的是凭空飞来好大一口黑锅。   “你误会了,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慕朝游斟酌着。   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跟一个古代人解释事急从权,紧急避险的道理,“只是这里离谢府与我那间面馆都有些距离,街上到处都是游荡的行鬼,郎君若不找个抓紧找个栖身之所,难道是想被行鬼撕成碎片吗?”   可今日醉酒的谢蘅和往日里的谢蘅似乎不太一样,她好言相劝,少年眼睫一动,慢吞吞的睇了她一眼,眼里陡然泛出一点冷淡与讥诮的光,将世家子的傲慢表现得淋漓尽致。   仍时作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   “不必。”   他这恶意来得没头没脑的,慕朝游怔了一怔,权当他是喝醉了酒,脑子不清醒,耐着性子又劝了一遍。   谢蘅非但不买她的账,口气显而易见地又冷落了几分。   皱着眉固执己见地说:“不必,我说不必就不必。”   “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不劳你费这个心神。娘子与其在我身上费这个力气,不如多在王家人身上用用心。”   说完,少年冷冷地撑着身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转身就要走。   慕朝游被他没头没脑地冲了一顿,整个人都懵在了原地。   ……他平日里脾气不是不错吗?今日发的什么酒疯?   俗话说泥人也有三分的气性,她好言相劝,谢蘅非但不听,言辞间还多有冲撞,慕朝游抿了抿唇,望着谢蘅离去的身影,内心也有几分窝火。   可难道她真要看着一个大活人去送死吗?   _   头痛得厉害。   谢蘅用力闭了闭眼,想要缓解直冲脑门的酒气,只可惜收效甚微。   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母亲嫌恶的神色。   她卧病在床,他好心端了药过去伺候,她却打翻了碗高声叫他滚。   谢蘅没忍住站起身大声反驳说:“哪怕您讨厌儿子,您生了病,儿子在您跟前尽孝又有什么错呢?!”   袁夫人冷冷地说:“若不是你这个灾星克我,我今日也不至于病这一场!”   她厌恶地看他一眼,“你少在我跟前待着,我还能多活几年!”   他忍无可忍夺门而出,正巧撞上弟弟谢芜忧心忡忡的神情。   他看了谢芜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身后传来谢芜柔和的嗓音,他无奈地说:“阿母与阿兄置气,阿兄这两天担心您担心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袁夫人:“我管他的吃睡,你看看!我不过说他两句他就要摔门!”   他浑身发冷,一口气跑出了家门,跑到了街上,不知何处可去。就只好去酒肆喝酒,沿街买醉,不知不觉间,就失去了意识,醉倒在了路边。   再然后就看到了慕朝游。   慕朝游。   她举着一盏灯关切地望着他。   但知道她在王道容和王羡父子二人间游走时,他对她就只有警惕。   谢蘅想不明白,怎么刘俭也为她着了迷。   不过一个卑贱的庶民,到底有什么魅力?   行鬼?   谢蘅又想起慕朝游方才的话来,抿了唇角,像只无头苍蝇一样赌气在黑夜里乱撞。   死了才好呢。   死了正好趁了他母亲的心意,眼不见心不烦——   下一秒,只听“吼——”地一声鬼叫,无边的黑夜里猛然蹿出几道快如闪电的鬼影出来!   谢蘅猛地剎住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   不过一剎那的功夫,几个面貌丑陋的鬼物已将他团团围住。   谢蘅脊背上的冷汗一下子浸透了衣裳,酒意霎时清醒了大半!   他是懂剑术的。   可今日他是跑出的家门,走得太急,连个仆役都没带。   两手空空,手无寸铁。   心念电转间,为首的那个鬼物就已经发动了攻击!   谢蘅从前也跟鬼物打过交道,不知是不是这段时日以来建康的阴气太过浓郁之故,鬼物得了滋养,脱去了往日的笨重迟滞,动作更为敏捷。   谢蘅仓促间匆匆躲过前一只,第二只又朝他杀了过来。   他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目光飞快地四下睃巡了一圈儿,离他最近的可用的兵器也不过是附近店铺门前的挡板。   正当他心急如焚之际,猛地里一声剑啸,一道剑光竟如白练一般横空飞来!   少女眉眼冷峻,挺剑刺破鬼物绵密不绝的攻势,如神兵天降一般挡在了他面前。   谢蘅一怔:“你——”   嗓音却哑了。   慕朝游没搭理他,专心致志地应付着面前的鬼物。   她一手剑光连点,一手从袖中震出了一沓的符箓。   但闻轰隆隆几声,几道雷火从天而降,奔空而走,耀眼的雷芒将漆黑的街道霎时照亮,犹如白昼。   离她最近的那只鬼物惨啸了一声,转瞬之间化成了飞灰。   有鬼物转身要逃,慕朝游唇瓣微一抽动,手腕翻转,剑尖上撩,狠狠地朝它眼珠扎了进去。   漆黑的污血尽数都溅上了二人的面皮。   谢蘅眼睛莫名一痛,眼睁睁看着慕朝游一直将剑刃捅进它脑子里搅了几搅。   谢蘅头跟着眼睛也一起痛起来。   他动了动唇怔怔地迎向慕朝游的视线。   还未消散的蓝色雷芒如小蛇一般在她眼底游走,漫天的骨灰飞掠过她的裙摆发梢。   少女将眉头狠狠一皱,忽然抬起手,一剑将鲜血脑浆淋漓的剑锋横亘在他脖颈前!   威胁说:“走不走?!”   谢蘅:“……”   他还未回过神来,慕朝游便冷冷地收了剑,拽起他胳膊,转身就跑。   ——不回去救人,难道看一个大活人去送死吗?   ——喝了那么多酒,脑子都不清醒了,她和一个酒鬼计较什么?   谢蘅想,自己的脑子确实不清醒了,否则他怎么会和慕朝游一路沿街狂奔呢?   他的思绪近乎停滞,迈出的每一步完全是遵循着身体的本能。   慕朝游一边应付着身后死咬不放的鬼物,一边拽着谢蘅飞快地冲进了佛陀里的家门,回身拉紧了门栓,将这些不速之客统统拒之门外。   她家门前被她悬挂以桃木,镇之以符箓,又比着道书照葫芦画瓢排下阵法,回到家里基本上不必再担心了。   慕朝游松了口气,方才奔跑得太急,她发髻散乱了大半。   一抬手,干脆拔掉了发簪,一头长发霎时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披散在肩头。   这才抽空瞥了那边呆若木鸡的谢家子一眼。   “喂——”她心里憋着一团火气,忍不住皱了皱眉,言辞多少也有些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的不客气,“你——”   慕朝游忍气吞声,一脸晦气地站着,指腹抹去了脸上的血痕,灯火照亮了她的眉眼,她肩上的发如绸缎般乌润有光,杏眼冷冷的,面色说不上多友善。   谢蘅喉结不自觉动了动,咽下了一口干涩的唾液。   -   “水缸在那边。”指着院墙底下那一只大水缸,慕朝游说完便转身一迳往屋里走去。   谢蘅正愣着。急速的奔跑让他原本酒意上涌的大脑清醒了一大半。   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所做作为,谢蘅柔和的俏脸霎时一白,涌出一股强烈的愧疚与羞愤之情来。   ……他、他方才都做了些什么?!   没一会儿,慕朝游拿了条干净的手巾出来,远远地丢给他,语气仍有些生硬地说:“自己去那边擦洗。”   见慕朝游又要走,谢蘅急切地咽了口唾液,“那个……我……”   慕朝游停下脚步。   谢蘅长这么大,何时有过这样狼狈与人道歉的时候,少年俏脸颓白,心里像打翻了个五味瓶,一闭眼,一鼓作气说:“我刚刚喝醉了酒,脑子不清醒,若是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不是我的本意,在这里跟女郎道歉。”   慕朝游一双眼黑凉凉的,像冷泉下浸润着的黑橄榄。   她不偏不倚地瞧过去,见他神态羞窘,她内心的气闷这才稍稍散去。   “我也没打算跟个酒鬼计较。”慕朝游语气和缓,“喏,水缸就在那边,都是干净的,你自己擦洗擦洗,清醒一下吧。”   说完,又打帘往屋里去。   谢蘅一愣。   就这样??   她就是这样的反应?   到底是自知理亏,又寄人篱下,哪里再敢吭声!   谢蘅有些委委屈屈地拿了手巾,贴着边乖乖蹭到了水缸旁边。   那大水缸黑黝黝的,像怪物张开的兽口,又离墙近,隔着一道围墙就是鬼哭狼嚎。   谢蘅听得心惊肉跳,但他素来喜净,只好硬着头皮,用水打湿了帕子,一点点擦干净脸上的血污。   也不知这些鬼物到底死了多久,谢蘅只觉自己浑身上下臭不可闻,想洗个热水澡而不得,心里煎熬得很。   隔了好一会儿,慕朝游才换上了身干净的衣服,走出来,因为在家里,她一头黑发随意地在脑后挽了个高马尾。   灯火柔漾着,素面朝天的模样更显出几分洗净铅华的清丽美。   谢蘅人在外面,慕朝游不好洗澡,只得打了盆水在屋里略作了擦洗。擦了半天,那一腔的气闷也渐渐烟消云散了。   好歹之前谢蘅也替她说过话,开业那日还曾和刘俭一道儿过来送过贺仪。   他喝醉了酒,脑子不清醒,她和他计较什么呢?想开了,她甚至还好心地将客房收拾了出来,回厨下煮了一锅热茶,叫谢蘅来喝。   “那边是客房。”   慕朝游好脾气地说,“郎君若不嫌弃,今夜不妨在客房里凑合一晚。”   谢蘅捧着热茶,先是惊讶于这茶水的不同寻常,听闻这话,他面上微露犹豫之色,“这……是不是不太好?”   孤男寡女,他怎好就这样住到人家家里去?   慕朝游早料到会有此问,想了想,顺手一指活花屏下的胡床,话说得十分委婉客气,“若郎君想在院中赏月倒也无妨的。”   谢蘅转头看到活花屏,也不免为这巧思怔了一怔。   慕朝游只是与他商量,并不强求,他不肯住进客房里去,她辄作罢。   谢蘅久不回答,她耐着性子又追问了一遍:“郎君以为如何?”   谢蘅猛然回过神来,瞧见慕朝游坐得不远不近,神情不咸不淡,语气不冷不热,姿态不卑不亢。他耳畔忍不住嗡嗡作响。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老实说,自从知晓慕朝游在王羡父子间周旋时,他心里是存了几分轻蔑与警惕的。   再看到刘俭也为她着迷,谢蘅心里更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不解来。   他见惯了这样的女人,从来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无利不起早,没个真心可言。   与慕朝游相处时,谢蘅也在提防着她将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来。   如今看她明显客气疏远的态度,谢蘅反倒浑身都觉得不舒服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   她都在王羡父子与刘俭中间周旋了,为何对他是这副姿态?   难道她没看上他?   难道他还不如刘俭?   简直晴天霹雳!   谢蘅想到这里面色都白了!连慕朝游问他什么他都没听清。   直到慕朝游又问了一遍,谢蘅这回听清楚了,这是要他睡院子!   虽说是他自己觉得睡客房不太妥当,但她如此轻易地就接受了他的拒绝,他更难受了。   “这样倒也好。”少年强颜欢笑着附和说。   慕朝游此时又累又困,只想赶紧将谢蘅安排下来,   自然不知晓这个看上去岁月静好的少年内心戏到底有多丰富。   “虽然入了夏,夜里风还是凉,我再为郎君拿一床薄被吧。”   谢蘅:“……”更心酸了。   另一边,谢蘅的失踪还是在谢府引起了小小的一番风波。   袁夫人素来是不担心的。   谢蘅日日与刘俭厮混在一处,她早就有了怨言,对谢芜说:“不知道又去哪里鬼混了,你等着吧,第二天就又一身酒气地回来了!”   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谢芜哪里放得下心,硬着头皮带了十几个护卫一路杀到了王氏府,把刚准备入睡的王道容给叫了起来。   “王郎救救我阿兄吧!”   王道容倒是没有任何被打搅的不悦,只是问:“他与刘俭不在一处?”   谢芜无奈说:“着人问过了,不在,否则芜又怎会深夜来麻烦王郎。”   王道容穿衣的同时偏头想了想,道了声:“知道了。”   “我这就去外面瞧一瞧,你就待在这里不要乱走,若有消息,我会回来通知你。”   谢芜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   说完,王道容便打灯出了门,先是去了谢蘅平日里爱去的几个酒肆,前两个没找着人,到第三个的时候,店主人说是见着人过了朱雀桥,一路往南走了。   王道容沿着街边找了一圈儿,先是拾到了谢蘅的玉佩,再往前一路上有打斗的痕迹和血迹,他那双阴阳眼无需动用灰坛现迹之法,就能清楚地看见远方延伸出的一连串凌乱的鬼脚印。   ……这个方向,是往佛陀里去的。   王道容起先倒也没多想,只想着待会儿或许可以去敲开她家家门,再嘱咐她一遍。   慕朝游是夜猫子,他记得很清楚。   但当他跟着鬼脚印一路追到她家门前时,王道容这时才隐约觉察出不对来。   她门前仍有三两只不死心的鬼物在游荡。   王道容静静地看了那几只鬼物一眼,挨个一剑刺死了,提着还在滴血的长剑,敲响了院门。   他这时心里已经隐约有了预感。   门开了,是谢蘅开的门。   门开的剎那间,王道容清楚地看到了谢蘅眼里的震愕之色。   也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平静如刀锋沃雪般的嗓音,“你怎么在这儿?” 第045章   谢蘅整个人都个懵了!   王道容没问他, 他都要问王道容。   “芳之?你怎么在这儿?!”   王道容没立即回复他,而是提着剑一步跨进了院门。   正在这时,慕朝游也听到了屋外的动静, 匆忙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待看清院中那个静立着的白衣少年时, 她内心的惊讶不比谢蘅要轻。   王道容乌发白衣,修鼻薄唇, 倒提着一柄染血的长剑站在院子正中央,她撞入一双乌沉的双眼。   “王郎君?”   王道容的目光安安静静地在她脸上睃巡了一圈儿。   她素白的脸上, 微露出淡淡的惊讶,乌发只松松垮垮地挽起了个马尾, 如云般坠在脑后,穿得也单薄宽松, 是一副准备就寝时的闲适装扮。   他又看向谢蘅。   少年神情有点儿复杂,面上还残存着淡淡的薄红, 衣衫不整, 容色狼狈。乍见慕朝游从屋里走出来, 视线竟有些躲躲闪闪的, 不敢看她。   ……就好像他才是那个突如其来的, 不速之客。王道容看了一会儿, 这才开了口,目光不离慕朝游,却是对谢蘅说的:“你今日和袁夫人争执之后离家出走,夤夜未归,阿芜担心你的安危, 特来托我寻你。”   谢蘅猛然回神:“阿芜?”   他跟生母虽然像上辈子修来的仇人。但对于这个弟弟, 谢蘅还是格外关切的,忍不住忧心忡忡地追问, “阿芜没事吧?!他来的路上可曾受伤?”   王道容垂眸收回视线:“没事,我让他在我家里等我。”   “你和慕娘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问得有些莫名。   王道容顿了一下,又风轻云淡地补充了一句,“她救了你?”   没等谢蘅开口,慕朝游先松了口气,她正愁怎么安置这个世家子弟。   “我今天打烊之后正准备回家,路上看到他醉死在路边。”   她指指谢蘅,“附近又有鬼物虎视眈眈,只好把人带了回来。”   想到自己之前的窘态,谢蘅脸微微红了红。   王道容看了他一眼,收回了视线。   慕朝游浑然不觉,只如释负重地说;“正好你来了,可以把他带走了。”   王道容点点头,浑然一副谢蘅兄长的模样:“多谢你代为照拂。”   松了一口气的又何止是慕朝游!   王道容不来,谢蘅实在无法想象他跟慕朝游孤男寡女像什么话,而且,而且她还和王道容父子……   谢蘅心神一凛,忍不住瞥了一眼王道容的神情。   少年面色姣好秀美,容色很沉静。   ……他难道都不曾介怀的?   谢蘅不住蹙了眉头,亦或者,慕朝游在他们父子眼中便等同于玩物?他心里不知为何又感到一阵浅淡的不适来。   他虽厌恶父亲身边那些女子,心里也知晓罪不在她们,不过是男人动动手就能决定生死的玩物,又有何自主可言呢。   谢蘅瞧着她们就像是瞧着朝生暮死的蚊虫,既讨厌又可悲。   正在这时,王道容倏忽侧头对谢蘅说:“你可还记得我对你说了什么?”   他嗓音本清润如玉,夜里听着更觉得凉丝丝的。   谢蘅心中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王道容恍若未觉,续道:“美酒难得,但凡事适可而止,贪杯反成负累。”   “你如今也已加冠,却还是一副顽童做派,枉你还是做兄长的,长兄不能言为则行为范,怎地反叫阿弟挂心?”   “芳之!芳之!”慕朝游还远远地看着,饶是谢蘅也忍不住连连苦笑求饶,“是我错了,但外人面前,你总要给我几分面子!”   王道容淡淡瞥他一眼。   谢蘅:“……”是在问他还有面子这个东西是吧?   王道容转过脸去,他确实不像心存芥蒂的模样,但不知为何却没有上前,只遥遥与慕朝游保持了几丈之遥的距离,朝她行了个礼,道了个谢。   “今日多亏娘子出手相助救他性命,他阿弟还在家中等候,子若我先带走了。”   “日后必定令他登门道谢。”   慕朝游这个时候只有解决了一桩麻烦的庆幸,也没多想,“郎君,请。”   这一夜可算累得够呛!   谢芜见王道容把谢蘅平安无恙地拎了回来,感激得不知怎样才好。   王道容一边把谢蘅丢给他弟弟,一边说:“已经三更了,外面不安全,你们兄弟二人今日就暂时在我家中歇下吧,我着人去给袁夫人送信。”   谢芜又是一番的感激。   待王道容走了,忍不住向谢蘅埋怨说:“我知道阿兄你心里苦闷,可如今城里这么凶险,你若有个三长两短,留我一个人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谢芜捧着谢蘅的手说:“你总是阿母不爱你,可是你还有我啊!难道我就不是你弟弟了吗?”   谢蘅看着弟弟气急伤心的模样,眼眶一热,“下次不会了。”   兄弟二人说了一会儿交心的话,谢芜沉沉睡了过去,谢蘅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他一闭上眼,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颈前仿佛还残留着那一抹惊心的凉意,渗透了肌肤,渗入了骨血,牵动他一颗心砰砰乱跳。   一晃神的功夫,又是慕朝游站在灯下,披散着头发蹙眉冷眼的表情。   这种感觉实在不太好。   谢蘅发誓自己对慕朝游并无任何多余的想法。   但还是有种觊觎兄弟女人的负罪感。   尤其是,他今晚睡的还是他王家的床,盖的他王家的被……   翻过身,叹了口气,阖上眼。   算了算了,睡吧。   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想了。   另一头,眼看着王道容全须全尾地将人带走了,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忙活了一晚上,不洗个澡睡觉实在有点儿别扭。   这两人一走,慕朝游立马就给自己烧了一锅热水,洗过澡,绞干了头发,这才安心睡去。   第二天天亮,谢蘅和谢芜还没起呢,刘俭就又驾着马车冲到了王氏府,把连同王道容在内的他们三个一起拽了起来。   “我今早找你喝酒,袁夫人说你一夜未归?”   “还把阿芜也拖下了水?嘿,”刘俭击掌笑说,“你不知道你娘那张脸黑的……”   大早上被吵醒,谢蘅没有生气,只有困惑。实在想不通刘俭整日风风火火,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到底是哪儿来的这般精力?   又是从哪儿得到的那么多消息。   王道容知道他是夏氏皇室的耳报神,并不意外。   谢蘅昨夜没睡好顶了双大大的黑眼前,面色颓白,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看得刘俭捧着他的脸,心疼得直喊,“可怜见的。”   王道容那两个女婢菘蓝和青雀过来奉了茶,这才得空叙说昨夜谢蘅到底历经了何事。   “又是慕娘子相助?”刘俭一讶。   谢芜听得一阵后怕,不免问:“子丰阿兄你也认得这位慕娘子?”   刘俭来了兴致,将双腿长伸,大喇喇地坐在榻上笑说,“这位慕娘子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谢芜笑道:“能得子丰阿兄如此夸赞的,定然是个美人了。”   刘俭便将之前与慕朝游的事都说了。   谢芜叹了口气,“如此说来,这位女郎当真是个隽妙的人物。这市井之中当真还有这样的女郎不成?”   刘俭:“有没有你问问你阿兄不就得了,对吧?子若?”   “这慕娘子是不是个隽妙人物?”   或许是昨夜没睡好,今日一早谢蘅这一颗心就七上八下地到处乱跳,哪里料到刘俭会突然点他。   而且问的还是他如今最怕人问到的慕朝游。   谢蘅心口漏跳了一拍,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强烈的抵触心理来,想要反驳。   可说救命恩人的不是实在不好,更显蹊跷。   便动了动唇角,扯出一抹笑颜来。   所幸谢芜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扭脸问谢蘅,“阿兄,这女郎救了你的性命,咱们可要登门道谢才是。”   谢蘅勉强笑笑:“这是自然。”   他们聊得热火朝天,王道容也不出言打搅他们,只是听,他眼睫动了动,半边身子都浸润在清丽的日光里。   心里生出一股淡淡的不解甚至荒诞来。   ……刘俭与谢蘅。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这两个朋友,是何时与慕朝游这样亲昵的呢?   一说起有关慕朝游的事来,刘俭简直眉飞色舞,没完没了,“你是不晓得她那个食肆,我竟不知道开个面馆还有这样多的花样!”   少年兴致昂扬,乌黑的眼珠里闪烁着不加掩饰的新奇与赞赏之意。   谢芜被他感染,听得也忍不住笑起来。   谢蘅的神情则更加耐人寻味多了,一时认真侧耳聆听,一时要笑,待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又强压下来。   每个人的反应,一样不落,都被王道容尽入了眼底。   待到三个人叽里咕噜终于说够了,王道容这才亲自起身送谢蘅谢芜两兄弟回府。   在谢府被袁夫人留下,多盘桓了一会儿,好不容易脱身,王道容的车架在路经秦淮河附近时,竟又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王道容微抿了薄唇,乌青色的眼底掠过一抹浓得化不开的困惑不解来。   为何,他总在人群中三番两次巧遇慕朝游呢?   难道这便是沙门所言的“缘”?   他手指撩着车帘,看得专注。   远远地,慕朝游就意识到了一道鲜明的目光。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   视线正巧和王道容春水静好的双眼撞了个正着。   -   若说穿越到古代之后有什么好处,慕朝游一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她的生物钟得到了合理的调整。   昨天虽然这一夜兵荒马乱的,累得够呛,第二天慕朝游还是一早便醒了过来。   因着要早起上班,早饭她是必定要吃的,不比从前那样有一顿吃一顿。   老吕和阿雉养家糊口不容易,慕朝游干脆是两餐全包,日日一早去附近食肆,替大家踅摸点儿吃的,不拒什么糕饼。   此时她手里正提着三份羊肉烧饼,怔怔地隔着人潮与王道容四目相望。   少年皙白的手指扶着车帘,露着半张清秀通雅的脸,隔着静默又喧闹的人潮,安静地将她瞧着。   如果忽略她手上油润润的烧饼的话,的确是一副罗曼蒂克的画面。   昨天晚上再见过面,今早对上了眼要再装看不见明显不太合适,慕朝游迟疑了一下,主动走上前搭话,“王郎君。”   王道容颔首为礼:“慕娘子。”   他态度不咸不淡的,慕朝游摸不清楚他的态度,想了想,主动启了个话头,“昨夜郎君与谢郎君走得仓促,未曾细问,不知谢郎君如何了?”   王道容静静瞧着她,黑白分明的双眼黑得像墨,白得像雪:“容竟不知娘子对子若如此关切。”   ……这话怎么说得怪怪的?   慕朝游皱皱鼻子意识到一点古怪,但没深究,只是解释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王道容嗓音在暖风中显得静好,“子若受了点惊吓,一夜没睡好,今早容已经将他送回府上。”   慕朝游一讶。   谢蘅风姿秀彻,琼林玉树般的模样,胆子竟然这么小?   都是朋友,从昨晚起,王道容不替他遮掩也就算了,怎么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他的? 第046章   正当慕朝游偷偷腹诽王道容不做人之际。   少年眉眼清清淡淡, 倏然没头没脑地多问一句,“倘若是容醉倒路边,娘子可愿出手相助?”   这话问得余韵悠长, 似有百转千回之意。   慕朝游愣了一下, “这是自然。”   王道容没再说话:“……”光看他的神情也看不出来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总归是不再执着于此。   而是就昨日之事同她道了一回谢,慕朝游忙说不用, 又是一番拉扯之后,她隐约觉察到眼前的少年眉眼静淡, 若有心事。   “郎君是有心事吗?”   王道容回过神来,微微摇首, “容只是——心存不解。”   慕朝游:“郎君有何不解之处?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容内心的疑惑恰与娘子有关。”   慕朝游一怔之下,对上王道容直直望过来的两道平静视线。   “为何这建康城这样大, 容却总是三番两次巧遇娘子呢?”   慕朝游整个人也糊涂了,哪里料得到王道容脑子里想的是这个问题。   为什么?   他们之间有缘?   不, 重点应该是王道容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少年灵巧多思, 说话又总爱说一半藏一半, 慕朝游不得不怀疑他言语里的深意。   ……他是在暗示什么?   她心漏跳了一拍, 难不成误以为每一次的巧遇都是她有意为之?   抬起头, 王道容正静望着她, 神情专注,似乎在等一个她的回答。   慕朝游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可信。   王道容性敏,之前便瞧出来了她的恋慕之情,快刀斩乱麻地给她发了张好人卡。   他性敏,她自尊, 不论如何都不想被他再误会对他旧情难忘。   慕朝游想了想, 解释说:“建康虽大,但也就属秦淮列肆最为热闹, 我面馆也在附近不远处,郎君所处氏族又多聚居乌衣巷附近,若是遇不上,那才叫人困惑呢。”   王道容没有吭声,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慕朝游怕他误会在前,因此又寒暄了几句之后,便随便找了个由头匆匆与他作别了。   在这之后,慕朝游外出办事时又路遇了王道容车架几次。   王家煊赫,马车也富丽堂皇,慕朝游认得王道容车幔一角常绣兰草。   王道容仍是每一次总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准确地捕捉到慕朝游的身影。   慕朝游哪敢再让他误会,就在两个人目光即将撞上的剎那间,她迅速使出了下班遇到同事而不想social的精彩的演技——装作被某一个方向并不存在的动静吸引,故作好奇地张望了过去。   王道容:“……”   眼角余光瞥见王道容垂着眼,神情淡静,若有所思,似乎也未曾注意到她,她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马车比行人总有优势。   再之后远远地瞥见慕朝游,王道容便叫车夫绕道而行。   阿笪也看到了慕朝游,不解问,“郎君不去跟慕娘子打个招呼吗?”   王道容便说:“今日尚与沈家人有约,无暇耽搁。”   江东豪门,除却顾陆朱张四姓,首推周沈。   沈家的沈士与大将军走得近,是大将军的参军,他与顾妙妃之间婚事作罢之后,大将军十分关切,说是沈家有个女儿正是二八年华,娴雅动人,可堪良配。   当然他今日不是去见沈氏女的,是去见她兄长沈络。   早在与顾家婚约作罢之前,王道容就淡了娶亲生子的心思,至少这一两年之内他都不作此想。   他虽无意求娶沈氏女,但总要给大将军一个面子。   来之前王道容便知晓这沈络是个极为谦逊谨慎的礼法人,只要略作狂态,两相看不上,也好有个交代。   阿笪却在这时叫起来,“咦!郎君快看!是刘郎君!”   王道容闻声抬眸。   也不知刘俭是何时出现的,大变活人一般突然站到了慕朝游面前,两个人正站在路边说话。   隔得远了,王道容也听不清二人都在说些什么,只依稀看到刘俭脸上有笑。   王道容的目光不由静攫住了慕朝游,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她侧身相对着,看不清神情,但侧脸轮廓姣好,乌发垂落两腮,便不是在笑,气态也温稳舒展。   王道容看得入了神,阿笪问:“郎君?”   “郎君?”   “咱们现在还去见沈家人吗?”   王道容一言不发,强令自己收拢心神,垂眸说:“走罢。”   只是席上他的思绪却总是忍不住围绕着刘俭与慕朝游打转,他听不清沈络到底说了些什么。   王道容一边望着对桌的沈络,脑子里却在想。   ……何时起,她竟与他身边的人这样熟悉了呢?   是了。   她好像就有这样的魅力,不管是阿笪还是小婵,她身边的仆役跟她相处久了都会喜欢她。   那刘子丰……?   想到这里,王道容淡抿了薄唇,倏忽站了起来。   倏地觉得自己提防了这个,又要提防那个实在有点儿可笑。   沈络被他吓了一跳:“王郎?!”   王道容说:“抱歉,容略感不适。”   沈络一愣,关切问:“郎君无恙吧?”   王道容平静说:“头有些胀痛,眼前也有些发黑。”   “恕容不得相陪了。”   沈络:“……”   他正茫然着,王道容便朝他礼别了,全程几乎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   自从慕朝游开了这家面馆之后,刘俭喝多了酒,常来她店里吃碗面条,喝点饮子醒醒神。   慕朝游做的饮子花样百出,便是刘俭这种嗜酒如命的也爱喝得紧。   毕竟现代花里胡哨的奶茶喝多了,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了。   正巧路上遇到了,刘俭就笑着问慕朝游,店里可还有杨梅饮了。   如今杨梅正熟,是喝杨梅饮的时候。   慕朝游知道他爱喝这个,说:“昨日刚到的杨梅,正新鲜,你现在过去,阿雉就在店里。”   刘俭笑道:“可俭怎么觉得娘子亲手做的杨梅饮要比阿雉做得好喝一些?”   慕朝游早就习惯了这人的满嘴跑马,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淡定道:“没办法,店里油快用完了,总得有人跑这一趟。”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慕朝游当然不会只买点油就回,少不得要四处转转,查缺补漏。   陆陆续续买了点儿零零散散的必要之物,这才租了一辆牛车往回赶。   马车还未到面馆,王道容便瞧见了慕朝游,而慕朝游几乎也在瞬间瞧见了他的车架。   一怔之后,她第一反应便是避开。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将她的唯恐不及尽收眼底,心里霎时弥漫起一阵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偏头想了想。   扭脸叫阿笪换一条仍可绕行到面馆的便捷小路,确保能在慕朝游到达前及时截住她的去路。   看着王道容的车架远去,慕朝游微微松了口气,只当他是没看到自己。   然而就在牛车即将行进到面馆时,王道容的车架竟又如幽魂一般出现在她面前,并且这一次,马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车帘半别,露出车内的人影。   王道容眉睫低垂,静坐在车内,细白的手指半搁在膝上。   他一袭白纱裹身,乌发半挽一支玉簪花花簪,一双眼黝黑冷清,渊月沉珠,湛然莹澈,主动出言向她问好。   他语气不疾不徐,冷清清如碎玉乱珠,“慕娘子。”   下颌扬起一个矜持的弧度来,“巧遇。”   慕朝游被猛地堵了个进退不得,不好再故作不察,只得说:“王郎君,你怎会在此?”   王道容望进慕朝游的眼里。   她乌黑的眼仁中清楚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他一颗心霎时安稳了许多,语气也不知不觉轻柔了一些:“大抵上是因为有缘吧。”   可能是因为前几次相逢故作不相识,她心虚在前,一时间竟不知要怎么接他这个话。   偏偏王道容哪壶不开提哪壶。   忽问道:“容可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罪了娘子?”   慕朝游讶然抬眼,“郎君这说得什么话?”   王道容想了一想,语气很轻,“若非如此,为何容三番两次远远瞧见娘子,娘子总要装作不识呢?”   慕朝游微睁大了眼,一时语塞。   她每次装作没看见,难道不是因为他那天说了那一番没头没脑的话吗?   他在装模作样什么?   可在迎上王道容视线的剎那,慕朝游确信,他其实什么都知晓,也什么都明白。   那他为什么说出这一番让她下不来台面的话。   除非,他是故意的。   他的语气柔和,却在瞬间突破了她的安全区。   王道容知道如何让人感到不安,他的神情柔和,嗓音淡缈,与这样的人说话非有如沐春风之感,反倒如陷泥沼。   刘俭曾经说过,与王道容说话,不是生疏得像被他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就像是被他强-奸了。   话糙理不糙。   有时,他言语间直接的侵略感,的确让人生出一股被侵犯的不适。   慕朝游哑口无言之余,只能选择装傻,“郎君误会了,我……确实未曾瞧见。”   好在王道容并未打算与她深谈这个,他说话做事偏好若即若离。略略颔首,淡淡道:“既是如此,想来是容误会了。”   王道容忽又像是记起一事来,“抱歉,容前些时日诸事缠身,娘子面馆开业至今,还未曾登门拜访过。”   “不知今日娘子可有暇招待?”   慕朝游:……这问题问得很好,下次不要再问了。   再怎么说,她都不可能把他一个客人扫地出门吧?   王道容看向她身后的牛车和迷茫的车夫,对阿笪道:“阿笪你先去送牛车回店里。”   徐徐转过脸来,说,“娘子还请入马车,与容同乘。”   说着,便微微俯身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来。   慕朝游看着眼前这只骨节分明,修白如玉的手指,顿了顿,伸出手,搭上他掌心。   王道容只用了点巧劲,便将她拽了上来,他腕间红绳穿着的玉珠,如一瓣落雪,微微凉,“嗒”地轻轻在她脉搏间敲了一下。   但接下来的路程中,王道容却恪守了应尽的礼仪,脊背端正,坐姿挺拔,距离她几尺之外,也不主动与她搭话。   很快,两辆车架一前一后便到达了面馆门口。   王道容下了车,自然也看到了店里正在与阿雉说笑的刘俭。他本就为他而来,也不曾惊讶。   倒是刘俭瞧见慕朝游和他从一辆车上下来,着实吃了一惊,“芳之?!你怎么来了?”   王道容淡说:“怎么?我打搅你了?不欢迎我么?”   刘俭:“我哪里敢!”   他赶紧拉着王道容坐下,手指着店里挂着的一串串木牌说,“快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王道容对这些街头食肆不太感兴趣,但也不至于自矜身份不肯入口,只说:“我不太清楚,你可有推荐的?”   刘俭顿时来了兴致:“你口味清淡,我看就用一碗鸡蛋面吧。”   王道容没有异议:“大道至简,返璞归真,也好。”   慕朝游下了车后,跟两个人打了个招呼,便转身进了厨房。   王道容一直目睹目睹她进了厨房,才收回了视线。   少顷,鸡蛋面端了上来。   惦念着自己此行是来搅局的,来此只为打搅这二人相处,王道容用了一碗鸡蛋面后,没在面馆多耽搁,只在临行前拽走了刘俭。   刘俭不肯走。   抗议无效。   他实在不知道王道容到底干嘛来的!   王道容倏忽道:“你很喜欢待在慕朝游身边?”   他不说则矣,一说刘俭就突然来了兴头,琢磨起来,“芳之,你还喜欢慕娘子吗?”   王道容眼睫霎时垂落下来,搁在膝上的手指紧了紧。   他没有立刻否认这个说法,只不动声色地问:“你问这个作什么?”   刘俭一边笑,一边扭脸看他说,“慕娘子人长得好看,心灵手巧,若你不喜欢她了,你说我要纳了她,她愿意么?” 第047章   王道容立刻顿住了, 他眼睫眨了眨,一双乌沉的,青黑色的双眼, 静静地落在了刘俭身上, 眼底无波无澜,瞳仁幽暗如鬼。   原本潜伏在他心底的, 那细微的不舒服,正如疯狂蔓延的薤。一点点, 让他浑身上下都感到不舒服起来。   野薤爬进他的眼底,在他乌黑的瞳仁中肆意生长, 呈现出浓郁的青色来。   像属于自己的人,在被觊觎, 被窥伺。   觊觎者却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   王道容目光平静悠长,警惕地将他瞧着, 浑身上下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   慕朝游就像是生长在他身边的一朵花, 因朝夕相处, 他习以为常, 更遑论他本来便不是什么惜花人。   可当他觉察到她的芳香与姿丽的时候, 才蓦然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 她身边已经环绕了这么多狂蜂浪蝶。   一时间,心头思绪如潮起伏,既淡淡懊悔于自己此前的薄情与矜傲,又不虞刘俭等人的背叛   哪怕是旁的陌生人对她心生他意,也不至令他感到如此荒诞。   刘俭这厢说着说着, 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猛一抬头, 对上王道容幽暗的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车内光线本就幽暗,让王道容的目光显得尤为诡异妖冶。   这目光看得刘俭汗毛一根根炸了起来, “干嘛……你干嘛这样看我?”   王道容收回视线,看向窗外:“一日不见如三秋夕,一日不见,因而想念。”   刘俭立刻没皮没脸地笑着凑上来,“啧啧,我怎不知王郎你如此爱我。”   “既如此,不妨多看看我?随你看。”   王道容转过头,如雪如雾的视线轻轻落在刘俭脸上,他生得太过秀美,不笑时,更是泠然如不可侵犯的冰雪神女。   疏淡一眼,什么也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尽了,叫人自惭形秽。   饶是刘俭也被他不偏不倚的视线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王道容却在这时移开了视线问,“谢蘅可曾同朝游道过谢?”   刘俭顿时掩面而泣:“哎呀呀,狠心的冤家!小郎眼睛虽在看我,心里却想的是别人!实在是恨杀了奴家!”   王道容郎心似铁,不置可否,不为所动。   刘俭自己哭了半天,观众不买账,自己也演不下去了,手一摊,叹了口气:“我哪里晓得他!”   “我猜应该还没呢!”   王道容:“为何?”   刘俭爬过来,支着下颌沉思说:“我瞧着子若似是不太喜欢慕娘子的样子。”   “也不知这两人何时结下的梁子!”   王道容静静听着,并未出言打断,也没有发表任何不同的意见,神情淡漠,叫人捉摸不透。   很快,马车就到了刘府。   刘俭意犹未尽地住了嘴,正要跳下车却被王道容叫住了。   “刘子丰。”王道容瞟了他一眼,忽然说,“朝游是良籍。”   “什么?”刘俭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王道容续说:“不是可随意转赠出手的物件。”   “你想纳她,不该来问我,理当去问她的意思。”   说完,那半副车帘落了下来,王道容吩咐马车离开了。   徒留刘俭一个人愕在原地愣了半天,随后望着车轮碾起的滚滚尘烟,忍不住大笑开来。   “王芳之啊,王芳之!”刘俭忍俊不禁,原地乐得直摇头,“都说黄河百丈冰,不如王郎心,我看是滟滟春江水,不如王郎心!”   王道容回来得太早,正好赶上了王羡在家。   瞥见王道容从马车上下来,王羡愣了一下,“你不是去见沈家人了吗?”   王道容淡淡说:“身体不适,回来了。”   王羡仔仔细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肌肤雪玉般细白剔透,唇色嫣红,风姿秀彻,哪有一点不舒服的模样!   他也不戳破他,只在心底看新鲜。   王道容与顾妙妃的婚事告吹之后,王羡也暂时歇了念头。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日后孤独终老那也是他该的。   最让王羡感到新奇的是,他这个冷酷无情,凡事利益为导的儿子,今日竟然会提前离席?   王羡眼神纳闷,老子跟看个怪物一样看着自己儿子。   儿子却把老子当空气。   眼看他又要走,王羡没好气地叫住他:“我明日去会稽一趟。”   王道容的反应还是很平淡,“知道了,父亲可需要儿子相送?”   王羡:“你少气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王羡几乎每年都要往会稽几趟,他虽没出仕,但家里大部分田产都是他在打理的,总要回去照看照看。   还有几个亲族长辈,三五好友在会稽隐居,也需走动走动。   前段时日,他答应了慕朝游帮她在会稽置备了一份田产,也得亲自去瞧瞧才好安心。   想到慕朝游,王羡就忍不住苦笑。   这段时日太忙,忙着为王道容四处奔波。   待好不容易清闲下来,竟近乡情怯,不敢再去见她了!   倘若他跟凤奴一般的年纪,那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去追求她,告诉自己喜欢她。   可他今年已经三十多岁,还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王道容的存在鲜明地提醒着他,他已经不在年轻。   尤其是他前些时日还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有这么一个会惹事生非的好大儿,王羡良心不安,扪心自问,难道他真的忍心拖一个青春正好的小姑娘下水吗?   再想想罢……   正好趁着去会稽的这段日子,远离建康的是是非非,好好考虑考虑这个问题。   -   另一厢,王道容拜过王羡之后就回了房,叫阿笪将自己的心腹之一何杲叫来。   举凡南国的世家大族就没有不养部曲、佃客的,王道容得用的心腹当然不止彭仆元一人。   得他信任的健仆有一十三人。   彭仆元甚至尚不能位列其中。   何杲个子矮小,但性子谨慎,处事干练。之前他被王羡关在家中,不得出门时,也是他替他去散播的阴气。   王道容想了一想,对他说:“你这些时日替我盯着谢蘅的动静,一旦他去面馆就来回禀我。”   何杲称是。   嘱托完了这一遭,王道容却还是迟迟未放下心来。   越过廊下垂落的一道道纱帘,举目望去,今夜星月璀璨,举目可见河汉灿烂,显得天穹愈发高远。   王道容沐浴净过身之后,迤逦着一袭白色的纱袍,一头湿润的长发漫在清劲的腰身,眉眼妖冶,容色淡漠苍白更胜于鬼。   月光静静洒落袍角,王道容赤足抱琴,斜依在栏杆上,垂眸拨弦。   他所居的橘徕院中,因庭前植有三棵橘树而得名,王道容好橘,因为橘“独立不迁,深固难徙,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霜雪不凋,忠贞不渝。   时有风来,吹动枝叶摇动,香气絪缊。恰如这庭中橘树,树欲静而风不止。   心有千千结,千思万绪一时涌上心头,转成指下石破天惊,响遏行云的激烈琴音。   王道容垂着眼,几个拨指间,琴音又由急响转入幽咽凝涩,恰如巫山夜雨,悲风洞庭,转成神哭鬼唱之凄艳诡谲之意。   弦凝指咽,琴声暂停。   月光水波般静漾在他眉眼发梢,少年秀美的脸上浮现出一股非人般,淡淡的困惑。   他心底好像蛰伏了一只怪兽。   王道容指尖不自觉抚上心口,清楚地意识到他制御不了它,它在咆哮,它很饿。   它日日夜夜的咆哮令他坐立不安,心不在焉,做出了许多在这之前他绝不会做出的事来。   刺杀未遂、退婚、杀人,再到如今中途离席。   只有再见到慕朝游的时候,它才会短暂地停息下来。   那时,他的心跳会不自觉加速。   见不到时,她的脸总是在他眼前浮现,王道容越想要压制,她却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吃饭、沐浴、练字、读书,与刘俭、谢蘅、沈络之辈相交时,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常常会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出现。   像她发髻上别着的闹蛾,是鬓角摇摇晃晃抓不住的浮光,是梦中的蝶,一晃而过。   白日因为她显得尤为漫长,他无法静下心来做自己的事。   脑海中的慕朝游有着比本人霸道许多的个性。   她要他看着她,不许去做别的。   于是,他只能坐下来,什么也不做,只是默默与她对坐着,只是看她,只是想她。看天空中的太阳也在微微发抖,光抖落出梦一般的眩晕。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好不容易挨到日暮,一切都会结束了吗?   不,夜晚才是折磨的开始。   漆黑的夜色酝酿出许多不可为外人道也的旖旎的梦境。   夜半帐中他总会梦到她,梦到夜夜笙歌,巫山云雨。   梦到她被自己压在身下,他浑身上下的血液激动欲燃,他激烈地亲吻她,热切地侵-犯她。   他心底的怪兽,他不知到底要如何才能喂饱它。   王道容不解。   他不知道心底异样的情绪到底代表着什么,为什么心颤动得像薤上的露珠?   为什么刘俭与谢蘅与她走得这样近,他心里就浑身不舒服。   但他再也睡不着了。   他夜不能寐,只能披头散发,惘惘地坐在廊下,一边细细品味着这陌生的感受,一边独坐弹琴,直到曙光破晓。   这一夜,仍如从前一般,王道容将近一夜未曾阖眼,直到凌晨才枕着几声鸡鸣,昏昏沉沉地小憩了一个时辰。   醒来之后进了些米汤,何杲就过来回话说,看到谢蘅驾车往面馆去了。王道容道了声知道了,着人送他下去。   他自己则回身漱过口,用干净的帕子拭过嘴唇,又含了点茉莉香芬,驾车出了门。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多想,只如往常一般,低头看了几张拜帖,择其中一两家过去交际应酬。   -   谢蘅站在面馆前已经徘徊足足有半日了!   于情于理,他几日前就该上门为前次的救命之恩道谢。   可望着面前这人来人往的店门,谢蘅裹足不前,实在是有些难忍羞耻之情。少年站在门前,眼睫轻颤如蝶翼,温润的脸儿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   可或许是那日出言不逊之故,如今,他一见到慕朝游就心虚气短,心跳加速,两只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瞟,双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搁。   更遑论主动去找她道谢了!   但人家毕竟救了自己的性命,就算硬着头皮那也得去啊!   在心底给自己鼓了鼓劲儿,谢蘅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跨入了店门。   慕朝游正坐在柜台前忙着算账,阿雉不识字,老吕也不懂这个,唯独算账一事她得自己来。坐了一下午了,坐得腰酸背痛,头昏眼花,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改日一定要叫阿雉最简单的加减乘除。   谢蘅冷不丁地登门道谢,她愣了一下,此时与其说是深受触动,莫若说是焦头烂额,只想应付了事。   偏谢蘅玉容生晕,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她毫不怀疑她要是再说几句硬话,这人就要夺门而出了。   只好耐着性子,搁了笔与他寒暄,“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郎君何必言谢呢?”   谢蘅勉力笑了笑,他这回上门除了道谢,其实还是为了道歉。   慕朝游好心不提,他也不好放到明面上来说。   “娘子救命之恩大过天,蘅若不来登门致谢,岂非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慕朝游只得歉疚地表示:“只可惜我目下走不开……”   “无妨。”几句话说下来,见慕朝游并不像介怀之前他出言不逊的样子,谢蘅也渐渐放松下来,“娘子不必特意招待蘅,蘅今日来只为道谢,岂敢再给娘子添乱!”   说着便转身吩咐家仆将带来的谢礼送上。   慕朝游心知若此时再婉拒,少不得又是一番拉扯,因此客套了几句之后,便收了下来。她此举无疑给谢蘅吃了一粒定心丸。   谢蘅松了口气,入乡随俗,要了一碗面自个坐到角落里吃去了。   大抵上是因为心境发生了改变,谢蘅咬着面条,心里却不知不觉对慕朝游渐渐改了观。   哪怕她今日忙着待客,没空招呼他,他也不曾介怀。   -   这一天王道容仍是心不在焉。时人好饮,他喝了许多的酒,越喝脑子反而越清醒。   脑中反反复复总在想:谢蘅可是已经到了面馆?   他都与慕朝游说了什么?   慕朝游待谢蘅也如同待他一般生疏么?   谢蘅容貌端秀,她曾亲口说过看重男子的好颜色,她可会对他心生好感?   这几个念头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在王道容脑海中拉扯,搅得他不得安宁。少年淡抿了薄唇,容色泠泠的,像是隔着虚空,在跟谁斗争,在跟谁拉扯,或许只是在跟自己的心作战而已。   一直坚持到日暮,这才鸣金收兵。   王道容心想,他到底坚持了一天,这个时候去见慕朝游算不得输给了她。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换了一架低调的马车,停靠在面馆路边。   何杲说谢蘅还没回。   车帘半卷,王道容就坐在车里,等待着谢蘅出来。   他就像蛰伏在草叶间的,披了秋霜的虫,双眼一眨不眨,阴谋窥伺着这二人的一举一动。   刘俭是混不吝的性子,王道容不甚在意他的满嘴跑马。   但谢蘅古怪的敌视,让他敏锐地意识地了这其中的暧昧与蹊跷。   直到,他亲眼看到慕朝游送谢蘅从面馆里走出来。   王道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乌沉的双眼审慎地评估着二人之间所处的丈远距离。   谢蘅看上去还是维持了昔日的温润礼节风度,言行举止并未失了妥当。   王道容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眼看着谢蘅上了马车,离开了面馆。   谢蘅走后,慕朝游便折回了店里。   时至日暮,合该是店里打烊的时候了。未几,慕朝游便收拾妥当,又从店里走了出来,将铺板门一一合紧。   按理来说,应该是慕朝游跟在他身后追逐着他才对。绝非是他架着车马,混迹在人群中,悄然跟在慕朝游的身后。   王道容尤为讲究姿态的好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做出尾随跟踪这样的小人行径来。   街道上行人车马渐少,马车的目标太大,王道容叫车夫先行驾车离开,自己则选择下车步行。   他目送着慕朝游转进佛陀里,自己站在巷口静想一会儿,少顷,毫不犹豫地举步跟了上去。   当家门被敲响,打开门看到满身酒气的王道容时,慕朝游的心情不可不谓惊讶的。   他仅穿一件单薄的白纱袍,光洁的胸口敞露出一线风姿,氤氲的酒气将王道容乌黑的双眼醺染得透亮,双颊晕红翻作花色,唇瓣嫣红丽如榴火。   在慕朝游惊讶的视线中,王道容微微垂睫,嗓音也被酒气醺染得软乎乎的,“此前曾问娘子,倘若我醉倒路边,娘子可愿出手相助。”   “而今,容冒昧来投,敢问娘子可愿收留?” 第048章   院里的小胡床上正架着一盆清水, 搭着一卷干净的手巾。   今日谢蘅来得突兀,慕朝游既要应付谢蘅,又要照看店里。   在面馆里忙活了一天, 回来的时候正如每一个疲惫的社畜, 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厨房里的烟火熏得人发间满是油污,回到家里慕朝游刚解开发髻, 本来是打算先洗个头缓口气再说,没曾想王道容会喝醉酒主动撞到她家里来。   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前, 慕朝游惊讶极了。   ……前脚才走了个谢蘅,后脚又来了个王道容, 她家什么时候成了什么热门旅游景点不成?   因为前几日王道容说得那些话,慕朝游正有些为难, 不知要以一个什么样的妥帖的姿态去面对他。   她隐隐觉得这段时间的王道容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保险起见, 她还是审慎地先问了一句, “你还清醒吗?”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 歪着脑袋, 鹦鹉学舌问她:“清醒?”   慕朝游:“……”很好, 看这个样子是不怎么清醒了。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让开半步,“那你进来吧,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纵使王道容再有一身驱鬼辟邪的本领,她也不能将他往外面赶。再说, 她与王道容的关系亲密更胜于谢蘅, 没道理只管谢蘅的生死,不管王道容的安危。王道容跟她进了屋, 少年双眼泛雾,神情迷惘,走路摇摇晃晃。   慕朝游怕他神志不清闯祸,就将他先扶进了客房。   所幸他喝醉酒倒也乖觉,既没到处乱动,也没佯作出许多狂态。甚至还有些乖乖任她摆布的意思。   只是王道容虽然身处建康,祖上到底还是山东人,身量太高,浑身上下清健有力。   她吃力地架着他往屋里走,两个人摇摇晃晃得都很不好受,咬着牙使着劲儿,慕朝游心里愈发纳罕起来。   ……他怎么喝了这么多?   她记得他饮酒从来克制,也只逃难的时候,四下无人,在她面前流露出过几分醉后的狂兴来。   临到榻前,她弯着腰刚将王道容放下,正准备出门去煮醒酒汤,王道容忽然半直起身拽了一下她的袖口不让她走。   她一时不察,脚下一个趔趄,竟冷不丁地被他拽得摔倒在榻上,与王道容滚成了一团。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还没回过神来。   那双皙白柔软的手稳稳地抄住她的后脑勺,喝醉了酒的王道容力气极大,她整个身子被他手上的力道牵引,落在他怀里。   唇瓣落了微凉的一点。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淡色的柔软的唇瓣印上了她的。   毫不夸张地说。   轰地一声。   一股热流从四肢百骸炸开,直蹿上天灵盖。慕朝游被这一击击得大脑顿时宕机,头皮一阵发麻。   她想,她一定在做梦。   若不是做梦,怎么今天遇到的事都这么诡异。   这种嘴对嘴平地摔也能发生在她身上。   她不敢想是不是王道容有意为之,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泼天的狗血巧合。   乌龙发生的这一剎那,慕朝游心脏几乎快蹿出了喉咙口,想都没想,第一反应就是赶快支起身子离开。   只是她整个人都趴在王道容的怀里,双手无处使劲儿。   这些南国的世家子又不爱好好穿衣服,天气热了,他那件本就松松垮垮,薄如云雾一般挂在身上的白纱袍,被她仓促中一抓,那一线微敞的衣襟,顿时开了大窗,露出一大片白得晃眼的胸膛。   心脏几乎快蹿出了喉口,慕朝游心惊胆战之余,第一反应就是,慌忙直起身去看王道容的反应。   如果他有意识,那她真的能去找块豆腐撞死了。   这是个不能称之为“吻”的“吻”,仅仅只是两瓣唇瓣贴上来,一触即分。   王道容眼睫濡湿了点儿酒气,一副昏昏沉沉,还没清醒过来的模样。   他胸膛被她滚烫的掌心摁了一下,眼睫一颤,浑身一抖,唇间溢出了一点儿微弱的呻-吟,眼尾淌下一点水渍下来。   ……要死了。   慕朝游从脚后跟到天灵盖,头皮麻了个翻,毫不夸张地说,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心如死灰。   酒气蓊郁,花雾迷离,从王道容衣上发间散发出的茉莉花香,浓厚得几乎令慕朝游喘不过气来。   死到临头,她忽然进入了个玄妙的状态,冷静地在榻边坐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在王道容眼前晃了晃。   王道容黝黑的眼迷惘地追逐着她的指尖,眼睫像清晨沾了露水的蝶,颤巍巍飞得吃力,整个人好像还没醒过神来。   慕朝游比了个二,“这是几?”   王道容:“……”   慕朝游:“……”   王道容一声不吭。   她不厌其烦,比了个三,循循善诱问:“这是几?”   王道容仍不作答:“……”   王道容忽然攫了她的手,贴在自己颊侧。   他是躺着,而她是坐着的。   她低着眼瞧,他昂着脸儿看。   秀美白皙的脸无意识地蹭着她的掌心,是个极为温驯的姿态。   这时的慕朝游终于确信,他此时脑子确实不太清醒。   王道容心中一片清明,他想,自己或许是真的醉了。   他想开口叫她。   慕朝游。   他想问她,他该拿她当如何?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也只是垂眸作出一副酒蒙子的醉态。   慕朝游浑身上下,一节节脊椎都好像绷紧了。掌心热得发烫,王道容微昂着脸儿,脸颊贴着她掌心轻蹭。   这是个微妙的,几近于驯服的姿态。   ……怪娇的。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努力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出来。   好在王道容没跟她犟,手一松,慕朝游掌心濡湿了点儿水汽,黏糊糊的。   她抿了抿唇,甩甩手,忙一把推开他的脸。   王道容:“……”   摆脱了王道容,慕朝游扭过脸,彻彻底底松了口气,浑身上下支撑着她的这一口气一松,她四肢发软,整个人像是被从水里拎出来的,,指尖抖了好一会儿,才勉力站起身,定了定心神往屋外走。   王道容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离开。   她素日里喜欢穿青裙,直到那一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前,他才收回视线,撇了眼手边那床薄被。   不动声色扯过来,往脐下三寸盖住了,这才合上眼,任由自己睡去。   在进入梦乡之前,王道容以为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他会难以入眠,但出乎意料的是,疲倦如水,思绪宛如被水中的妖拖拽着,飞快地沉入了湖底。   慕朝游不熏香,客房的被褥她前几天才抱出来晒过,能嗅到淡淡的太阳微燥的暖意。   水波潋滟间,似乎有一束阳光从上方投射下来,漾成波光粼粼的幻梦。   等慕朝游端着醒酒汤回来的时候,少年已经被被褥拥着,合着眼沉沉睡去,乌发海妖般散落在枕面,呼吸清浅。   慕朝游鬼使神差地看了一会儿。   王道容眼睫很长,他其实是有些稚幼的长相,闭着眼时少了几分的算计。   她不得不承认,他睡着时尚有几分可爱。   认真想想,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看过王道容了。   再美味的菜肴也终有吃腻的一日,再漂亮的纸片人也有爬墙的一天。   她承认他还是很美,但这些时日以来她日日忙着面馆的生意,回过神来看看,竟再也没有思念过他。   工作果然令人养胃。   人果然还是要有一份自己的事业,不拘是高低贵贱,有了自己的生活重心,眼光就不会再拘泥于眼前那点琐碎的小事。   曾经,她是依托他生存的菟丝花,在这个妖鬼横行的乱世,她所能见者,所能依赖者,唯他一人,因而将安他看得太重,如笼中鸟,井底蛙,坐困咫尺方寸间,伤春悲秋,内耗个不停。   如今方才有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之感。   归根究底,刚刚那个吻也只是个乌龙,不必想东想西,萦绕于心。   ……希望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千万不要有这一段记忆。   没有打搅他,她端着碗出了屋,在月下洗了头发,待一切梳洗妥当之后,也回到了主卧吹灭了灯火。   第二天一早,待慕朝游再去客房的时候,王道容一早就醒了,正披散着一头黑漆漆的长发,新奇地打量着室内的陈设。   瞥见她进门,不慌不忙和声唤她一声,“朝游。”   王道容扬起睫,他半曲起一条腿,白纱袍雪浪堆迭,衣襟大喇喇地敞开着,露出大片雪肤,胸膛在阳光下泛着蜜色,清雅的眉眼间一段慵懒姿态。   他昨夜登堂入室,睡了个天光大亮,今日神情平静雍容,举手投足间倒颇有些主人翁的架势。   来之前,想到昨夜的窘境,慕朝游还有些紧张。   忍不住开口问:“昨夜……”   王道容温言问:“昨夜?”   慕朝游对上他黑白分明的双眸,一派清澄澄的,看起来不像是记得昨日发生过的事,不由松了口气。   “没什么,你昨日喝醉了来投奔我。”   王道容点点头:“此事容尚有记忆,只是之后发生的事却记不太清了。”   少年露出一段愧态,“我脑中昏沉,不知昨夜可是醉中给娘子添麻烦了?”   慕朝游有意遮瞒昨夜这一段,将热了又热的醒酒汤递给他,“没什么,你酒品不错,喝醉之后就睡着了。”   王道容面不改色接了,淡淡附和说,“原是如此么?如此,容便宽心了。”   昨夜他根本没醉,自然将发生过的每一幕都记得十分清楚,却也不欲戳穿她。   王道容款款地饮着醒酒汤,眼角余光瞥见坐在他对面的慕朝游,眼睫不由动了动,心里生出一股十分古怪的感觉。   好像,他与慕朝游是成亲头一日的一对小夫妻。   慕朝游是有些犟劲儿和傲骨的,此时坐在如瀑的清雅晨光里,乌发被阳光燎得毛绒绒的,浑身上下勾勒出一圈儿的毛边,显出十分的柔和出来。   心中蓦地泛起一阵的熨帖。   便是刘子丰与谢子若真对她有意又如何呢?   他在她心底到底还是不同的。   枉谢蘅也是个玉人一般的人物,却连她客房门也未曾进得,只能屈居蜷缩在院子里。   王道容用餐时是恪守着王羡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育,他垂着眼睫儿,无声地喝着,喝得很慢,像把整张脸儿都投入水盆里,伸出舌尖小心舔着水喝的猫儿。   她耐着性子等他喝完才开口说:“郎君一日未归,家里怕是担心……”   王道容明白她的意思,也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挑逗正如钓鱼,投饵也需恰到好处。   因此只略略颔首说:“多谢娘子记挂,我稍后便叫车回去,毋令家人担忧。”   便是慕朝游不说,他也要提前告辞的,昨日他虽未喝醉,但浑身酒气发酵了一夜并不好闻,身上的衣裳也皱巴巴的。王道容好净,受不了这个,尤其受不了在慕朝游面前这样的狼狈。   待用过醒酒汤稍加洗漱之后,王道容便朝她礼别了。   送走王道容之后,慕朝游又将家里收拾了一番,这才照常去往面馆打卡上班。   因为王道容的存在,她到的时候已经有点儿晚了,但所幸有老吕和阿雉帮忙,倒也不必她时时都待在店里。   她此时正好赶上早上那最后一波饭点。   也没多闲话,迅速投入了工作。   等到将早上最后一个客人送走,店里这才又迎来了晌午之前难得的清闲,三个人才有空坐下来一起说说话,松快松快。   趁着这个功夫,慕朝游把之前教阿雉算账的计划给提上了日程,她俩头碰头坐着,她先教她阿拉伯数字,从1到10。   在这个时代,识字无疑是上等人的特权,阿雉知道这一点,卯足了劲儿学得十分认真,老吕坐在一边也看得新鲜。   阿雉进步很快,年纪小,记性也好,很快就抬起小脸儿说,“阿姊,我都记住了。”   慕朝游发自内心地夸赞说:“真快,阿雉真聪明。”   阿雉赧然地一笑,又渴求地眨着眼睛问,“阿姊继续教我。”   但慕朝游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只鼓励说,“不急,等你把这10个数翻来覆去都记在心里了,我再教你加减。”   阿雉有点儿失落,但很快又振奋起来,小孩子的情绪都是一阵一阵的,不知想起什么,高高兴兴地又埋头下去,念念有词地继续拨弄起身前的沙盘来。   虽然前朝的龙亭侯改进了造纸术,但对于南国普通百姓而言,笔墨纸砚都还是个稀罕玩意儿,慕朝游就用了张食案,装了点儿沙土,供阿雉描画,怎么造也不怕。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门前来了个客,慕朝游抬头看了一眼,让阿雉继续学,自己走过去迎客。   孰料,在对上这位食客的第一眼,慕朝游就愣住了。   实在是眼前这个客人看着实在太古怪了。   这是个头发花白的女人,五六十的年纪,面色惨白,神情冷凝,像是刚雕出来的石膏白模,鼻子眼睛有种苍白而深刻的困苦,遍布的皱纹也了无生机地耷拉着。   这一段时间的经营下来,面馆的客流量差不多也稳定了下来,常来店里吃饭的那些客人,慕朝游心里都记得很清楚。   这个女人她从未见过,但不知为何,却隐约觉得她的眉眼有几分熟悉,这也是最让慕朝游惊讶的地方。   收敛了内心的情绪,她上前一步,和声问:“娘子是来店内用餐还是另有他事?”   老妇人不答话,只一声不吭地将她瞧着,浑浊的眼里一片冷漠的死寂。   只在偶尔几个瞬间,闪过几星光焰火苗。   慕朝游被盯得浑身发毛,仍勉力露出个微笑,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   老妇人冷冷瞧她一眼,忽然转身走了。   慕朝游愈发不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际,正巧赶上一个相熟的食客进店吃饭。   那食客抬脚进门正与老妇人撞了个正着,明显也被老妇人吓了一大跳。   待那老妇走远还一直扭头往回望,神情极为惊诧复杂。   慕朝游心里也十分在意,回眸见食客神情似有古怪,她多留了个心眼,上前招待的时候主动笑说:“郎君也在看那个人?”   食客纳闷:“那个人?”   慕朝游不动声色笑说:“就刚刚那位老妪,刚刚站在门口,我问她她也不说话,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你,嗐,可把我吓了一跳。”   那食客吃了一惊:“盯着你?”   慕朝游不解:“对啊,有什么不对吗?”   食客怪叫了一声,“你有所不知,这人是邓混的母亲啊!!” 第049章   这一声将慕朝游彻底叫懵了。   邓混的……母亲……?   她打了个寒噤, 回过神来,胳膊上也不由倒竖起一层细细的汗毛。   “邓混……”慕朝游定了定心神,喉口有些发干, “不是听说酒后冲撞了世家子, 被世家的公子一剑杀了吗?”   “是啊!”食客说,“我刚也纳闷呢, 她上你店里来干什么?”   ……难道是因为邓混死前曾跟她起过冲突?   食客明显也想到了一茬,眉头皱了起来, 他总是在面馆用饭,吃也吃出了几分感情, 忍不住好心提醒说:“她两个儿子都死了,不敢去报复贵人, 只怕盯上了娘子,娘子可要小心行事。”   慕朝游道了声谢, 反言宽慰说, “她死了儿子, 心里定然不好受, 也未必是来寻仇的, 或许只是一时想不开过来张望张望, 再说,一个老妪又能做什么呢?”   话虽如此,但回到阿雉身边后,老吕关切地凑上来,慕朝游还是多留了个心眼, 嘱咐着二人下次邓母再来, 务必要多留意些。   接下来数日倒是相安无事。   那老妇人再没出现过,老吕和阿雉也早忘了这事儿, 就连慕朝游也禁不住怀疑难道自邓母真的只是如她所言,心里想不开,这才过来望一望的?   日子平平稳稳,没什么大风大浪地继续过,若说有什么能出来说道的,那便是听刘俭八卦说司灵监的那位监正赵爽,走马上任之后建康阴气非但没有遏制之势,反倒愈演愈烈,又接连死了好几个士族子弟。   陛下迫于无奈,将人又给撤了下来。   慕朝游怀疑是王道容排除异己的手笔,但没有证据。总之,陛下又特地征询了王道容的意见。   王道容推举了监内一个掌管文书的李姓小官,那小官出生寒门,与他素日里也没什么交际,清白的家世很得陛下的胃口,便擢选了他顶上。   自那李监正上位之后,经过他大力地整顿,建康的阴气倒真逐渐好转,直到最近一天夜里突然消失了。   夜里游荡的鬼物也纷纷散去。   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说这事,建康百姓难得度过了一个清平的夜晚,慕朝游心态却没有这么乐观。   她和鬼物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这些阴气散去得太过古怪,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这些时日总有些惴惴的,似乎预见将有不好的事发生,只是周围平平安安的,大家伙的日子也过得和和美美,这一切又好像只是她过度紧张焦虑了。   阿雉已经学会了最简单的加减,也认了有几十个字,慕朝游收敛心神,决心不多想那些有的没的,先专心教她背诵九九乘法表口诀。   正当她确定了今天一天的学习计划,往店里去的时候,老吕忽然慌里慌张地凑过来说,“娘子!你见着阿雉了吗?”   慕朝游大脑嗡地一声,一颗心瞬间直坠入谷底:“阿雉?阿雉怎么了?”   她预感到不详。   但没想到这预感会应验到阿雉身上。   老吕急得到处走:“早上还在的!我在厨房里走不开,喊她好几声也没人应!出来一看人不见了!”   慕朝游一颗心霎时凉了半截。   旁人或许觉得小题大做,但她与老吕都熟知阿雉的个性,阿雉胆小内向,乖巧听话,绝无可能一声不吭就不见了踪影。   “问过食客了吗?”慕朝游问。   老吕:“问过了!都说没见着人!”   慕朝游想了想,“再问一遍,多问问,店里的生意先不管了,跟大家道个歉,今天的帐记我身上。算我请客。我去街上再问问。”   见她头脑冷静,言辞也有条理,老吕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不知不觉安定下来,匆匆点头道了一声好,就回身照她吩咐办去了。   建康的市场未有严格的区划,大市、小市、草市散置各处,面馆街对面有不少沿街贩卖的小商贩,慕朝游打听了一圈儿,竟然还真打听出了一些线索。   另一厢老吕也终于问到个食客,两人将各自打探到的消息拼凑在一起一比对,这才觉出不妙。   那食客和小贩都说看到个约莫五六十岁年纪的老妪,将阿雉叫了出去,看方向似乎是往南去了。   此时慕朝游已经确信那老妪正是邓母无疑了。   但南边是一个笼统的方向,想要找起来无疑是大海捞针!更别说谁知道她半道儿上会不会带着阿雉改换了方向?   慕朝游略微思量了一下,阿雉与邓母无冤无仇,邓混事发前她甚至都不在店里帮工。   她若是为子寻仇也当是冲她来的。   如果她是打算以阿雉要挟她,一定会给她递个信儿。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她的推测,也不能因此放弃找人。   人命关天,慕朝游抿了抿唇角,心里清楚,这个时候她只能求助于手段更为广大的王道容,便立刻租了车赶往了王氏府。   老吕则听了她的吩咐分头去了官府报官。   接待她的是小婵,小婵听了消息关切又为难,只道王道容一早便出了门,不知往哪里去的,如今还没回府。   慕朝游虽然失望,却别无他法,只能说:“等他回来你能替我传这个话吗?”   小婵忙握住她的手:“娘子!这是自然!待郎君回来,我一定一字不落,原原本本转述与郎君!娘子你也放宽心,说不定是阿雉贪玩呢?”   慕朝游勉力笑了笑说,“借你吉言。”   只可惜她并不知晓王羡、刘俭和谢蘅几个人家在何处。   她这边暂时没有下文,老吕那边也是铩羽而归。   官府只说是他们小题大做,孩子天性顽劣,不知道去哪儿玩去了,不肯管这样的小事。   慕朝游就这样惘惘地跟着老吕在街上找了一圈儿,打听了邓家的住处,问人问得嘴都干破了皮。   邓家家住小郊里,附近居民提起邓家都没什么好话。   邓家邓父去得早,家里就邓母带着两个两个兄弟,还有个女儿早早就嫁出去了。   邓混还活着的时候,这一家人就仗着儿子无赖横行霸道,邓母也是个精明刻薄的人物,邻居家的枣树枝丫长到她家院子里一点,就成了她家里的,半夜也要伸个长杆把半边枣子全打下来。   邻人气得要个说法,反倒被邓混带着他手底下那一帮泼皮险些打个半死。   邓混一死,邓家一倒,众人都叫好,此时说起邓母来,七嘴八舌,幸灾乐祸。   说邓母这些时日怪怪的,儿子死后大哭了一场,也知道庶民不能与士族相争,就只日夜将自己锁在家里,门窗关得紧紧的,夜半私下无人时才点灯活动一番。   就这样一连把自己关了十来天,最近才第一次出门见人。   “那脸啊,死白死白的!”一人说,“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鬼上身了!”   另一人说:“要我说,八成是沾上什么脏东西了,从她身边走过,我浑身上下都觉得凉飕飕的,她那双眼睛哪里是活人的眼睛!”   你一言我一语,越说竟越玄幻起来,对打探阿雉的下落还是毫无帮助。   慕朝游跟老吕对视了一眼,无奈之下,只好先折回了面馆。   孰料,慕朝游她前脚刚踏进店门,后脚就有食客冲她遥遥喊了一声说:“慕娘子!刚有个小孩子过来给你递了个话!”   慕朝游还当是王道容来了回复。   那食客却说:“那小子说有个老妪约你在鸡头山碰面,只能你一人去,不准带旁的人。”   慕朝游当即怔了怔,忙收敛心绪,追问说:“多谢郎君传话,那个小子郎君知晓是谁,往哪里去了吗?”   食客摆摆手:“那小子滑不溜丢,跟个泥鳅似的!还说了他只是代人传话,什么都不知道,叫我们不要问他!”   老吕顿觉不妙,忙对慕朝游说:“这可如何是好,我看这老妪八成是冲你来的了。”   白忙活了一下午,此时好不容易有了阿雉的消息,慕朝游一颗心倒是定了定。   老吕惦记着那只准她一个人去的口信,问她打算怎么办。   “哪能真让娘子一个人去呢,要不咱们多叫点人,远远地跟在后面?”   “不行。”慕朝游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反过来宽慰他说,“阿雉如今在她手上,若让她觉察出来,咱们不能拿阿雉的性命作赌注。”   老吕急了眼,“难道要拿娘子你的性命作赌注吗?”   慕朝游想的是她懂驱鬼,跟王道容学过剑术,多少也算个战力,若对面只有邓母一人她还能应付得过来。   普通老百姓没经过系统的训练,她实在不放心,阿雉已经是受她牵连,她更不愿把老吕等人拖下水来。   与其叫上几个老百姓跟着自己救人,不如欠王道容这个人情,求助他家中的部曲。   实在不行,她自己一个人也能拖一拖,尽量拖到入夜,到时候四野鬼物作祟,她反倒可以以鬼物作臂助,反过来帮自己的忙。   她稍加思忖,有了主意,有了主意之后心也就定了下来。   接下来,又费了半天唇舌好不容易再劝住老吕不要轻举妄动,说自己请了士族部曲为援,让他留在店里帮忙等消息。   非常时机,老吕虽然惊讶她跟士族的关系,也知道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   “我先去探探路,若只有邓母一人倒也好办,若她还请了援手,琅琊王氏的部曲在倒也不怕他们。”   “我嘴笨,阿雉父母那里还需老吕你帮忙劝慰着。”   王道容迟迟未归,慕朝游心知这话不过是说出来宽慰老吕的。   但她相信,只要他回了府,必定会施以援手。   好不容易将店内诸事一一安顿下来,慕朝游果断拿了一卷麻布,租了辆马车赶在日落之前往鸡头山赶,马车到了山下,付了车夫银两弃了车。   在山下的茶摊问得了邓母和阿雉的消息,就一路踩着杂草灌木上了山,途中不忘往道旁的树枝上挂麻布条做记号,免得到时候王道容若带人来找不到她。   邓母约定的地点极偏,慕朝游走了半晌才在一处乱草丛生的断崖附近看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这是鸡头山一处人迹罕至之所。   面色苍白如鬼的老妪就这样冷冷地伫立着,在她身后几步就是乱石纵横的悬崖峭壁。   望见慕朝游真的来了,邓母一手紧攥着阿雉,将阿雉往旁边的断崖推了半步,浑浊的双眼里陡然爆发出仇恨的光焰来,“你来了?!你也敢来!!”   阿雉被她挟持在怀里,小小的姑娘头发散乱,一双眼早已哭肿成了一对核桃,见她到来,吓得哇哇大哭,“阿姊!!”   乍见这惊险的一幕,慕朝游一颗心险些跳出了喉咙口,她不敢多看阿雉,更不敢激怒邓母,只得暗暗掐了一把掌心,强令自己保持镇静,“大娘相邀,怎敢不来。”   “冤有头债有主,”她不敢表现出太多对阿雉的重视,神情竭力谦卑柔顺,“大娘要找的人是我,你怀里的孩子是无辜的。”   “大娘将她放了,不管要对我做什么,我们都好商量。”   “放了?!”   邓母简直恨毒了她,一双眼像两把刀子一般恨不得狠狠扎进她的心口。   她原本颓白如鬼的面色也一下子有了血色,白模一般的脸也鲜明生动起来。   双颊好似燃烧着生命一般涨得通红。   她都打听清楚了,杀害她儿子的那个贵人与这个放荡的贱人相识。   也不知道这小贱人用了什么骚浪的手段,勾得那士族子弟为她出气这才害死了她儿子!可怜她儿子死得这么冤枉!她恨,恨毒了心肝!她痛,痛断了肠子!   “你害死了我两个儿子!我凭什么将她放了!”   “今天你们两个谁都别想走!都给我把命留在这里给我儿子陪葬!”邓母越说神情越见激动,一只手紧掐住了阿雉的脖子,阿雉吓得大哭不止。   而她面皮也在这时抽动不止,双眼血红,已近癫狂状。   ……不对!   慕朝游心里陡然一惊!一股不详的预感如一片乌云一般重重压在心上,压得她脊背发凉。   邓母的状态不对劲!   她喉口发干,再仔细瞧了一眼。   邓母血红的双眼竟在此时真的滴下一串触目惊心的鲜血来,一张面皮如鼓皮一般剧烈地跳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蛰伏在她脸下,不断地挣扎翻滚,将将破体而出!   慕朝游毛骨悚然,缓缓摸上袖笼里的符剑。   只见一股淡淡的黑气正不断从邓母身上散溢出来,她弓着身子,喉口不断酝酿出咕噜噜的声响,不像是人,倒像是兽。   “吼!”   伴随着一声简直能将人鼓膜震破的狂啸怒吼,邓母浑身上下开始渗血,肚皮也越涨越高,肌肤如墙皮一般片片皲裂!   平地起了一阵大风,狂风摧折劲草,四面山壁上不断有落石滚落了下来。   慕朝游皱紧了眉,强忍住不适,狂风中努力睁开眼瞧望去。   待看清眼前身影,慕朝游心底倏地一惊。   她面前哪里还有什么邓母!   却见一个身高数丈,青面獠牙,浑身赤裸的鬼物,它整个躯体就好似以人类的尸块拼接而成,肉山一般的身躯上长满大大小小人眼数千,又从肉块与眼睛的缝隙中,横生出数百条人类手臂来。   一只眼睛动,则成百上千只人眼迭瞬明灭,一齐冷冷乱翻,数百只人手在半空中伸张不定。   许是从邓母体内破体而出之故,它身上还挂着一张残破的人皮,不断有鲜血渗出来,走一步,就是个血淋淋的大脚印。   来之前慕朝游也曾反复预料推演过邓母会采取何种复仇措施,却万万没想到事态的发展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这根本不是邓母! 第050章   眼前这个鬼物恐怕一早便占据了邓母的身躯, 会和建康那突然消失的阴气有关吗?   阿雉这个时候已然是吓呆了,连哭都哭不出来一声。   那鬼物伸出一只手掌就要来抓慕朝游,慕朝游侧身躲了过去, 它抓了个空, 手臂竟然又暴涨了一大截。肉山中的那几百只手似乎也各有意识,一起在半空中躁动不安地四处乱抓乱舞。   同时自它体内还不断有黑色的雾气滚滚而下, 与乱舞不止的人手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手指抓在山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令人胆寒的凹痕沟壑, 乱石如雨般纷纷浇注而下。   慕朝游在这样连环的、密不可分的攻势下,既要躲避这些层出不穷的人手, 又要注意避开下落的巨石,一时之间左支右绌, 如同被蛛网困死的小虫,百忙之中, 只能竭力朝阿雉大喊, “离山崖远点儿!快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过来!”   阿雉呜呜地捂着嘴哭着, 趁着那鬼物和慕朝游缠斗在一起, 四肢并用地胡乱朝战局外爬。   所幸她今日带着的符箓比较多, 慕朝游眼见余光瞥见阿雉那道小小的身影, 忙抬起手祭出一沓符箓替她遮掩。   风雷火电一时皆下,声威赫赫,声势之大,引动得整座山谷好像都跟着震了一震。然而,这样的疾风迅雷砸落在那鬼物身上, 竟如同毛毛雨一般, 也只是给它身上多添了几道口子,压根未伤及它的根本。眼前的鬼物, 其凶悍强大,竟是她生平所见之最。   她的反抗激怒了面前的鬼物,它狂啸一声,顿时挥舞着几百只手臂朝她抓了过来。   慕朝游在这“人手丛林”间腾挪翻转,鬼爪擦过她的肌肤,在她身上割开一道道寸深的血口子,每一次都是险象环生,只怕行差踏错一步,便要血溅当场。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整座山崖也渐渐陷入了阴气包围之中,愈发浓郁的阴气透体而入,慕朝游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动作也因为阴气入体,而愈发迟缓。   心知在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慕朝游心急如焚。   正在这时,一道剑光自天边倾落!   王道容终于姗姗来迟,这一剑裹挟着风雷,将鬼物一臂连肩斩落!   慕朝游惊喜道:“王郎君!!”   他那柄剑,以天外陨铁铸成,是真正证盟于天地的法剑,‘凭三尺之神锋,以制神魔之非道’,自不同凡俗。   情势所迫,王道容仅仅朝她略略颔首,便又扭过脸去专心对付面前这庞大如小山一般的鬼物。   慕朝游见他手中剑光急闪,不愧是正儿八经的道门子弟,与她这个半道儿出家的野路子不同,每一击,都蕴含无边道威。   剑光漾成一片冷滟滟的银光,钊飞电御一般,速度极快,鬼雾之中恍若一点飞星,上下翻飞闪烁不定。   王道容的出现让慕朝游压力顿时为之一缓,不过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借着剑光的遮掩,不断抛掷出符箓,手中长剑也挥舞出道道雷光电芒,朝那鬼物刺去。   渐渐地,两个人于不知不觉之间配合出了默契。   王道容诱敌在前,承担了绝大部分的火力,同时剑光连点,如黑夜中闪烁着的指北星,指引着慕朝游在“人手丛林”中来回穿梭。   慕朝游足尖在手臂上一点,鹞子翻身一般,凌空而起,不断从侧面或者后方攻入。   鬼物身化百手,与它相斗,最怕的便是被它急如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带偏了去,一步乱,则步步乱,到时候如困兽之斗,想要再脱身难于登天。   刚刚慕朝游就是深陷其中,如身入泥沼,寸步难行,贸然妄动,反而沉没得更快,她到底不像王道容系统的学习过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很难勘破其中的蹊跷,找到生门。   但她有一项特长,便是在阴阳术数一途之上,悟性极高,也从不拘泥于眼前的细节,王道容以剑光牵引,她很快就能从这黏着的攻势中跳出来,找到自己的节奏与打法。   这些人手固然多如树丛,但好像各有意识,各作主张,配合并不算默契。慕朝游配合剑光,身如一点飞梭,在“人手丛”中穿针引线,很快便令这些人手自乱阵脚,互相撞车,绞成了一团,而她却越打越流畅顺利,水银泻地,高山飞瀑一般,很有大开大合,酣畅淋漓的气象。   自得知慕朝游留信,再到赶来鸡头山上,瞧见这鬼物的第一眼,王道容便心知,眼前这鬼物正是他放任建康阴气汇聚所形成的鬼孽。   邓母对慕朝游的恨,以及四方阴气对神仙血的向往,促使它们凝结成孽,借着邓母身躯孕育而生。   这正因为是四野亡魂化生而成,才长成这般人类断肢拼接而成的狰狞模样。   这有点略略出乎王道容的意料。   他本打算收服驯化这只鬼孽为己所用,但面前这只孽其貌寝丑陋,令王道容难得迟疑了一瞬。   他平日里就极为注重姿态,驱使这样的东西上阵杀敌,恐怕徒增笑柄。   他心中还未决断,又旨在收降,因此剑光虽然迅如飞电,厉如惊雷,但也只是以斩断它行动能力为主,并未打算伤它性命。   只是困兽犹斗,狗急跳墙,这只鬼孽灵智未开,意识也都是一众亡魂残存凝结而成的共同体,眼见局势顷刻翻转,几百只亡魂,几百道声音齐齐不满地尖啸起来,促使它拼命一搏!!   鬼孽突然挣扎剧烈,慕朝游和王道容觉察到蹊跷,不约而同齐齐加快了攻势。   哪知道这鬼孽被逼进末路,这一番攻击竟然只是佯攻,一掉头,竟朝着远处瑟缩在一棵松树下的阿雉奔去!   慕朝游大吃了一惊,配合王道容一剑将它半个身子都砍落了下来,却还是低估了这只鬼孽求生的欲望,它竟拖着半边血淋淋的身子,数十只手一齐攥住了阿雉的腿脚,朝崖下摔去!   慕朝游大脑嗡嗡作响,来不及分辨王道容到底说了什么,只知道决不能让阿雉受自己的拖累,命丧于此,忙飞身去追,终于赶在阿雉坠崖之前,一剑挥出万钧雷芒,将桎梏着阿雉手脚的人手丛齐齐斩落脚下!   鬼孽吃痛之际,发出一声尖锐的凄号。   这竟还是佯攻!   它余下的那十数只“人手丛”,一部分应付赶来的王道容,一部分顺势缠上了自己真正的目标。   在手腕脚腕被人手紧攥着甩下悬崖的最后一刻,慕朝游的大脑从未有今日一般明晰,生死一线之际,她已经做出了最迅速,也是最理智的决断,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阿雉推向了崖边!   王道容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接入怀中,阿雉扭过身子,泪流满面,朝着崖下凄声大叫:“阿姊!!!”   时间在这一刻近乎定格,慕朝游摇摇欲坠的身影凝固在王道容的眼底。   那一刻,他心头好像浮现出千百种念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仅仅只是一剑反手刺那鬼孽心口,将阿雉往外一送,赶在慕朝游坠崖之前,拥着她一齐跌入了百丈渊崖。   慕朝游感觉到自己在急速下坠。   在跌下悬崖的最后一秒,王道容突然出现,一把攥住她的手臂。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王道容迅速将手中长剑刺入山壁,以减缓二人下坠的趋势。少年指骨寸寸崩裂,渗出鲜血来,唇瓣却紧抿成一线,不肯轻言松手。   直到剑刃终于不堪承受两人的重量,四分五裂。   王道容往下扫了一眼,在两人落地的剎那间,及时调整了身姿,将身一转,以己身为肉垫,抱着慕朝游重重砸落在地上。   脊背与后脑同时承担着巨大的撞击力,王道容只觉眼前一黑,霎时间便失去了意识。   ……   黑暗。   无尽的黑暗。   王道容孑然一身行走在漆黑的甬道中,远处亮起一星的火光。他微微一怔,未及多想,下意识地朝那火光走去。   甬道的尽头,燃起了一堆篝火,一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正围着篝火团坐着。   柴火之上架着一口破锅。   水已经烧得微热,锅里绑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僮。   那小僮被剥得赤条条的,乌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形容十分狼狈,但唇红齿白,肌肤细若白瓷,明显出生优渥。   仔细看去,这锅内被人烹煮的小僮,样貌竟与他酷肖。   被人绑在锅里煮,这小僮却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冷静,一双乌黑的眼平静寒凉如磷火,幽幽地望着眼前的流民。   火光跃动,自人身上惊起一道道扭曲的影,像鬼在跳舞。   鬼跳动着,贪婪地淌下涎水来,打量着这活人如鬼的世间。   其中一人瞥见那小僮的视线。这小僮瞧人的时候双眼是直勾勾地望,他眼黑多,眼白少,平静过头便呈现出一股古怪的非人感,令人心惊胆战。   那人被他看得心头火起,烦躁起来,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劈头盖脸便扇了他几嘴巴,直将小僮白嫩的肌肤扇得高高肿起。   一阵风来,火光跳动得更加激烈,像是湮灭的人性与跃动着的欲望。鬼影也扭动得更加激烈,贪婪地,激动地,涎水越发汹涌,快快,那细皮白肉,咬一口滋味定美。   在他们脚边散落了一地白森森的死人骨头,瞪着两个黑窟窿,很明显这是死在小僮之前的“前辈”,骨头上那一点点肉丝都已被人舔得干干净净。   这是百姓与士族大批南渡的那几年,中原战乱,流匪四处为恶,人一旦饿极了便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便是世家大族有部曲一路护着,也惶惶终日,生怕哪一天就会成为别人的盘中餐,路上的野鬼。   小小的王道容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与王家的车队走散,身边仅仅跟着一个僮仆,在遇到因为饥饿而失去理智的流民之后,僮仆将他送了出去,换得了自己的一条生路。   小小的王道容容色镇静,他的心底,奇怪的没有感到任何恐惧之意,更多的是好奇,小僮态度抽离,好奇而冷漠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战火湮灭了一切仁义礼仪,伦理道德,这一刻他直面的是人类最原始,最残暴,最凶恶的欲-望。   王道容只瞧了一眼,便事不关己地,平静地收回了视线,任由锅内的水渐渐沸腾,小僮最先被煮熟的是外层的肌肤,然后便是肉和脂肪,心肝脾胃,在沸水里煮熟了,煮化了。   已经很久很久了,他已经很久未曾做过这个梦。   与梦境不同的是,现实中,不久之后正巧有一伙胡匪经过,这伙流民忙着逃命,竞相作鸟兽群散,哪里还顾得上他。   逃跑途中有人撞翻了大锅,幼时的王道容从锅里摔了出来,强忍着疼痛,赶在胡匪到来之前,将自己凑到火堆前,烧去了身上的绳结,一瘸一拐地一口气跑出了十多里的道路。   侥幸逃生之后,他不知往何处去,只能赤-身裸体地惘惘地行走在原野中。   在这之后数年,王道容会常常做梦,梦到险些被流民烹煮分食的这一日。他也没告诉王羡自己曾经历的一切,因为在他看来实在不值一提。   日夜做梦,也不是因为害怕,更准确地说是想——   重温。   那跃动的火光,劈剥作响的柴火,人们凹陷的双眼里深深的贪婪,给他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生活的乐趣,游走在生死一线的感觉叫人战栗。   或许这多多少少也是因为他流着王家的血,琅琊王家子,尤擅在风雨飘摇,权力更迭的政治漩涡中,放手一搏,火中取栗,又在既得利益之后,谦抑节欲,作出温良恭顺的平正姿态来。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是乐于游走在生死一线中的疯子。   王道容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远方的黑暗越来越浓,黑得伸手不辨五指,更休说方位,他心中正不解之际,黑暗中隐约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熟悉的呼唤。   “王道容!”   “王道容!!”   是慕朝游的声音,王道容微微一怔,旋即睁开了眼。   -   下坠时的冲击力,让慕朝游和王道容两个人都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慕朝游受伤最轻,也最先回过神来。   她扭头看到身下被当作肉垫的王道容,愣了一下,慌忙从他身上爬起来。   王道容双唇紧闭,阖着眼,昏迷在地,死生不知。   慕朝游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呼唤他:“王道容?”   “王道容?”   王道容仍静静地阖着眼,倘若不是他苍白如雪的面色,那一瞬间,她甚至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鸡头山山势不算高,但这一处崖下人迹罕至,杂草丛生。天色暗了下来,黑夜幽深得宛如巨大的兽口,让她微有些恍惚。   因为是从高处落下,她不敢随意搬动他,可这样一来,又无法察看他的伤势,他呼吸微弱得简直像狂风中的烛火。   慕朝游毫不夸张地整个人都懵在了当场半秒,耳畔好像锣鼓喧天嗡嗡响,她全身上下的血液几乎都要冻毙了。   她做梦也想不到摔下来的时候王道容会拿自己当肉垫。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救她性命了。   他们曾经相依为命,他是她穿越到这个操蛋的世界的第一个人。   拨开那些恩怨纠缠,爱恨情仇,他在她心中的地位都是毋庸置疑,无可替代。   百般情绪只交织在一起,只成了一句话。   王道容不能死。   想到这里,慕朝游鼻尖一酸,再也忍无可忍,险些淌下眼泪来,内心凄惶难以言说。   她害怕他就这样死了!   强忍住泣意,她一迭声继续呼喊:“王道容?”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人眼睫忽然轻颤了一下,慕朝游没有放过这样的细节,顿时大喜过望,“王道容,醒醒!”   伴随着她的呼唤,王道容终于一点点地睁开了眼,乌黑的双眼对上她视线的剎那,慕朝游忽然感到不对劲。   “王道容?”   明明她近在咫尺,王道容却颤动着纤长的眼睫,没有焦距的双瞳四下搜寻着她的踪迹:“朝游?”   慕朝游当他是因为夜盲,看不清周遭的环境,便又呼唤了他一声,从袖笼中摸出燧石袋,亮起了一道小火苗,“我在这里。”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极力想要从一团黑暗中找到她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少顷,少年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王道容静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慕朝游愣了一愣,一颗心因为他古怪的安静沉了沉,忙问说:“王郎君,你怎么样?”   还没等他开口,远处的山林中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啸叫。   慕朝游面色遽然一变:“是那鬼物!”   它还未死,追上来了!   她伸手想拉起王道容,“你还能站起来吗?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王道容一动未动,对她伸出的手视若不见。   慕朝游不解地睁大了眼,“你怎么不走?”   火光照亮王道容秀美的容颜,他安静了少顷,这才徐徐开口说,“你走罢。”   慕朝游:“……”   王道容垂睫淡声说:“我落下来的时候,腿摔断了,眼睛也看不见了。”   “这鬼孽迟早会追至此处,带着我只是负累。”   “你走罢。”   “我带了人来,如今恐怕正在山脚下搜寻你我二人的踪迹。你走出去之后,只要记得通知他们我仍在此处便可。” 第051章   在醒来的剎那间, 王道容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他起初也以为是夜盲,直到他看不到慕朝游神仙血那淡淡的微光。   举目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他才知道, 自己恐怕是下落的时候头部受到了撞击所引起的失明。   他的腿也摔断了。   鬼孽就在附近, 王道容知晓他是跑不远的,慕朝游带着他不过负累, 他不是什么舍己为人之辈,只是自己已经无力回天, 又何必白白搭上她这条性命。   王道容言辞平淡,慕朝游却被他言语中的信息量击得懵了半秒。   回过神来, 她微抿唇角,问:“除了这两处, 你还有什么地方受伤吗?”   王道容微微偏头,感受了半秒, “应是无妨。”   她记起一事来, 慌忙问:“我的血能救你吗?”   王道容说:“坠落时伤在内脏, 或许有用, 只怕收效甚微。”   吸点血便能治愈一切外伤, 没有这样的道理, 除非把慕朝游吸成个人干还差不多。   慕朝游松了口气,虽然有王道容护着她,但跌落悬崖时她身上多少也有些擦伤,便大方地伸出胳膊,递到他面前, “凑合一下吧。”   王道容:“……”   他微微垂眸, 默不作声地轻咬着她手臂,吮了一会儿。   慕朝游见他面上稍有些血色, 这才拉住他的手蹲了下来,“走吧。”   王道容怔住:“你——”   慕朝游言简意赅:“我背你,快上来,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要么我们一起走,要么我陪你在这里等死,你自己选吧。”   王道容空茫而愕然地将她“望”着,这或许是这雍容淡漠的少年生平如此失态。   慕朝游见他不答,催促说:“快上来啊。”   王道容又安静了一会儿,这才轻轻地,迟疑地,将双臂攀上她的脊背。   两个人同时都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   他是因为腿伤,而她是一时负担不住这么大的重量。   王道容虽说看上去清减秀美,但身高腿长,实打实的超大号,慕朝游一时吃不住力,身形微微一颤,她忙深吸一口气,咬紧牙,颤巍巍地撑住了。   王道容险些被她颠飞出去。   他还是觉得她太勉强,想要下来:“你还好吗?可撑得住?”   “还是将我放下罢。”   “少废话。”已经将人背上来了,慕朝游绝不可能中途而废,“我先背你离开这里再说。”   她难得强势。   或许是受了伤,身体虚弱,实在没有力气之故,王道容再次沉默下来。   慕朝游一深一浅地踩在草丛里。   王道容看不见她,也看不见前路,眼前只是一片摇摇晃晃的黑。   他能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血腥、沙土、汗水,并不好闻。   他的手抚着她的脊背,仔细感受着,她的身躯佝偻成矮小的一团,肩脊瘦弱,伶仃的,颤悠悠的,却硬生生撑起一股不知从哪来的顽强力量。   汗水很快便浸透了她的后背的衣裳。   五月份的天,夜里的空气都是溽热的,他身上的衣裳也被汗水滚透。   隔着布料,两个人湿热的肌肤令人心悸的紧贴在一起。   这样瘦弱的身躯,怎么会有这样顽强的力量,又怎么会有那样不屈的傲骨?   王道容想得出神,没了生息。   直到一声细微的泣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怔了一怔,有些惊疑不定,“朝游?”   她听到他微弱但仍然温和的嗓音,这才松了口气,忙眨眨眼,努力挤出眼里的泪水,“我没事,你别睡,一定要坚持住。”   可是她如今的模样,却好像比他更狼狈。身下的女人宛若被汗水压弯的稻谷。   王道容心尖抽动,倏地像被一根针刺穿了心肺。他叹了口气:“放我下来吧,这样你我都走不远的。”   可她不许。   王道容再度安静下来,心在这时又好像被泡在酸水里。他想不通她执着的原因,心里却蹿升出一股怜惜之情来。   他踯躅半秒,指腹抚上她的鬓角,顿了顿,最终还是选择遵从本心,缓而有力地替她揩去了鬓角的汗水。   湿热的汗水似乎透过指腹要一直滴进心里去,她双脚在打颤,一直在流汗,汗水揩了又淌下来,揩了又淌下来。   王道容竟不知一个人体内竟然有这样多的水。   王道容的童年从未感受到过母亲的温暖,也鲜少与王羡有过接触,后来僮仆将他送出去,他差点儿沦为别人的盘中餐。   大将军虽喜欢他,但那喜欢,是小猫儿小狗一样的喜欢。   大将军和司空是整个王氏最尊贵的人,他性格恣睢残忍,在他手底下,王道容与其说感受到爱,倒不如说先学会了如何讨人喜欢。   少年狡猾薄情,向来最善于叫人喜欢他,爱他。   后来他果然得到了许多爱,足够他肆意挥霍。   他看不见,只能伸着指腹摸索,一边又一边拭去她额角累累的汗水。   这一刻,说不感到震动是假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她这样走下去,难道是因为喜欢吗?他不懂,难道这就是喜欢吗?   难道,她竟还喜欢他吗?   慕朝游此刻却什么都没想。   前行的路太过漫长,成年男人沉重的身躯压弯了她的膝盖。   她无暇去多想那些风花雪月,她只是怕王道容会死在这里。   她几乎咬碎了牙,口腔里渗出血来,急促的喘息短暂地暴露了她心底的恐慌。   她很害怕,害怕王道容会死,害怕自己坚持不下去,她腿弯发颤,双臂发抖,像是被沉重的石磨盘一遍遍舂过的稻谷,同时来自生理和心理上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压折了,压倒了。   为了救她,他已经断腿瞎眼,若是还因为这一时的恐惧怯弱连累他伤重不治。   那实在是不应该。   她只能咬着牙,咬着无形的空气,一点点将恐惧吞进去,咬得碎碎的,咽进去,化作滋养她继续前行的动力。   她怕他就此沉沉睡去,眼泪无声地淌着,故作轻松地问:“怎么办?王道容?”   王道容不解:“嗯?”   这是他第几次救她性命了?   她笑着说:“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救我这么多次,这恩情我好像还不回来了。”   从方才起,王道容就一直在担心自己的体重压在她身上她会不会吃不消,可是慕朝游却紧紧地抓着他,像溺水的人抓紧了一根浮木,不论如何也不肯松开。   而今听到她语气还算轻松,他总算稍稍松了口气,便淡淡说:“那就不还了。”   她语气仍是在笑的,“那怎么行。”   王道容不说话,仍旧举着手替她擦汗。   忽然,他指腹一顿,摸到她发热的眼角,感受到一股热流顺着她眼角淌下来。   王道容霎时一怔。她的眼泪,热油浇心一般淋在他心底,他残存着汗液和泪水的指尖一阵细细的痉挛。   这时他才知晓她不是不害怕的。她只是强忍着,从那微弱而急促的气音中,暴露出一点软弱出来。   王道容再度没了生息,慕朝游心里顿时发起慌来,又急忙叫他一声,“王道容?”   ……这段时日她虽与他表现得生疏。但王道容从她此刻的一举一动中知晓,她仍是在乎自己的。   哪怕她不曾承认,哪怕她再如何伪装,但他知晓,他在她心底永远占据一席之地。她就是这样心软的人。   大抵是心境不同了。   从前因为不爱,不知爱,明知她失魂落魄,仍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他缄默无言地摊开掌心,将指尖送入口中,轻轻吮吸,品尝着指尖残留的汗液与泪水的咸腥与苦涩。   如同挖开她的心脏,细吃她曾经的喜怒哀乐,少女愁肠。   从前她仍爱慕着他的时候,是如何一次又一次掩饰心中的失落?   而今见她强作伪装,如野火燎原,烧穿肌肤皮肉,四肢百骸,连呼吸都牵连着心脏细细密密的隐痛。   他的生命中从没有这样的人,他们是高贵的,被精心养护的花,倘若遇到大旱时节,赤地千里,一碾即碎。   她是扎根焦土中开出的稻,正因卑贱所以顽强,正因被践踏过无数次,反倒生机蓬勃,愈演愈烈。   他竟不知卑贱者高贵,“卑贱”得如此令人目眩神迷。   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再也移不开视线。   他想,此生他必定要抓住她,抓住她,决不能放手。   “叫我凤奴吧。”王道容忽然开口。   慕朝游一怔。   王道容接着说:“这个小字只我父亲叫过,便是刘俭谢蘅也没有的。”   “放心,有朝游你在,容今日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他听见自己难得郑重的嗓音,轻轻地,像一个承诺,“我向你保证。”   ……   不知走了多久,感觉到那鬼物的气息越来越远,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浑身脱力地将王道容放了下来。   不看则以,一看慕朝游吓了一跳!   王道容的左腿诚如他所言软绵绵的扭曲着,但右脚也满是鲜血与伤口,那是在地上拖拽出的伤势,山崖下的荆棘与碎石足以将他的脚划得血肉模糊。   他太重,说是背着,但其实半个身子都拖在地上走。   “怎么了?”少年犹未觉,温和反问。   慕朝游眼眶顿时一酸,“为什么不说?”   王道容不解其意。   她说:“你的脚。”   王道容微微一顿,故作风轻云淡,不置可否:“不妨事的,没伤到骨头,回去养一养即可。”   他倒不觉得伤势有多沉重难捱,反倒是慕朝游隐约的抽泣声,此时却让他感到心口仿佛被一把手紧紧攥住。   她眼角的泪被夜风吹干,眼角烫得惊人。慕朝游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我去找东西给你包扎。”   多亏她之前专门跟城内的药局学过这些急救措施,那次刺杀之后,更特地认过草药。   她砍下一些树枝简单地给王道容做了个包扎和固定。   王道容一直静静地看她忙活,他眼前一片漆黑,却能想象出她弯腰垂颈时的认真姿态。   他不怕疼,身体的疼痛尚且可以忍耐,因为疼痛而大喊大叫,颜面尽丧,在王道容看来倒不如死了来得干净。   他也不怕死,因为畏惧死亡如王衍一般,表现出来的虚弱卑怯,比之死亡更为可厌。   但他害怕残疾。   如今他双目失明,举目皆黑,更不知他的失明是一时,亦或永久。   若是下半生只能带着残疾茍且偷生,这样的人生,生不如死。   慕朝游手指灵巧,刚打完最后一个结,指尖却被人摸索着轻轻握住了。   王道容先摸到她的手臂,再摸到她的手腕,然后是指尖,定定地说:“朝游。”   慕朝游怔愣了一下,他的指尖微凉,被他触碰到的肌肤却仿佛挨着了一团火,熊熊燃烧起来。   她抽出手,想要躲开。   王道容握得很紧,他不放她。   因为夜盲,他知道失去视觉是如何痛苦的事。   他会就这样变成个瞎子吗?王道容不清楚。   他只知晓,若当真如此,那他一切的谋算,一切的理想,所谓的名士风流都成了个笑话,没有人会追捧一个瞎子,那个他精心维持的王家六郎风流秀彻的形象就要被践踏如泥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虽然恐惧,心中倒是没生出多少悔恨之情。   或许是因为早有预感,在遇到慕朝游之后,他的生活就再也不受他掌控了,一桩桩,一件件,在遇到她之后,他的人生就成了被打乱的棋盘。   “朝游。”王道容说,“让我摸摸你罢。” 第052章   慕朝游心中一惊, 正想拒绝。   倘若真的就此失明,王道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个可能。   但倘若当真如此,他此时所想的, 却无非是摸一摸她的脸, 将她的眉眼就此镌刻在心底。   王道容一只手扣着她的指尖,另一只手却缓缓往上, 摸到了她的鬓角,然后是她密密的发, 光洁的额,山眉水眼, 挺直的鼻。   他的手就像是画师的画笔,又像是虔诚的旅人, 一点点走过山川江河,她在他的指下, 竟如同铺陈的千万里江山, 是值得入画的, 是值得细细摩挲, 镌刻心底的。   王道容温和地抚摸着她, 不带任何情-欲, 但这样的坦诚与珍重却让慕朝游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无奈紧闭着唇角,脸上的温度一路上升。   他摸到这炎炎的大地,指尖的温度透过血脉直抵心脏, 叫人心口发烫。   慕朝游生怕他误会, 不敢动弹。一时之间,他们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指腹下的肌肤如绸缎般交相摩挲过,带来一阵干燥的温暖和战栗。   王道容的指尖终于摸到她的唇瓣,她的唇其实是微丰软的那种,他细细摩挲着她的唇珠,心头火热。   他想要亲吻她。   无数次,像之前在梦里做的那样。   他眼睫一颤,明知不该,王道容却还是动情地缓缓将唇瓣贴了上去。   慕朝游哪料到摸一摸脸还有这样的风险,吃惊地瞪大了眼,条件反射想推开他,又怕加重他的伤势,只得急急喊了声:“王道容!”   王道容心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拧了一把,停了下来,百般滋味汇集在一处,还没等慕朝游松口气,下一秒,他却抚着她的鬓角,叹息般地说:“朝游,让我亲亲你吧。”   嗓音缠绵勾人,像在撒娇。   慕朝游大脑几乎停滞了,实在没想明白王道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受了惊,思绪断片儿,脑海中千头万绪,一时间却理不出个思路,只急忙忙地开口:“你……我……”   “朝游,我眼睛看不见了。”王道容说。   慕朝游:“可是——”   她觉得一切都乱了套了。   她曾经是喜欢王道容,这固然不假。   但他又不喜欢她。   于是她及时止损,搬了出去,他这个时候又算什么意思?   更何况,还有顾妙妃。   此时再想到顾妙妃,简直就像是脑海里仓皇搬出来的一尊救兵。   “你与顾——”她从没询问过这两人的关系,从前是怕得到自己不想得到的回答,只求能及时、体面的抽身而去。   她既不解,尴尬,又感到负罪,话没说完,但王道容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他不慌不忙停下来,耐心与她解释。   这也是他早晚都要与她说清楚的,不妨趁着这个时候交代个明白。   “那年我八岁,随父亲南下渡江,那时,司空要为陛下赢得江东士族的支持,而顾家也需要再风雨飘摇的乱世找到一个能守护江东的势力。因此,王氏与顾氏有了一次合作。”   “父亲在那时与令嘉的父亲交好,我也与令嘉相识。”   王道容露出回忆之色,“只是没过几年我便拜在了许仙翁门下,随师父四处云游修行。所以,我虽同令嘉自幼相识,但感情并不算深厚。”   他坦诚地王家与顾家的情势都讲给她听。   “我与令嘉从来就无婚约在身,只是双方父母皆有意向,出自家族意志,而非男女情爱。”   慕朝游没有再吭声,她有些惘惘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儿。   王道容这是什么意思呢?   又摸她的脸,又与她解释他和顾妙妃之间的事。   曾经她那么喜欢他,也不敢料想到还有这一天。这世间万物当真这样奇妙么?   童年日思夜想,求不得的玩具,长大之后用工资买到手了,却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那样喜欢了。   她没有任何欢欣激动,只是带着几分茫然转过脸望向王道容,“那你呢?你想娶顾妙妃吗?”   王道容颔首,至少在这一点上他足够坦荡,未曾讳言,“曾经想。”   “曾经?”   “但如今却不作此想了。”王道容淡言着,指尖再度抚上她的眉眼,“之前是不知晓自己想要什么,今日始见本心。”   慕朝游懵懵懂懂听着,心跳忽然加快了节奏,咚咚如牛皮大鼓擂擂作响,于紧张急促中蔓延出一股莫名的恐惧来:“那你的本心——”   她下意识想堵住他的口,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她预感到如今的她无法承受他的回答。   王道容却接道:“是你。”   “朝游。”他问,“你还喜欢我是不是?”   慕朝游想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道理,当初她主动辞别,固然是因为觉察出王道容与顾妙妃之间的蹊跷暧昧。   但她已决心断情,本不应该这样剪不断理还乱,又横生出这么多牵扯出来。   她没有回答,王道容容色清淡,浑不在意,“无妨,娘子是否还心存爱怜不要紧。”   “重要的是,如今容才知晓,我似乎是……心悦你的。”   或许是因为瞎了一双眼,不愿叫人看出自己的虚弱来,王道容双眸合着,漆黑的修长的睫羽在眼皮投下淡色的阴影。   他只是不通情爱,并不是愚钝蠢笨,方才紧跟着慕朝游从崖下跳下起,王道容就已经知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而对于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他从来是主动出击,势在必得的。   王道容静静坐在月光下,乌发凌乱地顺着玉色的脸颊散开,白纱道袍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如同跌入尘埃中的白玉神仙。   是泥菩萨,自身难保。   即便如此,少年人何其狡诈深沉的心机。   王道容一边抚摸着她的眉眼,一边缓缓捧着她的脸颊贴近自己。   “我断了一条腿,不知还活不活得成了。”   “朝游。”   在慕朝游仍沉浸在刚刚的怔愣中,王道容眼睫轻轻地扇动,贴在她耳畔,淡柔地:“这或是容临死前唯一一个心愿,我亲一亲你吧。”   “容枉活这二十年光阴,未来得及有任何建树,眼看着便要命丧黄泉。生而无能,但求死而无憾。”   “朝游,不要让我留下憾恨,好吗?”   “求你。”   他想要吻她。   王道容的语气十分虚弱,面色苍白如纸,语气淡缈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了。   慕朝游毫不怀疑,下一秒他真的会死。   王道容没有说假话。   她想要推开他,又觉不忍,毕竟他是为了救自己的性命才沦落如斯境地。   或许王道容早就看出来了,他只是准确地拿捏住了她的心理。   她太心软,太莽撞。   在这个人人明哲保身的时代,她不知从哪里教养出来的直来直往的单纯心性。   别人给她一毫,她便要竭力还上一厘。   亦或者二十多岁的少年人真是最莽撞,最具一腔热血的时候。莫说亲一亲她,愧疚、感激重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便是他当场要她的性命,她恐怕都会毫不犹豫,拔剑而起,肝脑涂地,以报恩情。   这是在道德绑架。   他感觉到她的犹疑,狡猾地覆唇而上,衔住了她的唇瓣,仿佛含进了一缕春风。   接下来,便再也由不得她控制了。   ……   慕朝游感觉到王道容的唇落在自己唇瓣间。   起初,王道容只是想覆唇而上,浅尝辄止,他从未有过接吻的经验,并不知要如何施为。   王道容静静地感受着唇瓣的温度,心霎时宁静下来,觉得这样也很好。   只是他本就贪心,心如毒蛇,在尝到甜头之后,犹觉未足。   王道容捧着她的脸,哪怕他看不见,但慕朝游能感觉到这个时候他是专注的。   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鼻尖,无师自通地试探性地伸出舌尖轻舐着她的唇。   慕朝游整个人都呆住了,浑身上下犹如火烧,无措地僵立在他怀中,她以为的亲一亲,只是蜻蜓点水,类比国外的贴面吻。   所以王道容的要求固然令她为难,但在生死大关面前,也不是不能牺牲同意。   眼前的王道容太过陌生,她一动不敢动,大脑几乎快凝固成了一团浆糊。   她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也不知道王道容在做些什么,她懵懵懂懂,像失了魂魄,却还记得将唇瓣抿得紧紧的。   王道容先舔了舔她的唇瓣,见她未有抵抗,安抚般的,示弱般地贴着脸轻轻蹭了蹭她,趁着她正愣神,果断撬开了他的唇齿,轻轻吮了吮她的舌尖。   那滑溜溜的东西钻进她的口腔,卷着她舌尖吮吸,古怪的,像蛇,占有她,入侵她。   慕朝游浑身触电般地一惊:“!!”   险些一个鲤鱼打挺,从他怀里一跃而起!   怀里像圈了一尾滑不溜丢的鱼,王道容稳稳地圈住了她,舌尖也恰到好处地收了回来。   慕朝游长这么大还没跟哪个异性有过这样亲密的、原始的接触,心几乎快跳出了嗓子眼里,“你……”   一开口,她就怔住了。   她的嗓子何时变得这样沙哑。   王道容轻轻地,将如玉皙白的侧脸贴在她颊侧蹭了蹭,像一只自知犯错的猫儿。   还没等她开口说些什么,王道容面色倏忽一变,一把将她推开,哇地从口中吐出一大捧鲜血来。   慕朝游大惊失色:“王道容!”   王道容别过头,嘴角不断呛咳出血沫。   “你没事吧?”慕朝游心惊肉跳地看着他,想过去搀扶,又生怕他一碰就碎。   她愣了愣,不敢去分辨地上那一滩血水中咳出来的到底是内脏碎片还仅仅只是凝结的血块。   王道容费了一些力气方才喘匀了呼吸,黑夜中,他静默了半晌,慕朝游瞧见他竟莞尔笑了,吐气很微弱:“朝游你看。”   王道容的语气温絮平和极了,“容未曾欺瞒于你。”   “我怕是活不成了。”   慕朝游皱紧眉头,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王道容顺从地:“好。”   她从未见过他有这样乖巧的,温静的时候,少年静坐在夜风中,眉眼有些超脱生死的平和与淡然。   慕朝游很看不惯王道容这么一副静静等待死亡降临的模样,忍不住出言安慰说:“你不是带了随从吗?他们很快就能找到我们的。”   王道容却不关心这个,生死当前,他不关心那些旁的人和事,他打断了她,“朝游。”   “若是我还能活着回到建康。”   王道容顿了顿,嗓音轻轻的,柔柔的,仿佛唇间溢出的柔和轻叹,“你可愿与我长相厮守,白头永偕?” 第053章   “朝游。”王道容柔柔地说, “你嫁我吧。”   “我娶你。”   不能放手。   哪怕利用的是自己的伤躯也无妨。   如何都好。   不论如何,他绝不可能放过她。   月下,王道容眉眼柔漾着月色, 作出一副取媚乞怜的模样。   但患难见真情, 舍身忘死在前,看似情深义重的一句话, 也潜藏了些见不得光的心思伎俩。   他想要娶她,不是妾。   自然也不是正妻。   他想要娶她为平妻。南国因战火频仍, “丧乱相承,南北间阻, 羁旅再娶,往往而有, 迨事平之后,旋归故土, 遂两妻并娶, 不分嫡庶”, 而并嫡双娶之风盛行。   王道容知晓, 以慕朝游的出身, 是绝无能娶之为正妻的可能。禁锢终身, 永不得出仕倒也罢了,只怕到时被视为王氏之耻,沦为家族弃子,为氏族放逐。   莫说正妻,有王家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 娶她为平妻也如天方夜谭。   他日后妻子必定出生士族, 决不能容忍与她平起平坐。   他不必娶家世太高的妻子,只要有个士族的身份即可, 到时候再想方设法给慕朝游换个名义上过得去的身世。   较之上一项,这一项仍有转圜空间,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仍愿竭尽所能试一试。   感情和利益他从来分得很清。   他承认他对慕朝游动了心。   长久以来的相处,令王道容也模模糊糊觉察到慕朝游对感情的忠贞不二,她不是甘愿为妾的个性。   最初,他本欲纳她为贵妾。   而今他愿意打破自己的原则,做出让步。   他想得到慕朝游。   妻与妾之间的差距恍若天堑鸿沟。   他想要,她是能与他白头偕老,举案齐眉,百年之后,相依相偎在坟茔之中,黄泉路上也要并肩而行,纠缠到生生世世的。   “妻者齐也,与夫齐体,自天子至庶人,其义一也”,夫妇一体,荣辱与共,是被纳入夫妇、父子、君臣体系之下,一切人伦规范的起点,是“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只有“妻”才有这样的名正言顺。   倘若真连平妻也不得,便只纳她为贵妾,先娶妻再杀之,日后慢慢扶她为正罢了。   这是王道容权衡利弊之后唯一具备可行性的操作,他自认并非良善,贪心不足,心上人与地位权势都想一手掌握。   毕竟若无家族庇护与权势地位,他又谈何能护得住自己的心上人?   慕朝游微微一怔,到了这一步,她反倒看开了,有了些破罐子破摔的淡然。   她看着黑夜中的王道容,觉得他可能当真是摔下来的时候撞到了脑子,或者是病糊涂了,他二人家世悬殊又怎么能成亲?   有此一想,她整个人都从容下来。   王道容浑然未觉自己在她心中已经成了“脑子被摔坏”了。   “朝游,”这毕竟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求娶,王道容抿了抿唇,难得也感到一阵忐忑,“若我伤好无恙,你可愿答应我?”   为何这般仓促。   因为王道容清楚地知晓除却今日,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慕朝游在竭力与自己保持距离,他今日为救她伤重,若再表露出几分可怜娇弱之态,她绝不忍拒绝。   既已知晓自己心中所求,自然是打蛇随棍上,不叫天赐良机白白浪费在自己手上。   慕朝游不假思索地说:“再说吧。”   很明显,她这个回答并不能让王道容满意。   王道容静默一秒,又呛咳出一口鲜血来。   “王道容?!”她头皮一阵发麻!这不至于吧?!   王道容轻声问:“朝游是不相信我之真心吗?”   “倒也不是不信……”因为你现在脑子可能不太清醒。慕朝游欲言又止。   王道容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放软了语调,竟又强撑着伤势,俯身贴地行了一礼。   “容知晓,容此前太过倨傲,轻鄙了女郎的心意。   “如今,只俯乞女郎垂怜。   “需令女郎知晓,容一言一行,皆出自于真心,不敢有半分欺瞒……”   话音未落,王道容又偏头呛咳出一串鲜血来,身形晃了一晃,险些栽倒于地。   慕朝游看得触目惊心,慌忙伸手去搀扶,哪里留意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孰料,王道容一把攥着她手臂,眉睫黯然说,“难不成是上天也不信容真心。”   “朝游,天不信我,你可信我?”   天不信你,我怎么可能信你?可王道容一副下一秒就要不久于人世的虚弱模样。   少年微昂着脸,因为看不见,乌黑的眼里迷惘如惊鹿,眼睫不时颤动着。苍白的唇瓣间不断有鲜血渗出。   慕朝游望见他如此惨状,顿时哑口无言,实在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但又不好草率答应,只得拍拍他的手臂,用十二分的耐心,以安抚幼儿园小朋友的态度安抚说:“我们家乡,没有这样仓促成亲的。”   王道容立知她态度软化,倒也乖觉,乖巧问说:“朝游家乡是如何模样?”   慕朝游说:“男女之间要先交往一段时间,如果处得合适再谈谈婚论嫁也不迟。”   这的确已出乎王道容的意料,他思来想去,也不知晓何地有这样的习俗,他一直以为她或许出自辽东鲜卑慕容一脉,但辽东鲜卑也未尝有这样的说法。   只得附和感叹:“朝游家乡,民风倒是开放。”   慕朝游也很怀念,“总好过盲婚哑嫁。”   王道容颔首,如今他是十分认同先互通心意再成亲的。   慕朝游态度松动,他自不可能令机会白白流逝,便又问:“朝游此言,是想要与容交往一段时日,留待考察吗?”   慕朝游:“……”倒也不是。   王道容虚弱的姿态,并非全然矫饰而出。   跌落时似乎伤到肺腑,每多说一句话都牵扯五脏六腑撕心裂肺的痛楚,如今只是全靠撑着一口气坚持下来。   但在昏倒之前,他想要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王道容这样凄凄惨惨的模样,实在令慕朝游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他豁出性命救她好几次,重伤恳求她一个回答。   她心惊胆战,生怕她的拒绝会让他气郁于心,加深伤势。   动了动唇,慕朝游叹了口气,到底是不忍心,“等你伤好再说吧。只要你伤好,坚持下去,你我或许可以试试……”   她刚难为情地说完,王道容一桩记挂着的心事了却,一口气一松,竟然安心地合眼昏了过去。   慕朝游目瞪口呆,吓得一边忙喊他的名字,一边伸手探他的鼻息,见他只是昏睡,呼吸还算匀长,一颗心好险回落。   她惊魂未定,寒湿了衣裳,却见王道容闭目睡得安详无忧,不禁有些看怔了。   他失明断腿,凄凄惨惨的模样冲淡了往日的倨傲,还算有几分可爱。   想起方才那个吻,慕朝游不禁摸上了唇瓣。   或许等他明日清醒过来,就不会再作此想了。慕朝游心道。   只剩下她一人,她心头浮起几缕怅惘。   明明,明明已经决心与他保持距离。   明明她心中对他的喜欢只剩淡淡的一缕,只要再过上三五个月或许就能烟消云散。   为何又在这个时候来招惹她。   慕朝游心里煎熬,一夜未眠,王道容倒是了却一桩心事,他素日里三五点便会起身,今日倒是一觉昏睡到天光大亮。   慕朝游就怕他一睡不醒,他醒来,而且气色还不错,她这才松了口气。   本想继续喂他一点血。   王道容却固辞不受,“神仙血不是灵丹妙药,只能稍作减缓我的伤势,再多饮也无意义。”   慕朝游:“聊胜于无。”说着又伸出胳膊往他口中塞。   王道容:“……”他嘴巴逼得紧紧的,不肯动口,连连避让。   慕朝游却一意孤行,还在坚持。   盛情难却,王道容无奈将她胳膊拂落,终于让步,“其实还有一样天然的灵药可救容伤痛。”   慕朝游不解,“什么?”   王道容微妙地安静了半秒,嗓音清润如碎玉,“是女郎的亲吻。”   慕朝游:“……”   她哑口无言,脸上火烧。感觉被人调戏了,但没有证据。   “不行,还没刷牙。”   王道容生性好洁,其实也只是戏弄她,他眼前虽一片漆黑,但想到她窘迫发烧的姿态,便觉得可爱,不由弯弯眉眼。   “那烦请朝游为我寻来一根树枝。”   他们是迟早要走到一起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   之前跟王道容一起逃难过,慕朝游一听他要树枝,便知道他要做什么,不仅替他找来一根大小合适的,也给自己找来一根。   更找到一条小溪,打来一些水。   咬开的树枝可以充当牙刷清洁牙齿。   稍作洗漱之后,王道容又从袖笼内取出一点香料,分了一些给慕朝游,余下的则自己放入口中咀嚼。   没有牙刷的时候,她和王道容从来都是这样凑合过的。   好不容易刷完牙,孰料王道容还没放弃刚刚的念头,嗓音出奇得柔和,“如今,可能亲吻朝游了?”   “等——”   她话还没说完,他便摸索着伸出一臂来,拥她入怀。   幼时,王道容不是不曾对自己的夜盲耿耿于怀,但今日却庆幸起这样的病症,让他迅速习惯了失明的生活。   能准确地分辨出心上人的方位,能拥她入怀,准确地印上自己的双唇。   王道容熟练地撬开她的唇齿,卷起她的舌尖吮了吮,这才与她拉开一点距离。   慕朝游哪里料想到他会突发制人,窘迫得想要挣开。   他看不见她,只将额头紧紧贴着她,静静感受了一会儿她的呼吸,这才又继续低头亲她。   这一次,是温柔缓慢许多的啄吻。   “容若是活不成了,临死前想记住朝游的容貌。”他低低地在她耳边解释说。   昨夜这话还有可信度,今日她会相信才有鬼了。   慕朝游忍了又忍,没忍住出言讥讽说:“郎君看起来倒像是还能再活八十年。”   王道容莞尔。   下一秒,她说不上来了,王道容堵住了她的唇瓣。   他垂眸吻得深入而缠绵,轻啄她的嘴角,然后缓慢地舔舐她的唇珠,含着她的唇瓣。   王道容亲一亲她,总要停一停,去吻她灰扑扑的鬓角,一边低低地喊她:“朝游。”   她在他怀里十分僵硬,于是他便偏头继续吻她的眼皮,吻她的耳垂,拉起她的手,吻她的指尖。   温和的,细碎的,绵密入骨的,像难忍的春雨。   王道容知晓自己是乘人之危,是昨夜半哄骗着她答应自己,可是哪又如何?至少她如今在自己怀中了。   慕朝游听他低低的发出一声满意的,动情的喟叹,浑身火烧火燎。   难道是这些世家子,天生便一段风流吗,明明才学会亲吻,又怎么亲得这么熟练?她忍不住胡思乱想,也只有胡思乱想才能让自己保持清醒。   王道容很快意识到她的走神,不满地拉拉她的手,柔和地呼喊她的名字,“朝游,朝游。”   足足缠绵地亲了好一会儿,王道容才微垂着眼睫,呼吸不稳地在她唇珠上咬了一口。   少年唇色丹绮,水光丰润,昨日苍白如纸的面色今日却薄红如霞,似乎觉察到她在看他,王道容莞尔扬起脸儿,漆黑无神的眼里泛出一抹黑亮转瞬即逝的笑意,   清冷的眉眼间满是一副不加掩饰的餍足媚态。   “多谢朝游舍身相助,容已经不觉疼痛了。” 第054章   他眼皮上的伤口因为刚刚的动作再度崩裂, 慕朝游有些庆幸他此时失明望不见她,强作镇定地撕开一截袖口,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说, “你伤口裂了, 我替你包扎。”   王道容柔顺俯首,夏天的衣服单薄, 白色的纱布在他眼上饶了两圈,伴随着他乌黑的发垂落下来。   王家的护卫还未找到崖下来。昨日那鬼孽跟着他们下了山崖, 慕朝游心里记挂阿雉的安危,但王道容性命攸关, 她也就没多说。   只盼望阿雉灵巧一些,找到个地方躲了起来。那鬼孽是冲着她去的, 她若是躲得快,想来应该能保证性命安全。   她将自己的担忧说给王道容, 王道容此时也已经恢复素日的清明冷静。   “在此地枯等始终不是办法, 就以朝游你所言。”   慕朝游记得搀扶盲人的时候, 不能搀扶盲杖, 应该让盲人搭着自己的肩膀, 便主动站起身, 说,“你扶着我肩膀。”   王道容垂眸,轻轻将自己手掌心搁在她的肩头。   中途,慕朝游还不忘提醒,“前面有一块石头, 这里有个下坡, 小心。”   这种将自己全权交由一个人的感觉十分奇妙,王道容起初以为自己会感到不适, 但奇妙的是,他很快便喜欢上了这样的感觉。   由掌控者到被掌控的对象,角色翻转,竟也让他感到安心。   他可以将自己全心全意地交给慕朝游,而她的眼里、心里也仅仅只有自己的存在。   慕朝游走在前面,心道,王道容和自己在一起也够倒霉的,好一个光风霁月,清冷如月的世家子,每次跟自己在一起都把自己弄成一副受伤流血的凄惨模样。   想到他之前腰腹受的伤,慕朝游问道:“你之前腰上的伤口还疼吗?”   王道容温言说:“或许朝游可以亲自来验证。”   慕朝游不说话了。这个流氓。   幸运的是,她跟王道容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倒霉到底的。   走了没一会儿,远远地就听到了王家部曲的呼唤。   她大喜过望,忙将王道容安置在原地,跑过去求援。   王家部曲中有人也是认识她的,见到她吃了一惊。慕朝游又幸运地在人群中看到了阿雉。   小女孩被一个部曲抱在怀里沉沉地睡着。   那个部曲向她解释说:“因为是鬼物作祟,郎君叫我们在山腰待命,等我们上去的时候只找到这个小僮,本不想带着她的,哪知道这小僮人小心大!”   部曲苦笑:“非要帮着一起找郎君与娘子的踪迹,走走停停,找了一宿,累成了这幅模样。”   她将王道容暂留在原地的时候王道容没有说什么。   却在她带着部曲返回的时候,主动牵起她的手。   慕朝游愣了愣,本想避开。   王道容一言不发,敛眸坐着,唇瓣淡抿成一线。   她这才蓦然意识到,失明之后,他将他孤身一人丢下,他不是不安的。   她犹豫着,反手缓缓握住他的手掌,王道容紧绷的身躯才一点点放松,主动和煦开口,“我无碍的。”   慕朝游:“嗯,你无碍我就放心了,我还想再进山一趟,你先回去罢。”   王道容一把捺住她的手掌,不解反问,“朝游?”   慕朝游平静地说:“那个鬼孽还在,我不放心。”   王道容:“难道朝游便舍得抛下我么?”   慕朝游:“怎么是抛下你,你身边的那些护卫会护送你平安回府,那时我再回来看你。”   她解释说:“那只鬼孽伤得那么严重,又找不到你我,一定会调转方向去祸害山下村庄,进食补充体力。”   “我若不去,山下的村庄怎么办呢?不如趁着白天它正虚弱的时候将他除掉。”   王道容闻言,内心微有震动,慢慢放开了她的手。   “我袖口有一只玉葫芦,还有一些符箓。”   本也是为了降服那鬼孽所炼化的,误打误撞也派上了用场。   王道容切切叮嘱说,“它虽强弩之末,未尝没有一搏之力,你去之后切记一定要小心行事。”   “这只玉葫芦曾经由我的祭炼,一旦它失去反抗的能力便能打开葫盖,将它收降入内。”   慕朝游接过玉葫芦和符箓道了声谢,“阿雉就交给你照顾了。”   王道容颔首,“待你凯旋,若见阿雉有一毫损伤,尽可来问罪于容。”   这个年代讲究君子一诺,慕朝游松了口气,又感谢王道容对自己的信任,想想自己方才态度或许太过生疏,便又主动安慰说:“等我回来……”   她没说过这样的话,踌躇着说,“我再来看你,你……好好养伤。”   王道容一怔,眉眼霎时柔和下来,“既如此,那容便在家中恭待朝游佳音了。”   -   目睹王家部曲带着王道容与阿雉离开之后,慕朝游稍作休整,便义无反顾地山中走去。   她先回到二人之前坠崖的地方,果然见到草木塌折,被压出一道浅浅的路来,她不假思索一路寻着踪迹摸去。   鬼物畏惧白日的阳气,也是它之前修为高深,借了邓母的身躯,这才能在白日下行走,如今日头高高地挂在天上,一定找个阴暗避光的地方躲着。   没费多少功夫,慕朝游就在一处山洞里找到那奄奄一息的鬼物。   它半边身子都已经被王道容斩下,残肢与碎肉拖了一地,一见到她,它浑身上下成百只双眼一起翕动起来,眼里爆发出灼灼的贪欲与凶光,嘶吼挣扎着想要扑上来。   慕朝游略微吃了一惊,一夜过后它眼见着更加虚弱了些,对付这样的对手,对她而言明显不在话下。   她不假思索,提剑便攻,缠斗了几个回合之后,鬼孽明显就受不住了,这时,慕朝游才拿出王道容给她的那只玉葫芦,拔开葫塞。   葫中瞬间放出一道刺目的金芒,裹着那鬼物化成一道流光飞回葫中。   慕朝游眼疾手快地一把盖上葫盖,提起葫芦好奇地晃了晃。   ……这算是收服了吗?   她心里惦念着阿雉和王道容,下了山便寻租了一辆马车,往城里赶去。   王道容所住的那间私宅,宅中的仆役都认得她,又得他提前打点过,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   在这里,慕朝游看到了阿雉,小姑娘已经梳洗过,换了间漂亮的樱粉色襦裙,梳着精致的发髻,打扮得干净又俏丽,正坐在案几前吃东西。   冷不丁瞧见门前带着一身灰尘和血迹的慕朝游,阿雉睁大眼,“腾”地站起身,欢喜叫道:“阿姊!!”   却是连手里的糕饼也不吃了,一头撞进了慕朝游怀里。   慕朝游扶住她,不太放心地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遍,“没受伤吧?”   阿雉摇摇头,捋起袖口,伸出胳膊给她看,“只有些擦伤,那位郎君已经派人给我敷过药了。”   慕朝游问起邓母的事来,阿雉露出一副极为羞惭的模样,“对不起……阿姊,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也不会连累阿姊和王郎君至此。”   据她所言,当日她正在大堂里忙活,有个不明所以的食客,用完餐,正要走,被邓母委托给她捎了个话,道是外面有个邻家婶子找她,说是她家里出了事,她刚走出去,甫一照面就被敲了一闷棍,失去了意识。   慕朝游心里叹了口气,说到底是她失策,古代又没个什么素描肖像可言,阿雉既没亲眼见过邓母,邓母又足足间隔了一个多月,待到人人都放松了警惕之后才上的门。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历此变故,小姑娘表现得还是很乖巧懂事,只在看到她的时候,才忍不住红了眼眶,掉下眼泪来。   “我倒是没事,就是阿姊你有没有受伤?”   “和你一样,都是皮外轻伤。”慕朝游轻描淡写地说,又撸了她毛茸茸的脑袋瓜一把,柔声安慰:“我方才问过,他们已经派人去请你的父母了。等你父母过来你就能回家了。”   阿雉点点头,拉起她的手就往案几边走,“阿姊奔波了一夜,吃过东西了吗,不如坐下来一起吃吧。”   慕朝游摇头:“我就先不用了,我得先去看看你见过的那位王郎君。”   阿雉立马就主动表示要跟慕朝游一起道谢。   慕朝游:“不必,他不在乎这个。”   “你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我待会儿再来找你。”   小婵告诉她,王道容好洁,去了净室擦洗,慕朝游本来想在外面等他,孰知,才坐了没一会儿,阿笪就遵了王道容的吩咐来请她。   慕朝游愣了一下,只好跟着阿笪的脚步一起踏入净室。   这间净室修建得极为豪阔,室内铺着华贵的波斯地毯,四壁雕梁画栋,涂着不知什么名贵香料,正中垒沉香为山,香气扑鼻而来,踏步其中,一步步像踩在金子里行走,奢靡得足够令人心惊。   温泉水暖,泛珠溅玉,细浪香细。   珠帘玉幕,云遮雾绕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少年披散着一头乌发,上半身赤-裸,露出白皙紧实的胸膛,下半身着一条长裤,正侧坐在汤池边,拿一只瓠瓢,一下接一下,漫不经心地舀水盥栉。   汤池内熏了香,热气蓊郁,花雾迷离   听到她的脚步声,王道容转过脸来,露出一张白润的脸儿,眉眼温和清俊,乌鸦鸦的发垂落精瘦的腰侧,他微扬着唇角,闭着眼,眼睫发梢经水濯洗,愈发黑润明丽,颗颗水珠如珍珠般点缀在他发间。   弯弯的眉,嫣红的唇,如鲛人出水,原本姿媚艳丽的五官更显惊心动魄。   他看不见她,却知晓她来。   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王道容莞尔轻轻呼唤她:“朝游?”   少年宛如一朵生长在汤池边随风摇曳的罂粟,艳丽中透出几分迷离的危险。   慕朝游本来打了一肚子的腹稿,却在见到王道容的那一剎,摄于他惊艳的容光,怔成了个哑巴。   王道容没得到她的回应,摸索想要站起身,纳罕问:“朝游?”   慕朝游猛然回神,快步走过去,言简意赅道:“我在这——”   她话音未落,实在是王道容在辨认清楚她的方位之后,准确地一把攥着了她的手臂。   “找到了。”王道容艳红的唇间溢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的手湿漉漉的,抓得慕朝游有点儿不舒服,但努力忍耐下来,任由王道容牵着她的手,将她牵到汤池边。王道容这才问她:“行动如何?你可有受伤?”   离汤池越近,温热的香雾如浪一般扑面而来,如蛇缠颈,令人渐有窒息之感,听闻王道容提及正事,慕朝游这才如蒙大赦般地从袖笼内取出玉葫芦递给他,“关在里面了。”   王道容闭着眼伸出指尖摸了摸微凉的玉葫芦,柔和地说:“朝游,辛苦你了。”   慕朝游闷声道:“不辛苦。”   不知道是不是汤池内太热,热得她近乎渗出汗来,还是想到自己即将说出的话,而感到愧怍紧张。   来时,慕朝游曾仔细思考过她和王道容之间的事。   那天晚上她答应他的交往请求,实在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而不得已的缓兵之计。   不是她反复无常,答应的事翻脸不认账。   实在是那天王道容神志不太清醒,而她与他之间也的确看不到未来。   这个时代庶民与士族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都大。   没有未来的交往当真值得继续吗?   慕朝游以为,没有结果的感情其实没必要继续下去,及时止损,以免日后泥足深陷,对双方都更好。   一进门看到王道容安然无恙,生活优渥,她良心稍安,那么她将要说出口的话也没那么难以启齿了吧。   她热得满头大汗,酝酿了半天,方才迟疑开口,“那天晚上——”   孰料,王道容好像误会了什么,主动续说,“那晚?朝游是说容那晚的承诺?”   “君子一诺千金,答应你的事,容不论如何都会做到,绝不翻悔。”   慕朝游:“……”汗流浃背了。 第055章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结结巴巴地说。   王道容柔声问:“那朝游有何想法?”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 开门见山道:“我的意思是,昨日的事要不还是算了吧?”   “你我之间家世悬殊,如何能成事呢?”   霎时间, 整个汤池都安静下来, 安静得似乎能听到她说话的回应。   王道容凝固在池畔,久久沉默不言, “……”   他固然知晓自己有乘人之危之嫌,也预料到慕朝游事后或许会反悔, 却未曾想当她当真开口时,却还是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   他眼前一片黑暗, 他看不见她。   她的的言语,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心上。   隔了半晌, 王道容才轻柔开口,嗓音温和如昔, “朝游答应过的事, 不过一日, 便要反悔吗?”   慕朝游:“我——”   王道容的语气仍然这么温煦和婉, 眉眼清冷温润, 看上去没有任何不愉快的样子, 只是拉过她的手。   抚上自己的腿。   “朝游,你摸这里。”   隔着布料与夹板,摸到狰狞的伤口,掌心滚烫如火。慕朝游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她愧疚地想要缩手。   王道容骨节分明的大掌紧攥着她, 细白的手指却具有强势的力量感,但他也深知深知扮柔卖娇的道理。   牵着她的手, 摸到自己的小腹。   慕朝游指尖仿佛被火烫到一般,不安地想要起身,“我——”   王道容牵着她摸过自己的腰窝、腹肌,直抵那疤痕狰狞的旧伤,“还有这里。”   最后,他拉着她的手,乖弱地扬起脸,示意她抚摸他的眼皮,“这里。”   “都是为救朝游而伤。”   “俗话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得以身相许。”王道容轻柔地说,“朝游又当如何报答容的恩情呢?”   慕朝游狠了狠心肠说,“救命之恩,亦可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为报。”   “我不要你的性命,朝游。”王道容轻轻地抿去她鬓角的乱发,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   她愣神间,王道容扬起唇角,附耳轻声说了一句,   少年吐气如幽兰,如伺机而动,拖人如水的妖冶水鬼精魅,一字一字,咬得暧昧,“我只要你的人。”   眼前的少年是水蛇化成的,两只玉臂揽着她的肩头,盘绕在她身上,下一秒,又挑逗般地迅速游走滑开了。   “朝游,”王道容毫不留恋地松开她说,眉眼盈盈艳丽得令人心惊,“替我上药吧。”   “这是你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   他转身拿起汤池边上的一小瓶上药递到她的掌心,“理应由你来为我上药。”   慕朝游浑身发热,紧抿着唇角,哑口无言地看着手上的伤药,握在掌心有些硌手。   王道容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她知他心意已决,覆水难收。   唉。慕朝游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总归是她昨天晚上自己答应的,也没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   那就试一试吧。   现代谈恋爱也有分手呢。   她还是觉得她和王道容之前没有未来,但若能称他心意,谈上个个把月,到时候和平分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慕朝游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伤膏,在掌心匀了匀,心想道,俗话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或许谈过了,得到了,兴趣也就退却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想要毁约的原因之一。   来之前她一直纳闷王道容到底看上了她什么。   当初,她暗恋王道容,是因为逃难路上两人确有过露水暧昧,可他前脚才给她发了张好人卡,她也决心抽身止损了。   怎么忽然就非她不可了呢。   思来想去,或许只能归咎于人性本贱。   舔狗不舔了,他觉得别扭?   ……反正她不是正儿八经的古代人,没那么看重名节,也没有成亲的打算。   尤其是她曾经还那么喜欢眼前这个人,他生得又那样的漂亮,慕朝游知道自己的死德行,对漂亮的人向来是没多少抵抗力。   到底是不吃亏的。   她魂飞天外,认真地想着事儿,手上的动作也富有规律。   王道容叫她给自己擦药本来便是存着些挑逗的心思,但慕朝游竟老老实实,一声不吭,认认真真擦出了后世洗浴中心优秀搓澡工的风范。   王道容:“……”   与慕朝游相处日久,眼前的女子固然清冷聪慧,但又时却有木讷迟钝宛如一只呆头鹅。   他有些不满她的走神,忍不住伸手探到她的手腕。   慕朝游怔了一怔,不解问,“王郎君?”   王道容柔声:“还叫我王郎君吗?”   慕朝游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题是,凤奴这两个字,在她舌尖打了好几个转,实在说不出口,她憋了半天,方道:“我目下……叫不住口。”   王道容不自觉紧了紧握着她手腕的掌心。   ……无妨,总归是自己乘人之危,强人所难,她不情不愿地应了,也没必要急于一时,非将她逼到墙角。   “无妨,你不愿就不叫罢。”   ……如此轻易善罢甘休当真是王道容的风格吗?   果然下一秒,便听王道容风度翩翩地建议说,“不若省去一个君字,改叫王郎如何?”   这是个十分诡巧的,打着擦边球风格的称呼,某郎的称呼虽然外人也可称呼,可女性也常常以这样的称呼呼唤亲昵的情郎。   慕朝游:“……”这还不如凤奴呢。   王道容见好就收,话锋一转,“朝游。”   “我说过,我身上伤疤,乃是你留下的印记。”   慕朝游:“?”   少年闭眸而笑,指尖一点点抚上她的额角。   慕朝游不太适应这样的亲昵。   “别动,容如今双目失明,你一动,我又要到处找你。”   慕朝游只觉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才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下一秒,王道容摸摸她的脸,在她额角落下个轻柔的吻。   少年素日清冷的嗓音,如此且含三分淡笑。   “如此一来,容也留下个印记,才算公平。”   眼前的少年深知点到即止的道理,既不急切地吻她的唇,也不沉溺于一时的温存,恰到好处,便抽身而起。   徒留慕朝摸摸自己的额角,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这人好会。   比自己会谈恋爱多了。   王道容细细感受着眼前人的呼吸、心跳,他看不见她,但知道她就在自己面前。   若说不想多和慕朝游接触吗?   当然并非如此。   无数个梦里,他曾经热切地侵犯她。   正如蛇需得一点点怀抱、缠绕、绞紧心仪的猎物,才能慢条斯理整个吞吃入肚腹。   这是必经的忍耐,腹中越饥渴,就越要忍。   慕朝游收起手,想起王道容方才的话,猛然意识到一个从方才起就被自己忽略的问题,“你的伤……疡医怎么说?”   她不问倒好,一问又像一鞭子抽在王道容的心头,一时间百感交集,百味丛生。   自见到他起,她这时才想起关怀他眼上的伤势。   他强令自己不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和声说:“所幸眼上的伤只是脑中淤血所致,待淤血散了,也就能看见了。”   “放心。”追寻着直觉中慕朝游的目光,王道容安抚说,“容想见你。”   “便是这双眼伤得再重,也当竭尽所能,重现光明。”   -   鉴于王道容毕竟是个病人,又有些不太习惯和他这样亲密独处,慕朝游硬着头皮又多了留了半刻,这才借口去看阿雉匆匆辞了。   阿雉的父母很快赶来。   在二人赶来之前,慕朝游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没想到只道了个歉之后,就再没用到。   这是一双苍老疲惫的中年男女,两人见到阿雉松了口气,再看向慕朝游,非但没责怪她,反倒先骂了阿雉到处乱跑,接着妇人又拽阿雉给她道歉。   阿雉也乖乖地道谢并道歉,一左一右,牵着父母的手,离开之前,不忘扭脸说,“阿姊我明日再去店里找你。”   慕朝游送到门口,目送着这一家人远去,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感受。   她知道阿雉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若说重男轻女,自然是有的,但也不至于将阿雉当成一块破抹布,知她失踪,父母担心有的,见她无恙,父母爱护有的。   只是无法和现代爱子如命的父母相比罢了。若阿雉当真殒命哭一场也就罢了。   或许是生活的重担令爱已经成了一种奢侈品。   慕朝游心里也清楚,阿雉的家人亲情与这世上其他大多数家庭相比,已算难能可贵。   ……鬼孽既出,身边的人都安然无恙,她的生活又恢复她所追求的和平,目下,还是她和王道容的关系最需她费心神一些。   慕朝游强打起精神。   ……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慕朝游一走,王道容便毫不留恋地自汤池畔抽身而起。   他虽喜净好洁,但一条伤腿成日浸泡在水里便是铁打的人也遭不住。   王家养着的疡医匆匆提着药箱过来,提起衣摆看了一眼,“唉哟”叫了出来。   王道容那条断腿伤势本就凄惨,又经由热水一泡,伤口红肿,愈发惨不忍睹。   疡医叹了口气,忍不住抱怨起来,“郎君就算再好洁,这几天好歹也忍一忍罢。”   他哪里是好洁才去泡汤池的。   腿上红肿凄惨,少年却闭眸而笑:“只烦请宋翁多费些心神了。”   疡医见他衣衫腰带松松垮垮,露出脖颈、前胸大片雪白的春-光,笑意妖娆,媚色入骨,敢怒不敢言。 第056章   好在王道容伤在腿上, 王家的疡医不准他到处走动。王道容又是个十分注重容姿的人,知晓轻重缓急,不会为沉溺一时的浓情蜜意, 而跑来见她。   慕朝游不会喜欢一个瘸子。王道容也绝不准许自己在慕朝游面前变成一个瘸子。只是方才哄得慕朝游接纳他的情意, 又被勒令不得相见,他心中煎熬也可想而知。   一日的思念胜过一日, 如今方知,“思之如狂”是何等感受。   他心中思念与不满无处发作, 如此一来,只得日日将自己关在炼丹房内, 专心炼化那只被收降在灵葫内的鬼孽。   “郎君?”   穿过曲折的廊庑,阿笪小心翼翼来到大门紧闭的一间丹阁内。   这些时日也不知道郎君把自己关在丹阁内又在研制什么古怪的东西。   合香的馥郁与血腥、腐臭混杂成一团古怪的味道。哪怕站在门口, 都能听得到丹阁里隐约传来的鬼物凄惨的哀嚎和哭啸。   阿笪硬着头皮叩响了门板,“郎君?”   过了一会儿, 门被人从里拉开, 王道容从丹阁内缓步而出, 少年眉眼澄静, 旷远如月, 风姿秀彻, 只是如果忽略他略显无神的目光,一身鲜血淋漓的道袍,与雪白颊侧零星的血迹,便真如谪仙人物了。   王道容拭去颊侧的血痕,温言:“请他入内罢。”   疡医诊治过后, 便道这些时日下地走一走是没什么问题了, 但只能缓步,不能疾行。   王道容谢过了疡医, 转头便听到阿笪嗫嚅着开口。   阿笪:“郎君受伤的事当真不用告诉郎主吗?”   王道容:“不必。”   这段时日王羡在会稽外地,他不命人通传,自然无人知晓。   王氏府上上下下都感慨郎君孝顺,不忍令老父担忧。   王道容却思忖着,非但没有必要,他好不容易才与朝游通了心意,王羡必定不会同意他与朝游之间的事。   倒不如再想法设法再令他在会稽多呆些时日。   一来,他也能与慕朝游多接触一些时日。   二来,在他确保稳住慕朝游之后,再同王羡说明他二人的情况也不迟。   思及,王道容便吩咐阿笪将何杲招来,立刻安排下去,   叫他找一些人去给会稽的产业添一些堵。   想了想,又温声细语补充说,“稍后,我书信一封,你点检几个人去会稽一趟,就说是我不放心父亲的安危,令你们随侍他身边,郎主若是准备返程了,想方设法拖延一些时日。”   何杲为他的纯孝所惊愕了一瞬,但他是王道容个人亲信,并不归属王羡管辖,“郎君的拖延是指?”   王道容淡说:“药马,毁船,只要不伤及他性命,任何手段都无妨。”   何杲心里有了数,领命下去了。   王道容这才又吩咐阿笪备水备马,他要去见慕朝游。   慕朝游是不会主动来看他的,他这些时日思她如狂,早已迫不及待。   想到这里,少年清冷的眉眼又一点点柔和下来,如月生晕。   -   面馆迎来送往,日日忙得热火朝天。   建康入了夏,空气愈发潮热,不大的厨房闷得像一只蒸笼。   还没在厨房里待上一炷香的功夫,浑身上下的衣裳都是要湿透的。   这样的情况下,慕朝游和老吕便将阿雉打发去大堂里跑堂,厨房里少了个帮手,慕朝游忙得正团团转之际,阿笪忽然穿过前厅来到了后厨,跟慕朝游递了个信。   “娘子,我家郎君在外等候。”   慕朝游心里一紧,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但我这时实在抽不开身。”   阿笪笑道:“郎君早已料到娘子会有此说,特地嘱咐娘子不必心急,他会一直在外面等候的,等到娘子打烊。”   慕朝游一怔。   ……这人当真心如冰雪,剔透灵慧,她忍不住怀疑,自己这个人在王道容面前是不是就一览无遗,被他轻而易举拿捏得死死的。   倘若当真如此,想必他也猜得出她这些时日的逃避心理吧。   王道容是受了腿伤不能走动,但她一别之后再没往他府上多探视一眼,只托人送了些伤药礼品。   而今人都找到门前来了,她自然不可能再装鸵鸟,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慕朝游自不可能让王道容真的等到打烊,忙过眼前这一阵之后,她便解下了襻膊,走出了食肆。   不远处门前果然停着一辆绣兰草纹的马车。   她犹豫一下,掀帘入内。   王道容此刻正端坐在车内,侧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听到她的动静,王道容转过脸儿来,语气微不可察地柔软了几分:“朝游,你来了?”   窗外,当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他双眼见不得强光,为遵医嘱,少年今日白纱覆眼,乌发如滟滟的春江,直坠腰后,他双目虽然失明,但夕阳照落在他身上,显得尤为文秀温和。   “你还好吗?”   王道容:“如朝游所见。”   少年偏了偏头,又轻轻地说,“身上倒是无恙,只是朝游你都不来见我,心上伤痛更甚。”   慕朝游闻言有几分心虚,抿了抿唇瓣,说,“最近店里比较忙……”   好吧,这话说出去她自己都不信。   王道容当然也是不信的。   但他也不在乎这个。   他伸手去拉她的手,慕朝游犹豫了一下,没有反抗。   任由王道容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少年秀美的脸近在咫尺,美颜冲击不可不谓震撼,慕朝游眨眨眼,见王道容皮肤白皙光洁,忍不住腹诽道,这人难道都没有毛孔的吗?   今日王道容换的是栀子味道的熏香,浓烈的香气萦绕在她鼻尖,少年摸摸她的手,又想要伸手去摸她的头。   慕朝游往后缩了一下:“我出了一身的汗。”   王道容握着她掌心紧了紧,嗓音淡柔:“不要紧。”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确不嫌弃,王道容低垂着眉睫,抬起手,轻轻为她梳拢鬓角被汗湿的凌乱碎发。   指尖下毛茸茸的,汗津津的,王道容素来好洁,此时非但没觉得恶心,反倒感到几分可爱,竟有些不舍松手,他如玉微凉的指尖,像安抚小动物一样,摸摸她,顿了顿,又摸了摸。   另一只手将她牵得紧紧的。   交握的掌心,汗水溽热,可王道容神情坦然,安之若素,一副乐在其中,全然没有松手的意思。   慕朝游:“……”你不是洁癖吗??你的原则这么灵活多变吗?   光这样牵着手,傻傻地坐在车里也不是个事儿,尤其是天气越来越热了,车厢狭小,没一会儿功夫,慕朝游就热得坐立不安。   正当她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王道容忽温言问:“朝游曾说你的家乡,男女要交往一段时日才可谈婚论嫁。”   “容这些时日,一直在思索这‘交往’到底是何意,可要做些什么?不知朝游可否为容解惑?”   这话算是问对人了。   因为她没谈过恋爱,没有一点经验。   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   慕朝游想想,说,“一般男女确定交往关系后,会先约会?”   “约会?”王道容认真聆听着,白嫩的脸上没任何轻鄙之色,只是说,“听上去倒有些上古之风。”   他面上一派镇定,心却不由加快了几分。   慕朝游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人绝对想歪了。   少年虽看上去神情十分正经,牵着她手的指尖却动了一动,若有所思,低声轻吟“溱与洧,方涣涣兮……”   慕朝游迷惘:“你在说什么?”   王道容蓦然回过神来,轻轻摇首,“只是往古时的一些诗歌,你若喜欢我念予你听。”   他当真轻轻吟诵起来,“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这是《诗》中《国风·郑风·溱洧》一首。   表面上描写的是上巳节时,青年男女幽会的美好场景。实际上却是女子大胆邀请男子快乐野-合。   前朝大儒郑玄曾云:“男女相弃,各无匹偶,感春气并出,托采芳香之草而为淫泆之行”。   诗中的女子大胆,热情,勇于在情-爱中占据主导地位,反倒是男子成了被动。   “至于朝游所说的约会,如今民风毕竟不比往古,”王道容淡抿薄唇,心跳如擂,期待之中又生出几分迟疑来,“是否对朝游你之名节……颇多不便。”   奈何王道容这一番作态,注定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他面前坐着慕朝游这样一个“文盲”。   她对于《诗》的全部了解也仅限于义务教育阶段诸如《关雎》《蒹葭》《硕鼠》几首。   “文盲”慕朝游纳罕:“出去吃个饭逛逛街,有什么不便的?”   魏晋时期不是很开放吗?   她不解地睁着一双大而黑的眼,古怪地将他瞧着。   王道容微妙地安静了下来:“……”直到此时,方才知晓自己到底误会了什么。   慕朝游:“……”   她忽然想到,先秦时民风开放,男女幽会,经常手拉手就走进了小树林里野-合。   王道容理解的“约会”可能和她理解的不太一样。   那一瞬间她真的想撬开他的脑壳,看看这小子脑子里到底填充的是什么黄色废料。   她的脸一下子就烧红了起来,偏生王道容的指尖还动了动,清楚地感觉到了从四肢百骸一路蔓延到指尖的热意。   两相无话之下,还是王道容再度出言打破了沉默。   少年也只自己会错了意,偏过头,轻笑了一下,握了握她的指尖。另一只手缓缓抚摸着她的发梢,容色清冷中透出股坦荡的妖冶与放-荡,他嫣红的唇瓣附耳在侧,如麝如兰的暧昧吐息喷洒在耳畔。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心之所至,情之所钟,自然想与朝游你多加亲近。”   轰地一声,慕朝游大脑懵了半秒,这话她实在没法接。   王道容却只是携着她的手,阖眸虔诚地亲吻了一下她的指尖。   “但也正因情之所钟,是故珍而重之,不敢贸动,唯恐冒犯了女郎。” 第057章   要说和王道容约会到底能做些什么, 慕朝游也没有头绪,只能回忆着现代情侣的相处方式,照葫芦画瓢, 生搬硬抄地挪移过来。   她问王道容饿不饿。   王道容道尚可。   慕朝游叫他跟自己下了车, 将人带到附近的一家馄饨摊子上,这家的老板娘是个伶俐人, 将这一间小小的摊子拾掇得干干净净,她忙不过的时候常常就在这里随便对付一口。   她本来还有些担心他吃不惯, 好在王道容从前逃难时就不甚在意吃喝和居住环境。   两碗馄饨很快端了上来,皮薄馅多, 肉汁鲜美,撒了点葱花, 一口下去咸香得简直要连舌头都吞下来。   慕朝游特地细细留意了眼王道容,他低着头, 神情很平静从容, 姿态也很优雅, 用得很慢。   她收回视线, 松了口气, 专心致志地和自己眼前这一份做斗争。   正咬了一口, 面前却忽然多出一杯水来。   她抬起眼,王道容不知何时已将一碗馄饨一扫而空,他将水推到她面前,体贴关照说:“慢些吃。”   他看不见她用膳,但并不妨碍他凝神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侧耳细听她筷箸敲击碗壁时的每一次轻响, 远胜过世上所有的天籁之音。   待到吃完,他这才和声问:“不知接下来朝游有何打算?”   慕朝游想了想, “就四处走走吧。”   王道容倒是极为尊重她的,少年缓缓伸出一只手臂。   慕朝游有些始料未及:“?”   王道容扬起脸儿,暮风吹过白纱,伴随他满头乌发在空中飞扬,嗓音清软:“若无朝游在侧,容如何看得清前路?”   斜阳脉脉,秦淮河幽幽流淌,此时正是建康最美丽的时候。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不远处有有情人在对心上人唱一支歌,听得慕朝游忍不住有些出神。   王道容:“朝游似有心事?”   慕朝游如实道:“只是想起以前家乡的一首歌。”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也笑起来,轻声哼唱说:“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在我们家乡,很久以前,嗯,我父母那一辈吧,男人追求女人喜欢唱这样的歌。”   王道容眨眨眼,“曲调倒是怪异新奇,作词也十分大胆活泼,颇有些淳朴之美。”   说到这里,慕朝游转眼望向王道容,见他红润的唇瓣动了动,险些吓了个激灵,“别开腔!!!”   王道容纳罕地转过脸,“为何。”   慕朝游默默吐槽:……因为这样就崩人设了啊。   王道容不解其意,白嫩的脸蛋还有些郁闷。   慕朝游:“没有为什么,只是比起家乡的小曲,我更想听本地吴乐。”   王道容立时从善如流地便启唇唱起一支吴地的小调。   他虽出生琅琊,但幼时渡江,一直在南方长成,随后又走南闯北四处云游多年,各地的方言都能讲得一二。   少年嗓音清润,说起吴侬软语来,当真绵如弱水,柔入骨髓。   至于王道容唱的到底是什么,慕朝游听不太懂。   据说,桓玄曾问羊孚:“何以共重吴声?” 羊曰:“当以其妖而浮。”   如今只觉果真不假。当真“若长江广流,绵绵徐游”,柔媚顽艳。   一曲罢,慕朝游问:“这首歌叫什么?”   王道容说:“此曲名为《可怜侬》”   慕朝游:“……”   她浑身发烧,原地愣了半秒,忍不住埋头加快了脚步。   王道容状似不解地问:“朝游为何步履匆匆?”   慕朝游耳后滚滚发烫,听着身后少年琅琅轻笑,如碎珠玉,忍不住走得更快了。   好端端的一场散步,到最后竟然是以竞走的方式收场。   好在王道容还有些良心,没有打算再继续挑逗戏弄她。   二人回到佛陀里,他站在门前,摸摸她的脸颊,触手滚烫,心里霎时柔软成一片春湖。   “今日多谢朝游相陪。”王道容温和地说。   慕朝游没料到王道容这就要走。   这一天下来,他待她极尽礼遇体贴,就算是她之前有些抗拒和他的交往,如今态度也不自觉在他绵绵温和的攻势下软化下来。   归根究底,她并不讨厌他。第一次救命之恩,使她动心,第二次、第三次救命之恩使她心底如春风吹又生的芳草,那深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淡淡的好感,便又茸茸地浮出了地面。   慕朝游心里亦清楚,再一次冒然交心是很危险的。   但总归是自己答应下来的事,既已成定局,不可更改,便走一步算一步吧,倘若最终分道扬镳,也不执着后悔。   倘若、倘若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真的能成,那也算命中注定。   一念既通,则眼前顿时为之一阔,心境也明亮不少,慕朝游大大方方地问:“不喝杯茶再走吗?”   自从双目失明之后,王道容便养成了对她动手动脚的习惯,他喜净好洁,平日里十分注意避开和他人的接触,但如今看不见心上人,也只能靠摸一摸,碰一碰来确认她的存在。   他的触碰,并不含任何猥-亵下流的欲望。是干燥而温暖的。   王道容轻轻捋去她鬓角的碎发,以手为梳,缓缓梳拢她的乌发,任由慕朝游的长发如流水漫过指尖、心扉。   一下又一下,不厌其烦。   闻言,轻轻地说,“容倒是想留下。”   “只是容并非柳下惠,恐难守君子之道。”他神情自然,言辞柔和又坦荡,没有任何拘束。   慕朝游立刻就意会出了他言语中的暗示。   脸一下子又红了半边。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人怎么能文文雅雅地说出这些话来。   慕朝游:“王……”   王道容提醒:“朝游。”   慕朝游实在叫不出凤奴来,只得磕磕绊绊地:“芳之。”   所幸他也未曾多逼她。   ……好歹是21世纪的穿越女,论起大胆奔放来怎么能输给一个古人?略略给自己做了点心理建设之后,慕朝游稍微放松了一些,慎重地问出了一个自己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   “你真的要和我交往吗?“   她没有忘记,他是个古人,还是个出生门阀世家,地位超然的古人,她并不奢求他有什么超越时代的眼光,能打破巍然不可动的门第之见。   她只希望他能明白两个人的交往意味着什么,慕朝游并不以为卑,但她希望二人之间是平等的交往,而非她只是世家公子闲来逗趣的玩物。   “你应该也知道,你我之间,有门第之分,天壤之别。”   “我知道。”王道容静静地抚摸着她的鬓角,语气平缓,无任何滞涩停顿之意,从容坦荡,亦无任何矫饰反悔之态,“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求在我者也。”   “朝游,”王道容低声说,“求之在我,我心无悔。”   ……   这不是慕朝游在这个世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但绝对是最难熬的夜晚。   王道容离开之后,慕朝游洗漱妥当,躺在床上,一闭上眼,脑海中便是他玉柔艳丽的脸颊,侬软坚定的嗓音。   “求之在我,我心无悔。”   完全睡不着了。   慕朝游睁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   翻来覆去,捱到凌晨,好不容易才酝酿出点困意,没睡个把时辰,又得起床去面馆工作。   就连阿雉也看出来了她的心不在焉,问:“阿姊今天有心事吗?”   慕朝游摇摇头:“就是昨夜没睡好。”   忙碌的工作多多少少冲淡了她脑内的胡思乱想。   人不能歇,一歇下来就要想七想八,午后店里清闲了下来,慕朝游忍不住朝门外看了好几眼。   心里总想着王道容今日会不会来,又是什么时候来。   昨天临走前,王道容摸着她的脸,对她说,他明日还会在来看她。   她之前从没想到过,他还有这样一面,像只黏人的猫儿。   她像是在期盼,又像是在恐惧,等待王道容的来访,像是等到第二只靴子落地。   终于,那辆车铎悠悠在夏风中悠悠响起,那辆兰草纹的马车再度出现在食肆前,王道容应约而来。   他双目失明,这段时日眼睛要避光,一直是以白纱覆眼。   他下了车,停在门前,柔声呼唤她:“朝游?”   一个俊美的,失明的少年站在门口,身上简直汇聚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这也太吸睛了。   慕朝游头皮一阵发麻,赶紧把这个招摇过市的人给拽进了店里。   似乎是感觉到店内还有老吕和阿雉的存在,王道容不忘好脾气地跟他们打过招呼,“可是吕翁与阿雉小娘子?”   阿雉还记得王道容,极为高兴地呼唤了一声,”王郎君!“   王道容倾身招手:“阿雉?到我跟前来。”   阿雉刚跑过去,王道容便无比自然地摸摸她的头问,“伤势如何了?”   阿雉:“多亏郎君送来的伤药,已经无恙了。”   慕朝游惊讶又迷糊地看着这两人相处。   只是那天托付了一阵子,他俩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阿雉仰着头,态度亲昵:“郎君眼上的伤势还未好吗?”   王道容似乎很享受阿雉的亲昵,语气中透出些愉悦来,“多谢阿雉关怀。”   他指了指蒙着白纱的双眼,眉拂春山,“有小娘子关心,恐怕不日就要长好了。”   阿雉被逗得咯咯直笑。   王道容也笑了笑,他笑意素来很淡,仿佛只是弯了弯眉眼。   慕朝游心里很清楚,王道容算不得什么好人,他虽然给人的感觉文秀温和,但多为矫饰。   可此时的他,简直就像阿雉亲生的兄长一般温和体贴了。   老吕不认识王道容,十分警惕地瞧着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小子,“朝游,这人你认识?”   慕朝游飞快地丢下一句,“我朋友。”就赶紧上前把王道容牵走,掠过老吕和阿雉八卦的目光。   她一路把人牵到后院这才停下。   后院带两间屋,平常她跟阿雉她们累了就会到后面打个盹休息片刻。   推开门,慕朝游这才纳闷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和阿雉怎么要好了?”   王道容柔声:“朝游的朋友便是容之好友。”   他想,这里便是慕朝游素日休憩的地方吗?   来到面馆,结识她的朋友,一点点侵蚀她的地盘,让王道容感觉到好极了,一颗心如浮云端一般,浑身上下泛起一阵难以自抑的战栗。   可是还不够。   他想要侵蚀她生活的方方面面,让有关她的每一寸都沾染上自己的气息。   “朝游看起来似乎不愿我与他们亲近?”王道容作出一副失落的模样来。   慕朝游:“别瞎说。”   她迎他进屋,“进来吧。”   这间屋子,因平日里当员工休息处用,陈设也十分粗陋。   但王道容倒是毫无芥蒂地接受了她的安排,他双眼看不见,反倒十分好奇地用手摸来摸去,   慕朝游实在不忍直视,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你先在这里休息休息吧。”   王道容摸上茶盏,抿了一口,顺手搁在身侧,柔声恳求:“朝游,可愿陪容闲坐一会儿?”   店里这个时候清闲,慕朝游犹豫了一下,提起裙角在他身畔坐下。   王道容牵起她的手,触手的温度温热,鲜明。   一股满足涌上心头,他轻轻浅浅叹了口气说,“朝游,我好想你。”   慕朝游这个时候已经多多少少习惯了王道容的直球风格,面不改色地反击了回去,“不过一晚上未曾见面。”   王道容又一球打回来:“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慕朝游不吭声了。   王道容静静感受了一会儿二人独处的时光,心境从来未有如此一般平静,餍足。   这是从前他在顾家,与顾妙妃相处时从未有过的。   原来这便是与心上人共处一室时的感受么?   夏日午后的风,细热躁闷,王道容感觉到微风吹动慕朝游的发丝,裙摆,缓缓掠过他的指尖。   他心头一动,伸出手想要捕捉。   那一缕调皮的青丝却绕着他的指尖一溜而过,只在心底漾开一道绵密而细微的痒,像是被小猫舔了一口,湿漉漉的,热热的。   他不由动了动眼睫,呼吸也不由自主加快了几分。   虽然他的容色尚算平静,但微微急促的呼吸已经暴露了他的情动。   心上人在怀,便是再竭力克制,又如何真的能做到柳下惠呢。   夏日是溽热的,黏腻的,暧昧的。   这样的时节里,情-欲滚滚暗生,向来不由分说。 第058章   “朝游。”王道容轻轻开口, 他吐息微热,嗓音不自觉多了几分暧昧的喑哑。   渐渐地,一些细微的, 暧昧的骚动便滋生出来。   慕朝游犹未觉出异样:“怎么?”   王道容便已经抚上她的脸颊, 附唇在耳畔低声说:“我能亲你吗?”嗓音像含了蜜糖,暧昧轻柔又缥缈, 像一个诱人的梦境。   还没等慕朝游回答,王道容便含住她的耳垂, 轻轻地吻了吻,细碎的吻顺着耳垂一路往下, 如春雨般落在脖颈。   慕朝游:……   不对!不是这个亲!!   可王道容不会给她反悔的机会,少年水润的唇瓣沿着她的脖颈一路留下细碎的吻。   他的吻将将落在她胸前时, 慕朝游一阵心慌,忍不住出言拦阻:“王道容!”   王道容果不动了, 他乖巧地移开双唇, 转而轻轻地含住了她的唇瓣, 安抚般地吮了一下。   “朝游, 别怕。”   王道容侧过头, 一遍又一遍地吮吸着她的唇瓣, 不厌其烦地安抚她。   因他有意的服务和安抚,慕朝游紧绷着的身躯这才一点点放松下来,王道容的亲吻细密如雨,点点滴滴地啄吻着她的额角、眼皮、鼻尖,唇峰。   在这样连环绵密的攻势下, 她节节溃败, 大脑也快被他亲化了,捣碎了, 亲成了一团浆糊,只剩下一线岌岌可危的理智唉提醒她:……不行,再这样下去的话……   王道容指尖缠绕着她的发亲她,心里陡然生出一股遗憾来,遗憾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令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慕朝游觉察到王道容停了下来。   “王道容?”   老实说她是松了口气,正要支撑起身子坐起来,他却快她一步,双掌扶着她的肩头。嗓音靡靡绵绵的温和:“我无事,只是遗憾无缘得见如今朝游姿态罢了。”   她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遗憾的,想到王道容看不见她如今的窘态,慕朝游反倒松了口气。   王道容莞尔:“朝游似乎十分庆幸?”   她僵硬辩解:“……也没什么好看的。”   想到她躺在自己臂弯前,被亲得满脸通红,迷迷糊糊的模样,听她语气中透出一股心虚的窘迫来,王道容就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心中再度升腾起一股轻柔蜜意,“在容看来,自然是可爱的。”   他摩挲着她的脸颊,又低头深吻下去。   她在他的亲吻下,渐化成了一滩水,他轻而易举地便撬开了她的唇齿,缓缓含着她舌尖吮-吸。   王道容自幼随许冲修道至今,情-欲一向很淡泊,此时却也难免吻得有几分动情。他轻柔地抚着她的腰线,温香软玉在手,当真红粉骷髅,惑人心肠,乱人道心。   当真合了那首“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被王道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缓缓地抚摸、把握。慕朝游颤抖了一下、心底猛地蹿升出一股恐惧,恐惧反倒次要,混杂在恐惧中的隐秘的、禁忌的期待,更为令她毛骨悚然。   他勾起了她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女性,对情-欲天然的,好奇的,向往。   她的脸忍不住红了起来。   她的中学,兢兢业业地遵守着父母和家长的教导,保守得如同披着黑纱的少女,到了大学,又未尝过心动的滋味,故而一直单身至今。   眼前的王道容就像是引人堕落的罂粟,吃人心肝的妖鬼,是伊甸园中的毒蛇,是故事中诱骗主角学坏的妖女,他莞尔摆头轻蹭着她,指尖如拨琴弦一般,竭力在她浑身上下燃起情-欲的火焰,企图带领她一同偷吃禁果,品尝罪恶的滋味。   美到了王道容这个地步是一件十分作弊的事。   哪怕慕朝游对男女之事的全部了解仅仅来自于纸上谈兵,手机上的网络文学,在他面前,她还是不可控制地迅速被吸引、堕落。像个惯尝风月般的老手一般,大胆劝解自己:……他貌美、年轻,又干净,修道多年,洁身自好,春风一度也未尝不可。   只是还没等她挣扎出个所以然来,王道容便忽然松开了她。   他毕竟还是个古人,哪怕魏晋狂浪,慕朝游是未婚的女性,他仍残存着一线理智,不忍放纵自己的欲-望欺侮了她。   再这样下去恐有擦枪走火之嫌,王道容定了定心神,最后只是轻柔蜜意地吻了吻她的唇角,便松开手,抽身而退,哑声说:“抱歉……是容一时情难自已,冒犯了朝游。”   那一刻慕朝游也不知道心里是庆幸还是失落。   他将她整个抱在怀里,两个人贴在一处,他的呼吸不见往日的清平。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慕朝游清楚地明白硌着她大腿的东西是什么,也不敢多动弹,她浑身烧热,一声不吭,内心默默吐槽。   明明生得貌若好女,妩媚艳丽……偏偏应了“裙下有野兽”这一句……   直到这时,屋外忽然传来阿雉的嗓音,“阿姊在吗?外面有客来找!”   慕朝游这才如蒙大赦地推开王道容,拔腿就跑,“我出去看看。”   临走前匆匆一瞥,只隐约见少年红润的唇瓣,嫣红的双颊,艳光四射,媚入骨髓,叫人惊心动魄,不敢细看。   略微整理了一番仪态,慕朝游稳了稳心神,转而问阿雉可知来者是谁。   若是寻常顾客,阿雉应不会特地来寻她。   阿雉道:“是个士族子弟,之前来过好几次,但我叫不出姓名。”   阿雉这样说,慕朝游心里就有了数,恐怕不是刘俭就是谢蘅。   不知道是不是受刘俭的影响,亦或者是因为她上回救过他的性命,这些时日以来谢蘅也喜欢往面馆跑。但他不如刘俭能言善辩,常常只是进来同她打个招呼,点一碗面坐上一会儿,临走前再和她打个招呼。   每每神情复杂,似有煎熬之色,一碗面让他吃出鹤顶红的英勇就义之感。   而这一次,来的人正是谢蘅。   慕朝游打起大堂和后院的布帘子,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那个芝兰玉树般的少年。   少年眉尖紧锁,正怔怔地地瞧着自己面前这一碗鸡蛋面。   慕朝游实在看不得他那个恨不能将碗里的鸡蛋看出鸡蛋花的架势,主动出言招呼说:“谢郎君?”   谢蘅像是陡然间被惊醒了,有些手足无措地抬起脸。   但那点无措却只在转瞬间,在与她目光相撞的剎那间,谢蘅微微颔首,下一秒,又是那处变不惊的温润君子模样。   “慕娘子。”   慕朝游问:“不知郎君着阿雉唤我何事。”   谢蘅顿时哑口无言。   何事?   能说根本没有什么事,只是胡乱找的一个由头吗?   谢蘅觉得自己病了。   这些时日他总是做梦,梦到鬼物肆虐的建康,当然也有浑身是血,蹙眉瞪眼,一双乌黑眼泛亮的慕朝游。   梦里不是慕朝游拉着他逃命,就是他神兵天降,横剑挡在她面前解她于危困。   甚至有一次,谢蘅还梦到他父亲又新纳了一个妾室,那妾室抬起头来,竟长着和慕朝游一模一样的脸!   谢蘅惊魂未定地醒来,终于确信,自己真的生病了。   他这段时日孤身往面馆去的频繁,因为是背着王道容和刘俭去的,总有做贼心虚之感。   至于到底去面馆做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大概只是想弄明白自己身上这些古怪的变化吧。   谢蘅自不情愿在慕朝游面前露怯的,只好强作镇定指着那碗鸡蛋面说:“不瞒娘子,我这些时日心心念念就爱娘子店里这一碗水引,有心献给母亲好叫母亲也尝尝,不知娘子可否不吝赐教这一碗膳方?”   对面迟迟没有动静   谢蘅心里咯噔一声,难不成借口太拙劣?   却见慕朝游以一副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   谢蘅:“……”   慕朝游:“?”她实在没想明白,谢蘅特地请她过来就是问她这个?   一碗平平无奇的鸡蛋面,她当然不会吝啬这其中的做法。   她只是奇怪陈郡谢氏的子弟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怎么偏偏就和一碗鸡蛋面杠上了。   奇怪地看了谢蘅一眼,慕朝游便如实地将做法与他说了一遍。   谢蘅一双眼将她瞧着,慕朝游到底说了什么,他其实根本未曾听清。   他满眼都是她开合的唇瓣,嫣红的,像枝头新生的榴花。   正怔愣间,一道清雅温和的嗓音适时响起,“子若?”惊得谢蘅收神而望。   却见王道容不知何时从后院缓步而出。   一时之间,慕朝游和谢蘅都怔住了。   少年衣裳不整,领口大开,露出大片白如雪,润如玉般晃眼的胸膛,乌黑的长发凌乱地坠在腰后。芙蕖含露,媚态横生。   他就这样一副风流浮浪模样,堂而皇之现身人前。   谢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王道容在一众世家子弟之中可算清雅持重,今日如何这一幅浮花浪蕊的习气?   慕朝游跟他一愣神的功夫,王道容辄走到了慕朝游身边,柔声问他:“子若今日怎有空前来?”   他一双手绵若无骨,自然而然地搭在了慕朝游的肩上。   二人并肩而立,谢蘅这才觉处不对劲来。   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怎么觉得王道容的嘴唇好像有些红肿?   谢蘅眉头紧锁。   因为生父荒唐,对于这些男女之事他自小便被旁人敏感不止,只要看到父亲与那些姬妾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的模样。   谢蘅就知道他们必定鬼混过了。   慕朝游仪态很齐整朴素,倒是看不出多少异样来。   唯独王道容。   谢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少年鬓角凌乱的发,潮红的双颊。   大脑一阵嗡嗡作响,“你们……”   王道容很淡地朝他弯了弯眉睫,“我与朝游?”   少年的面色倏地苍白下来。   慕朝游眼睁睁看着谢蘅面色遽变,吃了一惊,还当他突发了什么恶疾,“谢郎君?你没事吧?”   谢蘅却抿紧了唇,深深看她与王道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面馆。   慕朝游:……?这人到底干什么来的?   “他?”她不解地回望王道容。   王道容:“不必管他。”   谢蘅毕竟是他的朋友,王道容他都不担心,她一个外人又何必多此一举。   慕朝游虽稍有不解,转念一想,很快便将此事搁了下来。   王道容似乎也不喜她将注意力放在谢蘅的身上,他拉着她的手回到后院,在无人可见之处,清冷如雪的少年垂着眼睫,将脸再一次紧挨着她的掌心。   “朝游。”他轻轻喊她,像是在提醒什么。   慕朝游不解其意,掌心下意识抚摸着他的脸,像抚摸一只小狗,“怎么了?”   王道容:“看我罢,就这样,一直看着我。”   “不必管谢蘅,也不必管刘俭,我只喜欢你看着我。” 第059章   一张惊心动魄的芙蓉面近在咫尺, 又说着一些暧昧缠绵的话语。   慕朝游当初喜欢上王道容多多少少都源自于这张漂亮得雌雄难辨的脸,她不自在地眨眨眼,支吾着嘴硬说:“……看得久了, 也没什么好看的……”   若不是她言辞闪烁, 王道容当真便信了她的话。   白纱下的眉眼浅浅地弯了弯,王道容也不去揭破她, 转而问:“朝游明日可有闲暇?”   天气越来越热,面馆里的生意也渐入了淡季。   慕朝游:“有是有, 有什么事吗?”   王道容轻声说:“朝游来京已久,想来还未曾游览过建康风景, 明日便由容来做东,带朝游一览建康盛景罢。”   此言一出, 慕朝游怔了一下,不自觉收回了覆在他脸颊的手。   “朝游?”王道容心里微紧, 他看不见慕朝游的神情, 但能觉察出她霎时冷落下来的情绪。   他起初不解, 隔了半晌才蓦然记起一桩旧事来。   “若朝游不嫌, 容可做东, 带女郎一赏元夕灯景。”   王道容倏地安静下来, 一霎无话:“……”   当时他不爱慕朝游。或者以为自己不爱慕朝游。自不会为她多考虑半分。   而今,他心里却不由浮现出一层浅淡的慌乱。   “朝游——”他微抿唇角,想要故技重施,再去拉她的手。   慕朝游却轻轻地别开了他。   眼前模糊的光线,令王道容难以分辨她如今神色, 这微妙的失控感令他心中慌乱更甚。   下一秒, 她的嗓音再度响起:“好啊。”清泠泠的,像山间自由的风, 又像咚咚的山泉淌过林间的山石,自然而又清越,疏阔而又自在。   王道容这才安心落意。   曾几何时,他的情绪受她牵引到了如斯地步?   这个念头只在王道容脑海中一闪而过,下一秒便被他有意捺了下来,不去多思。   -   和心上人相处的时光都是美好而短暂的。   而王道容的时间其实并不富裕,所以他珍惜与慕朝游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   王羡虽然人在会稽,但他熟知儿子的秉性,父子俩给彼此找不痛快的行径倒是不谋而合,一脉相承。   早在离开之前,王羡就特地求了他嫡亲的兄长王群来约束看管王道容。   他这个兄长,乃是个标准的封建大家长的个性,古板稳重,刚愎自用。   王道容前些时日受了重伤,万幸找了个借口含糊了过,但王群这些天来将他看得颇紧。   他打着孝义之名,恳请王群不要告诉王羡,免得父亲担忧。   孩子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王群也怕传到王羡那里不好交代,便应了下来。只是日日都要派人盯着他用药休憩,一刻也不得安生。   王道容要来找慕朝游,首先就得避过王群的耳目。   良宵苦短,及时行乐,方为正途。王道容自然不愿意慕朝游再将心思浪费在谢蘅身上。   拉着慕朝游痴缠着她又与自己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他这才回到家中。   刚一回到王家之后,阿笪便凑上来说,王群到了。   王道容过去见礼,“伯父。”   王群正端坐在案几前展信而阅,听到王道容的嗓音,王群抬起眼。   昏黄的烛火,照耀着这个芝兰玉树的年轻人,皙白的肌肤润着烛火,愈发显出玉人一般的光泽。   哪怕在满是琳琅珠玉的王家,这样的清英神秀,风姿高妙,也殊为罕见。   “嗯。”王群点点头,嗓音不觉软化下来,“芳之你回来了?快坐。”   待王道容坐定,王群这才将手中的信念给他听,笑道,“大将军很关心你的亲事吶。”   一提到大将军,王群素来严肃的目光才浮现出淡淡的近乎狂热的仰慕之色。   王道容细细听了,这信自然不是写给他这个小辈的,只是在信中略略关切了一句他与沈家的人相处如何。   但即便只是这样的关切,在族中其他子弟看来也算殊荣了。   他不动声色说,“沈继远(绍)博学多闻,风姿清爽,是个俊拔人物。”   王群果真很满意这个说话,捋须笑道,“沈继远回去之后对你也是赞不绝口!”我和大将军就晓得你们合得来,你觉得沈家怎么样,你年纪也不小了,合适的话,我们就跟你爹商量商量,把婚事定下来。”   王道容温言说:“当日冠军侯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冠军侯弱冠之年成不世伟业,容虽不敢与冠军侯相比,却也认同大丈夫生于世,必当以建功立业为己任。”   他话说得委婉,王群却明白他的意思,只当他年轻气盛不由笑道:“成家立业。自古以来都是先成家后立业,你们这些小子,太年轻,年轻气盛,以为儿女情长会牵绊住了脚步,哪里晓得有个妻子在身边帮扶的好!”   王道容:“容受教。”   此路不通。   王道容却也不急,只话锋一转,又换了个说法。   “只是,沈兄固然是个不俗的人物。我与沈娘子却素未谋面,互相不知对方的底细……”   王群又笑道:“这又有何难办的,到时候叫你们见上一面就行了!”   王道容叹道:“容如今双目已眇,只怕还未近女郎身边,便吓得人退避三舍了。”   王群性格强势,王道容三番两次委婉推脱已经令他十分不满了。   将书信往桌上一敲,转身皱眉道:“你这孩子!我与大将军关心你的婚事,难道还是害了你不成?!”   王道容忙行一礼:“容不敢。”   他乖驯,王群怒气稍散,言辞却多了几分敲打之意,“之前听闻你与那市井中的贫窭寒贱女子日日厮混在一处,不清不楚的。你那父亲也糊涂,就这样退了和顾家的亲事。你既加冠,怎地还是这么糊涂?!”   名士风流,南国士人宿妓□□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这样的女人王道容就算玩上十个八个,王群也未必会多管。   只是不顾体面,日日厮混,显见着动了真感情,可就跌了门户身份了。   “那女子身在何处?”王群皱眉道,“败坏你心性的东西,我看也不必多留了!”   王道容闻言仍是沉静模样,心中却陡生出一线浅浅的杀机。   他面上不显山露水,仍是不动声色安抚说,“哪有这样的女子。伯父这是从何处听来的谣言,容又怎会自损门户,辜负长辈的栽培呢?”   王道容温润稳重如初,不似作伪,王群这才和缓了面色,道,“无风不起浪,若你处事妥当,哪里有闹得出这样的闲话出来,我看你日后还是少跟刘俭那样的浪荡子厮混了。”   王道容自然称是。   王群又居高临下地训斥了几句,责令他待他伤好,务必再去与沈家女郎见一面。   就这样喝了几杯茶,王道容亲自将他送出了府门。   回身再看到书斋里残余的茶水,王道容这才淡声叫来阿笪,让他将王群用过的茶具都丢了出去,坐垫也换了新的。   阿笪领命去办了,王道容推开窗,夜风吹去王群残余的那股恼人的熏香味,他心头那抹杀意才略略平息下来。   他静气功夫做得很好,七情不上脸,喜怒一向不形于色。   安静地凝睇着眼前的黑,王道容心中默想,众所皆知,琅琊王氏是当世第一豪门,王家子弟个个心高气傲。   然而不过表面光鲜罢了。   若手上无权无势,无数个如王群一般的人物都能借长辈的名义压在他头上。   他岂能容忍?   身为王家子弟,不去争不去抢,无疑于引颈受戮,任由他人安排自己的人生。   王群虽令他百般生厌,但即便是虚与委蛇,他不可能在此时与王群,与大将军撕破脸。   沈绍与那位沈娘子他不得不见。   可如此一来,慕朝游那里又不好解释。   王道容隐约觉察出慕朝游非事甘愿伏低做小的女子。   他心里清楚,慕朝游的眼里有他,但不仅仅只有他,她眼里还有小婵、阿雉、老吕、魏冲、韩魏夫妻二人,甚至还有刘俭和谢蘅。   是的,他甚至还需要分神去提防着蠢蠢欲动的两人。   除此之外,她的眼里心里还装满了面馆的生意。   他不解为何她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仍坚持要拥有一份自己小小的事业。   慕朝游绝不是那种全身全心,万事依靠夫婿的女子。   他倒宁愿她是这样的女子。   他靠着这一身伤病,假扮柔弱,连哄带骗才哄得慕朝游接纳了他,但这并非长久之计,若想要慕朝游心甘情愿,长长久久与他厮守在一起,还需一步步耐心谋划。   数日以来幻梦一般的轻柔蜜意渐渐散去,残酷的现实露出狰狞的真面目。   他与慕朝游如今看似甜蜜,但这一段关系天然残缺,危机重重,是为抱火寝薪,稍有不慎,必有烧身之患。   王道容心里藏着事,只站在窗前略吹了吹夜风,便回到了卧室。   卧室里伺候着的朱槿最先觉察出郎君的不虞。   朱槿忍不住朝王道容的方向瞥了一眼,见少年神色清淡,抱琴而坐,信手拨弄着琴弦。   心情不快之时,王道容总会弹琴,心事不足为外人语,寄情与于琴弦之上,是个不错的方法。   王郎善乐。   饶是已经无数次听闻过郎君弹奏,再次听到这优美的琴音,朱槿还是忍不住微恍了神。   与常人不同之处在于,王道容的心情越不虞,落在琴弦上的乐声反倒越温柔绵长,少年指下的琴音是如此宁静祥和,婉转多情,恰如江上清风,冬夜飞雪,一派静谧清宁之景。   少顷,少年衫袖拂过玉徵,一曲辄尽,心情也终于一点点平和下来。   朱槿悄悄走出外间,环顾了一眼神色莫名的其余三婢。   三人也听到了内间的琴音,觉察到了王道容的情绪变化。   青雀忍不住好奇率先问道:“王公给郎君气受了?”   朱槿摇头,轻斥说:“莫问这些不该问的,郎君心情不好,你们也少往跟前去凑。”   菘蓝和昌荣都说是。   青雀不满地噘了噘嘴,倒也没反驳什么。   自是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王道容方睡醒,朱槿便捧着张漆案膝行了上来,案中盛放着几株色彩不一的鲜花,花瓣还带着露水,断茎是绿嫩的,正是今日天不亮的时候,特地去花园里剪下来的。   经过这些时日的修养,王道容的双眼已经能隐约看清楚一些近物,只是不能久视。   瞥了一眼案中的芍药,芍药太艳丽,他只取了一支栀子花花簪用以束发。   对镜细细修饰过容貌,确保一切无恙之后,这才驾车出了门。   -   天气越来越热了,古代又没电风扇和空调所言,担心老吕和阿雉中暑,慕朝游便干脆熬了一锅绿豆汤,盛了满满一桶,店里的客人也可随取随用。   另为王道容盛了一碗,装了食盒,他那一碗跟阿雉、老吕一样,都加了甘草。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便等着王道容上门来赴约了。   店里清闲,老吕和阿雉正坐在大堂里,一边喝着绿豆汤一边说着闲话,慕朝游的思绪却忍不住飘散到了昨天。   她其实,隐约能觉察出昨日王道容的不安。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耿耿于怀没有丝毫意义。   他又不是她爸妈,她凭什么奢求他那时对她无意的情况下还要宠着自己呢?   她当时心里的确起了个小小的疙瘩,所以下意识地收回了手。   可后面别开王道容的手……   完全是她有意为之了。   慕朝游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行为,心里好像有一个小小的,邪恶的灵魂在一瞬间占据了自己的身体。   挥舞着手臂不断叫嚣着,“伤害他!”   她不是圣人,当然也会有一些阴暗的念头。   是的,那一瞬间,她想要伤害王道容。   或许是少年呈现出的姿态太过温驯可欺。   曾经清冷淡漠的人,在剎那间流泻出显而易见的不安。   他不再如昔日一般不可捉摸,冷硬如冰,贵不可攀的王家六郎,他的情绪正为她的一言一行而牵动。   这感觉十分奇妙,正如王道容将脸颊贴在她掌心一样,这是个近乎于臣服的,近乎于引颈受戮的温驯姿势。   生理上如此,心理上更是如此。   王道容性格内敛,善谋多思,以清冷不动的表现包裹自己的喜怒哀乐,情绪的外露是大忌。   他不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坏处,但他仍这样做了,他在默许她掌控他。   他摧毁她不比碾死一只蚂蚁,掸去衣上的一粒尘埃来得困难。   而她摧毁他,也轻而易举地就像是随手摘下道旁的一枝花。 第060章   人一旦有了这样的权力, 无数的恶念便会应运而生。   更遑论他曾伤害过她。   更遑论,他生得这样美,任何人都有将美好的事物撕碎的邪恶本能。   意识到这一点, 令慕朝游心中微感战栗, 这些念头不过一晃而过,快得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在觉察出他的不安之后, 下一秒她便故作轻松地答应了他的邀约,想要安抚他的情绪。   而王道容紧绷着的身躯果然一点点松弛下来。   这让慕朝游情绪更加复杂了:“……”   如今的王道容在她眼里简直像一只黏人的白猫, 她的回应便是手里的逗猫棒。   她可以新奇地指挥逗猫棒的来往,自如地切换冷淡亲近的情绪, 而换取王道容不同的反应。   慕朝游一直坚信一个道理。   这世上唯有真情不该被践踏、看轻。   正因为她之前所身处的时代是个人人自保,羞于谈爱的时代, 在她看来能勇敢去爱的人都很了不起。   她是那种别人报之以五分真情,便回之以十分真心的个性。   既然王道容是出自真心, 那她也必定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待他好。   正出神间, 王道容的马车业已到了门前。   慕朝游便不再多想, 提着食盒三步并两步上了马车。   一进门, 一股浓郁的栀子芳香铺面而来。   王道容替她撩开车帘, 轻柔呼唤:“朝游。”   待她坐定, 便又从袖笼里掏出一张手巾,替她拭去额角的汗水。   他的视力已经多少恢复了一些,隐约能瞧见她手里的食盒,不解问:“这是?”   慕朝游干脆揭开食盒送到他面前,展示给他看, “是绿豆汤, 下面还有一些吃食,我记得你嗜甜?”   王道容垂着眼专注地盯着那绿豆汤看了半晌, 像是要把这碗绿豆汤瞧出花来。   看得慕朝游险些忍不住说,她没下毒。   他这才抬眸回答说:“是,父亲说我不像北人,倒更像南人。”   南北之争,果然是古往今来永恒的话题。   慕朝游:“你毕竟幼时就来了江南,口味受江南影响也是人之常情。”   两个人又絮絮地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   在这之前慕朝游做梦也没想到王道容会和她说这么多,对他来说没有营养的废话,但他眉眼是认真模样,听得很专注。   她说起店里遇到的奇葩顾客,说起阿雉和老吕,一说起来忘了剎车,说了一大堆。   隔了好一会儿,慕朝游才意识到不对劲,有几分心虚地讪讪闭了嘴,“抱歉,是不是还挺无聊的?”   王道容摇首:“听朝游说话,妙趣横生,颇为有趣。”   他心里亦觉不解。明明乏味的小事,为何经由慕朝游说起时,却引得人情不自禁,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呢。   王群的到来,让王道容从昨夜到今日,心情都不算太美妙。   可刚刚他隐约瞧见她朝自己奔来的时候,一切的心烦意乱,犹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奇异般地抚平了。   他看不清她的眉眼,她的容颜,视野中是一团濛濛的鹅黄,她今日穿的黄衫,是阳光的色彩。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像接住了一团烫手的太阳。   “快喝吧。”慕朝游将那一碗绿豆汤又往王道容面前送了送,顺便也将勺子递给了他。   王道容这才低头喝起来。   一勺勺喝得很慢,心里泛起一股淡淡的,很熨帖的暖意。   喝完这一碗绿豆汤,王道容也从袖笼里拿出来了样什么东西。   慕朝游定睛一看,是一条玉铃兰手链。   “怎么想到……送我这个?”她茫然问。   王道容示意她伸出手来,视野未明的情况下,仍磕磕绊绊地坚持地给她系上了。   慕朝游没有自告奋勇打搅他说自己来。   待王道容系好,她新奇地晃了晃手腕,白玉温润,一朵朵可爱的铃兰点缀在腕间,花蕊中藏着小小的撞珠,当啷啷撞出清脆舒扬的玉声。   王道容这才握紧她的手解释说,:“我双眼难以视物,朝游你戴着此物——”   “是怕我走丢吗?”她开玩笑说。   王道容淡弯了唇角,续说:“不论日后你身在何处,容也好逐玉声来寻。”   慕朝游搁下手,正色瞧了王道容一眼,瞧他乌发如春江,眉眼如春月,娴静如春花照水,眼上的白纱令他多出几分脆弱。   仔细一看,今日他鬓角竟然还簪了一朵栀子花!   香得张扬馥郁。   难怪她甫一进车厢就闻到了一股栀子花的味道。   她心中不自觉就升腾起点骑士精神来,一本正经地说:   “放心,我一定会寸步不离,守护在你身边。”   王道容:“此言当真?”   慕朝游:“比真金还真!”   -   因今日只为游览建康的盛景,所以马车行得很慢。   王道容与她一道儿瞧望了繁忙的朱雀航,走马过了御道,去鸡鸣寺拜过了佛,又站在青溪桥畔眺望了奔流不息的青溪。   为了令王道容安心,一路上慕朝游的动作幅度都有意比往常大一些,将手上的铃兰晃得当啷响。   一天的时间就这样飞快地流逝了。   眨眼之间,夕阳西沉,又到了傍晚分别的时间。   马车停靠在路边,慕朝游跟王道容一起站在车边说话。   王道容看看那夕阳,当然他如今也看不清的,慕朝游看像个咸蛋黄,经由他的眼睛看像一碗蛋花汤。   王道容看了看那夕阳,竟破天荒地地说了句十分幼稚的,并不似他个性的话,“幼时读到夸父逐日,以为愚人。”   ……这是有感而发?慕朝游随口问,“那如今呢?”   王道容转过身来,手摸上她的鬓角,低声说,“如今容却恨不能留下这一轮落日,让它落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好与吾之女郎有多多的时间厮守。”   这几天下来,慕朝游已经能十分淡定地掠过王道容的情话。   从前以为这人冷淡如霜雪。   现在才知晓晋人深情,果真不假。   远眺着那一轮落日,慕朝游若有所思:“我倒是觉得夸父很了不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王道容喊她:“朝游。”   “嗯?”王道容忽然俯身垂眸含住了她的唇瓣。   正值日暮,街上满是忙着回家的行人,摩肩擦踵,人来人往。   停下。   王道容心想,或许有人会瞧见。没有哪个王家子会荒唐到,于众目睽睽之下亲吻。   这也并不符合他素日以来的作风。   另一个轻慢的,骄傲的念头却浮上心头。   可是管他呢。   心动情动非外力可控制。   这一刻,所有的礼法,所有的利益得失都暂且被遗忘。   他只知晓,这一刻,他如此想要吻她,连一刻也等不及。   ……   …………   慕朝游的那间面馆同样坐落于秦淮列肆,素日里刘俭等人若是想去喝酒,一定会经过附近左右。   一辆马车停靠在街角,喝得醉醺醺的谢蘅从马车里掀帘走了出来。   少年面色潮红,神情颓废。   日日醉生梦死,不过如此,他早已习惯。   可下一秒,谢蘅目光却不经意间往街上一睃,他整个人霎时就怔住了。   夕阳下,王道容正在亲吻慕朝游。   少年的唇瓣淡而克制地轻轻吻落她的唇角,如桃花飞落,蜻蜓点水,未有深入,不含情-欲,只包含无边无际的缱绻柔情。   他亲得太突然,慕朝游整个人都被亲懵了半秒。待回过神来,浑身上下火烧火燎般地难为情:   ……大街上亲吻耻度也太高了,更遑论这还是在古代,这老让她幻视大学宿舍楼下接吻的小情侣……要不还是回去亲吧?   她拉了拉王道容的袖口,“王道容……”   王道容置若罔闻。   她挪开脸想躲,他一吻落在她额上,容色清淡,仍是只安抚般地摸摸她的脸颊,又埋头去吻她。   ……按理来说,王道容这么注重体面的人,应不至于在她表现出明显的拒绝之后,仍要抱着她啃个不停。   剎那间,她福至心灵,试探性地低声说:“芳之?”   王道容这才停下,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喘着应了一声:“嗯。”   慕朝游:“……”   这个人是有些恶趣味在的。   这一点她在之前逃难时就隐约有所觉察。   那时她想要听他吹奏,王道容性慧灵透,一眼便觉出她心中所想,也觉出她羞于启齿,仍是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静等着她自己开口说出心中所欲。   “别在这里了。”她耳后发烧,小声地说。   虽然魏晋狂放,比如不远处就有个吃了五石散,长啸着,光着屁股狂奔而去的士族子弟。   老建康百姓们见多识广,早已见怪不怪。但慕朝游实在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王道容尊重了她的意见,一个打横抱将她抱起。   慕朝游着实吃了一惊,“等——”   他起初以为是她不愿,脚步定在了原地。   慕朝游焦急道:“你的腿!”   心里骤然漾开一抹暖意,王道容双臂紧了紧,清冷的容色中生出几分显见的温情,“不碍事的。”   车帘扬起又落下。   刚被抱进车厢,还未松口气,王道容的吻便又轻落她的唇角,他的呼吸清平匀长,连同他这个人,仍是不疾不徐的。   少年发上的栀子花骤然跌落。   香花打在脸上,栀子花香得太热烈太热闹,慕朝游被香得晕头转向。   王道容却淡含住了花瓣,继续吻她。   车厢内的温度迅速上升,香气馥郁溽热,沉甸甸得如酒般醉人。   王道容原本清浅的呼吸也显见急促起来,细碎的亲吻一路往下。   这是慕朝游第一次见他如此热切。   当王道容的唇瓣在她脖颈间摩挲时,慕朝游一个激灵,汗毛悚立,意识到这样下去可能有点儿危险。想要阻拦,却在瞥见少年沉沦的容色时,又犹豫了。   她如何忍心在这个时候将他推开呢?   她微抿唇角,鼓起勇气,抬起的手拥住了他的腰身,紧紧地,无畏地将他抱住。   王道容霎时一顿,他的吻落在她的领口,轻轻咬开她的衣襟。 第061章   领口散落, 王道容却没有再继续深入的意思。   他眼睫如淡墨轻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她的锁骨。   没出血。   王道容盯着眼前一片雪白看了半天。   “芳之?”慕朝游心里忽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王道容又埋下头去。   这次用了点儿力气,留下个红通通的牙印。   尖锐的疼痛直冲脑门, 慕朝游被咬懵了, “你在干嘛?”   王道容:“留个印记。”   他伸出手,指腹缓缓摩挲着那个红通通的牙印, 静静地瞧了一眼又一眼,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餍足的气息, 看起来很满意的模样。   冷不丁被人咬一口,是谁心里都有些怨言, 更遑论王道容还是这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慕朝游抿紧了唇, 心里有点窝火。   王道容瞧了她一眼:“……”   一只皙白紧实的胳膊冷不丁地被送到自己面前。   慕朝游一愣:“做什么?”   王道容不疾不徐:“抱歉,是容方才未经朝游允许, 朝游若心中有怨, 不妨咬回来。”   若是寻常依慕朝游的性格, 她一定会果断地拒绝这个要求。   可是现在, 看着眼前这条白如玉的小臂, 又看了眼近在咫尺, 眉眼静美的王道容。   慕朝游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为什么不呢?   一念既出,她紧攥着他的胳膊,狠狠地反咬了回去。   这一口的力道可比王道容咬她的时候重多了。   王道容呼吸微乱,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是咬得太重了吗?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心虚地抬眸瞧他。   却被眼前这一幕摄住了。   少年低垂着眼睫, 眼角泛起一抹潮红, 眼里几乎泛出淡淡的泪来,濡湿了眼睫, 如被雨水打湿的蝴蝶。   唇间溢出一声呻吟来,“唔——”   “继续。”他定了定心神,嗓音不稳,却还在竭力维持云淡风轻。   慕朝游:……怎么感觉给他爽到了?   她皱着鼻子,试探性地又咬了一口。   王道容又颤抖了一下,抿紧了唇。   他抬起眼,平淡如雪的目光静攫住了她,眉眼分明,眼底翻滚着不加遮掩的浓重的欲色。   慕朝游被他看得心漏跳了一拍,下意识移开视线。   王道容却没有放过她。   他的视线平静露骨地望向她的鬓角,又一路往下,描摹着她的脖颈,前胸,裙角。   狭窄的车厢内,她避无可避,无路可退,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王道容却甚至没动一根手指,就将她逼到了死角。   他眉眼平淡,眼角仍残存着淡淡的潮红,乌发披散着,呼吸不稳地一遍遍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以视线将她摩挲。   慕朝游终于忍无可忍,闭上眼,抓起他胳膊又咬了一口,“别看了。”   像被视-奸。   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王道容轻哼了一声,这一声也骚媚入骨极了。   吓得慕朝游毛骨悚然地丢了他的胳膊。   “是不是咬疼了。”   王道容没有回答,眼睫半濡着泪,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良久。   他竟笑了。   眉眼略弯了弯,少年洒然一笑,很淡的一抹,几不可查,“不疼。”   -   谢蘅一眨不眨地瞧着街角那一辆绣兰草纹的马车。   他亲眼看到王道容亲吻慕朝游,亲眼看到王道容将慕朝游抱上了马车。   车帘静静地垂落着。   他们在马车里做些什么?   谢蘅大脑一片混乱,心咚咚直跳,压根不敢多想。   可人的思维从来是不受人意志所控制的。   他自小便撞见过父亲与那些姬妾厮混。   女人云鬓散乱,呼吸急促,面色潮红,柔弱无骨地依偎在父亲怀里,像妖冶的蛇。   那时一种果子熟透了的靡靡的气息,他觉得恶心。   可如今,他却忍不住想,慕朝游也会这样吗?   那个灯下冷睨着他的女子,一双眼清冽如秋水。   也会露出那样的神色吗?   她与王道容也会这样吗?   他神思惘惘,四肢僵硬。   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家中。   就连母亲袁夫人的冷嘲热讽也不顾了。   谢蘅如行尸走肉般回到家里,将自己埋在被褥中,不知不觉就做了个梦。   他梦到了慕朝游。   -   慕朝游被王道容笑得浑身上下都起了层鸡皮疙瘩,心底忍不住吐槽:死变态。   王道容倒是很餍足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待马车停靠在佛陀里之后,甚至主动将她抱下了车。   “今日辛苦朝游相伴,好好休息。”   若是在从前,慕朝游绝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与王道容如此亲密。   王道容将她送到门前,便主动同她辞别。   不知为何,望着夕阳下眉眼雍容端丽的少年,慕朝游动了动唇,心里竟生出一些不舍来。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王道容似有觉察,白嫩的脸蛋上浮现出一抹不解:“朝游?”   “没什么。”慕朝游飞快地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明天见。”   王道容静静看了她好几眼,忽然摘下鬓角那朵曾经滚落在他二人衣间的栀子。   他伸着细白的手指,将那朵栀子轻别在了她的发髻上,乌黑的发映着雪白的栀子,慕朝游不解地扶着栀子回望过去。   他这才好似心满意足,扶着她的鬓角咬着耳朵轻声说,“明天见。”   晚上,慕朝游找到一个破旧的陶瓶,装了些清水,将那朵栀子放了进去。   其实一天下来,栀子花雪白的花瓣被暑气烧卷了边,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但还是很香,香得热烈极了。   慕朝游洗过澡,披散着头发,闻着这满室的芬芳,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桌上的志怪小说。   经历过未来恐怖片洗礼的现代人,恐惧的阈值已经被拉得很高了,这些志怪小说,在慕朝游看来更多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而已。   她目光看着书,心思却忍不住停留在今日与王道容相处的那一幕幕上,少年眉眼清冷,狭长,扬起眼睫时那一抹艳光逼人的风姿。   她原本平稳的心跳又忍不住咚咚跳起来,脸颊也开始发烫。   慕朝游清楚地知道,王道容给她编织了一张柔情蜜意的大网,而她正在一点点陷进去。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或者说,自答应跟王道容交往起,她就有一种虚幻的,踩在云朵上的感觉一样。   难道是因为这场交往开始得太过仓促?   难道是因为她知道她与王道容之间不过是朝暮欢娱?   眼前这一切就好像一个镜中花,水中月,像一个易碎的梦境。   梦境越甜蜜,她却忍不住想象它破碎时的模样。   慕朝游想了半天,未果,决心还是别想那么多了。   她低头拨弄着手上的铃兰手链,转而惦念起另一件事来。   一碗绿豆汤换一条手链,实在不够对等。   她也送王道容一样礼物。   但具体要送什么,心里实在没个头绪。   ……   直到过几日吴婶子和韩氏来她家里玩。   魏冲不开窍,慕朝游没那个方面的意思,韩氏也终于歇了将两人撮成一对的想法。   入了夏,建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衣服根本穿不住。   两个女人趁暇搬了凳子一边给家里做夏衣,一边絮絮地交换着近来的八卦。   慕朝游跟着笨拙地穿针走线,忽然脑袋里灵光一现。   对啊,她可以自己缝条手帕香袋什么的。   做得不好看也没关系,心意到了就行,正巧身边就有现成的老师。   说干就干,主意既定,慕朝游立刻就征询两位专业人士的意见,“天气热了,婶子,我想给自己做个那种香包。”   她没说是送王道容的。   这让慕朝游不禁抿了抿唇,脸上有点发烧,“装点香料驱蚊什么的……婶子们会做这个吗?”   吴婶子和韩氏吃了一惊。   慕朝游的绣活有多烂,她们也是曾有所见识,“叹为观止”的,“你什么时候想起要学这个了?”   韩氏很欣慰:“好好好。我就说,女儿家哪里不能学这个呢?这日常磕磕绊绊的,自己提针就能缝补了,免得到时候还得去找裁缝!”   “要是贴里的衣服破了,难不成还得托人?”   吴婶子高高兴兴附和说,“是这个道理。”   朝她招招手,“倒也不难,你坐过来点儿,来,婶子们教你。”   有了韩氏和吴婶子两个老师双双指点,慕朝游立刻就投入了艰苦的奋斗之中。   ……对于她这个平常不捻针不走线的现代人来说,确实是挺艰苦的。   王道容好香,她打算送个香囊,至于绣样,想了想还是绣个比较简单,他平常也常用的兰草吧。   就这几丛草也绣得慕朝游十分煎熬,就像有的人天生文理偏科,或者体育偏科一样,慕朝游想,她是实在没有绣花的天赋,小时候戳个十字绣都艰难。   她宁愿练一下午的剑,都没耐心绣一下午的花。   手指头戳了不知道多少下,最后绣出一丛活灵活现的蚯蚓,看得吴婶子和韩氏十分发愁,拽着那块破布翻来覆去的看。   “也算是有进步。”看着面前垂头丧气,大受打击的慕朝游,韩氏还是不太忍心,鼓励说,“再拆了绣一遍吧。”   好在,慕朝游是个越挫越勇的性格,越到中途越不可能半途而废,打不过的游戏宁愿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研究,抵死也不肯开修改器的。   这段时日王道容还是照常来找她,香囊的是慕朝游没跟他透露过一点,都是背地里瞒着他偷偷进行。   说出去的东西就不算惊喜了。   正巧店里这段时间是淡季,也有时间供她折腾。 第062章   经过王氏私家医生日日精心调养, 王道容眼睛上的伤也日渐痊愈。   慕朝游每天伸着手在他眼皮子底下晃。   王道容淡淡的,一把攥住她胳膊,“别闹。”   慕朝游叹了口气。   她是想赶在他眼睛大好的这一日, 亲手把香囊送给他。   又过了半旬, 王道容的眼睛终于好了个差不离。   慕朝游的香囊也基本完工。   虽说绣出来的模样仍不算多好看,但至少也可入眼。   此时, 两人正坐在她佛陀里小院那一扇活花屏下。   王道容正抱着琴,弹琴给她听。   高贵冷淡, 从不为乐工事的王郎,如今处事准则如一缕轻烟一般被风一吹就散。   她若是想听吴曲, 他便给她弹奏吴曲。   若是想听西曲,便为她奏西曲, 清商雅乐、梵唱屠音,无一不精, 无一不擅。   王道容眉睫低垂, 容色淡静美好, 皙白的手指轻一扫弦, 便有高雅的乐声如潺潺流水般而下。   演奏到激昂之处, 更是有举重若轻, 四两拨千斤之势。   其实王道容非但善琴,亦擅舞。   不过王道容自己说,“子丰,子若我们三人之中,子丰善啸, 子若善舞。”   “他一曲鸲鹆舞舞, 吾不如也。”   慕朝游很好奇:“那你呢?你能跳吗?”   王道容抽出手来摸摸她的脑袋,语气温和几近宠溺, “待容伤好,择个四下无人之处,再跳给你看。”   为博心上人一笑而已,没什么可耻的。   与她相处的大部分时候,王道容的情绪都很淡,因为喜欢,所以淡淡的,不论她做什么都好,提什么要求都好,他都不是很在意,也愿意迁就。   王道容并不擅长爱人,他爱人的方式归根究底只有两个字,“纵容”。   慕朝游支颐而望,心里陡然生起一个古怪的想法。   真的是个很古怪的想法。   她慢吞吞地温:“那如果我想看你穿女装呢?”   琴音走了个极不和谐的调,王道容干脆抽出双手,修长的十根手指覆在玉徵上,淡淡问,“你想看?”   慕朝游开玩笑:“那你会穿吗?”   王道容忽然看了她一眼。   她愣了半秒,才意识到他这是在看她的衣裙。   王道容竟真的摇摇头说:“我没有女装,你的衣裙不适合我。”   慕朝游:!!   她开玩笑的!   “我开玩笑的。”慕朝游实在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拽了拽他袖口。   王道容:“嗯,容知晓。”   “但你若真想看,也并无不可。”   慕朝游:“……”算了,还是别纠结女装大佬这个话题了。   她知道,南国这些世家子是没有节操可言的,穿女装对他们而言不过洒洒水,甚至还爱穿,下次还穿。   再继续下去,她真的会忍不住让王道容穿女装的。   毕竟花影下的少年肤白如玉,乌发蝉鬓,当真是冷艳欺雪,余香入衣,乍一看实在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晃了晃脑袋,使劲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之脑后,慕朝游问起一个自己颇为关心的念头:“你的眼睛这些天好些了吗?”   王道容安抚说:“已好得差不多了。”他偏头想了想,续说,“想来再过几日便不用才用药了。”   那就好。   她那个香囊差不多就在这几日完工。   “那五天之后你有时间吗?”慕朝游有些紧张地问。她想赶在王道容眼睛好的那一日,将香囊送给她。   王道容微一顿。   ——五日之后,正是王群替他约见沈家娘子的日子。   王道容知晓自己日后是定要娶一位正妻的。   只不过再没稳住慕朝游之前,他暂不考虑此事,至少三四年之后,才作打算。   曾几何时,他心中正妻的人选无非顾妙妃之流,出生高贵,性格端庄持重,容貌倒不在其次,最主要的是聪明。   如今再想来,家世倒不必太高,能应付过去便罢,家世太高日后朝游在家中吃亏,性格,则当以宽容为佳,不善妒,有容人之量……   王道容缓思,其实最好还是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只有袍泽之谊,无有男女之情。   “王道容?”   王道容迟迟无有回复,慕朝游疑惑地一连叫了他数声才唤回他的思绪。   少年摇首,“我无事,只是想到五日之后疡医或要前来复诊。”   王道容的走神让慕朝游稍稍有些在意,她心中不知何故,感到一阵奇异的心慌。但很快她自己就说服了自己。   “那就改之后。”   比起自己这点小心思,明显还是他本人的健康最为重要,慕朝游毫不犹豫地道,“六日,七日之后都没关系。”   她面庞明净,黑白分明的眼里是坦荡荡,无知无畏的关切。   王道容静望着她,心里忽然对她的一无所知泛起淡淡的怜悯,同时对自己的下作感到鄙夷。   只是——   他想要得到她。   动之以情也好,诱哄,欺瞒也罢,只要能得到她,他不惜尝试一切手段。   王道容心里很清楚,若非他有意遮掩隐瞒。今日慕朝游就不会与他共处一室,听他弹琴。   下作又如何。   他的嗓音不禁又柔和了寸许:“让容再为朝游弹奏一曲罢。”   慕朝游笑道:“好啊。”   王道容便衣裳逶迤,抱琴款款而弹,细白的手指好似慵懒地随意拨动了几下,便又有一串优美的琴音自他指尖流泻而出。   这一次,他不仅仅弹,更唱。   夏衣单薄,领口大开,他乌黑的发如山妖一般散落在腰后,眉眼细长如飞墨,红唇靓丽如山樱,他知晓自己生得貌美,也知晓慕朝游爱他的貌美,因而更不加掩饰地散发着几近妖媚挑逗的味道。   王道容乌黑的眼静攫住了她,微微启唇,清亮悠扬的歌喉回荡在小院上空,如岐山凤鸣,“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饶是慕朝游再没见识,也当听说过《凤求凰》的大名。   王道容唱的竟是《凤求凰》!   她霎时怔愣在原地,双颊的热度又不断往上翻涌。   一曲辄尽,王道容抬眸见她红了脸,他心底有数,却仍不动声色,故作不解问说:“脸怎么这样红了?”   慕朝游摇摇头,选择不回答。   王道容知晓她是害羞,嗓音更柔软几分,望着她慢慢地,挑逗般地复吟了一遍,“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唱罢,他抱琴而起,走到她身边跽坐下来,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抬起她的下颌。   慕朝游一愣:“王道容?”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指腹来回摩挲了两下,弯腰俯身在她唇瓣再度落下一个轻柔如落雪般的吻。   “朝游……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我是你的。”   “昔日父亲为我取小字凤奴。未曾想正应在今日。”   低低的叹息淹没在唇齿交错间。   “容正是你的凤奴。”   ……   结果又被这该死的美貌迷得晕头转向。   王道容美而自知,恃靓行凶,言语颇多挑逗、勾引,将她拿捏得死死的,这一下午慕朝游只觉得自己就像被狐妖缠身的书生,成日沉溺在美色之中,不务正业,醉生梦死。   临分别前,王道容倒是容色淡淡,眉梢眼角含着风情餍足,艳光逼人。反观她脸红如烧炭。   王道容还煞有其事地伸出微凉的指尖轻触她滚烫的脸颊,轻描淡写道:“好烫。”   也不看看始作俑者是谁。她瞪他一眼。“我感觉我阳气都要被你吸干了。”   王道容不改其色,指腹向下,轻轻抚摸着她的唇瓣,俯身含住她唇瓣,“那便让容来渡娘子一口阳气。”   ……   熟透的栀子花从枝头跌落。   “嗒”地一声,轻轻打在慕朝游的脸上,惊醒了睡梦中的她。   她不自觉震颤了一下,迷惘地睁开眼。   抬眼间天光大亮。   慕朝游揉着昏沉沉的额角坐起身。   ……睡了这样久吗?   天气一热,人眼见着也惫懒了许多。   强打起精神,慕朝游翻身而下,到院子里舀了一瓢冷水,洗了一把脸,这才略略振奋了点儿精神。   虽然这几天里店里客人不多,却也不能撂挑子不干。这一门生意虽不大,但慕朝游也是竭力想做好的。每日总归要去店里转一转。   撑了把伞走在路上,伞面一转,惊起一阵燥热的风,慕朝游看了眼高高的日头,莫名就想到了王道容。   今天好像第五天他复诊的日子。   也不知道他眼上的伤到底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伸手摸到袖笼,指尖触碰到那只小小的香囊,才略微安了心。   这香囊她昨日赶工绣好了,正不知道要怎么送出去。怕哪天王道容来寻,或是路上遇到了,她还要回去跑一趟,便干脆随身携带着。   到了面馆,进厨房跟老吕打了个招呼,便开始上工忙活。   这几天店里生意不景气,慕朝游也在尝试做出改变,譬如说——凉面。   南国还不时兴这个。   慕朝游想复刻一下唐代风靡过的槐叶冷淘,便日日窝在厨房里跟老吕钻研这个。   据说,杜甫他老人家就酷爱吃槐叶冷淘,甚至还专门写实赞颂,全诗慕朝游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青青高槐叶”,“经齿冷于雪”什么的,记不住也不要紧,有这两句就够了。   到时候可以专门请人填诗,再当宣传语,大街小巷的传诵。   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还想把大学常吃的朝鲜冷面移植改良一下。   二人研究了一会儿,慕朝游顺便翻看了一下店里的调料菜面,眼看着又要见了底,索性便跟老吕阿雉招呼了一声,又打起伞出门采购。   哪知道刚租了一辆牛车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   如今,慕朝游已对王道容那辆马车眼熟到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地步。   是王道容?   慕朝游心里有几分惊讶。   他今日不是应当在府里复诊的吗?难道是诊治已经结束了?   那个香囊被她揣在了袖口,慕朝游想了想,拔步便追了过去。正好街上遇到了,就这样送给他吧。   她本来也想过要不要整治一桌菜,弄个浪漫的约会,再把香囊拿出来,后来总觉得费这么大劲拿出这么一个丑不拉几的香囊画面有点搞笑。   可能是个性使然,她实在不太好意思搞这么浪漫的东西,觉得尴尬,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不如就这样故作轻描淡写地塞给他。   想到这里,慕朝游赶紧叫牛车的车夫帮忙跟上前面那辆兰草纹的马车。   秦淮列肆周边本就人潮汹涌,河内大大小小的船只拥挤成一团,岸上也是车马如龙,游人如织。   牛车陷在人流里,一时走不动道,跟着马车走走停停好半天,好不容易走出秦淮河附近,哪知道那辆兰草纹的马车竟一路提速,往北而去了。   建康南贱北贵,东北方向颇多贵族住宅。   牛车一路跟着马车行进到青溪中桥附近,车夫心里打起了嘀咕,问她还跟不跟。   慕朝游当然知道自己跟踪贵族车马的行为看起来十分诡异,只好对那车夫说:“我认识前面那个贵人。”   其实她心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明明追上车,将香囊送给他就好,牛车的速度其实并不慢。   为何非要悄悄跟在他车后呢?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王道容垂着眼睫,思索出神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初识情爱之故,王道容黏人,一天相处的这两三个时辰,他恨不得掰成八瓣来花,鲜少有走神的时候。   人的第六感一向玄妙。   心中不详的预感就像是入室抢窃,不速之客来得蛮横,又不讲道理。大概还是对他那天那一番复诊的说辞稍稍有些在意。慕朝游微抿了唇角,缓缓握紧了袖笼里的香囊。 第063章   马车最后停靠在了钟山附近, 青青葱葱的树林间,一道长长的围墙绕山而建,延亘不绝。   墙内林木萧萧, 巨大的松柏遮天蔽日, 掩映着一角角碧瓦飞甍,一重重亭台楼阁。   堂宇华美煊赫, 山水间穿筑,极清幽之丽。   这明显是一处贵族的私家园林别业。   车帘打起, 王道容下了车,门口立刻迎来三两个仆役, 满脸堆笑地上前照顾,几近谄媚姿态。   少年身形一转, 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口。   那几个仆役站在门前张望了一番,忽瞥见慕朝游那辆满载着杂物的牛车。   她和车夫两个坐在车辕上, 衣着朴素, 一眼既知贱民。便立即皱了眉上前驱赶。   “哪里来的泥腿子?”   “当心冲撞了贵人!还不快走!”   车夫连连躬身赔笑:“误入, 误入, 马上就走。”   “娘子。”车夫倒也好心, 转过脸来语重心长地劝她, “咱们快些走罢,小鬼难缠,这些刁奴可得罪不得啊。”   都是底层讨生活的老百姓,都不容易。   慕朝游远眺了一眼王道容的身影,心里虽然还有些在意, 却也没打算为难车夫, “嗯”了一声道,“这就走。”   车夫松了口气, 调转牛头,哪知道从斜后方竟又传来一辆马车!   车夫大惊失色,慌忙把住了车距,好险才没冲撞了贵人的车架。   马车车夫却没了好脸色:“没长眼睛吗!”   这一小小的变故还是引起了车内人的注意。   车里的人顿时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道,“怎么回事?”   一个娇小的身影火急火燎地从车厢里蹦了出来,却是个容貌俏丽的女郎,只是这女郎紧皱着眉,柳眉倒竖,面沉如水,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她在马车车夫面前似乎很有威严,吓得车夫慌忙丢了马鞭,簌簌发抖地趴在地上认错,“小人无能,是刚刚有辆牛车来得太急——”   说着伸手往慕朝游和牛车车夫的方向一指。   那女郎瞥见是两个庶民,眉头皱得更紧了,怕沾染了什么腌臜东西一般的,嫌恶地收回了视线。   “袁叔泌在留芳园宴客,哪里来的贱民敢撞到这里了!”   女郎不满地对左右道:“还不快给我拖走!”   她身边的仆役个个人高马大,闻言就要上来拿人。   慕朝游一步挡在面白如雪的牛车车夫身前,正要开口赔礼道歉。   又一道轻柔的女声忽然从车厢内飘了出来。   “阿珠,快歇歇气吧,他们也不是故意的。”   这辆马车里竟坐了两人。   这道女声嗓音不高不低,柔和婉转,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慕朝游隐约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车厢里的女人明显比那红衣的女郎更具面子。   红衣女郎不大高兴地噘着嘴,没再继续发作。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慕朝游不假思索,不予深究,忙拉着车夫赶在那暴脾气的女郎开口前谢恩,“误入此地,冲撞了贵人,委实不该,多谢贵人恩典,我们这就走。”   哪知道,车厢里的女声倏地一静,“且慢。”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暗想要糟。且不知这些人又打得什么主意,她心里警惕,便又将那平白受此无妄之灾的牛车车夫往身后遮了遮,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一道身影婷婷袅袅地走下车,露出一张芙蓉面来。   是个身材高挑,端丽的女郎,有几分弱不胜衣的病态之美。   慕朝游一怔。   那女郎下车,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她俯身行了一礼,歉疚道:“慕娘子,好久不见。”   -   看清那女郎的容颜,慕朝游不免怔了一怔,脱口而出道:“顾娘子?”   愣在当场的又何止她一人!   牛车车夫也愣住了,这娘子竟然真的认识贵人不成?   几个守门的仆役见他们这边僵持不下,本打算上前驱赶,眼见这一幕,顿时面面相觑收回了脚步。   最惊讶的却当属那红衣女郎。   听闻她姓慕,那女郎面色遽然一变,直直开口就问:“你姓慕?你和王道容什么关系?!”   那女郎,也就是戴灵宜,小字阿珠的。   自从上一次陪顾妙妃面见了王道容,戴灵宜就一直很为顾妙妃打抱不平,若不是顾妙妃旁加拦阻,她早就要捋起袖子去瞧瞧那个慕朝游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哪知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日撞到她面前来。她日前惦念,乍见真人,眼珠不自觉围着慕朝游乱转了好几圈。   还没来得及开口,顾妙妃就轻声呵斥了一句:“阿珠,不得无礼。”   “这是我朋友,戴氏的女郎,脾气有些火爆跋扈,方才无礼冲撞了娘子,我代她向娘子道歉。”   戴灵宜有些气急败坏了,指着慕朝游忿忿道:“这人就是那慕什么的,她搅了你的亲事,你还如此偏袒她?!”   “阿珠!”顾妙妃也蹙紧了眉,拔高了语气说,“慕娘子救过我的性命!于我有恩,你怎可如此轻薄?若非她那日相救,今日又怎会由我好端端站在这里。”   戴灵宜极不茍同这一点。   贱民就是贱民,贱民的性命又如何能与士族的性命相提并论呢?便是死了十个贱民也抵不过士族的一条性命。   偏顾妙妃性子柔,好欺负,叫人骑到头上来。   慕朝游不解地听着这二人的对话,她与这红衣女郎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对自己颇有意见。   倘若是士族对平民的天然鄙夷倒也罢了。   但让她略微有些在意的是那句“搅了你的亲事”……   慕朝游略一怔忡。   顾妙妃的亲事?   难道是指和王道容吗?   可是王道容濒死时,不是亲口同她承诺过,他与顾妙妃之间只有总角之谊,无有男女之情。   只是幼时双方父母随口一提,莫说文书约定连口头约定也无,日前更已双双作罢?   她内心空落落的,有些惘惘地,像是多日以来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降落。   慕朝游听到自己迟缓的,干涩的嗓音,“婚约……是怎么回事?”   戴灵宜勃然变色:“你还有脸装傻不成!”   顾妙妃:“阿珠!!”   她急火攻心,气得面色略有些泛白,缓了口气,才和声对慕朝游说:“慕娘子,莫要听阿珠瞎说,这只是一场误会。”   “可是我想知道。”慕朝游倏道。   顾妙妃一愣。   “我想知道。”慕朝游抿紧了唇,手悄然攥紧了袖笼里的香囊,她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望紧了顾妙妃,一字一顿地说。   顾妙妃摇摇头劝道:“慕娘子,何必呢。”   “王道容告诉我。”到了这个份上,慕朝游深吸了一口气,反倒表现出了戴灵宜都惊讶的冷静,“说你们双方父母幼时有意结亲,只是并无口头或文书上的约定,此言可为真?”   顾妙妃本还是一副端庄镇静的模样,闻言怔了怔,“这是他和你说的吗?”   慕朝游说:“是,所以我想求证你这边的说法。”   顾妙妃别过脸,眼眶不知何时也红了,心里很是难过。   ……她知道王道容对她无意,之前的看重不过是出自家族利益。   但见他为她痼疾日日奔波忙碌,叫她如何不动心呢?   毕竟是曾经放在过心上的人,亲耳听到他主动在慕朝游面前和自己切割距离,顾妙妃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要被刀割得鲜血淋漓了。   和戴灵宜不一样,顾妙妃不以为这一切是慕朝游的错。   慕娘子救过她的性命,而她与王道容之间说穿了的确也无任何关系,实不能,也无颜指责慕娘子的不是。   强咽回泪水,顾妙妃苦笑说:“我保证,芳之所说的一切都为真。他并没有欺瞒于你。”   奇怪的是,听到顾妙妃的承诺,慕朝游也仅仅只是略微松了口气。   非但没有感到如释重负,心里的迷茫仿佛更重了。   她的灵魂好像在这一刻抽离出来,以上帝视角,奇异般的冷静俯瞰着这一切。   王道容当初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只当是古代常见的家族联姻,双方之间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可看顾妙妃如今的模样,摆明是对王道容有情的。   一旁的戴灵宜实在看不过眼,“他这样说你便这样信吗!”   “之前日日跟着他父亲上门见礼,嘘寒问暖的怎么就不提了?!”   “没有口头或是文书约定,便能耽误女子的名节,辜负女郎的真心吗?”   小姐妹同仇敌忾固然不假。戴灵宜也不是个全傻的。   庐陵戴氏不过二三流的士族,她母亲与阿耶便常常教育她要利用与顾妙妃这一份手帕交的关系,多多攀附顾氏。   顾妙妃就是被那些个诗书礼仪教傻了!行为处事个个都要体面,戴灵宜恨铁不成钢,她才不信这世上有真圣人,她就不信顾妙妃没有任何怨气。   她这口气既不好出,那她便替她出。   顾妙妃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饶是南国民风开放,也不好在这里拉扯。   戴灵宜只略略一提,便迅速改了口,只讲矛头对准慕朝游来。   “令嘉是个好性子,我脾气可不好,今日撞到我面前来,快将你那不三不四的风骚姿态收一收吧!”   “看你也是个没成亲的女郎,巴巴地勾着男人,竟是连脸都不要了。”   顾妙妃怒喝:“阿珠!!”   袁家的袁叔泌在留芳园中设宴,宾客们往来不绝,这时已有人听到动静,按了车马,悄悄躲在车里围观探听。   戴灵宜也知晓这里不是理论的地方,有些话也不该是由她一个未婚女郎来骂。要是寻常的女郎被她劈头盖脸地这样一顿骂,早就羞愤于死了,哪里还有脸待着。   可见这女人当真是个没脸没皮的。   慕朝游的面色有点儿苍白,但仅仅只有一点而已,她唇线抿得紧紧的,到反衬出一双眼的清冽冷澈。   慕朝游以为自己会难堪,会情绪崩溃,但是她没有。   倘若她面前站着的是邓混之辈,她说不定会直接用武力进行压制。   但是她面前站着的人出生士族。   她所处的也是在士族庄园前,周围全是前来赴宴的宾客。   那牛车车夫躲在她身后吓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不可以莽撞。   “我并不知道王道容与顾娘子之间的关系。”待戴灵宜狂风骤雨般的发泄停顿的那一剎,慕朝游冷冷地说,“既没文书约定,也无口头承诺,道义而言我问心无愧。”   “更遑论在两家作罢前,我与王郎君也并无任何逾距的关系。”   她不是被人扇了一个巴掌,还要把另一张脸奉送的人。   这种迫于地位悬殊而不得不忍耐的滋味简直糟糕透顶。   “倒是娘子,不分青红皂白上来污人名节。我是说。”慕朝游顿了顿,“不仅仅是我一人的名节,还有顾娘子的,乃至你自己的名节。”   “肉食者鄙,果然诚不我欺。”   戴灵宜气得骤然瞪大了眼:“你!!”   戴母敢提刀追杀丈夫,是因为她是妇人。   她一个未成亲的女郎实不该拉着顾妙妃就这些男女间的事胡搅蛮缠。   骤然被踩中了痛脚,戴灵宜有些气急,更怕顾妙妃责怪,忙分神匆匆留意了眼顾妙妃的神色。   顾妙妃是个温和的脾气不假,戴灵宜三番两次置她的话如罔闻,顾妙妃也不觉皱紧了眉,语气显而易见的冷淡下来,“阿珠,慕娘子说得有道理,我无需你为我出头,不要在这里闹了,闹出去不好看。”   戴灵宜面色霎时一白。   环顾四周,眼见人越聚越多,既不敢再言,又抹不开面子。   只好恨恨地丢下一句:“不过是个玩物,还真当王道容待你真心了?”   “你还不知晓今日这场小宴实为替京中适龄男女排布的罢。”   她怜悯地瞧她一眼,悻悻地登上了车:“待日后他娶个正妻回来,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第064章   戴灵宜一走, 顾妙妃与慕朝游之间反倒陷入了一阵不上不下的尴尬。   “抱歉……阿珠她这个脾性。”最后还是顾妙妃面露羞惭之色,主动打破了沉寂。   慕朝游摇摇头:“那是她做事,与娘子无关, 娘子无需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肩上来。”   顾妙妃哑口无言, 干站了半天,也不知道可说什么安慰的, 只好看看她身后的牛车:“娘子若不嫌弃,便容我家仆役护送娘子回去罢。”   慕朝游心平气和地说:“士族与寒庶之间地位悬殊, 天差地别,怎可叫娘子因我乱了其中的规矩。”   她面色沉静犹如春日薄冰, 慕朝游握紧香囊,想了想, 又主动开口问:“不过在下的确有个不情之请,敢问娘子, 那位戴娘子说的今日这场小宴?”   顾妙妃:“……”她明白慕朝游的意思。   戴灵宜以为她会恨慕朝游, 若说有些别扭尴尬或许是有的, 若说恨, 她以为替她出气会博她欢心, 其实是将她看低了。   慕朝游不重要, 这不是说她鄙夷她的出身。   是顾妙妃心中清楚,王道容出生琅琊王氏,但凡他没发了疯,绝不可能娶慕朝游。   他日后会娶另一门高门女子,不论是袁、谢还是庾、桓。   慕朝游只能是随波逐流的一片叶, 一粒沙, 实不敢牵扯进来,即便牵扯进来, 也不该动情。   身份卑贱的女子枉动真情,是一件很致命的事。   顾妙妃见过身边长辈的姬妾,若真是那钻营攀附之辈反倒是好事,但凡真动了真心的,迎来的无不是身体与心理上的双重打击乃至死亡。   慕朝游救过她的性命,对于她,她因感激而有几分不忍和怜悯。   想开口遮掩,又觉得此时说实话或许才是助她,便斟酌着道:“王郎已经加冠,他年纪大了,王家早晚要替他安排一门妥当的婚事的……”   顾妙妃说得含蓄,但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慕朝游还有哪里不明白的。闭上眼,平了平内心汹涌的情绪,“我知道了,多谢娘子今日直言相告。”   话到此处便算说尽了,再说下去对双方都没好处的。顾妙妃临走前不免又多劝了一句,“若娘子当真对王郎有情,不妨主动问问,尽早求个名分对娘子也是一重保障。”   慕朝游说:“多谢娘子好意,我记住了。”   牛车车夫小心问她要不要回面馆。   慕朝游想了想:“先不了,劳烦你送我到青溪附近吧。”   心中千头万绪像是被猫挠过的毛线团,她想要找个安静的地方,静下心来好好理一理,想一想。   车夫将她送到青溪河畔,等顾妙妃、戴灵宜,等周围的人都走了、散了……   慕朝游坐在河边,深吸一口气,指尖忍不住紧攥进了掌心的肉里。   她才知道她压根就没有自以为的那样冷静。   她只是太好面子,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失态而已。   夕阳脉脉,一川青溪静静向前流淌,这本是三国吴所凿的古渠,发源钟山,流入秦淮河,历经百年风霜,河水仍悠悠流淌,不问人事变化。   河畔游人如织,夹岸垂杨拂水。但慕朝游知道眼前这热热闹闹,好似亘古不断的青溪,在日后也会年久湮废。   正好比如今如日中天,风流不衰,冠冕不绝的琅琊王氏,几百年之后真应了“淮水绝,王氏灭”那一句谶语。   慕朝游一声不吭地瞧着那柳梢在风中摇晃,好像是什么罕见的西洋景。   她回想自己这些天的所作所为。   她在做什么呢?明明之前是迫于无奈,赶鸭子上架般地答应了王道容濒死前的要求,再到后来一点点为他的真心所打动,少女怀春似的花了这么长的时间,绣这样一只香囊。   她将香囊翻出来,放在掌心看着,这一路而来,香囊早已被她攥得皱巴巴的,配上笨拙的绣纹,丑得更加不堪入目了。   慕朝游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就像个烫手的山芋,烫得她脊背发烫,耳后发红,窘迫得就像是她不久前再次萌动的一段真情。   明明之前想的是,君若待我以真心,我必报之以真情。哪怕前路再艰险,她也认了,若是真的走不到最后,那就“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孰料人家本来就没打算跟她同行。   一边和她交往,一边跟人相亲。   慕朝游毫不怀疑顾妙妃言语里的真实性,因为她自己心里很清楚,王道容便是这样一个情与利都分得很清楚的人。   他待她是真心不假,只是比真心更高的还有利益。   想到顾妙妃,慕朝游微闭上眼,脸上火辣辣的,心口仿佛有火在烧。   她看出来了,顾妙妃喜欢王道容。   若这两人当真是毫无感情基础的豪门联姻也就罢了,偏偏顾妙妃动了感情。   慕朝游知道于道义上自己没有任何问题,但戴灵宜的质问仿佛回荡在耳畔。她还能回想出刚刚的难堪,那是一种好比被大庭广众之下剥光了衣服一般,自尊被打落,被踩碎在泥里的不堪。   更不要说,顾妙妃对王道容的感情,使她恍惚自己当真横插了一脚。   倘若,倘若没她的存在,说不定顾妙妃就能跟王道容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   他们既有总角之谊,又门当户对,也不至陷入她如今的窘境。   戴灵宜如此行事,若是搁在现代,她可以反抗,可以报警。   可在这个操蛋的,阶级差距大过天的时代,她能做些什么?拿把刀捅死她面前所有人跟他们同归于尽吗?   她又想到王道容来。   她一开始就没打算将“娶她为妻”这样的话当真。   他呢?他是怎么想的?   语言果真是一门艺术。   他是打算把她娶回家以后,再娶个出生高贵的正妻在她头上镇着吗?   就像今日这样,对方任将她搓揉捏扁,踩到泥里,她也没还手之力。   她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愤懑,不去怨怼,乃至不去恨。   她越想,思维便越偏激。   想到这里,慕朝游微微抿唇,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来,望着面前的迢迢的流水,强令自己恢复冷静和清明。   不管怎么说,她毕竟还未见到王道容本人。   她需要和他当面谈一谈。   -   湖水悠悠荡荡,悬葛垂萝,漾着深深浅浅的浓绿,黛绿,朱红碧绿的画舫小舟轻推开湖波,舟上女乐鼓瑟吹笙,一片衣香鬓影。   但眼前的美景,美酒与美人,王道容一概视而不见。   少年静静地依偎着岸边半截枯死的柳树桩,绣兰草纹的衣角润洁清芳垂落在青青草地上。   他方才见过沈家的娘子,坦诚相告暂无娶亲之意。   沈家娘子是个好性子,虽惊讶,但也尊重了他的决定。   他已经给足了王群面子,届时也能和王群有个交代。   在两三年内,在大将军与陛下的角斗未分胜负之前,他不会娶亲,他需要及时投身一个赢家,借着这股东风扶摇而上,爬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高贵的家世是这世上最虚无缥缈之物,唯有握在手中的资本与权力方为真。   至少,他确信,大将军若是想娶一个平民女子为妻,绝不会面临他如今这般大的阻力。   不远处,峨冠博带的世家子弟们正高声吟咏争辩着什么。   但王道容只是静静地在雕刻掌心一只小木人。   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便寻王郎不得,原竟在此处。”   王道容抬眸望向来人,语气三分客气七分疏离,“沈娘子。”   来人靓装丽服,杏脸桃腮,眉眼温文,颇有小家碧玉之色,正是沈氏女沈琼无疑。   沈琼微微一笑,提裙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偏腮柔声问:   “郎君怎地不与他们一道饮酒谈玄,反倒一人落落独坐呢。”   王道容垂眸继续雕刻手上的小木人,“容无意于此。”   沈琼倒也不在意他言语间显见的克制与疏淡。   她爱王道容的好颜色,承认她对他有女人对男人的欣赏,但对方既无意,她只能遗憾作罢。   受南国上下任达不拘的社会风气影响,女子也从来不吝表现对男子的欣赏之情。   沈琼的目光落在他掌心那个小木人上,语气里多了几分惊讶与喜爱:“这是郎君雕刻的?”   王道容握着一只寸长的刻刀,垂着眼雕刻得很认真也很仔细,一个小小的美人的形象自他指尖诞生。   线条简单流畅,衣裙如流云一般。   美人的眉眼间绽放出一朵朵木花来。   他皙白柔软的指尖如拂美人的鬓发一般,轻轻拂落堆积的木花。   花朵纷纷扬扬簌簌落下,沈琼也终于瞧见美人的眉眼。   未有倾城姿色,但神态却是活灵活现,一双杏眼有些清冷倔强,眼尾微翘,那点冷冷的清秀,竟然与少女正直认真过头而稍显木讷的神态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沈琼不禁看得有些出了神,看起来这是个十分矛盾的女孩子。   “我道郎君为何婉拒我。”沈琼不禁笑着赞叹道,“原来是早有梦中的神女。”   王道容没有否认这个说法,只抚摸着美人的眉眼,语气轻柔地淡吟说,“飘飖恍惚中,流盼顾我傍。悦怿未交接,唔言用感伤。”   他念的是昔日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所作的《咏怀诗》。   沈琼见他姿容秀媚,清雅的林光洒落在他的乌发与秀致挺拔的脸骨上,愈发显出风流蕴藉,清贵不可攀出来。   她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王郎美貌,建康皆知。   王郎冷淡,也建康闻名,否则不止有“黄河百丈冰,不如王郎心”几句传出。   可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这位王道容之竟是心有所属了吗?   沈琼忍不住又多看了他掌心那个小木人一眼。   心里几分惊讶,几分羡慕,又几分怅惘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谁家女郎,悄然夺走了王郎的芳心。”   小木人是木头美人,呆头呆脑,自然不会回答。   王道容轻抚过它脸颊,眉眼也不自觉一寸寸柔软下来。   他素爱金石篆刻,前些时日突发奇想本想刻一枚印章赠予慕朝游。   怎奈何她不在身边时,他总日日夜夜思念她,这思念便化作了一只小小的木人。   捧在掌心,置在袖中,就像将慕朝游藏在袖笼里,随他行立坐卧。   与慕朝游“交往”之后,京中这些大大小小的宴筵反倒愈发显得沉闷无趣了起来,从前还能勉为其难暂忍一二,如今竟是一刻也忍不得。   好不容易捱到散场,天色已晚。车夫询问要不要回府。   王道容想了想,“去佛陀里。”   马车在佛陀里前停下。   他下了车,徘徊在她门前,静望着小院里透出的昏黄的光。   他其实应该回府梳洗,修整一夜第二日再来。   但不知为何,他竟是一刻也多等不得。   他走上前,轻轻叩响了院门。   从青溪离开之后,慕朝游没有回店里,而是回到佛陀里的小院里又枯坐了一下午。   本来打算明天就去找王道容问个清楚,未曾想他竟自己找上门来。   她起初有点措手不及,但很快便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拉开了院门。   王道容乌发白衣,眉目如昼,唇红齿白站在门前,瞧见她时,灯火微漾,将他清冷如雪的眉眼也软化成滟滟的春水。   乍见她,王道容略一怔忡,眉眼霎时一柔,“朝游,你还未曾歇息?”   慕朝游摇摇头,示意他入内,“白天睡得久,晚上就睡不着了。”   她以为看到王道容,她会克制不住情绪,会怨怼,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的情绪平稳极了,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王道容稍微有些意外:“你睡了一日?”   慕朝游早已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便说:“这两天店里轻省,不知不觉就睡到了日落。”   王道容嗓音柔煦:“你平日操劳,也是该趁这段时日好好休息。”   “你呢?”慕朝游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嗓音,自然的,关切的,闲话家常般的,“疡医今日不是来你府上复诊?结果如何,不要紧吧?怎地拖延到午后?”   王道容太敏锐,任何细节都能使他觉察到蹊跷,慕朝游藏在袖笼中的手终是不自觉颤抖起来,双颊洇出淡淡的潮红,她努力压平一切情绪,让自己脸上的这张假面,显得更加真实。   嘲讽的是,也不知王道容到底是不是因为对她动了真情,素来灵透狡黠的他竟未觉察出任何蹊跷来。   “托朝游的福,眼睛恢复得很好,”他轻声说,“已不必日日再蒙轻纱见人。”   他并未提钟山那场宴筵。 第065章   慕朝游不解地看着他, 见他眉眼润泽柔和,言辞关切,想不到他为何就能这样心安理得地欺瞒她。   她其实并未想过真的能与他走到一起, 但至少, 在交往的这段时日里,她希望他能对她绝对忠诚。   就算, 就算他日后要娶正妻,她也希望他能据实以告, 好聚好散。   她已经厌烦了这些虚与委蛇与弯弯绕绕,既已下定决心要问他个清楚, 慕朝游便剥去伪装,开门见山直接道:“我下午看到你的马车往钟山去了……”   “在那里我遇见了顾娘子与一位戴姓女郎。”   “那戴氏女郎说这是一场为建康适龄男女举办的宴席。”   她干脆利落地说着, 亲眼看到王道容慢慢变了脸色。   “你为何要隐瞒我?”慕朝游顿了顿,继续说, “我想问你,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眼前的少年不愧自幼修道多年, 养气功夫做得极好。   几个快不可察的瞬间, 王道容便已敛了容色, 轻声说:“朝游, 你听我解释。”   原来,再“清华高贵”的男人被抓个现行的时候,第一句话仍是这样庸俗不过的一句。   “我不关心那些乱七八糟的。”   慕朝游摇摇头,赶在王道容之前迅速打断了他,“我只想问你, 你为何要瞒我, 你当真想娶我吗?”   她其实一点也不关心到底能不能当王道容老婆这件事,她在意的是, “你说的娶是否出自真心,到底是娶妻还是纳妾?”   情绪的激动令她双颊泛出两团嫣红,但目光却清明锐利像藏着两团火焰的秋水。   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摔骂捶打,慕朝游想,她已经竭力维持待他的体面与风度了。   王道容倏地安静下来,浑身上下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颗心直往下沉了沉。   怎么也想不到来之前是满心欢欣期待,怎么事情会演变至此?   他曾预料到会有今日。   毕竟正妻总要在她之前进门,早晚都有摊牌的一日。   他所设想是至少给他一年的时间,他能慢慢地打动她,软化她,届时再跟她商量这些会更容易一些。   但他没预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的快。   王道容的沉默已经很好地说明了一切。   但慕朝游想要的是,从他口中交代的一个明明白白,完整的答案。   “王道容,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王道容不错眼珠地,静静瞧她。   他能看出来她目前很清醒也很理智。   任何欺瞒在她眼里都无所遁形,甚至还会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这不是任何甜言蜜语就能哄骗过去的。   握在掌心的小木人,开始发烫,存在鲜明地硌着掌心。   他本想将小木人送给她看。   王道容缓缓将掌心的小木人掖入袖中:“是娶。”   他嗓音极为平静,坦荡,沉着有力,“朝游,我想娶你为妻,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更改与欺瞒。   “是正妻?”她很冷静地反问。   王道容垂睫道:“你出身低微,不可为正,容想竭力娶你为平妻。”   便是娶为平妻也不是这样容易的,高门士族女子绝不能忍受与平民平起平坐的侮辱。若非他自己手握权柄,否则绝难达成自己的目的。   若娶她为正妻,莫说手握权柄,轻则禁锢,重则放逐。   这一切原本只是个伪命题。   事已至此,便没什么好遮瞒的了,王道容想了想,温言缓缓解释说,“容原本设想娶一个彼此之间都无男女之情的妻子。她家世不需太高,我也不需她家助力,因利益而结成的夫妻同盟,捆绑得太深,反倒不好。”   无有男女之情,便能宽容容人。   家世无需太高,也可方便他拿捏。   至于妻族的助益……这是他决心娶慕朝游为平妻时所作出的必要牺牲。   有得有失,想要一些东西,就注定要放弃一些东西,王道容心中很清楚。   只是这样的女子实在难以寻得,三流士族也不堪为王氏的良配。   “无需太久的,朝游。”王道容轻轻道,“我保证,至多两三年,便同她寻个理由和离,届时便你我之间再无他人,仅我们夫妻二人而已。”   慕朝游哑口无言地看着王道容,他容色淡柔,神态认真地描绘着他理想中的未来,丝毫未觉牺牲一个无辜女性的婚姻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不知道是该说他天真还是时髦,竟然无师自通搞出了霸总文里的契约夫妻。   “我真怕到时候,三年之期一到,你那位夫人遵约离开之后,届时你才幡然悔悟,她竟是你的真爱。”慕朝游喃喃地说。   王道容微微偏头,微露不解之色:“?”   “朝游此言何意?难道是不信我真心吗?”   “这点你大可不必忧心,世间男子爱人无非贪图美色二字,我容貌已足够好看,又何必向外寻求?”   慕朝游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是该笑他的自信,还是可悲于自己的笑话根本没人听懂。   摇摇头,她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我宁愿你对这段感情不报任何希望,只争朝夕,不求未来。”   “至少,我们交往的这段时日还是干净美好的。”   “王道容。”她想了想,仍不死心地问出了个明知答案的问题,“其实你所担心的这一切很好解决。”   “跟我离开吧,就我们两个,你愿意跟我舍弃这些纷纷攘攘,红尘浮华,效仿巢父许由,归隐田园吗?”   “权势当真如此重要吗?”   听到她这近乎天真的话语,王道容眉睫未动。   “朝游,权势很重要。”   他容色如常地替她抿了抿鬓角的乱发,“没有权势傍身,你我只是他人踏脚的泥。巢父许由之下,犹有饿死首阳山的伯夷叔齐。”   “倘若权势当真这么重要。”慕朝游不偏不倚,两道清冽的目光直直望了过去,带了些许嘲讽和挑衅的意味,“你那位族叔怎么在齐王作乱时吓得故意跌进茅坑,以求保全性命?”   “高贵如你们琅琊王氏,怎么还被胡人追得仓皇鼠窜?”   “我听说过一句话,‘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慕朝游略略平复了一下心情,续说,“无权无势未必命如飘蓬,但离权势太近,则若羽蹈烈火,势必自取灭亡。”   王道容当然也是听说过自己这位族叔的英勇事迹。   他那位族叔,便是大名鼎鼎竹林七贤之中最小的一位,当时齐王执政,河间王自关中出兵,长沙王在洛阳与他里应外合,齐王惶恐之下向他问计。   他劝齐王交出大权,放弃抵抗,齐王谋臣怒曰:“汉魏以来,王公就第,宁有得保妻子乎!议者可斩。”   他那位族叔吓得惊慌失措,‘伪药发堕厕,得不及祸’。   这件事举世闻名,天下皆知,她伶牙俐齿,一时间竟令他沉默寸许,不得反驳。   慕朝游心知肚明,就像有些朋友,大家心知肚明,都不会去谈论那些政治、社会议题,因为这极容易暴露出双方观点的对立,求同存异者到底还是少数,从此一拍两散,分道扬镳也不是没有的。   她和王道容之前只谈风月,不谈其他。   而如今甜蜜的表象被剥开,露出血淋淋的现实。   王道容静了少许。   他颀长挺拔的身躯经由烛火一晃,如一道鬼影,静静包裹着,俯视着她。   少顷,那双苍白的鬼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双肩。   “可朝游你不曾看见这乱世之中累累的白骨,成千上万无权无势的百姓死去,正如一粒草芥被风吹湮灭。   他们甚至连茍且偷生,吶喊挣扎的机会也无。”   所以他势必不可能抛弃贵族的身份,与她沦为一对任他人践踏,如猪狗繁衍的平民百姓。   这样的爱情,不是他想要的。   他语气清淡柔和,不疾不徐,目光温和像在注视着一个懵懂的稚子,试图说服她,乃至驯服她。   乌黑的瞳仁青油油,碧莹莹,鬼气森森。   她不解地看着他,王道容精致如妖的容颜,在这一刻更为他多添了几分奇异的,假面的,非人的陌生感。   慕朝游陡然间福至心灵,她意识到,她其实根本没有了解过他。   人的世界观与与人相处的方式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过来的,她虽知晓王道容是古人,却还是在不知不觉间以现代人的角度去看待他,与他接触交往。   但他骨子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古人。   不谈什么爱情不爱情的,这件事所暴露出的只是她二人之间一个微小的矛盾。   就算能和平解决,日后生活中仍有许许多多不可调和的矛盾在等着他们。   她曾经以为他是站得太高,生活环境太优渥,所以看不见下面的平民百姓。   实际上,他看得见,看得一清二楚。   他只是不甚在意,只是独善其身,避免自己也沦为草民之流。   他是真正的视性命如草芥,三妻四妾也无妨的古人。   在古代这个高死亡率的世界,不断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才是正道,更遑论他还出生在王氏这样的大家族。   从小到大,整个社会向他灌输的这些思想,都在塑造着他。   或许这并不是他的错,至少不是他的大错。   慕朝游不由想起那句经典名言“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可惜她现在笑不出来。   窥管见豹,她与王道容只是单纯的不合适而已。   慕朝游安静了一会儿。   王道容的心鼓噪如雷鸣:“朝游?”   这奇异的安静令他感到不详。   “王道容。”慕朝游徐徐吐出一口浊息,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弃了再争辩的想法。   “我觉得我们其实并不合适,我们分手吧。” 第066章   轰隆——   天际猝然爆开一连串的雷鸣。   夏日多雷雨。   天黑沉沉如墨, 雷轰隆隆电鸣,大雨倾盆而下,雨脚乱跳, 撞在地上, 撞出刺鼻的土腥味儿。   室内倏地暗了下来。   慕朝游看不清王道容的容色变化。   窗户被潮湿的风哐当一声推开,雨水如一个急匆匆闯入的不速之客。   王道容的嗓音, 也是冰凉凉的,像打在胳膊上的雨丝, 还泛着淡淡的腥气。   “为何?”他的语气无波无澜,疑问也像一个平静过头的陈述句, 言辞中淡淡的不解像是伪饰。   “我不同意。”少年面无表情地说。   慕朝游预料到会有此着。   她和王道容满打满算交往也不足三个月,她也不以为这么短的时间他对自己情根深种, 或许及时止损对两人都好。   或者,她错了。慕朝游紧紧地闭上了嘴, 从一开始, 她就不该那样轻易松口答应他的。   她的话, 像凭空来的一鞭子抽在他身上。王道容微微抿唇, 眼皮抽动了一下, 被她言语中的决绝之意刺痛了一瞬。   他不奢求山无陵天地合的忠贞不移, 他不解之处在于,为何她能轻而易举地说出这样的话,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在?   他深深地凝望她,感情难道是想收则收,说不要就能弃之如敝履的不成?   他不能理解她为何将爱情看得如此轻佻。   她也不奢求他能明白爱情的唯一性和排他性。   她从未奢求过两人能修成正果。   他却在欺骗之下仍强求一段感情必须海枯石烂, 至死不渝。   “朝游。”王道容慢慢地说, 嗓音里透着浓浓的困惑,“容不明白, 容到底错在了何处。”   慕朝游:“你没有做错。”   王道容闻言更为不解了,他自幼便不通情爱,直至今日方才一点点摸索醒悟过来自己竟是爱慕朝游的。   若说他平日里倒也算天资聪颖,博学洽闻,但此时此刻,大脑却处理不了如此复杂的感情纠葛,霎时卡壳。   他不懂。   “要提分手,朝游也该给我一个足可信服的理由。”王道容安静地看着她,乌黑的眼珠盛满了浅浅淡淡的困惑,像一只初出茅庐般迷茫不安的小兽。   “这样的理由,太荒谬了。”他不明白为何前几日还耳鬓厮磨的恋人,今日便能毫不留恋地抛弃他。   像怕惊动了她一般,王道容嗓音很轻,固执地说,“我不同意。”   她想,她已经将理由说得足够清楚明白了。   慕朝游心里也有些惘惘的,她低下头,不欲去看他。   她从未奢求过能与王道容修成成果,却没想到他当真想要娶她。这也无妨,若他报以真心,哪怕那千万分之一的未来,她也愿意与他一起争取。只是他所追求的未来却建立在欺骗与并嫡双娶之上。   她满足不了他的期待,给不了他他想要的未来。   “王道容。我曾经和你说过,在我的家乡,是只有一夫一妻的。”   那是二人浓情蜜意,蜜里调油时她曾委婉提出,如今倒更像个讽刺。   “我不责怪你想二娶,但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我不可能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   那太恶心了。   王道容抿了抿唇,“朝游,你知道,那只是权宜之策,容真正想娶者唯你一人。”   “世道并不太平,活在王家的庇护下不好吗?”   “那很恶心!”   王道容微微偏头,语调清柔,那自说自话,不可沟通的淡淡的非人感,终于让慕朝游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拔高了嗓音强行打断了他,“你知道吗,这很恶心!”   王道容宛如当头一棒,怔在了原地。   从小到大,慕朝游觉得自己性格一向比较中正平和,也鲜少与人争执红脸,这算是她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当面骂一个人恶心。   她清楚地看到王道容眼睫动了动,面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来。   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伤害到了他。   真不可思议,之前那个高高在上,惺惺作态的王家子,竟然还会受伤,原来爱真的会让人软弱。   或许是她之前没谈过恋爱之故,现代男人出轨脚踏两只船也罢,至少人人都知道这是不道德的,是需要遮掩的,至少三方都站在一个平等的立场上。   她指的是人的平等。   那共事一夫呢,这让她感觉到她身为人的一部分都被剥夺了,如果她真的接受了这样的提议,那她还是人吗?   她只是男人放在屋里泄欲的物件,是虎子,是马子,唯独不是个人。   她当然可以赌,可以赌王道容当真恪守承诺,守身如玉,不会变心。   可以赌自己当真能保持本心,不会变成坐在屋里等待男人临幸的,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也可以赌那个未知的夫人,不会在意这一门畸形的婚事,不会在婚事中受到伤害。   可是人性是很容易受到来自社会方方面面的形象而改变的。   她赌不起。   她没有孤注一掷,将自己的爱情,安危,人生,自由,人性都豪赌在男人身上的勇气。   她当然知道权力的甘甜与美妙,但这并不足以令她心甘情愿被异化驯服为奴。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活到头大不了一死。   她像是一个被装在了瓶子里的人。   这是来自一个时代的倾轧,它们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这一瞬间,慕朝游感到浓重的绝望,她甚至没法把这个道理讲给王道容听,因为他不会明白平等的道理。   她的吶喊传不到瓶子外面,这个时代根本没有理解她的人。   王道容紧闭着唇角,目光闪烁不定地望着她。   他能看出来她的绝望与不安。这不是使个小性儿,无理取闹那么简单。慕朝游是认真的。   单是想到这个可能,就让他感到一阵恐慌。王道容略微定了定心神,心中安慰自己。   或许她只是生气了,只是一时偏执,走火入魔。   没有考虑到她的心情,欺瞒于她,他委实不该,但他也正是考虑到会有今日,这才一直悬而不决,未曾坦言相告。   跟所爱的人低头认个错,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道容不以为耻,软着嗓音,恳切地说:“朝游,抱歉,是我错了。”   他上前一步,拉起她的手,像往常一样,将自己的头和脸埋在她掌心,乖顺,亲昵地蹭了蹭。   王道容垂眸念念有词:“抱歉……是我不好,都是我不该……”   王道容的态度几近臣服温顺,像围着她团团转的猫儿,心底却想着,她的情绪不太稳定,他要安抚她,暂且稳住她的情绪。   “倘若你介意的话。”王道容轻轻拂去她的额发,柔肠百转地亲吻她,“容不娶了,你觉得如何?”   装一装也没什么不好的。   粉饰太平,也未尝不可。   不过权宜之计。   “我愿意同你抛下一切归隐田园。”王道容眼睫像两把小扇子亲昵地磨蹭着她的鼻尖,“但是再给我三年的时间,朝游。”   “不必了。王道容。”慕朝游摇摇头,缓慢而坚决地轻轻推开他,她根本就不在意什么归隐不归隐。   “我们分手吧。”   王道容如被点了周身大穴般僵立在原地,   少顷,他竟又动了动眉睫,竟面色不改做出什么事都没发什么过的模样,抬袖想要抚摸她的侧脸。   慕朝游从袖笼里摸出那一只香囊。   王道容目光落在香囊上:“那是?”   慕朝游:“是我本来想送你的。”   她原想把它丢进青溪,却舍不得连日以来的心血。   “是不是不太好看?”   王道容静静地盯着,他乌发披散,烛光下晦涩如鬼,一言不发。   慕朝游不管他作何想法,只是说:“虽然我们闹得不是很愉快,但你三番两次救我性命,我很感激你救命之恩。”   “其实想想,我真不该仓促答应你的。爱情应该是纯粹的。”   “当日我怕你这样死了,又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才仓促允了你的要求,如今想来,委实不该。”   王道容死死地瞧着她,不能理解她如何能将这连日的欢好,轻描淡写归咎于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我对你的感情并不纯粹。”慕朝游说。   王道容:“……”   她知晓如何用三言两语令他痛彻心扉。   “不过不过话既已出口,覆水难收,这些时日以来我是认真想同你试一试的。”   慕朝游不否认自己对王道容仍抱有感情,她其实不太想伤害他,   也不吝剖开自己的真心,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   “其实,你待我这样好,我也不知如何报答,仔细想来,唯有这颗真心了。”   “你为了救我双目失明,这只香囊我绣了很久,本想着等你彻底伤愈的那一日送给你,但你却骗了我说那日你要复诊,转而去赴了袁氏的约,只为给自己择一个合宜的妻子。”   慕朝游的语气和缓,眉目平和,但正因如此却让王道容心蓦地慌乱了几拍,他眼睁睁地,清楚地感受到他到底失去了什么,一刀刀犹如凌迟。   “从钟山回去之后,我去了趟青溪,当时负气想把这只香囊沉进河底,但转念一想,好歹费了这么多功夫,费了这些时日。这只香囊本就是打算送给你的。”   “如今也交给你。”慕朝游说到这里,轻轻将香囊塞到了他掌心,“任凭你的处置,不管你是丢了,剪了,或者烧了,都是你的自由。”   王道容曲起指尖,紧紧地扣住那只香囊,眼底终于流露出惶恐与懊悔来,“朝游——”   少年怔怔地僵立在原地,舌根仿佛木住了,乌黑的眼底竟浮现出慌乱与哀求之色。   他想开口,原本的巧舌如簧,辩才无碍,在她的决绝面前竟如同锯了嘴的葫芦,只木然地吐出苍白的两个字来。   “求你。”   别说下去。   他的心里此时忍不住还有期待。   是她先爱上的他不是吗?   明明是她先的。   慕朝游将香囊送给他之后,就没再多言。   王道容苍白地,又希冀地看着她。   机关算尽太聪明,他的确自以为是能掌控她。如今方知晓被反噬的滋味。   慕朝游当着他的面退开半步,保持了个客气有礼的社交距离。想了一想,又补充说:   “王道容,我想告诉你,分手并不意味着从此之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抛开那些有的没的。   “我必须承认,你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很重要的人之一。   “我希望我们就算分开也能好聚好散。”   屋外,大雨如注,雷电轰鸣。   王道容紧攥住掌心的香囊,每一道雷电此刻都像是鞭子一样劈在他的身上,心上。   轰地一声,他心底的火苗也被浇灭了。   剖开自己的真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慕朝游本以为自己对王道容没有那样深厚的感情的,先前二人对峙的时候,她虽然迷惘绝望,但并没有生出什么别人分手时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之感。   可如今,她也不知道怎么了。   心底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难受,那股郁塞之感顺着心肝脾胃一路上冲,咽得她喉口难受,眼圈也红了。   或许是因为知道话到这里,一切就到此为止了吧。   王道容鸦羽般的眼睫轻搭着,除却面色有些苍白外,迟迟未有其他反应,慕朝游未见他有任何蹊跷之处。   只当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们之间原也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外面下着暴雨,她当然不可能就这样将他赶出去。   慕朝游:“等雨停了,你就离开吧。”   他像一尊苍白静默的塑像,静立在那里。   听到这一句话,王道容才好似活过来般地抬起了头,淡淡道:“朝游这一席话说得好没道理。”   “好一席令人振聋发聩的话,朝游果真是心明眼亮,独清独醒,既如此,当初在招惹我之前,朝游为何不先考虑清楚我日后的姻缘?”   慕朝游这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她之前暗恋过他的那件事,她摇摇头,并不打算否认自己过去的感情:   “我之前是喜欢你。可也未曾奢求你施予我任何回应,情不知所起,非我人力所能控制,但当日离开你,却是我下定决心了的。”   她是如此坦荡,那双大而富感情的漆黑眼珠,是如此明亮。   王道容不自觉被这一双眼吸引,居高临下地伸出冰凉的手指缓缓抚上她的脸颊。   “朝游,”他指腹如玉白的小蛇,咝咝地吐着冰凉的信子,蜿蜒而上。皮肤苍白如惨淡的月光,就连吐息也是冰冷的。   慕朝游怔了怔,对上他青青的眼底,他红润的唇瓣微动,仿佛也含了一截蛇信子,“朝游,我希望你记住,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暴雨密密匝匝地砸落在窗棂,雨丝穿帘入户,飞溅到了人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   王道容心想,她以为刚刚那一番说辞就能体面地好聚好散吗?   她这样说,他更不可能松手。   因为她让他瞧见了那一丝可能性。   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太过心软,仍留给他一丝希望。   嗅到一丝血腥味儿,只会叫他咬得更紧,绝无松口的可能。   王道容想明白了,心境霎时也开阔了。   他乌发柔披,容色也淡柔,被烛火一照,原本苍白的容色霎时间荣光焕发,一剎鲜明生动起来:“朝游,容不会松手的。”   他微微偏头,自顾自地温言说:   “我知晓,朝游你只是一时想不开。你如今恼我也没关系。”   王道容很轻地,很大度,甚至有几分乖巧伶俐地说,“容会等你的,一直到朝游你回心转意的那一日。” 第067章   一场暴雨过后, 建康好似自此进入了连绵多雨的时节。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早下到晚,没个尽头。   沉青色的天空像是被泡发了霉,长出了碧油油的苔藓, 一切都被浸润在雨雾里。   人举着一把伞, 还没走上一刻钟的功夫,裙裾和鞋跟就被雨雾给浸透了。   慕朝游日日折返在佛陀里和食肆之间, 淋了点雨,又或许是心情郁塞, 两者相加,身心俱疲, 精神头就一直不怎么好。   大脑昏沉沉的,慕朝游伸手往额头上探了探, 只可惜她没她妈那样的本事,一时觉得有些烫, 一时又觉得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老吕建议她回去歇个两天再来, “娘子放心, 店里有我和阿雉看顾着呢, 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慕朝游浑身上下没力气, 也怠于说话, 只闭着嘴摇摇头。   今日照旧是要教阿雉识字念书的。店里太昏暗,慕朝游怕阿雉用坏了眼,想要过去点灯。   阿雉极为乖觉地放下炭笔,自请缨说:“阿姊我来吧!”   阿雉试图将店里点着胡麻油灯拨亮一些,只可惜, 油灯仍旧是一副耷头耷脑的模样。   进气多, 出气少,灯火蔫蔫的, 昏黯不明地照着店里,一阵风来,灯火抖得人心惊胆战,混似下一秒就要断了气。   老吕舍不得灯油,扭头看风将窗户吹得哐当响,连累小小的火苗茍延残喘着,心疼得就要去关窗。   哪知道目光不经意往窗外一瞥,一颗心差点儿被吓出了嗓子眼!   窗外的景竟比那半死不活的油灯来得更吓人!   见那淡青色的烟雨中,伫立着一道淡淡的人影,像被雨水冲淡的墨,模糊渺远而扭曲。   定睛一瞧,才看到是个举着伞的少年,玉白的指节扣着一柄艳丽的花伞,肤白如玉,眉眼秾艳。   王道容眉淡如墨,肤白如雪,静悄悄地伫立在雨雾中。乌发被雨水打湿了,浸过油一般汪汪地流淌在两间,雪白的道袍弱不胜衣,领口露出一节白皙的颈子。   雨珠顺着他眉睫滴落下来,他唇色淡得几无血色,雪白的人皮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雨雾化开,只留下那一双乌黑的眼珠子,仍静静地,死死地,阴魂不散般地瞧着这边。   难不成是连日的大雨冲垮了城外的野坟头,把坟墓里的荒郊野鬼也冲出来了?老吕心下里一阵嘀咕。   当然他也晓得,这艳鬼一般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总是来找慕朝游的那个世家子。   这些时日,王道容已不晓得在食肆外面站了多少天了。最初是驾车来的,那辆兰草纹的马车日日停靠在食肆的大门口,后来慕朝游不肯见他,他便下了车候着。   老吕抬起手合了窗,走到正在上课的这一大一小两人面前,“娘子,那个世家子又来了。”   慕朝游顿了一下,没抬头,“不管他。”   从那日她奉送香囊,决意和王道容分手,双方闹了个不欢而散后,到如今已过了整整有七日。   正如那日所说的一般,王道容并不赞同她分手的提议,自那日分别之后,便使劲了浑身解数来讨好她。   大如拳头的明珠,一个人高的珊瑚……金银珠宝,珊瑚美玉,绫罗绸缎,玉蝉金雀……西域的胭脂,滇南的犀角梳……他一车车送来,却都被慕朝游据原样奉还。   王道容也实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的肺腑之言,慕朝游不愿意听,他送的奇珍异宝,慕朝游不愿意要。   高傲矜持的王六郎,从未讨过女子的芳心。   慕朝游心如顽石,决绝不动,他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行不通,难道要让他胁之以威吗?   这未免太过偏激,王道容觉得不好,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动用这样的手段,弊端太多了。   思来想去,王道容也只能走往常的老路子,慕朝游最为心软,都说烈女怕缠郎,若他日日守候在她面前俯乞怜爱,死缠烂打,未必没有打动她的可能。   慕朝游这些时日不肯见他,连个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王道容只得日日守候在食肆门口,盼她松动的那一日。   慕朝游不是真的如此冷酷无情,只是她坚信快刀斩乱麻的道理,   她当然清楚自己那个过于心软的倒脾气。   眼下不是心软的时候。长痛不如短痛,趁早断个干净才对两个人都好。   她不去见,王道容便站在屋外漫长地等。从早等到晚,等到食肆灭了灯,关了门。   慕朝游打着把伞提着灯走出店铺大门,昏黄的光浸得石板路油亮亮,湿漉漉的,淅沥沥的小雨顺着伞面点滴不绝。   目光略略一扫,正瞧见雨中朦胧中的一道颀长、雅淡的身影。   她不觉顿了一下,抿了抿唇角。   是王道容。   他还在等。   她迎面朝他走了过去,装没看见。   王道容看到了她,喊住了她,“朝游。”   灯火下照着地面的水洼,上映着他如玉的容颜,给他苍白的眉眼平添了几分葳蕤的暖。   慕朝游步履不停地,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   “朝游当真如斯狠心?”王道容轻轻地说,嗓音比那连日不化的雨雾好像也渺弱几分,“当真不愿意原谅容吗?”   慕朝游终于停下了脚步,正色瞧他。   “你没错。”   “你没错,我谈何原谅不原谅的?”   “王道容,你走罢。就算你站到天荒地老,我也不会回心转意的。”   如今在他身上哪里还看得出昔日世家子弟的矜持。取媚乞怜,撒娇卖痴,一样样功夫都使尽了。   他才知晓她心意已决,不是他哄一哄就能回心转意的。但到了这个地步,王道容仍是不肯放手。   他眼帘被雨水沾湿了,像大雨中沉沉的蝶翅,微微一颤,便有晶莹的水珠沿着白嫩的脸颊滑落。   王道容本就是为达目的,誓不罢休,不避讳动用任何手段的。并不以为耻。   他注重姿态,更注重利益。   慕朝游说完这句话,自觉仁至义尽,将要转身之时,王道容却蹙了蹙眉,脸上隐约浮现出痛苦之色。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从崖上摔下来,摔断了一条腿,虽侥幸不致于跛足,却留下个阴雨天腿疼的毛病。   慕朝游看他微微倾身抚了抚腿弯,虽然知晓他多多少少有作秀之意,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忍心。   那干脆就不看了。   她强令自己收回视线,狠狠心肠,步履匆匆地转身抛给王道容一个背影。   王道容静息了一瞬,雨水在他苍白的指骨间横流。他想不到她竟当真如此狠心。   她走在前,他便拖着一条伤腿,沉默地跟在后。   左腿上传来的痛楚,细如蚊蚁的叮咬,并不剧烈,绵绵不绝,一到阴雨天,愈发酸痒难耐,酸得人心烦意乱,恨不能将这条腿砍下来以求个清静痛快。   一直跟到佛陀里的大门前,王道容坚持多时的伤腿也终于坚持不住了。   他固然存了些作秀之意,但伤腿终日泡在雨水里也不是假的。   腿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王道容吃痛,一个踉跄,一跤跌在了她家门前,飞溅起好大的水花。   他忙把手及时撑住了,才没能出得洋相。   “朝游……”王道容下意识叫她。   慕朝游脊背挺得直直的,内心好一番挣扎努力才没能回过头。一迳进了家门,回去就把门闩插上了。   瞧着被雨水浸泡得湿漉漉的门闩,慕朝游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一颗心简直像被丢到了油锅里。   这哪里是分手?简直是对她良心的考验!   大门“砰”地砸了王道容一脸。   昔日卖弱的招式全不灵光。难道慕朝游当真一点都不在乎自己了?   王道容沉默下来,心里像被刀剜了一块。跌在雨水中挣了两下,才湿漉漉地站起来,乌黑的发黏连着雪白的面皮,更像是雨中的水鬼了。   正如他所言,他不会这样轻易放弃,会一直等她,等她终有回心转意的那一日。   脚踩在温暖干燥的堂屋地面,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慕朝游换了衣服从卧房里走出来,瞧了眼窗外连绵的雨水,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也不知道王道容到底走没走,她稍微出了一会儿神,好险就要走到门口瞧一眼了。   好在最后还是忍住了。   洗了个澡,躺在床上,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王道容雨中苍白柔弱的容颜,伤痛难忍,不良于行的步态。   睡吧。   睡着了就不会再想东想西了。   雨下了一夜,烛火也静默地燃烧了一夜。   王道容或许在雨中等了一整夜,又或许一早便离开了。   等慕朝游第二天打开院门的时候,门前已经没了他的踪影,她略略松了口气。   昨夜慕朝游睡得并不是很安稳,多梦,梦到王道容死在了她家门口,她抱着王道容的身躯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所幸就是个梦而已。   可能是连日以来精神紧张疲惫之故,风邪轻易入体,一觉下来,慕朝游非但没感觉松快,头颅更四肢更加沉重得提不起力气,大脑浑浑噩噩,咽喉肿痛难忍。   沦落到这个地步,慕朝游心里清楚,自己是真的感冒了。店里的事还没交代完,她不太放心,仍强撑起一副病体赶到了面店里。   老吕和阿雉瞧见她这幅模样,都被她吓了一大跳。   “我没事。”慕朝游嗓子哑得像只唐老鸭,努力集中精神交代了往后几日的安排。   她情愿自己多忙一些,头脑被杂事占据了,就不会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连日阴雨,面馆本就寥落的客流量,愈见雪上加霜。   因此,当慕朝游交代完手头上的事,转头瞥见个衣衫褴褛,瘦小局促的女人,左顾右盼地踏进店门时,不由纳罕极了。   “这位娘子是要用膳?”她整了整神色,主动走过去招待。   那女子面色蜡黄,神色凄苦,深陷的眼窝里,一双乌黑浑浊的眼闪烁警惕而怯弱的光。   乍见慕朝游朝她走来,女子连忙摆摆手,“不不不……我不是来用膳的我……”   她说着说着,闻到店里那股面点特有的芳香,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眼里流露出一抹渴求与哀婉而来。   慕朝游将她脸上的挣扎之情尽收眼底,见她风尘仆仆,形容狼狈,想来是身无分文,“我与娘子今日在此相见,也算有缘,倘若娘子不嫌,不如进来用一碗素面吧,算是我请娘子吃顿饭。”   那女人愣了一愣,立刻流露出挣扎,难为情,不舍,感激的神情来,“这怎么好意思?”   “中原战火频仍,多少原本体面的家庭流离失散。”慕朝游猜测她原本可能家境不错,人知温饱而后识礼仪。   见她落难还要竭力维持体面,便有意劝解她说,“可怜乱世人命比草贱,一碗素面算得了什么?”   这一句的意思是安慰她,她知道她不是什么乞儿。   女子终于忍不住垂下泪来。   阿雉眼巴巴地守候在一边,得到慕朝游的嘱咐,兴高采烈,忙不迭地跑进厨房,使唤老吕去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下了肚,女子这才自陈起身家姓名来。   自道是姓梁,是来建康寻亲的。   她丈夫是个胡人,姓彭,二人早年就成了亲,育有一子,后来遇到战乱,她母子二人与夫婿失散。   梁娘子只得一边拉扯着儿子,一边辗转踏上回乡的道路,哪知道千辛万苦回到家乡,家乡早已被战火兵乱蹂躏了不知几回! 第068章   据残留的那几个邻里说, 她夫婿倒也回乡寻过她们母子二人,没找着,只得匆匆留下个口信, 若是哪一日她母子二人找来, 可以去建康寻他。   这一去千里之遥,路上风餐露宿, 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唯一的儿子也生了重病, 无钱医治,病死在了半路。   说到这里, 梁娘子又红了眼眶,将手捂着脸, 从指缝里流出泪来。   这样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人伦惨剧, 在这个时代已经屡见不鲜, 老吕和阿雉也都被她勾起伤心的回忆, 纷纷黯然神伤。   慕朝游知道这样的伤痛, 哪怕安慰再多也是枉然, 比起笨嘴笨舌地硬挤出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 她更情愿做点实事。   面馆每日人来人往,信息沟通量大,说不准就听说过她那个夫婿的消息。   慕朝游想了想,问:“不知娘子夫婿名姓,多大年纪, 什么样貌?”   梁娘子这才咽回了泪水, 说,“他姓彭, 名仆元二字,乡人都说他给什么世家大族做部曲去了。”   慕朝游:“娘子知道那户大族姓什么吗?”   梁娘子迟疑:“好像……姓什么王……但记不起是那户的王了。”   王?慕朝游心里惊了一下,该不会是琅琊王吧?   梁娘子见她双眼清明,言辞利落,不知不觉就将她当作了主心骨,再见她面色变化,以为有戏。   忙不迭地颤抖着手,解开怀里的一卷包袱,抽出一卷画像来。   “这是我托人画的,大半的钱都用在这上面了!娘子且帮我看看,见没见过他?”   慕朝游依言看了过去。   梁娘子所言不虚,这画像寥寥几笔便将人的气韵神情勾勒地淋漓尽致,一看便是花了大价钱的。   只是……这画卷上的人她怎么看得有点儿眼熟?   画卷上的男人,高鼻深目,双目凹陷,留着一团乱糟糟的络腮胡,眼神凶光毕露。   慕朝游一颗心忍不住突突跳起来,越看画卷上的人越觉得眼熟,连梁娘子到底说了什么也不在意了。   难道是在面馆里见过吗?可为何,她心里总觉得发慌呢?   她忍不住将画卷拿过来,卷起,又摊开,又卷起。待画卷卷起他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眉眼的时候,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手中的画卷骤然落地!   险些从垫子上跳起来!   这人是那日刺杀王道容的匪首!   —   在场众人都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   慕朝游浑身上下如坠冰窟,大脑像是坏掉的雪花屏,不断地嗡嗡闪烁着。   “你那些乡人真说他是王氏的部曲?”   “是、是……”梁娘子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惶急问,“是有什么问题吗?”   “娘子难道见过他?可否告知我他身在何处?求求娘子好心……”   慕朝游面上血色倏地褪了一干二净。   她面色实在太差了,阿雉瞧瞧她,又瞧瞧梁娘子,像只小母鸡一样,一下子张开双臂蹿到慕朝游身前护着她。   “我们娘子不舒服!梁娘子你别催她!”   慕朝游记得实在太清楚了,那双深陷的绿色眼珠,她绝不会忘!   那匪首临死前的震愕与难解之色……   那场没头没脑的刺杀……   首领一死,即作鸟兽群散,当时她还吐槽过这些人的职业道德问题……   当时她虽有不解,但有意和王道容保持距离,又疑心是牵扯他们世家内部的腌臜与阴私,因而未曾细问。   可如今,往日的一幕幕如风叶翻飞。一个可怕的猜测随之浮上她的心头。   ……那个匪首会是王道容的人吗?   他当然不可能吩咐属下追杀自己,那仅剩的唯一一个目标是她?   一念既出,则无数曾被她刻意忽略的疑点,一齐涌上心头。   顾妙妃那莫名其妙复发的旧疾……   就连当日那些杀手与王道容对阵时的姿态,此时回想起来也疑点重重,不似杀招。   他要杀她?!   他为何要杀她?   因为神仙血?   因为顾妙妃病愈之后,她对他再无利用价值了?如此一来,他亲口承认与顾妙妃并无男女之情,到底是真是假?   慕朝游全身上下的血液在这一刻像是被冻住了。   乍逢巨变的痛苦,与连日以来的病痛,铺天盖地一齐朝她砸了过来。   她大脑嗡嗡作响,脚下也几乎立足不住,就在即将倒地的一瞬间,耳畔忽然想起一个熟悉的,轻柔的嗓音。   “慕娘子!”有人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   眼前如有群蚊环飞,慕朝游费了一些力气,才勉强看清来者容颜。   内心的痛苦在这一刻被短暂地驱散,她惊疑不定道:“谢蘅?”   那眉眼姣好秀丽,容色焦灼的少年除却谢蘅还能有谁?   他白色的袍角被雨水浸湿了半边,乌发也蒙着淡淡的水汽。   谢蘅松了口气,关切地将她扶稳站好:“是我,慕娘子,你无恙吧?”   兴许是彭仆元的猜测打给她的打击太大了,慕朝游感觉到自己的大脑眼见着都有点儿不太灵光了,乱成了一团浆糊,“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蘅霎时语塞,支支吾吾说:“蘅……想念娘子店里那碗鸡蛋水引,路过食肆,这才进来看看。”   想念鸡蛋面是假的,惦记着眼前这个人才是真的。   自从亲眼瞧见慕朝游和王道容的亲密无间之后,谢蘅就再没来过这附近。   在家中日夜煎熬了几日,袁夫人看不惯他那副愁苦的模样,也不关心儿子到底是因何落落寡欢,只是冷嘲热讽。   谢蘅忍无可忍,冒雨驾车出了门,不知不觉就逛到这里来了。   ……来都来了,那就进店瞧瞧吧。未曾想一进店面就看到慕朝游那一副呆呆的,深受打击的模样。   扶着慕朝游站好了,见她面色苍白得像个死人,谢蘅既不解又担心,“娘子容色怎地如此之差?是出什么事了?”   慕朝游稳住了重心,摇摇头,“我没事。”   老吕赶紧倒了一杯水递给她:“缓缓,喝口水,缓缓。”   一口冷水下肚,激得慕朝游一个激灵,大脑也清明了不少,她深吸一口气,看向手足无措,远远站着的梁娘子。   “你那个夫婿,我……或许见过,但不太确信。”慕朝游抿了抿唇,真相未明之际,她不愿把话说得太满,“你如今身上可还有银钱?”   “娘子当真见过他?!”梁娘子一愣之下,喜得那张疲惫的脸霎时大放异彩。   待听到慕朝游的问话,又迟疑地顿了脚步,摇摇头,“这一路奔波,银钱已经花空了,倒不必这么麻烦娘子,若娘子真有他的消息,我自己去找他,也用不了多时!”   她还惦记着刚刚慕朝游面色遽变,只怕是自己夫婿犯了什么事,小心翼翼问:“娘子……我那个夫婿是不是……闯了什么祸事出来了?”   “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与你无关。”   “我稍后拿给你一点银钱,”在梁娘子开口拒绝之前,慕朝游及时打断了她,“当借你的,打欠条。”   “你先找个客栈住下,过几日──你放心,用不了两天,有你夫婿的消息我再来通知你。”   其余的,就交给老吕去劝吧。老吕性格温吞,实打实的妇女之友,安排完这几句,慕朝游已觉精疲力竭,阿雉和老吕都劝她回去休息。   谢蘅旁观许久,茫茫然地自告奋勇说:“我可以送娘子回府……”   她这个身体状况,也的确不适合继续待在店里,慕朝游心知肚明,就没再强留,但也没同意谢蘅的约定。   “不必劳烦谢郎君,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谢蘅没吭声。   慕朝游出了食肆,他三两步紧追在她身后。   身后跟着个大活人,慕朝游当然不可能一无所知,只是她如今没那个闲心去关注她。   她本来想直取王道容所在的王氏府,出了面馆却改了主意。   目下她思绪正乱,心神巨震,并不是个谈话的好时机,不如先回家修整半日,顺便理一理乱哄哄的脑子。   可慕朝游做梦也没想到,她不去找王道容,王道容竟又来找她了。   她已经竭力保持冷静了,但在快近家门,看到雨雾中那道熟悉的,颀长秀淡的身影时,慕朝游只觉得自己大脑中那根绷得紧紧的弦“嘎嘣”一声断了。   被欺骗的愤怒与恐惧如烈火一般迅速烧穿了她的理智。   昨日王道容在慕朝游门前守候了半夜,慕朝游不肯见他,他的伤腿再继续泡水恐怕到时候真泡成了个跛子。   慕朝游如此贪美,到时他又怎能引诱她?   无奈之下,他只能折返回府。   回到府里,王道容也只略略阖了半个时辰的眼,窗外风急雨骤,梦中一觉也风波多恶,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起身又去佛陀里寻她,希望能得到一个谈话的机会。   而这一次,慕朝游终于没有再作视而不见,她径直走到了王道容的面前。   王道容的乌黑的眼底绽放出一霎的欢欣,“朝游?你愿意见我了?”   就连她身后跟着的谢蘅,他也不甚在意了。   谢蘅也没料到会在慕朝游家门口碰见王道容,他心里咯噔一声,短暂的惊愕之后,莫名的心虚与慌乱一齐涌上了心头。总有种偷挖朋友的墙角,被逮了个现形的错觉。   脸上滚滚发烫,正手足无措,不知要如何面对王道容,孰料这两人竟像是都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迟钝如谢蘅,这时瞧着雨中对峙着的两个人,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两人……是吵架了?   -   握着伞的指尖忍不住颤抖起来。   慕朝游抿紧了唇角,深吸了一口气,在乍见那道身影时,艰难地压下了心中的怒火。   她需要一个回答。   “王道容。”   正主既已经找上门来,她也没了寒暄的心思,她不假思索地撑着伞走到他面前,开门见山地直接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希望你能据实回答。”   王道容的容色收敛下来,他忍不住瞧了慕朝游一眼又一眼,终于意识到了她身上的不对劲。   但他不愿放过这天赐的良机,仍然道:“朝游但问无妨,容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慕朝游沉默了一会儿,语气里带了点儿冷嘲之意,“希望你待会儿能记得这一句,言行一致。”   王道容忍不住又瞧了她一眼,“朝游,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嗓音如珠似玉,眉眼如拂春山,仍是如此体面、淡柔,好一个高雅秀拔,风度翩翩的世家子。   慕朝游得努力掐紧手掌,才能勉强压抑住把伞砸到他脸上去的冲动。   “你是不是有个部曲叫彭仆元。”   王道容面上的柔情如冰雪一般飞快地消逝了。他沉默地望着她。   淅淅沥沥的雨势陡然转大。   瓢泼大雨,倾倒一般,用力砸落在地上。   哗啦啦的雨声吞没了四周的一切声响。   雨雾涌白。   这一刻,天地间,好像仅剩下对峙着的她二人。   慕朝游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王道容垂下了眼睫,缓声问:“朝游是从何处得知?”   慕朝游握着伞柄的手又紧了一寸。   她其实想给王道容机会的,在等他回话时,她一颗心高高地吊了起来,她多想从他口中得知这仅仅只是个误会。   可是没有。   随着王道容缓缓开口,她一颗心好像也如同这四面的雨滴一般从万里高空,重重地砸了下来,摔了个稀巴烂。   毫不夸张地说,那一刻慕朝游眼睛霎时就红了。   不是意识到自己被背叛之后的深烈哀恸,而是恨不得杀了眼前这人的愤怒!   不是哀,不是怨,是恨!是恨不得生啖起肉,痛饮其血的愤怒!   那一刻,慕朝游杀了王道容的心都有了!   她心想,这人是太聪明,还是太自负?   瞒了她这么久,知道她今日来问,必定知道了他所不知晓的信息,隐瞒已无意义,所以这才据实以告吗?   如果她没遇到梁娘子,他是不是就能心安理得地瞒她一辈子?!   “我再问你。”眼前一片血红,太阳穴突突直跳,慕朝游深吸了一口气,强掐了一把虎口,“那日,追杀你的那些人,他们是不是你派出的?”   “你想杀的人是不是我?”   王道容倏地安静下来。   饶是之前再怀了多少希冀,如今见慕朝游悲愤交加,杀气四溢的模样,他心里也该清楚,他跟她是彻底地到此为止了。   原本打算,不动声色地瞒她一辈子,孰料屋漏偏逢连夜雨,阴沟里翻了船。   慕朝游不会在原谅他了。王道容的心底飞快地掠过这一个隐约而模糊的念头,心里先是一紧,既而一松,倒生出了些莫名的淡然来。   既已走到了这地步,他心知肚明已没了回旋的余地,颔首认了下来:“是。”   慕朝游气得浑身发抖。   王道容瞒着她想并嫡双娶,她努力让理智压倒了感情,决心不多苛责他,想着好聚好散得了。   这事本来就已经够悲催了,没想到这人竟然还想杀了自己,她之前真的是瞎了眼!   “为什么?”慕朝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唇瓣苍白,剧烈颤抖,“是因为神仙血?”   “你是从什么时候生出这个念头的。”   王道容没吭声。   一看他的反应,慕朝游便什么都懂了,“一开始是吗?你一开始就想杀了我是吗?”   王道容这才摇了摇头,轻声解释:“朝游,我起初并未打算杀你,你身负神仙血,我不放心你流落在外,便决意替你寻一门亲事。”   慕朝游只觉得荒诞,“就因为我不同意嫁给你安排的对象,你就要杀我?”   王道容又静下来。事情暴露,不论他怎样回答,都无济于事,但他不得不给她一个态度,一个交代。只能说:“抱歉。”   他垂睫,眼睫弯弯的,仿佛盈满了泪珠:“千错万错,错在容一人,容知晓朝游不论如何也不会原谅予我。”   “但求朝游能给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要杀要剐,但凭女郎作主。”   少年静静地伫立在雨中,衣衫狼狈,乌发黏连着冰冷的,苍白的肌肤,雨水在他眉眼间横流,不禁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在哭。   可慕朝游心底非但没生出任何怜悯之情,反倒像看到了一条装模作样,学人流泪的毒蛇。   胃里翻江倒海,慕朝游面无表情地死死瞪着他:“我真庆幸与你分手。”   王道容上前一步:“朝游……”   “滚!”慕朝游再也克制不住心底那股陡然上涌的厌恶之情。   “滚开!!”   左手手腕一沉,慕朝游循着手臂抬头望去,王道容竟还不死心,乌黑的眼珠直直地将她攫住,“朝游——”   慕朝游想抽手,但王道容拒不相让,攥得紧紧的。   她额角青筋乱跳,血气上涌,怒极之下,扬起那只尚未被束缚的右手,一巴掌重重地落在了他的面门! 第069章   这一巴掌下去, 慕朝游毫无顾念旧情之意,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气。   王道容身形一僵,整个人都被扇懵在了原地。   “我再说一遍。”慕朝游冷冷地盯紧了他的双眼, “滚开。”   他白嫩的脸蛋迅速泛红, 浮肿,显现出五个鲜明的手指印。   这是个讲究士可杀不可辱的年代。   王道容出生在素有与夏氏皇室“共天下”之称的天下第一豪族琅琊王氏, 自小锦衣玉食,矜贵无双, 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   他面色青、白、红三色交织,好不显眼。   可即便如此, 他竟然也能硬生生咽下这一掌之耻,手掌像铁箍一样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臂, “朝游……”   喉口血气翻涌,王道容咽下一口血沫, 面无表情, 死死与她对视着, 执着地继续喊她的名字。   啪!   慕朝游毫不犹豫又往他另一边侧脸反击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听不懂人话吗?”   “王道容, 你让我觉得恶心, 听不懂吗?”   一旁的谢蘅为这变故惊呆了, 下意识地向前了几步,又觉此时不应插手,默默退了回去,像只团团转的驴原地拉起了磨。   紧跟着红肿的左脸,王道容的右脸也迅速高肿起来, 但即便如此他紧攥着她的手臂依然紧紧的, 唇角抿出个执拗的弧度,“朝游……”   眼前一阵发黑, 大抵是气过了头,慕朝游忽然冷静下来,对上王道容的视线,大雨中他双颊虽然高肿,但神情依然疏冷。   她忽然意识到,他只是竭力在维持这样的体面罢了,万事都讲究姿态的王道容被她这样侮辱,心底真的没有任何触动吗?   恐怕不把他的尊严踩到泥地里,他是绝无松手的可能了。   慕朝游从未侮辱过人,或许是恨火烧穿了她的理智,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好像在打开一只潘多拉的盒子。   眼里露出讥嘲之色,冷冷说:“高高在上的王家子,竟也只会死缠烂打这一套,你不觉得你如今的模样像条狗吗?”   王道容面色微变。   慕朝游嗓音很轻,她清醒地,充满恶意地说:“王道容,像咬着人裤脚不放的狗一样挽留有意义吗?”   他面上血色尽褪,不自觉地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一双漆黑的眼珠子,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费解地望着她。   王道容想不明白。   原来昔日的浓情蜜意,一夕之间就能反覆成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刻骨刀。刺穿他的心肺,痛不欲生。   “王道容,你敢坦荡认下,我还敬你一句磊落,”慕朝游筋疲力竭地冷冷开口,“不要连自尊都不要了,这样只会让我看不起你。”   这一次,慕朝游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顺利地把胳膊从他掌心抽离了出来。   她也实在吝于多看他一眼,扭头就走。   方才的争吵与打骂并未让慕朝游感觉到任何痛快,相反,刚刚那个释放出恶意的人,让她感到恐惧、陌生,百思不得其解,刚刚那个陌生的人真的是自己吗?   慕朝游转身走了,远远观望着的谢蘅仍是舌挢不下,目瞪口呆,浑像看了一场大戏。   王道容当着他的面被人掌掴数下……   谢蘅原地踯躅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到底要不要安慰王道容。   虽然依他这个性子,未必肯叫人瞧见他如今尊严被践踏入泥的,落魄模样。   王道容十分高傲。   这样的侮辱,对他而言,诚然是必杀了他还要难受的。   望着慕朝游离去的背影,王道容默抿了唇角,容色冷淡如雪,他心想,其实他也不必真的非她不可。   所有的柔情蜜意在这一刻都被冰封凝结。不过是个小女子罢了,凭他的容色家世,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纵使妻妾成群,也只会被旁人赞一声风流。他又何必自轻自贱到这个地步?   谢蘅原地踌躇几回,终究是走上前来,“芳之……”   王道容听得他的呼唤,面无表情地望了过去。   这一眼,就令谢蘅不自觉看了好几眼。   他神色冷凝,浑身上下乌发连同衣衫都被雨水浇透了,唯有一双漆黑的眼,仿佛雨中冷冷燃烧着的鬼火。   谢蘅握紧伞柄,“你与慕娘子……”   王道容:“你因何在此处?”   谢蘅霎时无言,王道容目光泠泠。   四目相对间,有些东西已尽在不言之中。   谢蘅握着伞柄的手不自觉松了松,好似下定了决心,一双温润的眼,竟也不偏不倚略带挑衅地瞧了过去。   他脾气虽然温软,与王道容、刘俭相交时,多落于下风处于弱势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如这二人。   只是天性如此,不想争。   与琅琊王氏子弟骨子里积极进取,火中取栗的疯狂不同。谢氏子弟素来以雅道风流着称。   但谢蘅到底是世家出生,骨子里也有世家公子不输于人的矜傲,一旦动了念,生出了争心,却也是锋芒毕露。   谢蘅的目光,隔空与王道容相撞。   大雨模糊了两人的身形。   他心跳得有些剧烈,呼吸也有些急促。   心里忍不住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想,如按下葫芦浮起瓢,再也克制不住。   ……王道容与慕朝游不知发生何事,闹到这个地步。谢蘅禁不住想。这二人是不是从此之后即分道扬镳。   那这是不是代表着——他的机会?   一念即出,谢蘅便再也克制不住。   王道容清楚地瞧见了他眼里的那一抹锐意进取,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跟只斗鸡一样,在此地同谢蘅较起劲来。   他仅仅垂下眼睫,移开了视线,强压下心底那翻涌的,被窥伺的不虞,乃至杀意。   他愿意在慕朝游面前伏低做小,是因为不觉得在心上人面前撒娇讨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但这并不代表王道容愿意接受人格上的侮辱。   王道容垂落眼皮,袖子里的手指攥紧了寸许,冷淡、决绝地想,也罢,她既已决心恩断义绝,那他便遂了她的心意,与她桥归桥,路归路便是。   这一刻,王道容强歇了与谢蘅争风吃醋   的心思。   在挑衅地望去时,谢蘅已经做好了与王道容相争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是,少年仅面无表情,淡扫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谢蘅犹有不解,但心里惦念着慕朝游,也没深究的心情。   他既不在乎,他便不假思索地,转身紧随慕朝游的脚步进了那家小院。   王道容静睇着他入了内,乌黑的双眼被水洗过,呈现出一段霜雪般的皎洁与清澈来。   他已做好了目睹谢蘅被拒之门外的准备。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蘅抬臂叩响了门,轻声冲门后说了什么,吱呀一声,门开了。   王道容霎时抿紧了唇,眉眼肃杀,喉口翻涌出一阵淡淡的腥甜。   -   谢蘅侥幸进了屋,当直面慕朝游时,仍然陷入了担忧和迟疑,不敢轻易上前一步。   方才大雨中的挣扎,也叫慕朝游浑身衣衫湿透。她两瓣唇紧抿着,没有打伞,沉默地冒着大雨往来奔波在厨房与院中,挑水烧水。   雨水在她眉眼间纵横流淌,让她整个人像是大雨中一块沉默坚忍的顽石。   “慕娘子……”谢蘅忍不住唤她。   慕朝游充耳不闻,只一遍遍重复着将院子里的水挑进厨房里的动作。   一趟又一趟,她面色不变,连口气也没喘,沉重的木桶压得她肩颈腰背酸痛,但尚在忍受范围之内的操劳与疼痛,竟然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心里的痛苦。   只有这样,她的注意力才能从王道容的身上转移,她不必去想她和他之间的那一笔烂账,身子很沉重,心却很轻。   某种程度上,重复这种自虐般的,机械性的劳动未尝不是她解压的方式。   但谢蘅看不出来。   谢蘅只能心惊肉跳地去看慕朝游来回往复的挑水,他终于忍不住了,拔高了嗓音又叫了她一声。   没得到慕朝游的回复之后,他眉心跳了一跳,冲到了院子里,一把攥住了慕朝游的手。   “慕娘子!”   慕朝游挣了两下,没挣开,木桶打翻在了地上。   谢蘅又气又急:“娘子心里不痛快,何必用这样的方式折磨自己!”   慕朝游木然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低头又要去扶那只木桶。   谢蘅讲不信她,也来了世家子那副桀骜的脾气,狠狠心,一脚把木桶踢出去老远。   木桶骨碌碌滚了出去,慕朝游眼睫动了动,这才好像回过神来,还想走过去捡,谢蘅拉着她的手臂一路把她拽进了厨房。   谢蘅:“在这里待着。”   慕朝游点儿迷茫地被他安置在胡凳上。   谢蘅看了眼墙角那只水缸,打了水倒进大锅里,又取了火折子走到灶膛前,撸起袖子想要烧火。   只可惜论生活技能他实在远不如自小四处云游的王道容。养尊处优的谢氏公子哪里接触过这个。举着火折子,谢蘅霎时犯了难,硬着头皮好歹把火升起来了。   火苗升起的剎那,跃动的光焰倒映在慕朝游的眼底,她原本安静死寂的眼珠子,也好像一点点重新恢复了光彩。   她猛然回过神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灰头土脸的谢蘅。   谢蘅手上沾着灶灰,浑然不觉地抹了把脸,没好气地说:“现在清醒了?”   慕朝游心情有点儿复杂。做梦也没想到人世变化是如此突然和匆匆。如今陪伴在她身边的竟然是谢蘅。   她看着眼前浑如一只花猫儿一般的谢蘅,心里犹豫到底要不要赶他走。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摇摇头,嗓音沙哑:“我没事了,多谢你。”   她走到谢蘅面前,冲他伸出手,想要回那根烧火棍:“让我来罢。”   谢蘅垂着眼拨动着灶膛里的柴火,企图让火势烧得更旺一点,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令他如玉的侧脸多了几分柔软:“还是我来罢,这些小事,蘅还是做得的。”   慕朝游终于忍不住,指了指那灶膛里岌岌可危的火苗,开了口:“可是这火看上去快灭了。”   谢蘅面色陡然一变。   最终还是慕朝游接过了烧火棍熟稔地拨动了几下,原本垂死挣扎的火苗竟霎时间“垂死病中惊坐起”,旺旺的,腾腾地烧了起来。   红通通的火光烘着慕朝游苍白的侧颜,她唇瓣皲裂,强作平静的眉眼下是掩饰不去的憔悴与疲惫。   奇怪的是,望着这样苍白无力的慕朝游,谢蘅的心却冷不丁地漏跳了一拍。   他慌忙低下眼,努力把目光转移到那烧得热热的灶膛里。实在想不明白,怎么看似简单的烧个火也有这么多门道。   “你想学吗?”慕朝游冷不丁地开了口。   谢蘅:“什、什么?”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权当转移注意力了,慕朝游把烧火棍塞回了谢蘅的掌心,火势已经稳住,她耐心地指导他看顾火苗。   烧火本来就不是什么难事,谢蘅是自小锦衣玉食,未曾接触过这些,一时不解,她稍微点拨了两句,他便明白过来。   待第一锅水烧开,慕朝游便不再管他了,只将谢蘅留在了厨房,自己进屋洗了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   大概是前段时日着了凉,今日又淋了雨,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打击,让她病情加重。刚爬出浴桶,慕朝游微感不妙。   头昏眼花,四肢无力,走路都在发飘,好不容易哆哆嗦嗦地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下一秒,她眼下一黑,竟再也支撑不住,咚得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短暂地失去了片刻的意识。   独留在厨房里的谢蘅,本就担心慕朝游的安危。她去沐浴净身,他总不好跟过去。只得担心地竖着耳朵,留意堂屋那儿的动静,生怕她出个好歹。   谁曾想,她这一次澡洗得太久,久到谢蘅也回味出不对劲来。   堂屋寂静无声。   他心里登时泛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喊了几嗓子“慕娘子”,都没等到回音。   谢蘅心头大跳,腾得站起身,再也不顾那些男女大防了,掀帘就冲进了堂屋。 第070章   慕朝游的卧房被她特地改造过, 做了个隔间,改造出了一间小小的净室。   谢蘅临到卧房门口,还是踌躇了一会儿, 隔着门又喊了几句, 还是没等到回复。   狠狠心,一把推开卧房门。   没推动。   慕朝游反锁了门。   他不禁汗颜。   犹豫再三, 一脚蹬开了。   轰隆的动静,惊醒了屋里短暂失去了意识的慕朝游。   谢蘅第一眼就看到了她趴在地上, 披着一头没来得及擦的湿发,身上的衣服穿得松松垮垮的, 发梢的水把整片胸口和后背都浸透了,洇出肌肤的色泽, 勾勒出少女窈窕的身姿曲线。   谢蘅整个人愣在原地,心几乎快跳出了嗓子眼里, 大脑轰轰作响, 他长这么大心还没跳得这么剧烈过。   担忧, 紧张, 害羞, 所有的情绪一股脑地都混杂在了一起。   谢蘅阖了阖眼, 用力地赶去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再睁开眼时,眼里一派清明。   他本来想过去扶她,但近到身前,又犹豫了。   他其实连她身体都不敢多看。   这也是他一桩经年的心病了, 因幼时曾经撞见过父亲与三个女妓行淫, 恶心他数年,一看到女人胴体, 想到那些猥陋的丑态,就不禁头晕恶心。   他房里清一水的小厮,别人家里常备的贴心俏婢,在他这里根本近不得身。   此时虽然没感到恶心,但是眼晕。   谢蘅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战胜了心结,矮身扶起她,“慕娘子,你没事吧?”   慕朝游心跳得也很剧烈,视野发黑,眼冒金星。   她毫不怀疑,自己可能下一秒就要猝死在谢蘅面前了。   因此当谢蘅来扶的时候,她也没忸怩,手紧紧地扒着谢蘅的胳膊,借着他的力气站起身。   触手的感觉温软、湿热,温香软玉的一团被他托在怀里,谢蘅心头乱跳,几乎不敢多看慕朝游一眼。   她衣服本来就是匆匆套上的,松松垮垮的露出大片肩颈雪白的肌肤。   乌发雪肤与她冷淡疲倦的神色,竟莫名冲撞出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艳色来。   她湿漉漉的发扫过他的肌肤,令他心尖漾漾的,湿漉漉的,像被猫舔了一口,腿都发软。   谢蘅额角的汗都冒出来了,胃里翻山倒海般的,但与恶心不同,更像是紧张得想吐。   好不容易将慕朝游扶到床上,这才松了口气。   而对慕朝游而言,从净室到床上这短短的一截路简直比西天取经还漫长。   好不容易挨到床边,她整个人都已经烧迷糊了,迷迷糊糊中好像感觉到谢蘅替她掖了被。   她有些紧张和僵硬,想抻开眼皮跟他说句谢谢,叫他不必再留在这里,怎奈何思绪像陷入了泥沼,她上一秒这样想着,下一秒竟然就失去了知觉,沉沉地睡了过去。   慕朝游昏迷得太快,谢蘅看着她的睡颜一时没回过神来。   竟就这样睡着了吗?   少女睡着的时候,也是紧抿着唇角,皱着眉,一副紧绷的模样。   但正因此时的不设防,反倒更显出几分令人痛心的脆弱。   谢蘅看得入了神。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试探了一下她的额温。   触手烫得谢蘅都吃了一惊,脑海中那些旖旎的心思这才烟消云散。   这下倒好了,高高在上的谢家子头一回充当杂役。   光一晚上,慕朝游就来来回回烧了三四次,他忙着照顾慕朝游,这一整夜基本上就没怎么合眼。   ……   王道容是一路冒着雨回家的。他浑身上下被大雨浇透。狼狈模样,足将朱槿几人都吓了一跳。   少年浑身湿透,面色苍白,双颊却是红肿的。   朱槿吃了一惊,旋即愤怒道:“郎君,是谁胆敢将郎君伤成这幅模样?!”   王道容不答,只让朱槿几人烧水沐浴。   濯洗过发肤之后,王道容这才抿紧了淡白的唇瓣,将墙上挂着的那张琴取来。   郎君的状态太古怪。   朱槿四婢交换了个视线,听着内室传来的纷乱狂放的琴音,又惊又忧。   王道容的琴音已没了往日的流畅优容,琴音嘈杂狂暴,不成曲音,比之乡野小调更加呕哑嘲哳。   帘外风雨大作,帘内的人拨弦愈急,琴音越走越高,锵然一声,弦断曲终,戛然而止。   朱槿越听越不妙,不顾还没王道容的吩咐,咬咬牙,掀帘进了内室。   一踏入室内,正瞧见王道容搁手在琴徵上,少年白衣逶迤,如入定一般,静悄悄地坐在幽暗的帘内。   断裂的琴弦深深地勒入指腹,淌下一串晶莹的血珠。   任由指腹下的鲜血,蜿蜒而下,渐红了琴案。   朱槿难免心惊肉跳:“郎君。”   王道容这才好似回过神来,他一双乌黑得看不见底的眼,幽幽地瞧她,“你过来。”   朱槿心里几分紧张,几分担忧地走上前。   下一秒,王道容血迹斑斑手指便已牢牢地扳其她的下颔   朱槿心乱了半拍。她们是王家的仆役,虽然王道容没收用过她们,但于情于理,她们都是他的人。   王道容微凉的目光端详着她。   若论容貌,慕朝游远不如朱槿。   ……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缘何执着在慕朝游一个人身上?   王道容想不明白,松开手将朱槿推开了。   朱槿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到床边和衣躺下,扯了被子,缓缓地从头盖到脚闭眼睡着了。   ——   第二天慕朝游扶着脑袋醒过来,见到一脸憔悴的谢蘅,她愣了一下,掩饰不了惊讶问,“你怎么在这儿?你竟没走吗?”   谢蘅没着急回复她,多留意了眼她的神态,见她精神状态不错,这才松口气。   一晚上下来,少年白嫩的脸蛋也熬出了淡淡的黑眼圈。   谢蘅轻描淡写:“我不放心你……”   身上累是累点,但能与慕朝游共处一夜,他心理上大体来说还是十分满足的。   慕朝游一愣,谢蘅这话说得已经足够暧昧,对于他俩之间的关系来说不可不谓越界。   饶是她也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不敢深思,怕自己多想。   更何况她正在病中,思维迟缓,又满脑子惦记着她跟王道容的那笔烂账,因而实在没什么精力去留意那些风花雪月的。   他留在这里委实不像话。   人毕竟照顾了自己一晚上,正当慕朝游使劲儿琢磨着要怎么得体得跟谢蘅道个谢再顺便送客时,谢蘅忽然抬起手。   慕朝游大吃一惊,皮肉一寸寸绷紧。   谢蘅却十分敞亮自然地伸出手背,试了试她的额温,“好像没那么烧了。”   慕朝游回过神来:“是……是,多谢郎君昨日照拂。”   别看谢蘅脸上憋着个风轻云淡的劲,其实心里也紧张,指尖都是抖的。   指腹下的触感,光溜溜的,阳光下,谢蘅细细看她,她年轻,秀气,肌肤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远胜于这世上最漂亮的,最顺滑的丝绸。   指尖残存的触感,让他觉得慌张,忍不住把手指藏进袖子里。   原来女人的皮肤碰上去是这个感觉,光滑的,干燥的。跟他所想的恶心,黏腻的感觉全然不同。   他像是以手试火,忍不住一触再触。   慕朝游的心里却全没有这样旖旎暧昧的心思,昨天才在王道容跟前跌了个大跟头,她现在简直畏情如虎。   男女之间那点暧昧的,微妙的气氛,一旦置身其中,不需言语,彼此之间亦能心领神会。   慕朝游隐约觉察到谢蘅对自己的非比寻常,她没有任何人被追求时的兴奋、自得,心里反倒微微一沉。   如果说昨日王道容的教训,让她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不必拖延,不必容情。   慕朝游闭了闭眼,心底鼓足了一口气,“谢蘅。”   她叫他,声音里的认真令谢蘅不由一怔,心底咯噔了一下。   慕朝游睁开漆黑敞亮的双眼,认真地与他对视,“我知道我这样说可能有点奇怪,你就当我是病糊涂了,或者是突发奇想吧。”   “我在想,人其实也没必要成亲的,每个人都是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后也要孤身一人离去,没人能陪你走过降生与死亡,在死亡面前,人注定是孤独的。”   “我这几年……可能这一辈子,都不考虑成亲生子。我知道未来的事不一定拿得准,但至少当下,我是没喜欢的人,也没心情考虑这些的。”   谢蘅是个聪明人,她话音刚落,慕朝游就清楚地看到谢蘅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她心里微感歉疚,却不得不说。   谢蘅沉默了一下,面色犹白,神情却很郑重。   少年苦笑说:“蘅明白娘子的意思。”   “蘅留在娘子身边别无所求。只是娘子曾救过我的性命,我实在不忍见娘子身边无人照顾,自当竭尽所能以报救命之恩。”   “而芳之……”谢蘅说到这里,良心促使他顿了顿,但私心又促使他从善如流地接了下去,“芳之又是我之好友。”   “虽不知芳之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但身为好友我总要帮忙描补一二的。”   谢蘅把话说得这样圆满,慕朝游就是有心保持距离也有口难言。   人毕竟也没跟她表露出过什么好感。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心里安慰自己。她脑子这个时候昏昏沉沉的,也实在没心情拉扯这些,意思到了就行了。   姑且如此吧。   嘴和腿都长在谢蘅自己身上,她还能缝住他的嘴打断他的腿不成。   -   谢蘅将对慕朝游的照拂描画成“报恩”,实在是极为漂亮巧妙的手段。   更遑论,他与王道容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性子。   待人接物虽然都温和,但王道容温冷非人,谢蘅则更柔润一些。   王道容骨子里道德未成形,漠视一切的非人感,常让人有一种与鬼同行的黏腻冰冷。   谢蘅无疑要舒服得多。   慕朝游病中的这一段时日,谢蘅就像水一样,柔和地守护在她身侧,帮进帮出。她不得不承认,谢蘅帮了她不少忙。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包里虽然还剩有那一板阿莫西林,但抗生素在这个时代太过宝贵,寻常的风寒感冒,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慕朝游不想动它,更愿意用身体抗一抗。   如此十天半个月之后,她的感冒还是没全好透。   而王道容——   大抵是那一次当真践踏了他的自尊,自那天之后,慕朝游便再也没见过他。   建康就那么大点的地方,乌衣巷正在秦淮河附近,刘俭平日里又爱呼朋唤友地喊人去秦淮列肆喝酒。几个人生活轨迹高度重合,冤家路窄也是避无可避的。   这天,慕朝游正要往魏家酒肆去,还没进得门,就看到一辆熟悉的兰草纹马车停靠在路边。   她心里微微一紧,强令自己不要在意,不去愤怒,不去伤心,就不会有触动。   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之后,她这才提步跨进了酒肆大门。   魏家酒肆还如以前一般,热热闹闹,红红火火,魏冲跟着魏巴忙进忙出,韩氏坐在柜台后面,算盘打得极快,酣畅,爽利。   她一踏进店里,韩氏就瞧见了她,慕朝游才喊了一声婶子,韩氏就笑眯眯地快步走来,拽了她往里去,“怎地现在才来?”   “你要的那几坛酒早给你留着呢。”   魏巴酿的巴乡酒滋味实美,慕朝游与他们一家彼此又都熟稔,她面馆里的酒水饮料便干脆从他家里拿货了。   魏冲本来在跑堂,抬头一见是她,双眼登时一亮,眉飞色舞地撂了帕子,“阿姊!你来了!”   慕朝游的目光有意掠过附近的酒客,举步就要跟魏家母子往厨房走。   孰料,正在这是,一根皙白柔软的手指半挑起垂落的卷帘。   卷帘后探出一张眉眼盈盈的笑脸来,“慕娘子?今日怎地来了酒肆!好巧!”   慕朝游心底叹了口气,自知是瞒混不过去了,认命地迎上来人的目光:“刘郎君,巧遇。”   那笑脸,除了日日走马章台,喝得酩酊大醉的刘俭还能有谁?   哪怕今日来魏家酒肆,他怀里还依偎着个极为妖冶的女伎。   但这都不是让慕朝游在意的。刘俭既然在此的话,那王道容也必定在此了。   “阿冲。”慕朝游回过脸,对身后的魏冲说,“你先去厨房。”   找个借口打发走魏冲之后,慕朝游这才望向前方。   杨柳风正软,碗中琥珀光。   酒盏倾倒,晶莹的酒液从案几上淌了下来。   风动帘影,一道比雪还白,比鹤还清的姿影一晃而过。   王道容正垂着眼,赤足踞坐在榻上,怀里抱美般地抱了把琴拨弄。   他乌发柔披,眉目如昼,神情极为疏冷淡漠,呈现出毫不关心的姿态来。   玉带半歪着,白衣如流水般迤逦而下,在他膝边趴着个长发的女伎仰着脸儿看他,脚边也跪着一个在笑。   暖风熏得人肉酥魂飞。   那女伎笑着伸手去摸他的琴。   王道容却说:“别动。”   他嗓音柔柔的:“你动一根琴弦,我便你斩你一根手指。”   女伎面色微微一变,心里暗骂了句面上没毛,下没卵子的臭小子,面上却挤出个笑来,柔柔地将脸靠上去,“郎君舍得妾吗?”   王道容鼻尖发出一声轻哼般的气音。   “舍得?”他偏头,没看近在咫尺的慕朝游,笑如孩童天真,“怎么舍不得?” 第071章   慕朝游的目光几乎是避无可避地与王道容撞了个正着。   这是那日闹得那样难看之后, 她第一次见他。   王道容不偏不倚,平静地瞧望过来,白嫩的脸蛋淡淡的, 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自然也看不出往昔的柔情来。   刘俭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那笔烂账,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朝她招手, 请她过来坐。   慕朝游摇摇头,觉得自己还是别触这个霉头了:“我就不了, 我手头上还有些事。”   哪知道她想好聚好散。王道容却不肯放过她。   王道容的容色尚算平静,客气:“多日未见, 娘子竟连一杯酒的功夫也吝于施舍吗?”   “亦或是说,慕娘子日理万机, 又怎么是你我这些闲人可比的?”   他瞳仁乌黑,目光如水, 语气凉薄。   这一句将慕朝游架得极高, 就连刘俭也觉出了蹊跷来, 诧异地瞥了王道容一眼。   王道容却已经事不关己地垂下眼, 自去喝他杯中的残酒。   刘俭若有所思:……这两人难道吵架了?   想到这里, 刘俭轻轻搡了一把王道容他膝边的女伎, 示意她快点儿去招呼。   那女伎艳珠,也正是刚刚在心里骂他的,心领神会地笑了一笑,立刻像一条柔弱无骨的美人蛇一般缠了上来。   若是往日王道容早已经冷淡无情地将她别开了,今日他竟眉目未动, 破天荒地地任由艳珠攀了上来。   但也仅此而已罢了。   少年眉眼皎而泠然, 白衣如莲花般逶迤而下,巍然不动地任由她环绕着, 宛如臂绕美人蛇的一尊白玉佛像,红尘浮浪堆里脱出的清静。   慕朝游倒是一点没受王道容言语里的讥讽之意影响。   她不是没设想过若再遇到王道容,当如何应对最为恰当。   却万万没想到,王道容给了她一记重磅炸弹。   那日她刻意将他的自尊踩入了泥巴里,便预料到以他们这些世家子自视甚高的脾性,绝不会再行挽留。   她没想到的是,王道容不禁迅速走了出来,治愈了情伤,甚至还喝起了花酒。   不……或许“情伤”二字都言之过甚了。   是跟她分手之后,才恍觉天高海阔,万紫千红,俯拾皆是春?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苦恋一枝花   她之于王道容不过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弄到了手,了却了一桩执念,虽然闹了个不欢而散,但到底也是能随手丢开的。   慕朝游心念又清明了些许,是她太过天真,穿越到这个操蛋的世界,还想跟他们这些世家子弟玩纯爱。   她眉目平静舒展,坦坦荡荡地说:“在下出身低微,自然要日日为生计奔波劳碌,如何能与贵人相比呢。”   艳珠闻言,双眼骨碌碌在两人之间打转,一双削葱般的玉手小蛇一般地往王道容胸膛内探去。   少年乌黑的双眼,在日光的映照下恍若色如琉璃。   他却没有推开她。   王道容的手轻轻搭在艳珠手腕上,以示阻止,他静静地瞧向慕朝游。   哪怕他自己不肯承认,他的行为也出卖了他。他在等慕朝游一个反应。他不相信,数日未见,女伎在怀,她真的一点不触动?不吃味?   但他注定失望。   既然已经决心分手,哪怕心里有些郁塞复杂,慕朝游也绝不肯表现出来。那作祟的自尊心,甚至让她的神态刻意表现地更为自然,坦荡。   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没有不甘,愤怒。   她望着他,眼里坦坦荡荡,又好像有几分怜悯。   王道容目光紧瞧着她,手上略略使了点儿力气,艳珠没把握住平衡,惊慌失措地跌入了他怀里,“郎君?”   王道容拥着她,却看也未看她一眼:“奉酒。”   艳珠不敢不从,忙扭身去了一盏酒杯,喂入少年唇畔。   王道容清冷的眉眼间流泻出一抹慵懒的眼色,淡色的唇瓣就着那酒盏含住,吮去杯中美酒。   风流的公子乌发披散,领口大开。   晶莹的酒液顺着唇瓣,下颌,滴滴蜿蜒而下,濡湿了皙白的胸口,泛起淡淡的蜜色。色如琉璃的眼,也如酒波柔漾,睥睨着淡漠轻慢,他的眼底亦再无柔情蜜意。   王家六郎,日日花团锦簇,绫罗玉石中醉生梦死,携妓出游,轻衫风流,这才是他的人生,这原是他的人生。   他怀中的女伎不认识她,好奇地睁着乌黑的大眼睛,又往王道容怀里依偎了一些,噘嘴问:“王郎,王郎,这位女郎是何人?”   王道容细白的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艳珠乌黑的长发,淡淡说:“一个故旧。”   风月场上讨生活的,个顶个的人精,艳珠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笑说:“这位女郎怎么不过来侍奉郎君?”   王道容:“不管她。”   慕朝游也没反驳,静静地看着这两人当着自己的面抱成一团。   她一步一步,慢慢往后到退出帘,直到卷帘遮蔽了自己的视线,再也看不到眼前的荒唐。她心里安静下来,紧陷入掌心虎口的指甲也缓缓松开。   语气也尽量恢复了昔日的冷静,体面,“二位郎君且慢用,恕在下尚有俗务缠身,不得奉陪了。”   言罢,她抽身而去,走得果断。   事实证明,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慕朝游走出几步,闭上眼,想起他杀人未遂那一桩桩,一件件。   又想努力忘记王道容与那女伎抱成一团的浪荡模样,眼下却有淡淡的热意翻涌上来。   也不是见王道容携美拥伎心里吃味,就是哀悼这一段也曾付出真心的感情。   她站在那里,少年醉眼冷睨,那冷淡傲慢的视线犹如刮刀一般,刮得她脸上、身上生疼,她站在那里,从骨子里都泛出一阵战栗的羞愤,像在被一刀接一刀凌辱、乃至凌迟。   就在这时,慕朝游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的黑,还没好透的病体似乎经不住心理上的打击,双腿发软,几乎是站也站不住了。   背后似乎还停留着几道鲜明的视线,慕朝游这个时候,是宁死都不肯在王道容面前表现出软弱来的,她心律加速,却还是硬生生挺直了脊背。仓促间想扶住手边什么东西。   奈何南国的案几太矮,勉力往前走了几步,整个视野好像都在倒转,下一秒,她终于坚持不住,身子软绵绵地滑落了下来。   在她身后,王道容面色遽变,倏地站起身,将艳珠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下意识地掀帘追出去了几步。   毋须他来关心,魏冲的声音几乎和他同时响起,“阿姊!”   刚抱着酒坛走出厨房,眼见这一幕,魏冲吓得魂飞天外。少年身姿矫捷如豹,一眨眼的剎那,就已经冲到了慕朝游面前,及时地将人捞进了自己怀里。   “阿姊。”魏冲焦急地拍拍她面颊,“你没事吧?”   手掌心触碰到慕朝游发烫的面颊,滚烫的温度让魏冲也变了面色:“阿姊你怎么在发烧?我扶你去楼上休息。”   慕朝游能听到魏冲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回响。她眼前简直像幻灯片反复闪入,头和胃都晕乎乎的,泛着恶心。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声音:“我没事。”   魏冲仍不太放心:“烧成这样如何算是没事?我若放你不管,到时候我娘能将我吃了去。”   刘俭和还在懵着的艳珠一齐追上来。   刘俭:“怎么了这是?”   艳珠忍不住望向不远处的王道容。   他看着慕朝游,面色不太好,想上前,却又不知忌惮什么,硬生生剎住了脚步。   直到慕朝游缓过气,扶着魏冲站起来。艳珠才清楚地瞧见王道容那紧绷着的身躯陡然一松,才将目光转向魏冲。少年仍没什么表情,唯独眉眼冷得出奇,就这么静静地瞧着他。   那双眼看得艳珠都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寒噤,说冷吧,淡得像水,说淡吧,又恨不能在人身上戳出两个洞来。   都说王家六郎,冷如冰,艳如鬼。那黑漆漆的眼,面无表情瞧人的时候,果真看得人毛骨悚然。   慕朝游攥住魏冲的手臂:“阿冲,不在这里。”   注意到王道容正在瞧自己,她话锋一转,“扶我出去吧,我牛车就在门口。”   魏冲:“可是。”   慕朝游摇摇头,她不想表现得跟苦情戏女主角一样,“没事,我去车里歇歇也一样的。”   魏冲拗不过她,当着王道容的面,一路将她扶到牛车上。   哪知刚到牛车前,另一个脑袋探出头来,雪白的面皮,俊秀的眉眼。   瞧见慕朝游和魏冲,谢蘅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慕娘子,怎会如此?”   魏冲也吓了一跳,“阿姊,这人是?”   慕朝游对魏冲说:“你见过的,可能没印象了,是我一个朋友。”   又对谢蘅道:“病没好全,可能是店里人多,站久了有点儿晕,就叫阿冲扶我出来了。”   谢蘅在这儿本也非慕朝游所愿,她没打算叫谢蘅过来,是他不放心她病中,硬生生跟过来的。   定睛一看她嘴唇都是白的,谢蘅叹口气,忧心忡忡:“怎弄得如此狼狈。”   忙下了车,将她往牛车上扶。   三个人忙成一团,便也没留意到店内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追了出来。   王道容乌发蓬乱,白衣胡乱裹身,腰带也半缠半散着,乌黑的眼珠里晦暗难明,俏脸冷冷淡淡。   黝黑的双眼瞧见谢蘅与魏冲两人团团围着慕朝游转。少年面色遽变,面沉如水,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风轻云淡。   蹙紧了眉,俊秀的面容阴沉如水,深深地看了这两人一眼,方才勉强止住上前的冲动。   一转身正对上刘俭探究的目光。   就算再迟钝,刘俭这个时候也该觉察出蹊跷了。   他看看远处的慕朝游一行人,又看向王道容,“王芳之,你和慕娘子?”   王道容抿紧了唇,袖中的指尖攥紧成拳,狠掐了自己一把。紧绷的身躯一点点松弛下来。   他不耐应付他,下颌紧绷着一道清冷的线。面无表情说:“与其问我,不如去问谢蘅。”   少年墨眉紧皱,冷冷地傲慢开口,“堂堂谢家子,见了女人如狗见了肉一般,流着涎水只顾围着女人转,成何体统?”   这话说得,就连刘俭都觉得有些过了。   王道容不欲再多留,一转身回了酒肆。   刘俭瞧瞧远处三人,眉梢一扬。   很明显,王道容是跟慕朝游闹掰了,但这两人是因何闹掰的,刘俭心中一凛,难不成是因为谢蘅?   他整个人面色都得古怪起来。   ……难不成是谢蘅插足其中?   没想到谢蘅人模狗样,温文尔雅的竟也能作出横刀夺爱这种事来?   他本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两个朋友闹翻,他乐得拍掌叫好,大摇大摆跟上去,笑说:“美人裙下果然不缺追求者。咱们携美拥妓,看似风流,却输了慕娘子一大截。”   王道容自不会回应。   他身边的女伎捧哏:“郎君何出此言,难道是妾与几位姊妹哪里做得不妥?”   刘俭笑:“正是做得太过妥帖,少了几分真心。”   女伎连喊冤枉。   刘俭:“怕什么,我又没打算问罪你们,你们出来讨生活,逢场作戏也是不易。面上过得去辄罢,我要你们真心做什么?下酒吗?”   王道容回到酒肆,艳珠立刻迎上来。   少年板着一张清冷白皙的脸,使劲推开她脸,径自落座给自己倒酒喝。 第072章   艳珠愕在原地, 被王道容推得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她见惯了男人薄情,但像他这样用完就丢的薄情姿态就连艳珠也不仅咋舌。   再说了,人家薄情好歹也一时迷醉于她的美色, 这人看她就跟看路边的大白菜一样算什么呢?   王道容尤为注重姿态, 平日里在人前是绝不肯轻易喝醉的,但今日一杯接一杯下肚, 也不觉多,酒意漫上来, 酒气烘得他面色潮红,已露出几分醉意狂态。   刘俭拦他不住, 只能任他喝。   上好的巴乡酒,个中的滋味王道容没喝出什么名堂来, 喝酒像是在喝白水,细品之下, 舌尖还残存几分苦意。   他眉目不动地灌着酒, 眼前却反复上浮着方才谢蘅、魏冲跟慕朝游说笑有加的那一幕幕。   正在这时, 谢蘅与魏冲合力安顿了慕朝游之后, 忽然走了进来。   刘俭喜说:“子若, 你来了?来来来, 一起喝酒。”   谢蘅:“我就不喝了,我来找芳之说几句话。”   刘俭双眼微微一亮,笑而不语,眼看着谢蘅一路走到王道容面前,叫他的字, “芳之。”   王道容静静抬眸, “子若。你百忙之中仍来找我是什么事呢?”   他两点眸子醉后如星,神态平静雍容, 倒反衬出他在这段感情中的虚弱和不安。谢蘅微微一滞,与他四目相对。   正色说:“芳之,你与朝游——”   王道容打断他:“你叫她朝游?”   谢蘅笑了一下,不答,继续说自己的,“你既与朝游分道扬镳,又何必再凑到她跟前来惹她的眼?”   王道容:“建康城这么大,我与她今日相遇,算是有缘。怎么算是特地来惹她的眼?”   谢蘅:“你平日就恶这些。子丰的约你是能推则推的。”他微顿住,目光扫了一眼面前一众女伎,“是因为他今日设宴在魏家酒肆你才过来的?”   王道容淡淡道:“魏家巴乡酒建康一绝,我为何不能来?”   谢蘅:“随你。我只想说,你与朝游既已结束,便不要再频频回眸顾盼的姿态。”   王道容静了一瞬,才又开了口,嗓音如初冬的薄冰,“子若。要我怎么说你,我与你相识已有十数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虚长年岁,不长心志。”   “一切众生,因缘而聚,缘尽则散。上天注定我与她有缘。非我人力可改。”王道容宽容地注视他说,“目前看来,我与她缘分还深厚得很。这话你该去对玉皇大帝,释迦牟尼去说,不该对我说。你如今跑到我跟前来耀武扬威说这一大通算什么呢?一直长不大,难怪袁夫人瞧不上你。”   他深深看他一眼,“你的狠话说得不错。但容只看出一个孩子的怯弱不安。”   “随便你怎么想。”谢蘅心平气和行一礼,“我言尽于此,告辞。”   谢蘅一走,王道容也站起身。   洁白的道袍拂过桌案,少年走出了酒肆,将刘俭的叫喊声远远抛在了脑后。   出了酒肆,秦淮河畔的热闹一如往常。   王道容静静地穿梭在人潮中,尚算稳当的脚步,因为酒气上涌,不觉间越走越快。大袖招展,脚下生风。   路遇行人,也不避让,直接撞了上去。   行人见他清姿狂色,宽袍博带,知他出生高贵,这样荒唐的世家子平日里多不胜数,众人也不敢惹他,纷纷避道左右。   他面对谢蘅时虽不落下风,但这不是什么可喜的事,想到慕朝游,王道容微微绷紧了面皮,心中不解,心潮起伏。在酒气的激化之下,内心的郁塞也在反反复复一遍遍冲荡着心扉。   不解于为何她既将自己践踏如泥,他却总忍不住惦念,她的一举一动,却还是能轻而易举拨动他的心弦。   他方才的一举一动,未尝没有做给慕朝游看的意思。但她不吃味不关注,反衬出他跳梁小丑一般的可笑来。   他的离去,他的轻蔑,他与任何女人厮混痴缠都不曾在她心底留下任何痕迹。   刚刚慕朝游险些昏倒在地,他担忧有之,窃喜亦有之,只是没想到他刚追出店面,便瞧见谢蘅和那个魏家酒肆的小子摇着尾巴凑了上来。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她对你无情,无意,轻你,贱你,难不成你任由舍弃一身尊严,刮去一身傲骨巴巴凑上去,恳求她的怜悯和回心转意吗?   王道容停下脚步,遥望着斜晖脉脉的秦淮河,心中一遍遍敲打着,警醒着自己,只可惜收效甚微。   谢蘅与魏冲两人的存在,就像是眼里的沙子,实在碍眼,令他不得不在意。   慕朝游过于天真正直,王道容毫不怀疑地相信,谢蘅如他那般痴缠日久,她定会先生愧疚,既而再生怜悯,到那时被谢子若那混账吃干抹净也未尝不可能的。   王道容阖阖眼。   他知晓慕朝游招人,她身边又何止谢蘅与魏冲这两人,便如刘俭……这些人如同恼人的苍蝇,无时无刻不在觊觎着她的血肉。   只待有朝一日,抓住机会,便无孔不入地钻营上来。   她是他的。   一个强烈的念头霎时间浮上心头。   王道容睁开眼,浓睫下一双眼乌黑如鬼。   越来越在意。   不得不在意。   怎可不在意。   她是他的。他怎可放任其他人觊觎他的人,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既丢不开手,那就再抢回来。   这念头来得如此强烈,几乎瞬间压倒了一切,说服了一切,令他唇瓣、牙关、四肢都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生是他的,死是他的。   生生世世,她合该,她注定与他一人纠缠入血,入肉,入骨,入魂,旁人休想沾染分毫。   他并非无仪,无止,无礼。一念既定,王道容霎时心念通达,没有人能从他的手中夺走属于他的东西。   他只是抢回属于自己的人,算不得无脸无皮。   想到这里,王道容转身朝着佛陀里快步走去,腰间环佩琳琅有度,步履又恢复了往日的优容。   -   魏家酒肆门前。   谢蘅出了酒肆,略微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调整了柔和的神情,走到牛车前。   魏冲正站在车辕边与慕朝游说话。   毕竟是韩氏亲生的,魏冲多多少少也沾染了点儿韩氏唠叨的脾性,碎碎念抱怨说:“阿姊你病没好怎么不早说,我租个车把酒送到你店里去就是了,何必再跑这一趟!”   慕朝游:“总闷在家里也不利于养病,这才想着出来走走。”   魏冲见她说得有道理,便也没再说了,只嘱咐她多注意身体健康,酒他明日亲自给她送去。   说完,少年抬眸瞥了牛车上的谢蘅一眼,眉眼凌冽,肌肉紧绷,方才那股柔软的老母鸡一般的神态霎时间消散了无影无踪。   刚刚谢蘅去了酒肆,他未来得及细问。   他不知道眼前这世家子到底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阿游阿姊和这些世家子关系匪浅,她不愿多说,他也不好多问。   但并不代表他就不警惕这些人。   谢蘅不傻,清楚地瞧见了这少年通身的敌意。   他也不恼,知晓慕朝游看重他,反而还冲他笑了笑,姿态放得很低,“小郎放心,我与你阿游阿姊是朋友,已经请了我家中医师诊治过了,药材也都是不缺的,由我照顾,若你阿姊有个万一,尽管唯我是问就是了。”   魏冲面色稍霁,他又瞧了谢蘅一眼。   ……这个世家子倒是比之前那个姓王的要知趣一些。   该说的都说了,他也不好再强留慕朝游了,便又替她检察了车架,确认无恙之后,这才目送着牛车远去。   慕朝游因为头昏脑涨,还不清楚刚刚这两人的眉眼官司。牛车平稳,但仍有些许颠簸,她就将头轻轻靠在车壁上休息。   牛车到了佛陀里,谢蘅不放心她,本来还想跟着她进门,却被慕朝游给拦在了外面,客气地道了句谢。   谢蘅无法,倒也真不能罔顾她的意愿跟上去。   她如今与王道容闹得那样难看。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慕朝游不说,他也无从得知。   只想尽力待她好一点罢了。   奈何女郎真是被王道容伤狠了。   又冷又犟,活像个王八,谢蘅就像是对着王八左右大转无处下嘴的大灰狼,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撬不开她这一身的龟壳。   谢蘅无奈走了之后,慕朝游强令自己别去多想王道容的生活作风问题,匆匆给自己煎了一服药,便合着眼躺回了床上挺尸。   数着羊捱了一炷香的功夫,竟真让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却不安危,好几次,慕朝游感觉都像是魇住了,想睁眼但两只眼皮黏在眼睛上,死活都睁不开。   王道容站在面前这间熟悉的小院前,已经站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了。   小院还是他印象中的模样,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栽了树种了花,很是清新俏雅。   旁人来此可能看不出门道,但王道容一双眼清楚地就能瞧见门前排布的阵法。   慕朝游毕竟是个野路子,房前檐下布置的符箓与桃木,在他看来拙劣青涩得近乎可爱。   王道容往后退了几步,拖下木屐,拎在手上。   足下轻松一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围墙上的碎瓷片,翻过了院墙。   进了小院,少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轻轻巧巧绕开几个机关布置,来到了堂屋卧房门前。   门前落了锁,但王道容从前也玩过这些机括奇巧,少年唇角不禁抿出一个可爱的,顽皮的笑,乌眼泛亮,袖中掣出一把短剑,将门锁夹在指尖摆弄了几下。   咔哒,门锁应声而开。   少年施施然地拢了袖口,缓步入内,只见床帐落着。   就洗手架洗了手,王道容自然而然地从袖中又取出一支香来,点燃了,待淡淡的栀子芬芳盈了一室,这才上前挑开床帘,静静地凝望着床榻间昏睡的女人。   慕朝游梦中也睡得不甚安危,蹙着眉,面色苍白。   王道容唇角淡淡的笑意消散了,容色多了几分自己都未觉的郑重,他的动作不禁慢了下来,轻了下来,他一眨不眨,紧紧凝视着她的睡颜,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皲裂的唇瓣。   这个让他这些时日辗转反侧,又爱又恨的人正一无所知地昏睡在榻上。   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示着柔软、脆弱。   方才他在门前盯梢了许久,就是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这支由他亲手合成的安神香,香气绵长,足以令任何训练有素的刺客昏睡彻夜不醒。   他不必担心慕朝游会中途醒来。   王道容静静地瞧着她。   这同时意味着,他完全可以趁此机会对她做任何想做的事。 第073章   她的眉睫黑浓, 令眉眼鲜明而生动。   王道容不禁看得出了神,在她脸上同时看到了冷淡薄情、过于迂腐的正直,滥好人的形象。   他记起她掌掴他时的自大, 可恼, 可恨的嘴脸。   王道容的神情一下子冷淡下来,她的眉眼如今陌生得令他心上厌恶。   他的手不自觉地掐在她脖颈间。   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她颈间血液的流动。   温热的,脆弱的。   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缓缓收紧, 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冷酷下来。   不如还是在此地杀了她罢。   谁曾想,他会如此爱她?   若只是心动情动, 他尚能放手还她自由。   但这是爱。爱到不能容忍她离开自己的每一秒。既然得不到,莫若就此毁掉。毁在他手里, 也好过见她日后与谢蘅,魏冲之流卿卿我我。   生者, 有一个冠冕堂皇的身份, 是父母。而带来死亡的死者又是什么呢?   他掌握不了她生命的起点, 却可以掌握她生命的终点。   死在他的手里, 她便彻彻底底属于他了, 他们会拥抱旁人永不能插足的最亲密, 最畸形的关系。   可他虽这么想着,他的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她白皙的颈子,一路往下   琅琊王氏善书。   这是一双适合挥毫泼墨,适合落笔丹青,适合抚琴弄弦的手, 修长如玉, 骨肉匀停,薄薄的肌贴着硬朗的骨, 柔如柳枝,硬如玉柄。   但不论如何,都不该像现在这般乘人之危,挑逗风月。   王道容的指尖轻挑开她的衣襟。修白的指尖向下探去,轻轻拂过她脂腻香洁,滑如丝绸的皮,棉如云朵的肉,不时挑逗,摩挲,爱不释手,流连忘返。哪怕他在这里要了她,她也不会有任何觉察。   ……或许他可以在这里与她玉成好事,待生米煮成熟饭,岂非手到擒来?   可另一个清明理智的念头,却一遍遍提醒着他。   慕朝游并非重视贞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辈,她骨子里未尝没有比他更蔑视礼法,这也是他为何会如此迅速就缴械落陷,对她愈发痴迷的原因之一。   如果他当真这么做了,慕朝游非但不会委身于他,只会真将二人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猜测,但他确信。   足足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轻轻替她拢了衣衫,红艳艳的唇间才溢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俯下身来,红红的唇覆上去。   但即便在睡梦中慕朝游的唇也是抿得紧紧的,眉头皱成一团,一副警惕模样。   王道容无奈地直起身,盯着她看了一眼,指尖轻柔地抚平她眉心的褶皱,唇瓣的裂纹。   随后左手卡住她的下颌。   王道容不禁又瞧她一眼,他想了一下,顿了一顿,指尖试探般地拨开她两瓣□□,深-入-她口中。   两排贝齿将他半咬着,梦中被异物入-侵之感令她眉头皱得更紧,舌尖下意识地推开他。   王道容背心一麻,浑身上下过电一般,那湿漉漉的柔软的舌尖半吐半裹他两根手指,他险些不好,心里一个激灵,忙将指尖退出寸许,稍稍缓解了下-腹紧绷之感。   隔了一会儿,他手指这才摸索她口中的软-肉,撑开她的口腔,再度俯下身,吐出舌,这次再无阻碍,终于将红艳艳的舌喂入。   -   大脑昏昏沉沉中,慕朝游隐约做了个梦。   梦境十分古怪。   她梦到了王道容,少年白衣迤逦曳地,正跽坐在方榻上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唇角的笑比月色更浅,比醇酒更醉。   他弯了弯眼,一笑间,红艳艳的唇瓣突然涌动着蹿出无数条小蛇。   她吃了一惊,吓了一大跳,那些小蛇飞快地从他红唇白齿间爬出,嘶嘶地往她身上游了上来,缠着她的指尖。   她想要挣扎却动不了,想要大叫,但其中一条小蛇却趁势游入她口中!   这是何等诡怪又靡-乱的感受。   那小蛇仿佛欲-望的化身,滑溜溜,赤-裸-裸,卷着她的舌尖,在她口中摆尾扭头肆意游走。   她感到心悸恐惧,感到恶心,想要挣扎,恐惧中又滚过令人战栗的好奇,手已忍不住软了。   不多时的功夫,慕朝游就出了一身的汗,苍白的面色洇出两团潮红,呼吸也显而易见得急促了不少。   王道容的手也软了,呼吸乱了,神志也醉了,腰腹发痛,他素来狠心,对别人狠心,对自己也狠心。哪怕他的目光仍不错眼地盯着慕朝游,一点点掠过她红润的唇。   ——她的唇已不再皲裂,他一点点舐得光光的。   她凌乱的发,起伏的胸脯。   王道容急促地喘息了一下,抽身而退。   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多留了。   替她掖了被角,落了床帘,王道容恋恋不舍地在她唇角啄吻了一口。   他抬眸飞快地看了一眼不远处她随手搁在衣架上的小衣。不假思索地取了过来,纳入怀中,这才推门而出。   —   六月,暑气逼人。   绿阴如盖,暑气烘得满院蔷薇,蔫头搭脑,无精打采,香风吹落片片残红。   阿笪捧着一斛明珠,转过带水的长廊。   紫藤花下搭一卷凉棚,千万朵紫花此第开放,开得多而热闹,开得紫藤花沉沉地坠下。   水晶帘下朦胧着一道清雅秀拔的人影,正临案书写着什么。   阿笪对帘子那头俯了俯身,说:郎君,郎君着人去库房取的明珠已经取来了。”   少年站起身,嗓音优容,微带喘息,“拿来我看看。”   阿笪这才掀帘入内。   帘内的人搁了笔,微微扭脸望过来,眉细而长,眸淡而远,唇红而润。   王道容赤着一双脚,衣领大开,露出光洁修长的身躯。乌发被汗水浸透,双颊飞红,星眸潋滟,波光流转。   阿笪随王道容赴过不少宴会,他本人虽然还是个童子鸡,却很清楚这是情爱之后才有的餍足媚态。   目光一转,忽然瞥见那张清凉的竹榻。   王道容刚刚就在那张竹榻上小憩,而那榻上正搭着一件女人淡绿色的衣裙。   阿笪愣了一下,有点儿糊涂,这里也没女人啊……   这毕竟不是他能多想的,慌忙收了视线,不敢再多看。   他发现郎君变了。   自从前段时日与慕娘子分别之后,郎君浑似变了个人一般,平日里明明最雅致端庄,却一连数日,日日醉生梦死。   他哪里知道“黄河百丈冰”的郎君还是个情种呢?   阿笪嘴上不说,心里也着急,只盼着郎君能早些疗愈了情伤走出来。   谢天谢地,这两天郎君可算又恢复了往昔的静冷如玉,光风霁月。   一整斛的随侯珠,颗颗大如拳,昼如星夜如月,光彩夺目,洁白无瑕。   王道容一一认真比对过之后,这才取了其中最大,最美的两颗,装入手边一只瑞鹿纹的漆盒内,盒中压着一张花笺,隐约淡香。   随后,他便把漆盒交给守候在一旁的阿笪,“去给慕娘子送去。”   阿笪瞪大了眼,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王道容催他,“去罢。”   阿笪无法,只得认命。   王道容站起身,他心绪起伏不平,便扯了宣纸来练字,一口气练了十几个大字,细细凝了一眼纸上古朴简拙的汉隶,这才搁笔作罢。   炎炎暑气下,眉眼因为情动,愈发艳冶如火。   —   收到王道容来信时,慕朝游还在店里。   她昨天睡得不是很安稳,梦里像鬼压床,早上起来的时候腰酸背痛。   那个鬼压床的梦实在太真实了。真实到让她总疑心家中被人闯入,可仔细搜检了一圈,又并无异样。   她一上午都在惦念着这事,忽然,阿雉走过来递给她一个漆盒,“娘子,外面有人叫我把这个送给你。”   慕朝游见那漆盒上纹样精美,心中奇怪,打开一看,只见两颗明珠散发出璀璨的华光来,霎时将满室照得生辉。   华光摇动,阿雉吃了一惊,矮声问:“娘子?这是——?”   慕朝游别开那两颗明珠,去拆压在盒底的花笺。   那花笺芳香淡雅,纸上的字迹遒劲秀致,潇洒如飞仙倾落,奇诡如秋坟鬼唱。她心底已隐隐有所明悟。再看那落款,“王芳之”三个字便什么都明白了。   不,还是不明白。不明白的是这首随信附上的小诗。   笔锋顿挫有力,优容款款。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朝游。前次多有误会。全为容一人之过。自你去后,我彻夜难眠,与刘俭买醉实在糊涂。我与那些女伎,清清白白,只想引你关心,才作诸丑态。怕你误会,随信解释。还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对你的心意,青山不烂,磐石不移。”   明明昨天拥妓饮酒作乐的是他,今日又为什么赠她双明珠,以表至死不渝,不肯休的心意?慕朝游非但没觉得感动,日头正烈,她汗出如浆,如芒在背,如鬼缠身。   她想不明白,王道容为何能这么快调整好自己的态度,心平气和,轻描淡写地挥洒出这样毛骨悚然的字句来,仿佛此前的争端全不存在一般。   慕朝游抓着那一纸花笺静静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对阿雉说,“我出去一趟。你让那个送信的人等我一会儿,告诉他我有回信。”   隔了一会儿,慕朝游才又带着漆盒回到了店内,把漆盒退还给他。   阿笪有点儿为难:“娘子……这是郎君嘱咐一定要亲自送到的,娘子不收,我这边儿也不好跟郎君交代吶。”   他眨巴眼,企图靠往日的交情套近乎。   慕朝游却说:“这漆盒里有我的回礼,你尽管带回去,不必担心交代。”   阿笪推却不得,带着漆盒出了食肆,却没回府。   快走了几步,转头进了附近一家宏丽的酒楼里。   上二楼包厢,王道容正坐在窗畔,凝望楼下那间小小的面店,从他的角度,足可将那家面馆一览无遗。   他一双乌黑眼黏在面馆,认认真真看了许久,直到阿笪凑上前俯身说:“郎君,信送到了。”   王道容没回头,“她怎么说?”   阿笪犹豫,把慕朝游的话依样复述了一遍。   王道容有点惊异,伸出皙白柔软的手接了过来,拆开一看。   他早料到慕朝游不肯收,回信实在是意外之喜。   他不自觉弯了腰眼,眉眼淡淡的,却掩盖不了那点矜持的喜色。   阿笪心里也好奇,不敢探头去看,只能盯紧了王道容的神色。   可下一秒,他清楚地瞧见王道容那点淡喜如潮水般飞快退去了。   他僵在原地,倏地静了下来,仿若凝固在窗前的一抹淡淡的画影。   他手指扶在盒上,一直没动,一双眼定定地瞧着那漆盒底部看个不停。   那漆盒底部放着一枚喜钱与一根狗尾草。   狗尾草提醒着他的卑贱如野狗。喜钱嘲讽着他的心意,恭祝他与门当户对的世家女成就好事。   他全明白了她的用意。 第074章   王道容闭上眼, 一一将内心千回百转的心思咬碎了,吞进去。   既然已经决心不放手,这些羞辱对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转过脸, 挑起竹帘。   楼下食肆门前停着一辆满满当当装着酒坛的牛车。   他之前看到的那个魏家的小子正在一坛接一坛往店里抱酒。   王道容站起身, 阿笪跟着他下了楼,另有几个随侍的部曲也一并跟了上去。   慕朝游将漆盒送还之后, 就有意识令自己不再多想。   魏冲遵照昨日的诺言,帮她把酒坛都运了过来。   慕朝游站在大太阳底下, 脸晒得发红,跟着魏冲一起忙活。就在这时, 头顶忽然落下一片伞影。   王道容忽然撑着一把伞出现在了她面前,朝她微微一笑, 眼波如水,“朝游。”   慕朝游顿在原地。   她怎么不知道王道容这么厚脸皮呢?   魏冲认得他, 立刻警惕起来, “又是你!”   日光下, 魏冲怒目而视, 浑身上下淌着热汗。   这一次, 王道容终于正色看了一眼魏冲, 眼底终于有了他的存在。   男人清清淡淡地抬了一下伞,见他汗水淋漓,咋咋唬唬。王道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冷冷对身边的侍从说,“掌嘴。”   他身边的这几个部曲, 各个人高马大, 闻言走上来,蒲扇般的大手钳住魏冲四肢, 一个巴掌就要落下。   慕朝游面色一变,一把将魏冲扯到自己身后,皱着眉说:“王道容,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找我,有事说事便是,何必作这么一场下马威。”   王道容也不执着,这才说:“放了他。”   瞧见慕朝游紧皱的眉头,王道容这才轻飘飘地开口,“他冒犯士族,于情于理,容都当给他一个教训。”   慕朝游冷眼相对,神情警惕,没吭声。   王道容也不介意她的冷淡,自顾自淡淡言说,“但今日看在朝游面子上,容愿意放他一条生路。”   “否则便是容当场在这里杀了他也是合情合理。”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警惕地望着眼前清凉无汗,端庄秀拔的少年,“说你今日来此的用意吧。”   她是真觉得自己如今越来越看不懂王道容了,这人怎么能如此心安理得地行些反复无常之事?前脚还能当着她的面拥妓饮酒,后脚就能赠她明珠以表钟情。而今又能平心静气地伤害她身边的人。   “没什么意思。”王道容不置否可地说,“权之一字,朝游的感触想来比容更深不是吗?”   慕朝游微微一僵。   “别紧张。”王道容看她一眼,走上前,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脸。   慕朝游扭过脸,避开了。   王道容也不甚在意,指尖向下,在慕朝游甩开她之前,快速牵住了她的手,往她掌心塞入了一对冰凉的,滚圆的东西。   慕朝游心里一个咯噔,是那对明珠。她下意识地想推回去。但王道容的手比她宽大修长许多,已紧紧包裹住她的手掌。   他附耳在她耳畔吐息,嗓音极尽轻柔,“朝游不愿接受容的礼物,想来是仍觉容心不诚,礼不尽,既如此容只得亲自上门来了。”   男人温热的呼吸碰洒在她耳畔,慕朝游浑身紧绷如弓,脑中警铃大作。   “我想,”她顿了一下,缓声开口,“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王道容像是没听到这一句,眉目未动,心平气和,“朝游,我们谈一谈罢。”   慕朝游话没说满,“王郎君来者不善,我又怎敢同王郎君来往。只怕一个不慎,冒犯了士族,被打杀在此地也是咎由自取。”   王道容叹:“朝游,你还是如此伶牙俐齿,你在我心中的地位,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你与旁人是不同的,容又怎舍得伤你一根汗毛?”   王道容语调柔和,眉眼也轻柔,但慕朝游心底那股不详的预感更浓了。   “王郎君,空口无凭,你也知晓,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命如飘蓬,不得不多为自己的性命考虑”   “朝游,你言行不一,从你的行动中容可看不出半分的怯弱。”王道容说,“既如此,朝游又何必拒绝活在王家的庇佑之下呢?”   慕朝游沉默了一瞬:“人各有志。如果你是为我冒犯而来,我向你道歉。”   王道容看她一眼,忽道:“容之前杀你,朝游只赏我两个耳光,已是宽宏大量。我欠娘子的,便是十个巴掌,百个巴掌也还不完,娘子打我我还要说一声打得好,打得妙。岂敢让娘子道歉。”   “是我该向娘子道歉才是。”说着,他当真朝她揖了一礼,“俗话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许,以命相期。容既然一时鬼迷心窍,辜负了娘子,险害了娘子性命。”   “容这条性命随时娘子拿去,从此之后,就是娘子的人。”   慕朝游原本还耐着性子跟他周旋,听到这一通歪理邪说,终于忍无可忍,“郎君出身高贵,姿容艳冶,身边必定不缺女人,何必执着我一个冥顽不灵,固执,卑贱的小角色?”   王道容:“譬如赏花。众人或爱牡丹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独我偏爱林间野花。在容看来,野花不避风雨,格调高绝。朝游自是一等一风流人物。”   少年言辞清润,如果不仔细听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屁话,倒也觉如敲冰戛玉般悦耳。   但慕朝游听了,还听得清清楚楚。   王道容真的不明白她的意思吗?   他太清楚了,一颗心是玉壶里的冰,剔透,门清儿。   他就是单纯在装傻。   慕朝游顿觉这样的谈话毫无意义可言,不管怎么说,最终都会绕到最初的起点。   她耐着脾气,说了最后一句。“我和你之间没什么可谈的。”   王道容:“那如果,谈一谈那边这位小郎呢?”   王道容虽放过了魏冲,却没让人松开他,他仍牢牢被钳制住,任凭魏冲如果拳打脚踢,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   魏冲也急了眼:“阿姊!你不要听他的!”   慕朝游一颗心霎时如在冰水里滚了一遭!一张俏脸“刷”地冷沉了下来。   她的手下意识去摸袖口,“王道容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不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王道容目光缓下,淡淡瞧她的手:“容不知晓谁人无辜,只知晓蛇打七寸,抓住痛点就要狠狠地打。”   “不过朝游放心,你所担忧的事,目下还不会发生。”   慕朝游一颗心挣地漏跳了一拍!   他知道她最在乎的是什么。回家不过奢望,她如今只想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过日子,保护好自己身边的人。   慕朝游不禁抿紧了唇,心里蹭蹭蹭冒起怒火三丈,语气又冷了一重,“王郎君,有一点我想你应当明白。蝼蚁再卑微,也不可能乖乖引颈受戮,匹夫之怒,也可杀人。”   王道容看了看她,她双眼明亮得令人心惊,在他看来,她的愤怒就像被拔了牙,绞了指甲的小狮,毫无震慑力。   “嗯,我等着这一日。”他说。   “当然,”少年不改其色,风度翩翩,颇为体贴地补充说,“若朝游愿意与容重修旧好,容此时放了他也不是不成的。”   慕朝游冷嘲:“这样有意义吗?就算我此时与你重归于好那又如何,也不过装聋作哑,虚与委蛇。”   “有何不可?”王道容心平气和,不以为意地说,“装聋作哑也可过一辈子不是吗?”   “装到死,谁能说一句不是真?”   ——   风惊流云,游丝绕树,落花如雾。   晴光下,王道容白皙的肌肤更白,眉眼更晴朗,秀拔出红尘,风流高标。   少年伸出他山樱色的手,五指柔软,嗓音冷清,“朝游,回来吧。”   “回到我身边。”   “你我之间闹得这般不堪,错全系我一人。”王道容正色说,“容向你保证,再不会有下次。”   晴光下的王道容倒愈发艳冶淡渺如妖了。   慕朝游负隅顽抗,脚步纹丝不动,一双眼冷怒交加,像淬过火的冰。   王道容沉默下来,旋问,“朝游当真如此心恨,连一丝一毫的机会也不愿给容吗?”   游丝千百匝绕树,树上有一只黑色的蜘蛛,大如人掌。   王道容眉眼温婉,在耐心等一个她的回复,她却像被蛛丝缠身避到死角的猎物。   这是最后的通牒了。慕朝游心里一紧,快不可察地浮现出这一念头。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顺从,应该稳住他。可今日她一旦退了,往后只会一退再退,一直退到天涯海角,落入他彀中。   真的下定决心反抗了吗?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抗争是残酷的,明哲保身才是正道。慕朝游张了张嘴,可是,为什么她的喉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慕朝游抿紧了唇瓣,心里乱糟糟的,又突突乱跳。   “我不愿意。”   深吸一口气,慕朝游强行压下内心那突然冒出来的,没出息的恐惧与犹豫。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像是有冷火在烧,“我不愿意。”   要让她跟他低头,她宁死了。   她的态度今天就摆在这里。慕朝游心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干脆破罐子破摔,转身朝魏冲走了过去。   王道容淡淡看她一眼,未有不满之意。   “一个月。”他说。   慕朝游脚步一顿。   王道容平淡地望着她的背影:“给我一个月时间,容保证,你会回来找我。”   他言辞清淡,但言语间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慕朝游恍若未闻,头也没回,一迳走到魏冲面前,冷冷地对那几个部曲说:“放开他。”   那几个部曲迟疑地望向王道容。   王道容:“放了吧。”   他几人这才撒手。   魏冲一个骨碌差点在地上滚了半圈,被慕朝游扶住了,“没事吧?”   “我没事。”魏冲慌忙抓住她手臂,“阿姊你……他们……”   “抱歉,是我连累了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带你回去。”   魏冲犹豫着点点头。   慕朝游扶着他转身往店里走。   王道容没说话,他仍专注地看着她,一直没移开视线。   她仍有回头的余地,停步的空间。   慕朝游扶着魏冲的手顿了一下,脊背挺拔,一寸寸的脊骨,一寸寸的竹,她加快了脚步,加重了步伐,步履如风,没有回头。 第075章   虽然在王道容面前表现得十分硬气, 但回到店里,慕朝游强撑着的那口气就散了,整个人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面色白生生得吓人。   阿雉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忙给慕朝游和魏冲倒了两杯茶水。   慕朝游灌了一口凉茶,激润四肢百骸, 她一颗心才迟来地,突突地, 充满恐惧不安地跳动起来。   如果王道容要来强的,她真的能反抗吗?   如果他用魏冲, 阿雉威胁她,她真的能保护好身边的人吗?   慕朝游这边七上八下, 内心兀自惶恐着,魏冲见她面色苍白, 担心地忙连声喊她, “阿姊?阿姊你不要紧吧?那个世家子弟对你说了什么?”   “我没事。”慕朝游眼睫一闪, 回过神来, 对上魏冲担忧的视线。   魏冲这边她不得不给个交代。   可要如何开口呢?   ——   一连数日, 慕朝游都像一只惊弓之鸟, 提防着王道容任何可能来自暗处的出手。   但一连小半个月,王道容都没有任何动静。   慕朝游当然不会以为他是就此放弃了。   她清楚地知道他这是在熬鹰。   他掌握所有的筹码,以逸待劳,安静优容地熬磨着她。   她的不安,警惕, 正是他所乐见。   只是到了这地步, 叫她再向他低头无疑于天方夜谭。   如此境况下,更让慕朝游不解自己当初是怎么被猪油蒙了心, 王道容的美色迷惑了视线。   她枕头下面日日都垫着一把刀,如今光一把刀也不够保险了。她重新将小院布置了一番,力图在任何触手可及的地方都备有藏身的武器。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重新考虑雇个把护院。   她一直没有雇人便是因为古代实打实是个吃人的社会,尤其是女人更容易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单身的女雇主反被雇工所害的事件屡见不鲜。   而今再雇人,只怕方便了王道容安插人手。   提心吊胆的日子并不好过,哪怕每天晚上因为焦虑只能睡两个时辰,穿越前牛马的作息习惯,还是让慕朝游还是坚持了下来。   每日照常上工,生活,绝不肯流露出任何担惊受怕的疲态出来。   生活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唯独就在一个月的期限将到之际,她面馆附近的酒楼忽然改换了面目,摇身一变,开始经营起水引来。   前些时日,这家酒楼就一直在叮叮咚咚的装修。   两家主营业务不一样,目标群体也不一样,慕朝游本也没放在心上。   可这一日,慕朝游正跟老吕待在厨房里研究新菜式呢,阿雉忽然跑过来说:“娘子不好了!旁边那家和丰楼开业了!”   老吕有点儿没搞清楚这其中的逻辑:“开业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阿雉一路跑回来,累得大汗淋漓,小脸憋得通红,“可是,可是,他们店里的人说,这一个月都可在他家中吃面,只要两个钱……”   话音刚落,慕朝游就跟老吕齐齐一愣,“多少钱?”   她们面馆因做得是附近普通市民的生意,价格不算过于低廉,但绝算不上贵,一碗肉面也不过六钱左右一碗。   老吕咋舌:“两个钱?他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正好最近店里也没什么生意,阿雉自告奋勇要留下来看店,慕朝游就和老吕出去看了一眼,赶了个热闹。   说是看一眼,实际上全是看人头去的。   慕朝游到的时候,酒楼的大门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举目望去,乌压压全是人,众人热情以待,翘首以盼。   那门前正在主持秩序的,喊得嗓子都哑了,抡着胳膊扯着嗓子喊:“一个个来!一个个来!都有都有!”   老吕忙抓住身边一人问:“怎地这么多人?”   那人笑说:“主人家心善,开业第一日免费请大家吃饭呢!”   老吕晓得这下面馆生意怕是要糟,登时拧紧了眉。一直到回到面馆他眉头就没松开过。   慕朝游心里无端突突直跳,仿佛看到前方头顶的乌云,预感到有灾厄即将降临。   这酒楼会是王道容的手笔吗?王道容终于动手了?   老吕:“这哪里是做生意,这分明是砸场子来的!”   她仍安慰老吕,叫他不要担心,“或许只是开业前几日的噱头。”但说实话她心里也没底。   “唉。”老吕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两人回到店里,客人都被旁边的酒楼拐去了,店里冷冷清清,萧条得很。   慕朝游心跳得剧烈,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信息,她百思不得其解,王道容此举无非是打算挤压她的生意,掐断她谋生的来路。可是她不惧怕这个。之前王道容和顾家主动赠礼足可保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可如果,她有钱无处花呢?   想到这里,慕朝游浑身一个激灵,忍不住“啊”地跳了起来!!   老吕被她唬了一跳。   慕朝游却来不及解释,急急地跳下了食肆短阶,伸手拦了一辆车往集市而去。   果不其然,一连问了数家买卖面粉的店面,都被告知面粉已经售罄。   可她分明亲眼瞧见晚她一步的顾客买了面粉回家。   是售罄还是独独不卖给她一家?   不论她如何质问,这位店主却始终摆手,不肯退却半步。   非但如此,甚至还转身递给她一个眼熟的漆盒。   瑞鹿纹的漆盒,打开一看,底部仍压着一张淡红梅色的花笺。   隽永明丽的小楷,墨色清淡。   “朝游。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三日之后,容在和丰楼设宴以待。   “王芳之。”   紧捏着这张花笺,慕朝游恨不得直接掏出袖中的短剑冲到王道容的面前,把他的头割下来,丢到脚底踩个稀巴烂。   或许他并不是想断她生计,他只是要亲手摧毁她的事业。   足足隔了好一会儿,她才缓了口气,剧烈的心跳一点点平复下来,只剩下淡淡的紧张的余韵。   她走出屋,席地在堂屋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晚风是燥热的,阶旁的兰草在晚风中摇曳,石阶坐久了有些阴凉透入人体肌。   反复劝慰了自己几遍,慕朝游双手抱膝,静静地凝望着远处缓落的一轮红日。   霞光铺海,半轮红日就这样沉入海里去了。   王道容这第一波攻势,无非是想逼她低头。却反而激起她的愤恨,又从愤怒中催生出一股鲁莽的犟劲儿来。   如今她愤怒倒是不愤怒了,只恨不得生啖其肉罢了。   她偏不低头。   那就来看看吧。   看看就算是蝼蚁,单凭一腔热血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   那张字条被慕朝游直接丢进灶膛里烧得一干二净。三日之后,她并没有如王道容的意赴那场约。   南国视为官不治政务为高雅。   王道容白日里倒是照例去了门下官署点了个卯,便随便寻了个理由早退了出去。   当初他猜中了陛下心思,以退为进,果然被陛下欣然摘了司灵监监正一职,调往门下,迁给事中,品第五,只不过给事中无常员,注定清贵而清闲无事,这也正合他目下以静守动的处事原则。   邓浑之死,令王道容顺水推舟退了顾家亲事的同时,也摘了市令的官帽。南国市令地位卑下,多为寒门充任,也方便他安插人手。   事后,他曾特地请了建康令一顿酒,借此打通了与建康令的关系。   这本是当日随手布下的一枚闲棋,是为防止邓浑之事重演,护她经商平安无恙,今日正可为辖制。   出了官署,王道容叫来市令,又提点了几句,这才从容不迫地回到了和丰楼,独坐阁楼,等待嘉宾。   从日出等到日暮,也未等到慕朝游现身,阿笪都有些慌了神。王道容却眉目不动,心平气和。   酒楼老板小心翼翼找上来。这家酒楼早在三月之前就改换了主人,成了王道容名下的置业。   看着面前的小主人,老板面露难色:“郎君……店里要打烊了,外头晚上不安全,郎君是索性留宿呢还是小人派些人手护卫郎君回去?”   “我就不留了,这些天辛苦你了。”王道容略一颔首。   阿笪见机便又摸出一锭金子出来。   老板双眼微微一亮:“郎君这……白日里才送了钱来。”   王道容言简意赅:“这是单独给你的赏钱。”   他掀帘出去了。   阿笪忙举步追上去,一边追,一边回头说:“机灵点儿,干得好日后的赏钱少不得你的!”   月升了出来。   这些天建康城内游荡的行鬼渐少,大街上也有了几个大胆的人影。   王道容素来是不在乎这个的,他慢慢地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银色的月光照亮他白玉般的肌肤。   阿笪想不通:“郎君想让慕娘子回心转意何必这么麻烦呢?”   这个年头,世家大族就没几个干净的,他们不事生产,侵吞田地,放利子钱,官商匪沆瀣一气。   虽然主家王羡性子仁善,但阿笪多多少少也从别家耳濡目染了点儿。   先占了面馆,不服就打,再不服就绑了身边的亲朋好友,再打,打到服,多简单的事儿啊,何苦拐这么大一个弯,当然他也知道郎君是舍不得慕娘子,他也舍不得。   王道容停下脚步,语重心长地说:“阿笪。你处事太偏颇了。”   阿笪:“我看别人都这么干的呀。”   王道容摇摇头:“阿笪你随我打过猎。打猎时人们是如何做的呢?”   阿笪:“这我知道!放狗去追,去咬,追到精疲力竭,一箭射死!”   王道容:“如今也正如此。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做。”   月光下,少年眉目清淡超然:“人的底线更要一步步试探,更要叫人摸不清楚你心中所想。上来就把筹码亮给人家将人逼到死角反倒不好。”   阿笪笑道:“多谢郎君教诲。我不懂这些有的没的,只知道郎君说这一大通,恐怕是正享受与慕娘子斗智斗勇呢。”   王道容不置可否,不辩解,也不再多言。   明明今日慕朝游没来赴约,王道容却情绪稳定,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平和的,乃至愉悦的气息。   阿笪月色下见他清淡柔和的脸,自己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不管结果如何,至少这些时日郎君的目的是达到了。慕娘子从一开始的视若不见,但如今眼底了不就只有王道容一人了吗?   恐怕这几天里慕娘子那双眼一直盯着他,琢磨他,彻夜难眠吧。哪怕是靠这种偏激的方式,王道容还非叫慕朝游惦念着他,记恨着他。慕朝游恨不得从他身上咬块肉下来,恐怕王道容不但不动怒,反倒更加欢欣。   月光下,王道容情绪平和,容色淡渺,淡雅绝伦,愈发如仙如鬼,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化去,又好像亘古的长夜黑暗,永远笼罩在人心头,像一片月光落在手臂上,凉得叫人心底发寒。 第076章   几日之后, 附近的那家和丰酒楼,因其物美价廉,愈发红火起来。而面馆一天下来也见不到两三个食客。谢蘅倒是光顾了几次, 只是前些时日建康梅雨, 袁夫人又病了一场,牵绊住了他的脚步。慕朝游又有意瞒他, 他也暂不知店内窘境。   老吕整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嘴上都起了好几个火痘。   慕朝游安慰他:“他们这样撒钱回不了本的。有多少钱够他们撒的?”   老吕叹气:“道理是这个道理, 我听说这家背靠了什么豪族,只怕不等他家没钱, 我们周围这几家就要倒闭了!”   慕朝游心知老吕的担心并不无道理,自王道容动手至今, 面馆的形势已经十分严峻,店里所囤积的粮油所剩无几, 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市场不愿卖她, 只能出城去城外的草市进货, 只是这一来二去, 又横生出许多问题来。   村镇的草市货源散, 货量小, 都是村民们自家吃用的,质量没那么多讲究。   好在当日王道容与顾家所赠的钱货,足够她下半辈子奢靡度日,经济状况仍优容无忧,每月还能照常发下工钱并照拂梁娘子。   说起梁娘子, 自那日她知晓事情缘由之后, 便委婉告知了梁娘子她夫婿已经身亡的消息。   梁娘子突闻噩耗,着实病了一段时日, 不过这个苦命的女人仍展现出了乱世百姓顽强而惊人的生命力,半个月下来,就已经能强打起精神外出谋生,以图在京城暂时落稳脚跟。   这事毕竟是因她而起,彭仆元死有余辜,梁娘子却是无辜。   京城大,居不易。大家在这个时代活着都不容易,既叫她撞见了,能搭把手的地方慕朝游便尽量能帮就帮了。   慕朝游:“这几个月工钱照旧发──”   老吕急说:“娘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慕朝游:“我晓得你不是这个意思,但你与阿雉背后都有一大家子日常嚼用,我说这个,也是想让你们心安。”   她考虑过了。王道容并非司空与大将军嫡支,就算再有钱,也禁不住这么糟践的。他愿意做慈善那就让他去做,至少附近百姓是切切实实受了惠,而她大不了闭门歇业罢了。   慕朝游想得很通达,但刀既然架在了脖子上,她到底还是要挣扎一下的。说干就干,慕朝游跟老吕两相合计,第二天就把之前研究的冷淘推出了市场。   建康是大都市,北边连天的战火还目下还烧不过长江来,人们偏安一隅,生活但也算富足。愿意使几个钱在外面吃面的,比起价格,有时候也更容易有一些环境和口味上的需求。   和丰酒楼生意是好了,可每日里三层外三层的,一碗面不知要等到何时,总有人不乐意去那儿吃饭的。赶了几天热闹之后,就零星有几个老顾客又回流了过来。   慕朝游仍按照原定计划,安排人走街串巷地叫卖、宣传。   这些老主顾他们注意到了菜单上的新样式,好奇地问,“这个冷淘是什么东西?”   慕朝游眉眼弯弯笑说:“也就过水的凉面,换个新名字罢了,本店推出的新菜品,今日打八折。郎君不若尝尝看,有什么建议提出来咱们也好改进。”   那食客果然大为感兴趣。待面端上来,只见碗里的面条细如春柳,白如冬雪,码着碧玉嫩绿的黄瓜丝,萝卜丝。碧玉雪白,煞为好看。最主要的是那面条仿佛雪一般沉在冷水里,夏日炎炎,寻常的水引热气滚滚,叫人实在提不起胃口,这一碗,先声夺人,只第一眼便叫人目清神爽!   闻一口,淡淡的醋香直往人鼻子里钻,酸得人舌底生津,食指大动。   那食客忍不住赞了一声好,提筷咬了一口。   原本只想尝一尝,谁曾想这水引凉爽宜人,沁人心脾,让人不知不觉一大碗咕噜噜就下了肚。   最妙的还当属这个汤底,微甜微酸,十分开胃。甜也甜而不腻,只舌尖淡淡的一缕,若有若无,叫人忍不住想要追寻。   一碗面下肚,果然叫人一扫暑热,心神舒畅!   冷淘推出之后,来往顾客无不交口称赞的。面馆距离酒楼最近,受到的冲击最大,而冷淘的推出,又令慕朝游可以光明正大地在酒楼眼皮子底下拉拢最多的顾客,不过几日功夫,面馆的生意就有了起色。   对此,老吕和阿雉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生意好了,忧的是这过水凉面也不难做,最近附近的几家食肆都在研究。   慕朝游晓得这个是防不胜防的,解释说,“他们要做我们也没法子,但每家每户汤底不同,做出来的味道也不一样,我们家作出招牌、差异化来,就不怕竞争不过。”   推出冷淘时,慕朝游就有意识地缀以“慕氏冷淘”的前缀,安排人多多营销推广。说是建康首家冷淘,别人家的冷淘都没有慕氏冷淘的那个味道,吃冷淘就该吃慕氏的冷淘。   品牌效应……差异化……阿雉似懂非懂,心底暗暗默记下来。   “话是这么说。”老吕一抹脸,闷闷道,“唉,这心里还是不痛快!”   果然,不到半个月的功夫,什么张家冷淘,钱二娘子冷淘便遍地开花了。   老吕和阿雉两人虽早有过慕朝游的安慰,但当和丰酒楼推出冷淘时,还是气得一个倒仰。   “厚颜无耻!”阿雉怒骂。   老吕:“这是和咱们杠上了是吧?”   和丰酒楼推出冷淘的当时,慕朝游便雇人买了一份回来,三人尝了一口,俱都面面相觑。   阿雉撂了筷子,变了面色,“这……这个味道怎么和我们家一样呢?”   慕朝游又尝了一口,心里往下又沉了一寸。和丰酒楼的冷淘不能说和他们店里的一模一样,其细微的口味差距,已经几近于无了。   最糟糕的是王道容为了围堵她完全不计成本,这一碗冷淘的价格远比她店内定价便宜。在口味与价格的双重压力下,她的品牌效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是个人都知道选择哪一家。   世家大族族内几乎汇聚了天南海北各处的大厨、名厨,只要愿意下功夫,迟早能破解、复刻出他们的配方。   只是慕朝游想不到会这样快。   和丰楼推出冷淘之后,店内的生意几乎又肉眼可见的一落千丈。每日也只不过有零星几个习惯了她家中味道的老主顾光顾罢了。   和丰酒楼强势崛起的过程中,周围已经倒闭了不少食肆。慕朝游安静地坐在靠近大门的桌案前,内心的不甘如野火燎原,愈燃愈烈。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不愿意放弃。   举着伞,慕朝游记不清第几次来到和丰酒楼门前,看到人满为患的大堂。   回到店里,她的目光掠过柜台前摆放着的各色酒水,饮子,这些本来只是食客用餐时顺手推出的。她心底却猛地窜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面做不了了,她为何不干脆做饮子?   因为不计成本的价格战,和丰酒楼每天人满为患,人人竞相来薅羊毛。纵使酒楼门前特地搭了凉棚,这么多人每日挤在一起,热气蒸腾,汗水发酵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而这些却都是她饮子的潜在客户。   一念即出,慕朝游略想了想,便已经决定了营业方针。无需像后世的各大奶茶店那样卷。人们愿意买单也只求个解暑、解渴,卷口味没有任何意义。   不卷口味,价格、成本就能压到最低,和丰酒楼就算想插手,也没有多少可压榨价格的空间。   至于利润,她从没想过拿这个赚钱。   与其说是指望卖饮子发家致富,倒不如说这只不过只是她抗争的一种方式。王道容想要摧毁她的事业,她偏不如他所愿,不卖面,她仍可以去卖饮子,跟着吴婶子去做针黹活儿,总能靠自己这一双手去劳动。   紫苏、绿豆、酸梅、姜蜜水……这些原料量大价贱,每天熬煮好了,沉入深井里吊着,推着小车来到和丰酒楼门前叫卖。   慕朝游甚至还别出心裁地冰了些瓜果,用刀切成丁,做成水果捞。   随着北人渡江,南北融合,饮酪的风气也在南方流传开,到底吃得人不多,价格又较为高昂。慕朝游怕卖不出去,每天做得并不多。幸运的是人多市场大,总有北人见了心动,吃了觉得好的。便你一点我一点,三五个人大家凑了钱买了一份一块吃。   酒楼的老板站在阁楼上往下看,眉头高高地扬了起来,“卖起饮子来了?”   楼下一道淡青色的身影,如同一抹清新的柳风一般穿梭在人潮中,为人们带来凉爽和舒畅。   慕朝游热得出了一身的汗,但眉眼弯弯,忙得热火朝天。   管事面色不善地盯着看了好几眼,这妇人倒精明!他和丰楼倒成了为她做嫁裳。   “哪里能让她就这样卖下去!”   老板捋一捋长须,“先找人买几份过来尝一尝,看能不能弄个一样的。嗯……再去回了郎君,看郎君有什么打算。”   底下人的人得了吩咐,立刻乔装下楼买了几份回来,用冰块冷着,一路送到了王氏府。   王道容正坐在花架下读书。紫藤花的花影落在他白净的面皮上。天热得人心烦意乱,偏他清灵,像井底打出来的第一捧冷水。   下人将绿豆、紫苏、姜蜜都各买来一份。王道容便撂下书,各自都尝了一口,乌黑的眼底缓缓绽放出淡青色的光彩。   下人猜出主子的心思,笑着说:“恕小人多嘴,这位慕娘子真真算有巧思了。”   王道容弯了弯眉。   下人说:“郎君若喜欢,不如每日着人买了回来?”   王道容“嗯”了一声,捧起桌上的书卷:“你去安排。”   下人再问:“和丰楼那边请郎君示下。”   王道容并不着急,偏头细细追问了一遍慕朝游的近况。   怎么叫卖的,叫卖时的模样……   那下人觑了眼王道容的容色,连比带划,说得惟妙惟肖,口干舌燥。   王道容果然满意。   下人又问,“郎君有什么要吩咐咱们去办的?”   王道容这才点点头说:“找人赶她出去。”   下人一怔。   王道容平静铺开书轴,阳光落在他的指尖,仿佛闪着光。   “不准她在和丰楼前叫卖。”   “另派人煮些解渴凉汤,在秦淮河诸市场、码头分发下去。且看她如何应对。” 第077章   天边还泛着微蓝, 几点星子沉睡着,慕朝游就已经起了个大早,伙同阿雉、老吕将井里吊着的饮子一一装箱收拾妥当, 盖上厚厚的棉被保温。   忙活了一通下来, 日头就已经升到天上去了。   她颈边渗出了点细汗,匆匆灌了一杯冷茶, 领着阿雉扭头对老吕说:“我们出去了。”   老吕摇着头,嗳嗳叹气, “外头热,早点回来, 别到时候过了暑气。”   阿雉牵着慕朝游的手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娘子在,热得狠了大不了灌一碗娘子的香饮子, 到时候又精神抖擞啦。”   慕朝游也忍不住笑, “我饮子哪里有这么大的功效, 屋外头这么热, 我看你今日就不必跟我出门了, 留在店里给老吕打打下手也是一样的。”   阿雉拉着她手摇了摇, “光待在屋里头也闷,我还是宁愿跟娘子出去走走。”   这些时日,因为王道容的围追堵截,店里生意冷清。光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慕朝游想出了卖饮子的法子之后, 就日日推车出去叫卖。   店里总要留个人看顾。阿雉就自告奋勇要跟她一起, 留下老吕一个在厨房照顾为数不多的可怜生意。   夏天的太阳才刚刚升起来,秦淮河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就已经往来不绝了, 这里是建康的商业中心,也是建康的货运枢纽,每日汇聚了来自南国各地的客商,船工。   人一多,又催生了河畔大大小小的市场。慕朝游在后面推着车,阿雉走在她前头,两个人边走边扯着嗓子叫卖。   慕朝游鼓足一口气,卖力吆喝:“饮子,饮子,清凉解渴的慕氏香饮子喽!”   人果然是适应能力极强的生活,最开始叫卖的时候她还有点儿放不开,时间一长,就已经能镇定自若地无视道旁各色的视线了。   阿雉脸蛋晒得红扑扑的,叫卖声却很有劲头,嗓音清亮悠扬。   建康的暑气似乎总比其他地方盛些,慕朝游的这些饮子味美价廉,生意一向很不错。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来买香饮子的客人远不如前几日那般多。   慕朝游心里正纳闷,又往前几步,豁然明了。   只见河畔早已林林散散支起了大大小小的饮子摊,附近船工客商,或蹲或站,就在那儿仰头将饮子一饮而尽。   阿雉吃了一惊,微变了面色,“怎么……”   早几天前慕朝游就提醒过阿雉,香饮子正如冷淘,制作简单,到时候一定有不少有样学样推车出来卖的。   大家也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想着抓紧头两天能卖多少是多少。   阿雉喃喃:“怎么这么快……”   她忍不住小声啐了一口,“这些学人精,跟在人屁股后面捡食的小耗子。”   慕朝游也始料未及,这些饮子摊出现得速度比她设想得还要快,短短几日的功夫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这不对劲。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日和王道容隔空打擂台久了,她第一反应便是或许是王道容在其中捣鬼。不过他仅仅会如此做吗?慕朝游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她没惊动阿雉,只安慰她两句,“生意要紧,咱们先将这些饮子卖了再说。”   再往前几步,果见码头边有人支起一口口大锅,锅里是解渴凉汤。另有几个打扮富贵的仆役正一边舀着汤,一边冲围观众人喊说:“天气热,我们主家好心,特地叫我们煮了凉汤来送给大家解暑!”   有人遥遥喊了一嗓子:“要钱不要?”   众人都笑,那几个仆役也笑起来,“我们主家稀罕你们这几个钱吗?!”   话音刚落,众人都连声叫好,纷纷涌上前讨要。   那仆役忙甩起大勺,咚咚敲击着锅沿,“一个个来,莫急莫急,人人有份啊!”   “啊。”亲见这一幕,阿雉面色一下子就白了,“这、这是什么意思,娘子,这还叫咱们怎么做生意?”   事已至此,慕朝游已经全明白过来了。   日头高高地照在天上,天空像被烫漏了个洞,阳光一晃一晃地在她眼前闪。她勉强定了定心神,对阿雉道,“不要紧,咱们再往别处走走,先卖出去再说,总不能烂在车里。”   只是路边都是饮子摊,路口又有人架锅免费施舍凉汤。又有多少人愿意买她们家的呢?待到中午,往常早已卖空的饮子,车里还剩了一大半。   慕朝游拣了阴凉处,席地坐了,又从怀里摸出两张大烧饼,递了一张给阿雉。   阿雉心情低落,实在没多少胃口。   草草解决了中饭,慕朝游站起身,瞧瞧日头,对阿雉说,“走吧,咱们去和丰楼前瞧瞧,正能赶上他家的饭点。”   因为一碗素面价格低廉,几乎白送,这些时日和丰楼前简直人满为患,人人排队也要去吃。慕朝游总要推车去和丰楼前叫卖。   和丰楼既然是王道容的势力范围,她早有预感前途多舛,却不死心,总要瞧上一眼。   等慕朝游跟阿雉来到和丰楼前,楼前的凉棚里果然已经早早支起凉汤大锅。管事伙计口中说的话与那些仆役如出一辙,无非是主家体恤如此如此。   慕朝游叫卖的那些饮子无了用武之地。其中一个伙计瞧见了她二人甚至还走过来驱赶,“去去去!”   “看你们好几天了!这是你们做生意的地方吗!”   阿雉涨红了脸,不服气地反驳,“我们……我们卖我们的,又不在你们家地头,你们凭什么不让我们在这里卖?”   伙计吓说:“不让卖就是不让卖!再嚷嚷就把你们打出去!”   阿雉嘴上打磕绊,还想挤出几句来,伙计却不耐烦地蹬了推车一脚,“走走走!快带着你们这些破烂走!”   慕朝游手按住阿雉肩头,示意她到自己身后去,转头对伙计说,“冒犯了小郎君,当真对不住,我们这就走。”   伙计翻了个白眼。慕朝游蹲下身拾起地上散落的香饮子,招呼着阿雉跟自己慢慢推车出了和丰楼前。   阿雉气闷,脸涨得更红,汗水滴滴答答落下来,“他们……他们怎么这样?”   慕朝游替她揩了一把脸上的汗,没接这个话茬,“你先回去找老吕。”   阿雉一愣:“阿姊你不回吗?”   慕朝游摇摇头,“我再去逛逛,瞧瞧街上的情况。”   好说歹说劝走了阿雉,慕朝游绕着秦淮河走了一大圈儿,凡是她平常做生意的,那些人流量大的地方,俱都有几个仆役守在路口分发凉汤。   太阳照得她头晕目眩,脸上热得发红发烫,慕朝游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怒火,走到河畔一棵柳树底下,临水照影,企图保持冷静,转动脑筋。王道容的手段层出不穷,他有钱有势,光是这样被动还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像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王道容居高临下,清淡无尘,动动手指,便叫她疲于奔命。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想认输。   人活一口气,哪怕明知这一切不过只是开胃菜,只要王道容他想,就能轻而易举地捻死她。   她还是不想投降。   她能不能主动出手?他高高在上,到底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咬痛他?   不知不觉间,满腔的不甘、不平、不忿,化成了绵绵的恨火,从四肢百骸烧上来。   烧得越剧烈,慕朝游反而越冷静,凝视着水里的垂杨,心中一个大胆的念头缓缓地浮现出来。   ——   打定主意之后,慕朝游整个人一下冷静了下来。她先回家取一顶幂篱,又换了一套今夏还没穿过的新衣,这才折回了秦淮河畔,什么事也不干,只与人聊天。天南海北地到处聊,遇上那些说话到处跑马的男、妇女、少年便更啰嗦一点。   说到这凉汤,就是再挑剔的都忍不住感念王家的恩情。   慕朝游忍着恶心附和说:“我听说王家六郎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如今看来不禁人长得美,更有一副菩萨心肠。”   对方吃了一惊,追问说:“这竟是王六郎安排下去的?”   慕朝游说:“怎么不是呢?我可是亲耳听那几个仆役说的。”   她笑:“难怪大将军如此看重他,自小就带在了身边。嗳嗳,大将军保家卫国,司空坐镇朝堂,手底下的小辈在京里行善积德,照拂一方的百姓。咱们能有今日的安生日子,多亏了琅琊王氏啊。”   “回去之后我可得好好在菩萨面前拜一拜,感谢王家的恩情。”   就这样,见一个慕朝游便说一个,不仅夸王道容,更着重关心了下他与大将军的关系,连带着大将军一道儿大夸特夸。   也无需她如何费心思,很快,坊间流言四起,从夸王郎人美心善,再添油加醋地夸到大将军天人下凡,勇武爱民,这一切其实是大将军与司空授意云云。   这一日,慕朝游照例坐在酒肆里与人说话,忽见一个样貌儒雅英俊的中年男人将眉一皱,唤了身边小厮来打探详细。   慕朝游拢着酒杯的手不由一紧。   她这些时日以来走街串巷,四处散布谣言等的便是今日。   小厮来问,她就不遗余力地当着他的面对王道容和大将军一顿大夸特夸。   中年男人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满腹心事,匆匆饮了两杯酒之后,便起身出了酒肆。   目睹他离去,慕朝游抿了一口杯中的果酒。   她与王道容浓情蜜意时,王道容曾对她坦言过家中人员构成,她记得他有个叔父王群,乃大将军头号粉丝,对他忠心耿耿。   她跟谢蘅打探清楚了王群的消息,知他散值之后常有小酌两杯的习惯,便特地沿街附近蹲守、布置。   眼见着大将军与陛下之间的明争暗斗日趋白热化,慕朝游并不指望自己这小小的坊间流言能上达天听,造成多大的效果。   但王群听了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这就够了。   她轻轻吐出一口芳醇甜美的酒气。   不论南国民风如何开放,这仍是个宗法制的社会,王道容的一言一行总挣不开家族长辈的约束。   大将军还未进京,你便在这里替他收买起了人心?   京师无灾无殃,哪里轮得着你来慈善?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天子脚下你担得什么用心? 第078章   晴光如瀑, 十丈紫藤飞瀑而下。   阿笪走近书斋时,正听到书斋里传来王道容不慌不忙的一把淡静好嗓音,“上好的华阳香茗, 叔父请用。”   另一道嗓音怒气冲冲, 滚雷般地炸响,“我气都要被你气饱, 哪里来得心思喝?”   王道容的嗓音有几分不解:“芳之愚钝,不知何处恼了叔父, 还请叔叔赐教。”   那道严厉的嗓音正是王羡的兄长,王道容的伯父王群。   阿笪走到花帘下, 香风吹动花帘一角,花影摇动, 流光点点。   王道容背对花帘,正对王群。背薄腰瘦, 乌发亦如瀑而下, 映重重花色。   王群却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一想到京里这些时日疯传的“流言”, 作为旗帜鲜明站在大将军阵营的王家族人, 他就很难有什么好脸色。   他脸黑如墨汁, 厉声喝问,“我问你!京中无灾无殃,好端端的,需要你做什么善人?施什么凉汤饮子?!”   王道容面不改色,恭谨开口, “容见天气炎热如火, 哀民生多艰,百姓讨生活不易。”   王道容轻轻蹙了蹙眉尖, “伯父,父亲自幼教导容要多行善事,容做错了吗?”   王群一时哑然,半晌才恨铁不成钢地抡起桌上竹简:“父亲,你还提你父亲,我倒是想问问你爹到底是怎么教的?绣花枕头一包草……”   王群喃喃地又骂了半天,才皱眉问,“你父亲到会稽去了也快一个多月了,怎地还没见他回来?”   王道容说:“前几日父亲来信,世秀公病重,怕是不好了,少不得又要盘桓些时日。”   王群一愣:“世秀公……他这两年身子一直不见好,竟病得这样重了吗?嗯……他与你父亲是至交好友,你父亲多留几天也是应当。”   被这件事一打岔,王群气也散了个七八分,只是瞧见面前这低眉顺眼做派的王道容,心里仍是不大痛快。   忍不住又高高抬起手,将那竹简在桌上敲得咚咚响,“平日里见你倒也聪明,怎么干出这样的糊涂事。”   “大将军与陛下之间误会重重,你想做些好事,其心可嘉,也不能说错,却总要瞧一瞧时机。”王群的嗓音低下来,“烈火烹油,如今坊间的这些好名声对大将军而言可不算好,你这不是把大将军架在火上烤吗?”   王道容怔了一怔,露出恍然之色,喃喃说:“竟是如此。”   少年容色一凛,忙低头认错:“前些时日容与道兰公论及佛法,这才想施些善行,未曾想弄巧成拙,是容做事欠缺了思虑。”   王群一阵无言:“事已闹成这样,你待如何?”   王道容说:“此事错在容一人,容会尽力描补,绝不会推诿责任,给大将军添乱。”   王群皱眉:“木已成舟,别说大将军了,我看传到陛下面前你就失了圣心了。”   王道容沉默了一瞬:“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不过尽力一试罢了。”   他态度倒是摆得端正,正如王群所言,木已成舟,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又教训了几句,这才扬长而去。   王道容随他起身,柔声说:“伯父何不用了这盏香茗再走?”   少年眸色澄平,呼吸平稳,流转紫藤花色,王群差点被他的没心没肺给气笑了,“免免免,这些茶水叫我喝了不如你回头施舍给城中那些百姓。”   王道容也不与他置辩,待他一走,便端起茶盏,走到紫藤花下倒了。   阿笪这才见机走上来,“郎君……”   花光如虹。   王道容柔美的容色在紫藤花下愈多了几分虚幻。他眼睫颤动,若有所思,想事情似乎想得有点出神。   阿笪不敢打扰他,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这才转过脸来,一本正经说,“我曾救下一只幼犬。”   阿笪糊涂了,“幼犬?”   王道容:“嗯。”   “小狗长得快,养了个把月才发现我错了。这不是犬,是一头母狼。”   阿笪无言以对。他已全听明白了。明白归明白,这话可不敢接。   王道容不以为意,容色清淡续说,“个头不大,咬人倒是有些痛。”   他一人自得其乐,喃喃说完,忽然一弯眉眼,露出个孩子般轻快的笑,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愉悦的气息,“备车。”   “然后你再把何臬叫来,我有事吩咐他。”   ——   将计就计攀咬到大将军头上也是慕朝游无奈之举。困兽犹斗,若非如此,她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够撼动高高在上的王道容。   事实证明,这个办法起效了。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路边的盛放着凉汤的大锅便被陆陆续续地撤走。就连和丰楼那不要钱一般狂撒钱的架势也为之一收,店内的酒菜恢复了市场正常价格。   旁人若不满问起,伙计乐呵呵一笑,抱歉,前些时日那是庆祝开业,日子一长,可不得恢复正儿八经的营业了吗?   从佛陀里出来,顺着秦淮河一带走了一圈,亲眼目睹了身边的改变,慕朝游不禁稍稍松了口气,之所以说是“稍稍”,是因为她不相信王道容会如此轻易善罢甘休。   他一定还有后招。   果不其然,她刚回到面店,阿雉便迎上来又交给她一个锦盒。   “刚有个食客吃了一碗面就就走了,等我过去收拾的时候,桌上正丢了这个。”   慕朝游拆盒一看,盒底仍压着一张淡红梅色的花笺,淡淡芳香,与之前那张如出一辙,恍若鬼物一般自始至终不曾离去,纠缠在她身边。   那花笺上的小楷,遒劲端秀如初。   “朝游。多日不见,甚为想念。   “自朱雀桥畔西行六七里,绿杨巷口,第三棵柳树下。盼卿卿倩影。芳之。”   慕朝游虽然没打算赴约,但并不妨碍她一边默念,一边在心中略想了想笺上所载地址。   这一想,她忍不住捏着花笺愣住了。   阿雉不明所以,“娘子,这信有问题吗?”   慕朝游没回答,捏着花笺快步跑到后院,推开后门一看,只见柳树成阴,积翠流深。   正在这时,耳畔呼响起一道破空之声,一粒轻而小巧的东西正巧砸在了树干上。   慕朝游心里隐约预感,扭头一看,左边的枣树下,正站着个白色道袍的少年。   风儿轻轻地吹,青秧秧的枣儿累累地挂在树梢。   王道容垂袖站在枣树下,微风吹动他乌黑的发,他白皙柔软的指尖正捻着一颗青枣。   四目相对好久,王道容朝她一笑。淡漠乌黑的眼底流转薤青,这一笑恍若明珠生光,照破山河万朵。   “朝游,我们谈谈罢。”   慕朝游不偏不倚,直直顶撞上他的视线,看他良久才说:“我和你没有什么可谈的。”   王道容也不恼,他身边的仆从从车上抱了坐具、棋枰下来,小心在枣树下铺设妥当了。   王道容先入座,他坐下,平伸出一只手邀她: “朝游,请。”   慕朝游一动不动,与他僵持着。   王道容垂眸去摆棋子,口气很淡泊。   “朝游既不愿与我罗唣,不如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他稳坐泰山,不改其色,一副时间充沛,慢慢与她磨洋工的架势。   捻起一粒玉色的棋子,王道容举到半空,看了一眼。   “事态发展至今,想必非你我所愿。”   “坐下来有商有量的不好吗?”   慕朝游的确不太情愿跟王道容有太多牵扯,她心里也清楚,他若打定主意赖在这里不肯走,她拿他也毫无办法。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她虽不信王道容真有这般好心,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能对他目下的态度有个大致的把握也并非全是坏事。   慕朝游一念既明,改变了主意,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王道容说:“朝游。我很高兴。”   慕朝游不想跟他寒暄:“说你来此的目的吧。”   王道容不答,只将一盒白棋递给她,“我知你对我有怨,不若先在这棋枰上好好厮杀一场,解了心中的怨气,你我再相谈也不迟。”   慕朝游看着拿一盒白棋,没接,“我的棋艺是送给你虐菜的吗?到底是解了谁心中的怨气?”   她象棋是她爹教她的,围棋是当初王道容教她的,事实证明,她脑子直,大脑皮层光滑如镜,就学不来这么复杂深沉的东西,不管和谁下棋都是屡战屡败四个字。   王道容:“也可连五子。”   慕朝游这才接过,也不含糊,捻了棋子“啪”直接敲在天元。   王道容紧随其后落下一粒黑子。   很快,四周只余闲敲棋子的琅琅清响,飘散在淡淡枣香熏风之中。   双方各有胜负,如此几局之后,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骚动,好像有人在喊,“走水了!走水了!”   慕朝游跟王道容都抬起头来看,门前屋后附近百姓也都走出了家门,倚门张望。   “哪里走水了?”有人问。   另有人说:“好像是东边?”   东边的上空飘出一阵阵的黑烟来。   王道容:“不知谁家灾殃。进忠有三术: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夏日炎炎,容易走水。朝游在闹市中开店,也当防患于未然。”   火势似乎不大,不多时,黑烟便降了下来。   慕朝游听到王道容提自己,半点面子也没给他,平板地说:“堂前屋后蓄有水缸,不劳郎君费心。”   王道容被她这一通呛,幽幽地叹了口气,搁手案上:“难得享用与你对弈的这片刻清闲,朝游非要如此不解风情?” 第079章   慕朝游正色:“王道容, 没有人的感情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人心底都有一本账册,用一笔少一笔。”   王道容:“朝游似有怨气, 是在责怪容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   “你不肯见我, 容无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   王道容嗓音与容色一般温煦平静, 听得慕朝游顿时无言,只觉跟他坐下来下棋的自己简直傻得出奇。   她忍不住想, 自己到底是怎么喜欢上他的。最开始当然是看中了他那张脸,之后多多少少是因为曾患难与共, 她困守在那方宅院,更困守于心间方寸。王道容之于她如陌生乱世唯一一根救命浮木, 因此便有意忽略了他身上那些混沌的东西。   其实王道容一点也没变,人类的三观在他身上并不成立, 他自始至终都无道德可言, 只不过是她眼中的滤镜已经消失了。   王道容:“你我之间, 当真是连一点可能也没了吗?”   慕朝游摇摇头:“也并非全无可能。我可以不计较你曾经想杀我, 但你也需要作出牺牲。”   王道容秀眉动了动, “朝游想让我做什么。”   慕朝游不假思索:“让你放手。让过往的一切, 连日的针锋相对俱都化作飞灰。你我之间仍能像今日这样,做个体面的,不谈风月,只谈春秋的君子之交。”   王道容垂下眼来似乎在思索,少顷, 他才抬眸问:“若我非要勉强。朝游。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他避而不谈, 慕朝游就已经知晓他心中所想,因而也直言相告, “若你勉强,我也不会退步。”   “今日我伯父特地来寻我,说我善心无处施行,就舍宅为寺,捐钱到庙里、观里去。”王道容说,“做什么打着大将军的旗号收买人心?此事已上达天听,陛下这些时日疑我,恼我,我虽为给事中,但陛下已一连数日不曾叫我随侍左右。”   “容那时才醒悟,原来是容将朝游看轻了。朝游这把刀,借力打力,杀人不见血。”   慕朝游:“不若君赶尽杀绝。”   王道容抹了棋局,重又从棋篓里抓了把棋子来排,三五下的功夫竟复盘出了一场棋局:“我想说的是,这一局是我输了。”   “但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这是昔日你我之间未尽的残局。”王道容指给她看。   慕朝游虽然已经不记得了这局棋,但跟着王道容耳濡目染久了,也能看出来棋盘中的白棋已近强弩之末。   “朝游可知晓这白棋是怎么输的?”王道容像是在点拨她,又像是在提醒自己,“容曾说过,弱点不可轻易示于人前。太冒进,就难做到攻彼顾我。做人正如弈棋,行事缓和、含糊一些辄从容,秘而不宣、藏而不露,说话做事的空间也就大了。”   言罢,王道容提袖落子,左右开弓,轻轻巧巧就将白子赶尽杀绝。   慕朝游隐约觉得王道容的话另有深意,只可惜心思纷杂,难以一时间理出个线头来。   她之所以耐着性子坐下来跟他下棋,也只是想摸清楚他葫芦里买的到底是什么药,这几天里他到底是如何作想,如何看待她?可曾被激怒?接下来又会有什么动向。   王道容不说人话,态度仍毫无转圜空间,她心知再继续下去已毫无意义,便敷衍地朝他行了一礼,说了声受教,转身就要走。   王道容在她身后注视她良久,“朝游,你我日后还会再见面吗?”   慕朝游头也没回:“孽缘不如尽早铲灭。”   这话不知怎么像是说到了王道容的心坎,他闭目沉吟良久,“的确。孽缘是该尽早铲除。”   东边的天空,重新恢复了往日的一碧如洗,着火点被扑灭。   他容容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微凉,却很笃定。   “朝游。你会回来见我的。”   慕朝游没回复,一迳推开后门,回了面店,老吕跟阿雉正在厨下忙活,慕朝游端了两碗面出来,穿过过道门帘,走到前堂。   店里的客人正在说方才的火情。慕朝游刚放下碗,就隐约听到魏家酒肆几个字。   “魏家酒肆?”她心里漏跳了一拍。   那两个客人也是熟客了,抬头见是她,“慕娘子。我们正说魏家酒肆失火那事呢。”   慕朝游反问:“失火的是魏家的酒肆?”   食客:“可不是,天一热就烧起来了,都是酒,烧得岂不是更快?所幸觉察得早,及时扑灭了,否则只怕闹出人命来!”   慕朝游放下面碗,回到厨房,把阿雉叫出来:“魏家酒肆着火,我不放心,得过去看一眼,堂前的事就交给你来照顾了。”   阿雉也吃了一惊,“失火的是魏家的?也对,魏家的就在东边街上——娘子放心,那火灭得快。”她握住她手,“韩娘子一家吉人自有天相。”   慕朝游却没阿雉这么乐观,她心里有个猜测,不敢深思。告别阿雉之后,想了一想,还是先回了趟后院。待她推门而出,柳软风轻,树梢上小小的青枣正随风而动。   树下。   马车、坐具连同王道容俱都无影无踪。   若不是刚刚还坐在这里跟他下过棋,慕朝游甚至会误以为这一切只不过是她在做梦。   她原地怔了一会儿,走到杨柳树下,捡起一颗青润的枣儿,托在掌心细看,看了一会儿,往袖中一揣。顺手拦了辆过路的牛车往东边街上去了。   她到的时候,魏家人还在跑进跑出,忙里忙外地收拾。地上光光的,湿漉漉的泼得全是水。   慕朝游迎面见到韩氏,忙加快脚步,“听说酒肆失火,婶子没事吧?阿冲和魏公呢?”   韩氏见是她,忙道:“怎么还累你跑这一趟,你也瞧见了,所幸没出什么大事。”   踏着水渍见了魏冲和魏巴无恙,慕朝游这才微松了口气,捋起袖子一道帮忙。店里忙乱,正是最需要人手的时候,韩氏也没跟她客气。   着火点是后院的柴火堆,那酒窖和仓库都在这附近,所幸发现得及时,这才没酿成大祸。周围烧得黢黑,到处都是所烧剩的废料。几个人又丢又搬的,忙出了一身的热汗。   慕朝游一边忙活,一边问了个从方才起就颇为在意的问题:“好端端的,怎么会烧起来?”   韩氏提起这个仍心有余悸:“你说这个,我也糊涂。着火的时候我在店里记账,你魏叔和阿冲一个在前堂一个在厨房。”   “还是你魏叔听到有人喊了句走水了。冲过去一看才晓得是自家后院着了。”   慕朝游:“那定要好好谢谢那个义士才好。”   韩氏:“可不是?但你魏叔那会儿在后院却没瞧见人。火烧起来,来救火的人多,一忙起来也不知道谁跟谁了。”   慕朝游没有再说话,一颗心却又往下沉了沉。   众人一齐活了大半天,才勉强把后院收拾出个齐整模样。韩氏打了水来,叫人来洗手。   慕朝游慢慢地搓洗着手上的灰屑,忍不住回忆起方才王道容的一举一动。   这火烧得古怪,预警的人也来去无踪。   火起的时候,王道容正在跟她下棋。   她不禁回想起他安之若素的神情。会是他干的吗?倘若真是他所为,他又是如何能置身事外,心平气和的?如今想起,他那点滴话语,似乎都大有深意,令她毛骨悚然。   弱点不可轻易示于人,慕朝游闭着眼睛慢慢回想,她的弱点从来都很明显,她只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护着身边亲近的三五个朋友好好过日子。   如果王道容对她身边的人下手,她的确毫无还手之力。但这并不是她想遮掩就能轻易遮掩了去的,难不成让她断绝与人一切来往吗?   掐断她的生活来源,斩断她的人际关系,如果王道容当真怀有这样的险恶用心,目下这一切不过是他小试牛刀,他一定还有后手等着她。   “进忠有三术: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王道容不是无的放矢。   想到这里,慕朝游不禁绞紧手指。   她要不要提醒魏家人,叫他们提高警惕?可是世家子弟想要摆弄平民百姓,又怎是平民提高警惕就能防患于未然的?这不是君子不立危墙,这是只手遮天,天要倾塌碾碎你,你避无可避。   韩氏感激她今日关心与相助,想留她用饭。但慕朝游看着她一无所知的纯真神情,舌尖发苦,心里实在不是滋味,羞愧难耐。   “店里丢不开手,婶子一家没事我就放心了。”她僵硬地把手从盆里拔出来,甩干水珠,婉言谢了。   韩氏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就说:“这倒是。今日累你丢了半日的生意。也不好强留你。”   “这样,改天来我家中做客。我做一桌好菜招待你。”   慕朝游自然说好,告别了魏家人,她走入街心拥挤的人潮。   抬头看天,日头高高地悬挂在天空,日光正盛,她却觉得前路昏昏,暗无天光。   她要怎么提醒魏家人,直言相告,因为受她牵连,王氏子弟可能会对他们下手来威胁她,这场火只是王道容的一个预告?   她若是这样说了,魏家人岂能不怨?   如此一来,倒是正合了王道容想要断绝她一切人际往来的目的。或许他正是要把主动权交到她手里,让她亲口跟魏家人恩断义绝。   她走走停停,心中斗争煎熬不已。   在她看来,倘若不想魏家人受胁,最好的办法还是搬离建康,搬得越远越好。然而她又哪来的脸要求这一家人在这乱世抛弃自己的营生,颠沛流离呢?   她自己走?   王道容仍可威胁魏家、老吕、阿雉、小婵……   带着大家一起走?别开玩笑了。   曾经的王道容似乎温软无害,摇尾乞怜也不过是他的可用的手段,如今的他褪下那一层人皮,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暴露出冷静、理智、不择手段的一面。   她一晚上想了很多办法,又都一一推翻。有时自己想来也觉得好笑。王道容还没出手,模棱两可的几句话,就把她吓得犹如惊弓之鸟这算什么呢? 第080章   建康苦夏, 炎炎夏日中的建康城浑像个巨大的蒸笼。   非止慕朝游这几天里风波曲折,谢蘅这几日过得也不痛快。   他母亲袁夫人身子素来不算好。谢蘅少不得要侍疾奉药,伺候膝前, 这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 并不知晓慕朝游所经历的重重变故。   想到这个,谢蘅也没奈何。他过去侍奉, 母亲厌弃他叫他走。他想着,也罢, 交给下人照顾,他不碍她的眼, 不去就是了。   袁夫人又骂他不孝。   短短几日下来,谢蘅被折腾得精疲力竭, 眼下也生生熬出了一对的黑眼圈。   袁夫人是故意在折磨他,她就这个脾性, 谢蘅了解母亲。   可袁夫人此番的折磨又与之前有些不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她似乎不愿他出门。每每他出门想瞧瞧慕朝游, 她便有无数的由头把他叫回来劈头盖脸又是一顿好骂。   袁夫人那里折腾个没完, 他去慕朝游那边的时间就少了。谢蘅觉得愧疚。之前发誓要好好照顾好她, 这些时日却光顾着忙自己家事。   这一日, 他好不容易使了个法子从家里脱出身来,刚在面馆门前下了马,一个打扮得体的胖老妪忽然走到了他面前。她穿戴富贵,胖手腕上紧紧地箍了个金镯子。   天气太热,老妪一身白肉热得水波般淌下来。   谢蘅却盯着她, 缓缓变了面色, “胡媪?”   这老妪虽其貌不扬,却是他母亲袁夫人身边最得用的亲信。   谢蘅想不明白胡媪怎么出现在这里, 她热得汗如雨下,就代表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她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又怎么知道能在这里等到他的?   谢蘅心中疑窦丛生,却不说,只和声问:“胡媪不在母亲身边,怎地跑这里来了?”   胡媪掏出个帕子,揩了一把汗,喘着气笑说:“郎君原是在这儿,倒叫小人好找。是女君特地叫我过来请郎君回府的。”   谢蘅点点头,随胡媪上了早就备好的车马,侧身掀帘问:“母亲有什么指教?”   胡媪:“女君这倒是没说,只是催得有些急。”   谢蘅坐回车里,心微微一沉。母亲从没盼他回过家,恐怕他死在外面最好。   这回急催他回家,恐怕是祸非福。   果不其然,他刚踏入谢府,便被胡媪一路引着去了小花园。   暑气正盛,催逼出满园的芳香。   花团锦簇中站着一个满头朱钗的妇人,手里拿一把银质的小剪刀,正弯腰在剪花丛中的牡丹。身后跟着两个提篮的侍婢,篮子里装几支刚剪下来的鲜花。   妇人生得富态,但眉眼雍容矜持,双眉因常年紧蹙,颇有些不近人情的刻薄。   谢蘅立刻过去见礼,口称母亲。   袁夫人容色淡淡的,也不看他。手上使劲儿,咔嚓一声,剪断了花茎,递向了身后。   她这才接过侍婢递来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拭了拭手,说,“还晓得回来?”   谢蘅强打起精神:“母亲传召孩儿,孩儿就是刀山火海也得蹚回来的。”   袁夫人一哂:“可别,母亲生病,你这个当儿子的不在身前侍奉,反倒日日外出胡闹。你这句漂亮话我可担待不起。”   谢蘅觉得冤枉。他杵在她面前不是,出去也不是。难不成他还会变戏法吗?随她叫随到的?   多年相处,已令谢蘅晓得,不论如何都不能忤逆她的,只能认错。   袁夫人上了远处的小亭,款款坐下来,谢蘅从侍婢手里接过茶递她面前。   袁夫人一双眼紧紧地攫住了他:“你年纪也不小了,爱慕风月也是人之常情。但整日在外面厮混想什么话呢?”   谢蘅那一颗直往下沉的心,此时终于哐当触地,摔了个稀巴烂,他强作不知,顺她心意道:“母亲教训得极是。”   袁夫人抿了一口茶,“我问你。你那个市井中的红粉知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蘅汗湿脊背,故作不解:“红粉知己?哪来的红粉知己?”   袁夫人搁了茶杯,微微直身,盯紧了他,“谢蘅,你知我平日里为何厌你?因你与你那死得早,死得好的爹最相像!”   “一样的装模作样,还以为能瞒天过海,看着就叫人讨厌!”   “若不是芳之告诉我,我还真被你瞒到鼓里去了!”   谢蘅心中一凛:果然是王道容在背后捣鬼!   “母亲恕罪。”谢蘅皱了皱眉,忙说,“蘅实在不知母亲所指的是谁——”   说到这里,他略顿了顿,像是思索,“难道母亲指的是——”   袁夫人:“是谁?”   谢蘅抬起头,笑道:“这当真是误会了。母亲可还记得蘅有一日路遇行鬼?”   袁夫人拢了拢眉尖。   谢蘅说:“那日我幸得一个女子收留,才捡回一条性命。恐怕芳之所说的正是她吧——”   说到这里,又把之前种种添油加醋复述了一遍。   袁夫人:“这么说是她救你性命?”   谢蘅:“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女子虽出生寒庶,却品格高尚,不图回报。我见她一人生活总是不易,便尽量搭把手,能帮辄帮了。”   袁夫人心高气傲,最重视士庶尊卑,谢蘅知晓她如今不可能接受慕朝游,他语气虽尽量轻描淡写,力求蒙混过关。   然而不知不觉间流露出的褒扬之意,却让袁夫人冷笑不已。   “照拂一二?不愧是你爹的儿子,没跟你爹相处几年,倒是把他的德行学得十成十!照顾来照顾去,岂不就是又胡搅到了一起?!”   啪!一声脆响,她手里的茶盏已炸碎在了他脚边!   谢蘅慌忙跪倒在了地上请罪。   袁夫人厉声道:“谢家的人简直要被你丢尽了!好的不学,尽学会了你爹那整日围着女人裙边转的那一套!”   “大丈夫不求上进,区区一个贱民也值得你成日费尽心思?”   “我可不管别人家是什么做派,成亲之前,你休要搞这些乌七八糟的,脏了将来你妻子的眼!”   说完,又扭脸对身侧仆役喝道:“把郎君给我带下去好好反省,没我同意,不得放他出门!”   谢蘅知道袁夫人口中的“反省”是什么意思,从小到大,只要惹了母亲不快,袁夫人总要把他关在后院那间废弃了的库房里。   那屋里又黑又冷,刘俭戏称是小黑屋。   谢蘅不想被关“小黑屋”,袁夫人言语间早就出卖了王道容。   谢蘅心中恨王道容暗中捣鬼。他早知晓他不会善罢甘休,没想到竟然搬出袁夫人来压他。   谢蘅固然是个孝子,但他日日受袁夫人欺压而不反抗,也是因为南国重孝,孝道大过天,不敬父母,才是真正社会性死亡。   母命不可违,那两个仆役走上前要架他,容不得他反抗。   谢蘅挣开两人,脸色一下子冷淡下来,“母命不可违,儿不敢有怨言,尔等贱役也敢犯上?”   二人遍体生寒,霎时不敢再动,回眸征询主母的意思。袁夫人不言不语,只淡淡喝她的茶。   谢蘅朝袁夫人略一颔首:“母亲,儿自己有脚会走。”   袁夫人这才不咸不淡指使:“盯着他去罢。”   一路上,谢蘅衣袂翻飞,心事重重。   王道容不会无的放矢,若要对付他,他何必等到这时才出手?   他同他下过棋,他的棋风奇诡深远,不按常理出牌,寻常人下棋走一步算三步,已算个中强手,而王道容行棋,图谋甚远,布局缜密,往往数步之后才显真章。   临近小黑屋前,正好见到个他屋里头的小僮正在附近顾盼。   谢蘅挥手叫他过来,两个仆役不敢拦他。   袁夫人虽然积威甚重,但谢蘅也非全然愚孝,早在府上暗中笼络人心。更何况袁夫人女子管家,总有生老病死一日,待谢蘅娶妻成家,身为他父亲嫡长,这个家业总要落到他掌心。   谢蘅做得不过分,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谢蘅并理睬这两人的好心,只叫小僮过来嘱咐他说:“我又要被母亲关‘小黑屋’。我说个地址你且记住……”   “你记着这个地址,去慕氏食肆替我寻到她家老板,叫她提防王道容。”   “若阿芜回来,你记得告诉阿芜,替我多多关照慕娘子一些。”   小僮躬身应诺,谢蘅心情却不减沉重。   慕朝游跟王道容前番闹得太僵,他知晓芳之的性格,是个不论如何也不肯松手的。   前些时日,刘俭离京访友去了。王道容选择在此时出手,他只怕对付的不为是他,而是牵绊住他的脚步,对付慕朝游。   慕朝游彼时尚且不知谢蘅身上的变故,她一直惦念着魏家那场来得蹊跷的大火,昨日辗转反侧,煎熬了一整夜,第二天终于下定决心,拎了一篮子水灵灵的鲜桃,往魏家酒肆走了一趟。   韩氏见她来十分欢欣,嗔怪道:“来了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当即将桃子洗干净了,分给大家伙吃。   魏家酒肆在秦淮列肆屹立数年不到,口碑绝佳,客流不断。不过两天的功夫,大火的痕迹便被繁荣的店景所抹消,店里仍是热热闹闹,酒客高谈论阔,说笑有加。   慕朝游看在眼里,愈发不忍见酒肆因为被自己牵连而遭受王道容的打击。   “婶子,实不相瞒,我今日过来实另有要事相商。”转回视线,慕朝游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抿了抿唇角。   她已下定决心直言相告,哪怕令魏家人厌弃也在所不辞,这本就是因自己而起的无妄之灾,魏家人不该受她牵连,也应当得知真相。   她已做好了准备,任凭韩氏如何责骂也好,也绝没有怨言。   想是这么想的,话到嘴边,她面色苍白,连自己也没觉察到乌黑眼底流泻出淡淡的恐惧。韩氏微微一愣,当下也歇了说笑的心思,“怎么了这是?怎么这样一副表情?”   慕朝游强压下微微发抖的手掌,正要开口,正在这时,忽听到前方大堂传来一声尖叫,紧跟着,人们的叫喊声此起彼伏,错落地响起来。   “死人了!!” 第081章   死人了?!慕朝游惊愕地睁大眼, 同时见韩氏面色遽变。两人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未竟的谈话,一阵旋风般地直冲入大堂!   瞧见大堂内乱作一团的光景,慕朝游一颗心狠狠地抽了一抽!   几个原本还在高声谈笑的食客, 这个时候全都脸朝下砸在了食盘里, 酒液浇透了半边身子。   魏冲冲上前拎起一个翻过来,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眼神发愣。慕朝游不假思索地跟过去一看,也如遭重击, 愣在了当场。   那人面色青紫,口吐白沫, 眼看已经没气了。   而这样的人,还有三四个。   惊魂未定的食客们陆陆续续又有十来个出现了腹痛如绞的症状。   余下的人一看哪里还敢再待!嘴上纷纷大喊着死人了死人了!群情激愤, 一窝蜂地涌出去要报官。原本还热闹着的魏家酒肆,一下子冷清下来, 店里也只剩下几个酒客捂着肚子无助地呻吟。   魏冲面如金纸, 喃喃:“阿耶, 阿娘……”   魏巴脚下一软, 天旋地转。   还是韩氏咬牙一把抄起他, 大声说:“不可能!”   侥幸死里逃生的食客们三三两两汇聚在一团, 窃窃私语。   韩氏的眼里涌出热泪来,“不可能!咱们这店都开了十多年了,这绝不可能是在我们店里出的事。”   慕朝游眼前直如一百只苍蝇在嗡嗡地转,事情真相未明之前,她努力冷静下来, 扶住韩氏的手臂, 低声说:“婶子,总而言之把人送到医馆……可不能再出人命了。”   韩氏一个激灵, 霎时间如有了主心骨,“对对对,你说得对。”   忙扯着嗓门开始大声地吆喝,众人齐动,孰料刚将瘫软在地上的食客抬起,市令就被人引着踏进了店门。   瞥见店里的惨状,这位前些时日新上任不久的市令面色也遽地变了。   “怎么回事?!怎么弄出人命来了?!”   韩氏连忙喊冤,“明公冤枉吶——”   市令喃喃:“……冤枉……什么冤枉不冤枉的?”   他拂袖说,“这……闹出了人命,非我能裁断的了,这就移交县狱先行收押,以待上峰裁决罢!”   还没待搞清楚原委,店里慕朝游,魏家一家及其他食客在内,一股脑儿地又都被送进了建康的县狱。   牢房门一关,韩氏勉力支撑到现在终于也支撑不住了,浑身没了骨头一般地,瘫软在地上哭了起来。   “好端端地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   慕朝游此时心乱如麻,忍不住掐了一把自己,强令自己保持镇定。她原本下定决心,决意要同魏家人吐露原委,经此一役,却暂改了主意。   目前还不知道是不是王道容的手笔,倘若真是他所为,如今他们几个被关在牢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冒然说出王道容的存在,除却叫魏家人担惊受怕还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真是他的手笔,魏家人是王道容亟待利用的筹码,他定然会借此与她相谈,反倒暂无性命之忧。   可这并不代表她不羞惭。   能在一家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于酒菜之中下毒,这人一定神通广大。   事发之后,市令来得及时,县狱响应迅速,即刻将在场所有人都捉拿归案,单凭这个工作效率,慕朝游就可以断定王道容捣鬼的可能性十之八九。   也正因真相的昭然若揭,慕朝游唇瓣抿得紧紧的,眼眶干涩,心上犹如压了一块巨石,压得她坐立不安,几乎喘不过气起来。   酒肆就是魏巴的心血,魏巴今日受此重击,到现在都没回过神来,魏冲正在双亲跟前伺候。她如同做了错事,惶惶终日不敢告诉大人的孩子,畏惧对上这一家人的视线,只得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不时向牢门外张望。   因与魏家人关系亲密之故,她是跟魏家人一道儿关押的,其余食客分押不同牢房,分开提审。   陆陆续续有狱卒打开牢门将人带走,都官从事盘问无疑之后,便放他们都出了狱。   建康狱中的这位都官从事今年已经三十有余了。   眼看人过不惑,却还没有升迁的迹象,就光年年岁岁的在这建康大狱中熬着。这位从事一颗报国求进之心也渐被熬平了心气,人也被熬没了脾气。   所以当上面——至于哪上面,寒门出生的从事心中也不甚清楚。总而言之,当上面某个尊贵的大人物曲折传话,特地关照过此案之后,他顿如枯木逢春,精神抖擞起来。   ——   自从被世家子弟纵容恶仆打断了条腿,魏巴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但男人老实,家里人每每问及,总笑眯眯说,养好了养好了。   魏家酒肆虽冠以男人家的姓氏,实际上却是男主内女主外,魏巴埋头酿酒,韩氏负责对外交际。   大事上,魏巴远不如韩氏能稳得住心神,拿得住主意。   上一回得罪了贵人,魏巴就惊惧了数月,如今突逢巨噩。男人自从被关进牢里,就面白如纸,汗出如浆,呼吸急促,慌得魏冲忙喊“阿耶”。   慕朝游走了几步,发热的大脑灵光一现,终于全冷静了下来。事已至此,哭哭啼啼,沉溺在自责自罪的情况下全无任何用处。   难道她表现出痛苦和羞惭之色,就能改变魏家或许受她牵连,无辜之人因她枉死……   不。动手的人是王道容。   她不应该,不能把罪责都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让负罪感压垮了自己。   王道容是首恶。该她担当的部分,她一定会毫不推诿一力担之。逃避很容易,直面负罪感却很难,如今正是需要她以实际行动来补救的时候。   慕朝游闭上眼苦口婆心地开解了自己几句,再睁开眼时,一双眼已彻底清平下来。   魏叔情况不妙,慕朝游趁两个仆役又提了一批食客路过的时候,忙叫住了其中一个。   “郎君郎君,这边。”   狱卒神色不善地走过来,“吵嚷什么?!”   慕朝游也不气,反倒露出个笑脸来,“抱歉抱歉,叨扰了郎君实在是有不情之请。”   自古以来,人一旦进了监牢这种地方不死也要脱层皮,身上的财物早就被底下的衙役们搜刮了一干二净。   所幸慕朝游之前特地在衣服里面缝了个隐蔽的暗袋,这才侥幸逃过第一层的盘剥。   她摸一摸,摸出一点钱,悄悄隔着栏杆送了过去,“这点心意,还望郎君笑纳。”   “有事说事!”狱卒嗓门仍是不耐,但神情却缓和下来,“我可没时间跟你们这些人在这里胡扯。”   慕朝游求道:“我这叔叔身体不好,我们一家都是良民,飞来横祸,将他人吓得病了,他病得这样严重,还望郎君能大人有大量,送点吃喝来……没吃的也成,好歹送点水。”   她面容哀婉,嗓音恳切,的确不像什么亡命凶徒。狱卒不动声色掂了掂手上的份量:“等着吧。”   慕朝游眼看着他走回另一个狱卒身边,两个人笑闹着说了句什么,依稀只听见“请吃酒”几个字。她这才收回视线,回到魏家人身旁,低声安慰这一家人。   “已经送过钱通过气了。”   狱卒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光跌坐在牢里哭天喊地也没个用,韩氏不愧是蹚过战火,经历过大事的。一抹眼泪,很快振作起来,叫上魏冲跟慕朝游,三人聚在一起商量。   “咱家定然是叫人给害了!”韩氏咬牙,“趁那狱卒还没提审,阿冲、阿游你们帮我好好想想。到时候在令君面前也有个条理解释。”   母子二人将这几日店里来往过的可疑人马彻底盘了个遍,也没觉察出什么异样来。慕朝游本来就疑心王道容,忍不住问:“会不会是失火那一日做的手脚?”   此话一出,韩氏悚然。冷汗将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   她支吾:“……可是,谁这么记恨咱家,放火不成要对咱家吓这样的死手?”   个中内情慕朝游不便出言。   魏冲气极却也无可奈何。父亲尚在病中,母亲又只是个柔弱妇人。   “若是……若是真说不清。”他眼一闭,一睁,咬咬牙,“若是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就让我来担罪吧。”   韩氏登时变了面色,第一个不同意,“说什么昏话!我养你这么大是看着你去送死的?!”   韩氏大义凛然地说:“就算到时候要有个担罪,也该我这个老不死的去的,你是咱家的命根子,你爹后半辈子还指望你。难道你还想让你家里绝后不成?”   慕朝游看不过去这两人争执,忙伸手盖住韩氏手背,劝慰说,“真相不查个清楚,哪能糊里糊涂就认罪的?”   韩氏扭过脸看着她竟笑了一声,那笑容中怎么看都多了几分悲怆意味,“孩子啊,所以我说你还年轻呢。这些人都是敲骨吸髓的东西,恨不得扒你的皮拆你的骨?你当他们真会大发慈悲给你调查给水落石出不成?”   慕朝游心里不是滋味。王道容做事,必定万无一失。他在朝野中虽然官职不高,但一手遮天,整治他们几个小民已是绰绰有余,真相恐怕永不会分明了。   她已下定决心,宁死也要担当起这个责任来。   只是这话她不好对韩氏说,复又拍了拍她的手背,“还未到绝路,婶子宽心。”   正在这时,狱卒带着吃喝回来了,曲指咚咚地敲了敲牢门,伸着脖子朝里面喊,“慕娘子,慕娘子?慕娘子可在?”   慕朝游跟韩氏等人都愣了一下。   慕朝游不解,他是从哪里得知自己姓名的?仍站起身,走过去。   建康既为南国京师,牢房也修建得与别处不同,墙高房阔,屋大牢深,牢里黑咕隆咚,不见天日。   狱卒站在那里近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直到慕朝游走近,借着头顶那小小的高窗透过的微光,才勉强看清那狱卒的眉眼。   她心里挣地漏跳了一拍,心道难不成是真被关了一天关懵了,她怎么从这狱卒脸上看出了谄媚之色呢?   那狱卒拎着个小桶,桶里装满了清水,水上浮着个小瓠勺。   他又摸摸,从袖口摸出一迭饼子来,朝她笑了:“娘子要的东西给娘子带来了,这饼还是热的,可不得趁热吃?”   正如韩氏所说,这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慕朝游确信那点钱还不至令他有这么大变化,她心里纳罕,多了一重的警惕。   狱卒竟哈着腰笑着伸手解那牢锁,“前次和娘子多有误会,放心好啦,咱们毛公可是个明察秋毫的明白人物,待会儿见了毛公,把事情原委述说个清楚,毛公一定会还娘子个清白。届时娘子就能回家了……哦,毛公是谁?是咱们这儿令君下面的官儿,专管这个的。”   狱卒这边碎碎念念地说着,替她解开了牢房外的门锁,铛啷啷的动静响起,周围响起一片牢骚喊冤声。   魏冲和韩氏听他二人的对话听得真切,俱都怔住。   魏冲最先回神,走上前,“郎君这是要将她带到哪儿去? ”   “对啊,郎君这是要把人带到哪里去呢?”韩氏跟随其后,心里七上八下,打起了鼓,警惕之中又燃起一丝希望,“说是贵人要见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说个明白?”   “秉公提审!”狱卒高扯了嗓门儿,冷喝说,“吵什么吵!放心,一会儿就轮到你们了!一个个来!”   话虽如此,对上慕朝游时,却又换了个春风细雨般的柔和态度。   “娘子你请。”更不忘和声安慰说,“待会儿也就问娘子几句话,没什么可怕的。”   有隔壁牢房的几个笑话这狱卒作派,“老何,怎么平日里不见你对我们这么温柔呢?”   狱卒对上这些泼皮,没了好脾气,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一来二往,牢里哈哈大笑。笑毕了,左右众人却都纷纷好奇起这小娘子的身份来。   沐浴在众人异样的视线下,慕朝游回过头,正对上魏家人震愕不解、担忧、警惕的种种复杂视线。   如果这狱卒也是王道容的安排,他明目张胆地给她这样的优待,明摆着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令人离心。   王道容不要脸在前,慕朝游略一思忖,也不忌狐假虎威,反问那狱卒:“我能跟他们说两句话吗?”   狱卒迟疑了半秒,“行倒是行,只不许多说。”   时间紧迫,慕朝游只来得及跟魏家人说两句。   韩氏握着她手,眼神闪着光,笑容发苦,神情复杂得难以辨明她心中所想,“婶子就知道你是个有大造化的,出去好、出去好。”   慕朝游不假思索地反握住她,坚定说:“婶子放心,出去之后,我一定设法搭救。便是豁出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韩氏没料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吓了一大跳,“可不兴这样瞎说。”   “我和你魏叔老了……”她犹豫着,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我和你魏叔就阿冲一个儿子,如果有个好歹,望你能紧着阿冲救他出去。”   “我家午后那棵桂花树下往东八步,里面藏了钱,若要打点就用这笔钱……”   慕朝游心里蓦地涌生出一股不甘心来,她想说,她一定会把他们一家都整齐救出来的。但她知道这个时候最好还是顺着韩氏来,便嘴上都应着。   狱卒一脸为难地走过来,“娘子时间差不多了,毛公还等着呢。”   慕朝游没叫他为难,借着光暗,干脆把暗袋里的钱一股脑儿地摸出来塞到了他手里,只给自己留一点车马费。   “我这几个朋友都是老实过日子的清白百姓,含冤入狱,我不在了,还请郎君周全,之后必定还有厚保。”   狱卒这才笑开了眼,“自然自然。”   -   建康县衙内,一灯如豆,   慕朝游被被狱卒一路带到那毛姓的都官从事面前。   这位毛从事年过三旬,样貌文瘦平平,颔下留三绺精心保养过的长须,漆黑如缎,比他眉眼五官还要打眼。   自出牢门起,慕朝游深知前方还有一场场硬仗,努力振作精神,苦中作乐。进门见了,暗给他起个毛三绺的诨号。   毛三绺见了她,捻着胡须打量她几眼,“嗯……就是你?”倒也没为难,几分好奇多看了她几眼,便收回视线,“公事公办”地问她几个问题。   慕朝游如实答完了,毛三绺摆摆手:“没什么问题,你走罢。”   慕朝游仍不死心,脚步扎根在了原地,仍想旁敲侧击一些案件细节。   毛三绺还算和善的面色顿时一变,皱眉说:“本官自会追查到底,揪出真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大奸大恶之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用得着你来说,快走罢,休得打听案件细节!否则休怪本官治你一个妨碍公务,居心不良!”   毛三绺冠冕堂皇,嘴巴比蚌壳还紧,慕朝游一时撬不开,倒先被他叫人“请”了出去。   出了县衙,头顶上的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得人眼刺痛,反倒视野黑暗,淌下生理性的眼泪来。   周围车马喧嚣,明明是最常见的街景,此时在慕朝游看来却恍若隔世。她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招手拦了一辆马车,跳上了车。   车夫问她去哪儿。   慕朝游不假思索报出地址。   孰料她刚掀开车帘,车内便响起一道清润的嗓音,轻轻的,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朝游。好久不见。”   慕朝游浑身上下犹如冷风呼啸而过,全身上下血液因这一声呼唤冻成了冰。   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   王道容道袍如雪,正襟危坐,一双乌黑的眼静静瞧望着她。   颀长身影,淡如冬日黄昏后那一抹薄薄的余晖。   “久别重逢。”王道容微微偏头,有条不紊地问,“朝游似乎不想瞧见我?” 第082章   啪!   慕朝游几乎没有思考, 扬手就是一巴掌。   王道容竟也没退,硬生生受下来了这一掌,白嫩的脸蛋上旋即浮现出五个鲜红的指印。   慕朝游犹不解气, 又待再打, 王道容这一次倒是稳稳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虽清瘦秀致,但手上力气极大, 慕朝游使劲挣了一下没挣开,再看见王道容, 她心里恨火怒火几乎不受控制地噼啪乱响,像一口沸腾的油锅, 炸得她浑身上下骨头都在痛,不得不咬紧牙关强压下内心的悲愤。   “怎么?”她冷哂, “敢做不敢当了吗?”   王道容乌黑的眸子在车厢昏暗的视线下仿佛闪着光,他容色清淡没什么变化。   少年无波无澜地目注她片刻, 忽然飞快地低下头在她手掌间咬了一口。   这一口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慕朝游掌心一痛, 顿时淌下血来。没想到王道容会干出这么无耻的事, 她在过于震愕和愤怒之下, 大脑反倒宕机了半秒, 怔在了原地。   王道容红唇间却又吐出一截舌尖,抵着她伤口轻舐了一下。   这一动,他便放松了对她的控制,慕朝游意识骤然回笼,毫不犹豫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王道容毫无抵抗, 轻轻说, “打得好。”   慕朝游反问:“好吗?”   王道容:“慕朝游。你方才问我可是敢做不敢当。这个问题我现在能够回答你。魏家人确实是我安排入狱。”   他话音刚落,右脸紧跟着又落下一掌。慕朝游冷冷说, “还好吗?”   王道容:“只要你能解气。便是再打上十个,百个,千个。容也甘之如饴。”   慕朝游听到这里那里还会再跟他客气。   掌风如暴雨肆虐,对准他脸颊顺击三掌,反击三掌,一口气各打了响亮的六个巴掌,直将少年秀雅瓷白的俏脸打得高高肿起,唇角淌下血迹来。   少年也仅眼睫动了动,容色一如既往清淡如雪,嗓音笃定:“打得好。”   慕朝游看了他几眼,收回了手。   她没有施虐癖,十几个耳光下来,胸中怒意不减反增。   就他这个油盐不进的状态,她怕再打下去反倒让他爽到。   王道容半边身子都藏在黑暗里,生生吃了她十几个耳光而犹面色不改。   这样的他,身上近乎与“人”这样一个字南辕北辙,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王道容甚至还能抚着脸,主动问:“慕朝游是打算去找谢蘅么?”   “容正好顺路,不妨送娘子一程。”   他当真叫车夫调转车头,往乌衣巷而去。   慕朝游没有吭声,紧抿着唇角。对上这样似鬼非人的王道容,沟通已经失去了意义。   王道容倒仍能平静地从袖中摸出一条帕子,沾了车厢冰盆里的冰水,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脸上红肿渗血的伤口。   “你不该去找子若。”王道容慢慢地说着,将帕子对折,再对折,缓缓迭成个小小的豆腐块。   语气似不值一哂,“谢子若不过是个还未断奶的孩子。家事都处置不好,如何能帮得了你?”   慕朝游终于开口,冷冷道:“谢蘅纵有再多不堪,也胜过你自大歹毒百倍。”   王道容最后在唇角擦了擦,淡淡道:“是么?或许罢。”   碧腥的眼底,淡淡的讥嘲之色,一闪而过,复又水波漾漾。   一番颠簸之后,马车终于停靠在谢府大门前。   慕朝游头也不回地跳下了车。   “慕朝游。”王道容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他轻轻将手帕丢回桌案,“你仍可去求援。但我相信,兜兜转转,你仍会回到我身边。你要记得,我在等你。”   ——   这是慕朝游第一次来到谢府。面前这座宅落,占地广阔,看上去倒与寻常富贵人家没什么两样。   她本来不想拉谢蘅入这滩浑水,但人命关天,已由不得她。她与王道容之间地位差距过大,已非她人力与意志所能改。王道容的马车既然送她来了,见一见谢蘅也无妨。慕朝游短暂地踌躇了片刻,便抛下杂念,近到门前,向门房求见。   “烦请老翁代我通传一声。”她将暗袋里残余的最后几个钱塞到守门的阍人手上,“我姓慕,认识你家谢蘅谢郎君,有急事相见。”   门房瞧见她,眯着,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个遍,目光冒犯,言辞不耐。   钱也被他推回她手中。赶苍蝇般地挥挥手:“去去去!哪来的小儿?这里什么地方,也是你想进就进的?”   自古以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慕朝游不敢怠慢,忙打起精神来,小心解释:“老翁误会。我当真认识你家郎君。万望老翁能通融一二。”   门房根本就不吃她这一套,二人正拉扯间,一个胖妇人忽然走了过来问:“谢府门前,谁敢在这里造次?”   慕朝游诧异抬眸,见她像是内宅仆妇,正要开口向她求情,胖妇人却好像认识她一般,脸色一下子冷沉下来,转头对那门房说:“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不好好看门在这里跟人胡搅蛮缠!”   门房大呼冤枉:“这娘子非要求见郎君,我已好言劝她走了。”   胡媪冷声说:“她赖在这里不走,你难道就不能赶她走么?难不成所有人都赖在我谢府门前,还得一一将他们奉为座上宾了?”   “这位娘子,实在抱歉。”胡媪皮笑肉不笑地端凝她半秒,“咱们做下人的,最要紧的就是做好我们分内的事,娘子空口无凭,我们实不敢打搅了主家。”   慕朝游眼见这一幕,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胖妇人见她神情不对,恐怕是个中另有说法。他们存心不叫她进门。她继续拉扯下去也没意义,不如另寻他法。   略一思忖,便不再纠缠,放了手道歉拜别。   刚下了台阶,忽然身后那胖妇人与门房语气一变,惊喜交加地问:“郎君,您回来了?”   慕朝游还当是谢蘅,转身一看,门前的马车里走出个温润如玉的秀雅少年。   这少年眉眼间和谢蘅有几分相似,只略瘦一些,目光也多几分优柔。   慕朝游愣了一下,隐约记得,谢蘅好像有个兄弟叫谢芜的……   她正迟疑的功夫,谢芜已经抬起眼。   女人跟个木头一样,直挺挺地戳在那里,实在打眼得很。谢芜快步朝她走了过来,露出个灿烂的笑,稀奇地瞧着她,“娘子便是慕娘子吗?”   慕朝游猛地回过神来,“我正是。”   少年惊喜一笑,腼腆模样:“阿兄同我提过你!之前阿兄路遇行鬼,多谢娘子代为收留照拂。芜对娘子神往已久,惜一直无缘得见。未曾想今日在此见了。”   又转头对胖妇人和门房说:“这位娘子我认得,确实是阿兄好友。”   二人面面相觑,无言退下了。   魏家人还在大牢里关着,慕朝游如今实在没什么寒暄的心思,这少年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抱歉,敢问你兄长可在家中?”   谢芜如梦初醒,“阿兄……哦……”他皱起眉,一下子严肃起来,“娘子怕是为魏家的事来的吧?这事我已经知道了。”   慕朝游吃惊。   谢芜:“此事说来话长。”   他招招手,唤那马车车夫上前。   “我便长话短说。我兄长正被母亲关在家中,不得出门。兄长于日前猜出娘子恐怕正逢难关。特地派出个仆役给娘子递了个口信。又托我照拂娘子一二。”   仆役?慕朝游愣了一下,“我……”   她并未看到什么仆役呀?她低头一想,难道是那时候她与魏家人正巧被押进了县狱?   谢芜道:“他上门不巧。到了食肆正遇上娘子出门。赶到魏家,又碰上魏家那事。”   “回来禀了我,我也是才晓得娘子出事。”   “我这马车刚从县狱出来,”谢芜笑了一下,“正与娘子擦肩而过呢。如今见娘子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   这一大段话不论如何也算不得长话短说了,好在倒是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个清楚。慕朝游:“但是魏家——”   谢芜说:“魏家的事我已知晓。兄长如今不能出门,见不得外人。稍后我会想办法跟兄长见一面,商量个法子尽量把人捞出来。”   “娘子受了惊,又折腾了这一天一夜,先坐我这马车回去休息罢。一有消息我会着人通知于你。”   慕朝游想了一想。魏家的事,她是丢不开手的,回去之后必定还要另寻他法。   谢蘅被关在家里,除了照谢芜所说的做,她人微位卑,也无可奈何,就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多谢你……还请郎君代我向你兄长道问好。这件事,和王道容脱不开关系,务请小心行事。”   听到王道容这三个字,谢芜并不吃惊,他一一应了,待亲自将慕朝游送上马车之后,这才转身进了府,应付了胡媪这个眼线之后,悄然拐去了那件废弃的库房。   如今库房门前日夜都有仆役把守。   谢芜悄悄绕到了屋子另一侧的窗下,轻叩窗棂三、一、二几下。   未多时,谢蘅微哑的嗓音便隔窗传来:“阿芜?”   “阿兄,是我。” 第083章   “阿兄, 是我。”   幼时谢蘅被关禁闭时,他兄弟二人常以此传讯。谢芜低声说,“我照阿兄吩咐, 去了趟县衙, 与那建康令见了一面。”   慕朝游入狱的消息,谢蘅已经知晓。   谢芜说:“慕娘子已经释放。方才我在门前正遇上她。”   谢芜便将之前与慕朝游的对话又说了一遍。   谢蘅松了口气:“她无事就好。阿芜多谢你, 你做得很好。”   谢芜:“但那魏家人?”   谢蘅略一思忖。他所重视的不过慕朝游一人,但慕朝游视魏家人如家人亲朋, 他自不能坐视不管。   “建康令怎么说?”他问。   说到这里,谢芜便叹了口气:“这正是最难办的地方, 芳之阿兄果真将边边角角都考虑到了。”   “我昨日派人去魏家酒肆找了一圈,王道容做事干净, 不留边缝,我没找到任何蹊跷。那建康令之前也被他打通过。”   谢芜续说:“我都打听过了。便是对上官府的人, 王道容也没让人抓住尾巴。他并未直接让官府的人处置魏家人。   “只说那慕娘子是他好友, 叫他们多多关照。若她清白, 及早放了。   “又说魏家人经营面馆, 不可能害客人的性命。恐怕误用了不干净的、腐败有毒的酒水米面。此前也不是没有酿酒不净致人伤亡的例子。”   “魏家属过失杀人。虽然是无心之过, 但情节恶劣, 不可轻易放过。”   王道容言语含蓄,但当官的个个都是人精,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那边名正言顺。咱们这边就不可能直接叫建康令得罪王家,枉顾律法,放魏家人出狱。”   谢蘅轻声说:“建康令不愿得罪他, 想必也不怕得罪咱们谢家。”   “如今朝野之中, 杨严二人行刻碎之政,正冲着咱们世家子弟而来。你我行事倒也难像从前那般任性妄为。”   谢芜说:“正是这样的道理。我看他口风不松不紧, 寻思着若能找到个正当理由,魏家的事不是没有转机。”   只是王道容做事天衣无缝,哪里来得正当理由?   谢芜低声慨叹,“芳之阿兄从来是旁人眼里的淡乎自持、洁静履素的君子。未曾想今日竟作诸这般小人行径。”   谢蘅道:“那是你不了解他。芳之他从非良善。”   二人又说了一通话,谢芜唯恐被人发现,不好再待,便与谢蘅告辞了。   到了晚间,王道容忽然差人送来一封给谢蘅的书信。谢芜跟袁夫人求了恩典,将信送到了谢蘅手中。谢蘅不假思索,拆信一阅。   信中字迹秀致从容,恰如王道容轻柔语调。   “子若。伤脑筋吗?”   全文以白话写就,正如寻常密友之间温声絮语,闲话家常。   “令堂刚毅,想来你这几日受了不少委屈。但你我身为人子,理当尊亲。我知你心中苦闷。古人云‘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便暂且吞下这份委屈,在家中好好侍奉夫人,以全仁孝之道罢。”   “你与慕朝游交好。魏家一事我亦有所耳闻。这一家安分守己,飞来横祸,实在可怜可叹。   “此事容亦曾派人调查过。惜未能掌握有利于他家的证据。   “我知晓你如今定然陷入两难境地。能在正确的时间作出正确的抉择,何其难也。   “但愿你不会做出令自己后悔的决定。”   “芳之。”   谢蘅展信,久久不动。   谢芜不解问:“阿兄?”   谢蘅闭了闭眼,合上信递给他,“作出决定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正如王道容所言,他如今正陷于两难境地。魏家之祸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几乎在谢芜同他说出当下困境时,他便已经想到要如何去做。   不去做,是因为还没下定决心到底要不要这样做。   “阿芜。阿兄尚有一件事需——”谢蘅说着说着微微一顿。   谢芜关切问:“阿兄请说。”   谢蘅却摇摇头,改了主意:   “你能否想办法帮我把葛覃叫进来?”   谢芜一怔,那葛覃是谢蘅平日得用的心腹僮仆:“只叫葛覃么?”   他预感到谢蘅似乎隐瞒了他什么,但谢蘅却不再多言。   这事不干净,谢芜天真,不该叫他插手。   谢芜迟迟等不到他未尽之言,只好站起身,走出小黑屋叫葛覃去了。   —   另一厢,慕朝游从谢府出来之后,并未如谢芜所劝慰的那般,好好在家里歇着。   她并不放心,或者说,并不习惯将希望都寄托在谢蘅一人身上。   这两天里她光是往魏家酒肆跑就跑了四五趟。王道容做得干净,她仍不死心,还想找出点有利于魏家的证据来,奈何每每碰壁。   慕朝游始终谨记着之前在牢中对魏家人的承诺,山穷水尽之时,她甚至默默一人横剑独坐家中,认真思考起闯入王道容家中,以剑相迫的可能性。   这一日,她照例拦了辆马车,在酒肆门口跳了车,孰料原本荒凉冷落的酒肆大门前竟人满为患!   自闹出人命来,附近的百姓举凡经过酒肆的谁不是绕着、侧着走?   慕朝游觉得奇怪,跟着人流挤过去看,顺便拽了身边一个腿脚不便的大爷问了。“老人家,麻烦问一句,大家伙挤在这里是看什么热闹呢?”   那老大爷人虽老,说起话来倒是中气十足:“魏家那事小娃子你晓得吧?”   “当然晓得,这不才觉得奇怪吗?”   老大爷说:“真相大白了!原来是田家的人干的!这不官差就来拿人了么?”   慕朝游险些以为自己听错:“田家?”   老大爷热心地还想指点她几句,怎奈何人潮汹涌,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就被人潮冲散,慕朝游顺着人流颠簸,竟也误打误撞被挤到了里面。   只见一队的官兵,押着一行五六人出了田家酒肆的大门。   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无不哭天抢地,大声喊冤。   慕朝游吃了一惊,实在不明白这与田家有何干系,魏家的人命官司难道不是王道容的手笔吗?   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鲜明的视线,慕朝游猛然回首,隔着拥挤的人潮,正与一道澄明的眼波四目相对。   绿杨阴里,柔香缥缈,王道容道袍如雪,清如云鹤,站在人群中,朝她微微颔首,转身出了人群。   慕朝游愣了一下,几乎是全凭着本能举步追了上去。   她一路追着王道容上了河上拱桥,男人等得似乎便是此着,脚步一顿,不再往前了。   慕朝游也剎住了脚步,谨慎地与他保持了丈远距离,抿了一下唇角,正要开口。   王道容却问她:“既然已经追了上来,为何止步不前?”   他二人各据桥两端,遥遥相望。   桥旁杨柳婀娜,春花如锦。   有船摇橹穿桥而过,惊破河面浮萍,捣碎一池碧影。   慕朝游面不改色地回:“君子不立危墙。”   王道容不置可否。   她直觉田家的事十有八九跟他脱不了干系,忍不住皱眉问:“你怎么在这儿?田家的是怎么回事?”   王道容摇摇头,晴光朗照,他白皙的脸儿映着柳色,更显出几分纯稚无辜来,“实不相瞒,我今日也是偶然路过,并不知晓发生何事。”   他的语气真诚至极,但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会相信他半个字。   王道容看她一眼,也不在意,只反问:“田家与魏家同一条街上,同样贩酒,竞争激烈,是多年的老冤家。他家此前还曾暗中在魏家的酒菜里下毒,所幸未闹出人命。此番故技重施,害了四五条人命,证据确凿。   “真凶被缉拿归案,还了魏家一个清白。难道不是你所乐见?何必再刨根问底呢?”   慕朝游不答反问:“魏家人被释放,郎君这番小心谋划可不就竹篮打水,成了一场空了?”   王道容并未否认她言辞中“小心谋划”这几个字。   少年淡淡一哂说,“我不担心。我担心什么?该担心的另有其人,还远远轮不到我。”   慕朝游心里微微一凛,纳罕,难道今日田家这事真的跟王道容无关?   王道容似是而非又说, “倒是子若,他当真长大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好意提醒,“慕朝游你若真想求个真相,容在此给你指一条明路,去问问谢子若吧。”   王道容回眸静静瞧她好几眼,眼里仿佛有异彩闪烁,他叹了口气,“或许,他比你所想得还要看重你。”   王道容说到这里,仿佛谈兴尽收,遥遥朝她俯身行了一礼,便转身下了桥。   王道容的言语里隐含机锋,慕朝游不解其意,疑窦丛生,她不敢掉以轻心,马不停蹄地跑了一趟附近一家陈设清华雅致的书画铺。   谢芜曾告诉她,这是他家名下产业,有什么事可以委托书铺老板代为联络。   没想到还未等她交代今日见闻,书铺老板似乎早有预见。他本专心致志地装裱一副名画,抬眸见她报上姓名,便搁下手中活计,毕恭毕敬说:“大郎君知晓娘子今日所为何事。请娘子稍安勿躁,莫要担忧。且回家睡上一觉,待到第二日一切便都分明了。”   “第二日?”慕朝游追问,“老板可否指条明路?第二日几时几点?”   “如何分明,谁给的交代?”   老板想了一想:“这郎君倒是没嘱咐,只说要亲自给娘子一个交代。”   慕朝游迟疑问:“你们郎君能出门了?”   也不知是不是早得了吩咐,老板当着她也不避讳这个:“有小郎君在夫人身边安慰着,夫人气消了,昨日便放了郎君出门了。”   但待她再详问,书铺老板也是一问三不知,爱莫能助。   这些人个个都装谜语人,慕朝游百思而不得其解。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手里攥着一角拼图,虽隐约有悟,却受限于地位眼光,未能窥见全局,始终不明真相。   她始料未及,无功而返。心中万千思绪缠绕成结。睡是不论如何都睡不着的,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她匆匆往脸上泼了一瓢冷水,洗漱妥当,便照那书铺老板所言赶到了魏家酒肆。   她来得早,天边晨光微熹,但列肆店家俱都已经卸下门板,面朝日出,淘米洗菜,忙忙碌碌。   乍见同样蹲在沟渠前洗衣的那一道身影,慕朝游怔了一怔,难掩惊讶与欣喜之色,脱口而出,“婶子?!”   她面前的不是旁人,正是本应该被关在县狱里的韩氏!   ——   自那日店中仓促被捕,直至今日被放出狱,已经过了整整五日。   五日的光阴,却足以令韩氏憔悴了恍若十岁不止。   韩氏一愣,大喜过望:“慕朝游?!这一大早的你怎么来了?”   慕朝游还没回过神来,韩氏就匆匆走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念念有词“本该是我和你叔上门道谢的,但昨日衙门里放得太晚了,你叔病得又重。便想着明日再登门谢你——唉,阿冲现在还在屋里头照顾他呢,见到你,他一定高兴。”   她手上微凉的水渍浸透了她的掌心,慕朝游迷茫重复:“谢我……?”   为何韩氏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明白,联在一起偏听不懂呢?   韩氏浑然不觉,自顾自地续说:“我和你叔哪里会想到是田家人搞鬼!之前生意不如咱家,就会耍些下三滥的手段。”   韩氏咬牙,“心肠真是黑透烂透了!这回竟然闹出人命来!若非慕朝游你认识的那贵人明察秋毫……”   贵人?慕朝游忙打断她问:“贵人?什么贵人?姓什么?”   韩氏一愣:“就是之前来过咱家店里的那个谢小郎君啊?”   慕朝游心里一个咯噔,直觉古怪。光在这里站着讲话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得等谢蘅回来才能弄清楚事情原委。   她想了想,干脆主动抢过了韩氏脚边的盆,“婶子你刚出狱,还是先歇息歇息,这衣服我替你淘了吧。”   韩氏慌里慌忙地说:“哪能再麻烦你!我跟你叔、阿冲他们被关了五日,身上都腌臜了。”   “不要紧。你我之间还客气这个做什么?”慕朝游就知道她不愿意,硬生生把人推回了店里,“你先进屋,魏叔那里离不得你,我待会儿洗完了就过来。”   她手脚麻利,飞快地把盆里的衣服淘净,拧干了。   这时,日头也差不多了挣开地平线,跳上了半空。   慕朝游抖开手上的衣服,正要往晾衣绳上挂,一辆眼熟的马车忽然踏破晨光驶了过来。   她不由一顿,眼看着一道颀长秀雅的人影从车上走了写来,谢蘅转头温和地对车夫交代了什么,手上提着个药包往这里走来。   “谢郎君?”她把衣服往晾衣绳上一搭,主动开了口招呼。   谢蘅脚步一顿,见到她,极为惊讶,“朝游?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慕朝游犹豫了一下,随手往身上上擦干了水,快步走过去,“你母亲放你出来了?”   一别几日,竟恍若隔世。眼前的少年容色苍白,眉眼憔悴,但笑容一如往昔般温和。   “是,还得多亏阿芜。”谢蘅苦笑,“实在惭愧,我这个当兄长的反倒还要让阿芜来照顾我。”   不知为何,慕朝游看着谢蘅虽然在笑,但笑容里总有几分陌生。   “田家……”她正要开口。   谢蘅一愣,眼波闪动,“田家——噢——”他骤然回神,温柔一笑,“蘅知晓朝游心中定然有许多困惑,我慢慢说于你听好吗?”   慕朝游点点头,“你等等我。”   她抱起木盆,与谢蘅并肩踏入酒肆,听他娓娓叙说这案子的来龙去脉。   “正如朝游你听说的那样,此事是你我误会了芳之了。”谢蘅解释说,“这案子真凶其实正是田家人。从前你我曾谈及过田魏两家的恩怨。事发之后,我便多留了个心眼,派人顺便往田家一探。没曾想正在他家中搜出了毒药……”   慕朝游一声不吭地听着,动了动唇,欲言又止。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蹊跷,虽然有道理,但是不能够说服她。   “那田家人——”   谢蘅轻描淡写:“昨日已经处决了。”   慕朝游一愣,怀疑更如一片挥不去的乌云,横亘在心头。   谢蘅:“此案情形恶劣,既然已经查明真凶,证据确凿,是要尽快给受害人家属一个交代。”   他想了一想,又叹了口气:“不过恐怕还是因为此案事涉我家与芳之两家,那建康令觉得烫手,想尽快结案罢了。”   慕朝游没有再说话。如此匆匆就结了案。恐怕——案件的真相远不如谢蘅说得那样简单。   她心底忍不住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又不论如何不敢再往下深思。   ——田家会是谢蘅所找的替罪羊吗?   —   谢蘅一见她神态,便知她不信,他别过脸,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田家的确是他所找的替罪羊。   王道容做事滴水不漏,他找不到纰漏。   他提前打点过建康令,令他无法直接对建康令施压。   建康令口风暧昧,但话中别具他意。若非祸水东引,找个背黑锅的,这事还真不好办。   谢蘅立刻便想到了田家。这家人之前便有前科,正可牵出来做替死鬼。他不是刘俭,喜与寒庶混迹在一处,死几个平民,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但唯独慕朝游。他只担心她会如何看待他。   他派人从陷害,到抓捕,再到定罪的过程走得极其顺利,王道容似乎袖手旁观,未曾插手。这让谢蘅不得不再度怀疑起他的用心来。   他颠倒黑白,草菅人命的事实一旦败露,以慕朝游的个性,她一定不会责怪于他,但一定会谴罪于自己。   这是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一条伤疤,注定二人的关系很难回归从前的纯粹。   王道容已经满手血腥,他毫不避讳自己的下作,却偏要将他也拉扯下水。这也是为什么方才谢蘅甚至还要尽量替王道容遮掩、说好话之故。他只能咬死这件事上田家罪有应得。   慕朝游跟谢蘅,二人各怀心思,双双踏足酒肆。   如今最高兴,最纯粹的还当属魏家一家三口。   峰回路转,死里逃生。韩氏招呼着魏冲,叫他出去买菜,今日由她下厨,整治一桌席面来好好庆祝一番,杀杀连日的晦气。   慕朝游主动提出要去探望魏巴。   谢蘅道:“我与你同去。”   二人进了屋,还躺在床上的魏巴慌忙要道谢,刚坐起来就被谢蘅托住了双臂,“老翁平白蒙受这等冤屈,吃了不小的苦头,理当好好卧床静养才是。”   韩氏顺手削了几个桃子,给大家分了,笑道:“哪有这么娇气,他这是痰迷了心窍,胸中堵了口气,如今真相大白,去了一桩心事,要不了三天就又能下床走跳了。”   魏巴也不反驳,乐呵呵附和。   慕朝游细细看了一眼魏巴神情,与在狱中相比,男人双眼有神,唇角含笑,的确精神了不少。她心里微松了口气。   众人一时说笑有加,没一会儿,魏冲便兴冲冲地买了菜回来,“爹!娘!阿姊!都买回来了!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众人欢欣,她也不愿在此时煞风景,就主动把菜肉接过来:“给我吧。”   韩氏:“好好好!洗手跟我进厨房,今日定要狠狠杀一杀连日的晦气!”   她刚接过这大包小包,魏冲忽然犹豫了一下,主动走到谢蘅面前。   在谢蘅微讶的视线下,涨红了脸,撩起衣摆,朝他咚咚咚利落地磕了三个响头,“之前小子不知轻重,多郎君多有冒犯。多谢郎君今日救我全家性命!”   慕朝游跟谢蘅都很吃惊。   谢蘅忙弯腰去扶:“小郎君不必如此!”   韩氏与有荣焉:“叫他磕!谢郎君是咱家的救命恩人,阿冲知恩图报,好样的!”   魏冲大声说:“我家虽然卑贱,但不是那等不识礼数的人家!救命之恩,小子无以为报,但凡日后郎君有什么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小子赴汤蹈火,也再所不惜。”   谢蘅想,他家中仆从部曲就不知凡几,哪里用得着他这一个毛头小子?   不好拂了他的心意,便拉着他站起身,眉眼弯弯说:“既如此,那蘅便厚颜领了小郎君好意了。”   一时间,皆大欢喜。   韩氏手巧,又经营着闹市中这么大一间酒肆,厨房里呆惯了的。   有了慕朝游跟魏冲搭手,没一会儿的功夫,她妙手便整治出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出来。   众人依次落座,喝酒吃菜谈天压惊。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慕朝游心里有事,实在难解颐纵情,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喝到三分微醺之际,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门。   众人都愣了一愣。   魏冲搁了筷子,走出去,“爹娘你们先吃,我过去看看。”   少顷,他手里捧着个红木盒子回来了,满脸困惑。   这红木盒子大而沉重。   韩氏吃了一惊,“你手里抱得这是什么?”   魏冲摇了摇盒身,“我出去门口就摆着这个……娘!你看!”他叫道,“这里还有张纸呢?”   纸?   慕朝游面色遽变,原本微醺的大脑霎时如沃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清醒了八九分。   抬手便将盒子抢了过来,“我看看。”   谢蘅也顿觉不妙,“这上面写了什么——”   盒子打开的下一秒,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直冲而出。他清楚地看到慕朝游的容色一下子苍白下来。   她抿了抿唇角,摇摇头。   谢蘅微微变了脸色,凑近一看,见那盒底用柔软的锦缎铺着,盛放着一颗人头。   仍是一张精美的、阴魂不散的,淡红梅色的花笺,染了点点血斑,字迹秀雅遒劲,恰如王道容嗓音淡静:   “朝游。子若。听闻你们在此设宴。首恶既除,是该好好庆祝庆祝。容真心为你们感到高兴,便斗胆奉上首恶人头一只,特此佐宴。   “望你们不要嫌我叨扰,良辰美景难得,仍饮酒作乐,畅享这一朝风月,宾主尽欢。芳之。”   “啊!!!”尖叫声刺破明亮的日空。   韩氏指着拿盒子浑身都在抖:“这……这是什么东西!哪来的人头?”   可她话还未说完,原本还好端端站在这里的魏冲,口鼻之中突然涌出鲜血来! 第084章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的午宴上, 变故陡生!   “阿冲!!”   慕朝游变了脸色,疾步冲出去,魏冲靠在她怀里, 整个人也如同筛糠般抖起来。   “阿、阿姊……”他弓着腰, 浑身上下不受控制地大口大口吐着鲜血,一眨眼的功夫, 便已经浸透了她的前襟,慕朝游浑身发冷地抱着他, 心道,王道容果然还是不肯放过他们。   “阿姊我……我……怎么了?”魏冲想要说话, 整个人却一直在打摆子,语不成句。   少年眼底终于流露出浓浓的恐惧来, “爹……娘……”   “我要爹娘……”   韩氏和魏巴扑倒在他面前,眼泪滚珠一般地落下来, “阿冲?阿冲?!”   魏巴一把将人抢过背在了背上, 跌跌撞撞冲出家门, 要带人去看医师。   韩氏一边哭, 一边追逐在他二人身边, 举起手想替魏冲擦去唇边的血, 但那血沫子依然不停地涌出来。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怎么就这样了呢?”   还是谢蘅掀了停在门口的马车车帘,帮着魏巴将人送上了车。他往车辕上一坐,正要扬鞭亲自驾车求医,忽然看到慕朝游一动不动地站在车边。   谢蘅预感到不祥, “朝游?”   慕朝游却摇摇头:“我就不去了。”   谢蘅盯紧她:“别去。朝游别去!我会请来谢家最好的医师来救治魏冲!”   “王道容正等着你自投罗网!”   慕朝游心意已定, 深深地看了他们几人一眼,飞也般地转身跑开了。   事到如今, 她不得不再找王道容。   她呼吸急促,脚下生风,忽然无比痛恨起自己当初一心情爱,招惹上了王道容这个怪物,连累身边人到如此境地。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抗争到最后一秒,可如今才发现她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坚强。坚强到可以坐视身边的人受自己牵连而无动于衷。   王道容若即若离,步步紧逼。他并不吝于给她一点希望,却每每在她以为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之际,不过是坠入更深的绝望。   魏冲不能出事。   她已经够对不起韩婶子了,这一刻哪怕叫慕朝游跟王道容低头认错,她想,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跪下来咚咚磕三个响头。   她一口气跑到街心,当街拦了一辆马车,还没等那车夫回过神来就提着裙子钻了进去。   —   穿过曲折的游廊,迎面便瞧见连天荷叶,风惊起,红莲如浪,片红飞过,荷风送凉。   阿笪走在前面引路,“郎君已经等候娘子多时了。”   慕朝游跟在他的身后,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的铮铮琴音,清商绕梁,高山流水,旷远无穷。   一曲既罢,慕朝游也下了游廊,在庭院花架下瞧见了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王道容手边搁着一张琴,一卷书,几支碗大般鲜嫩带露的荷花及一盘莲子。   少年心情仿佛很好,皙白的手指灵巧地剥着盘内的莲子。   瞧见慕朝游,他定定看她好几眼,不禁露出个孩子气般的笑容,湛然若神。   “容就知晓,朝游你一定回来找我。”王道容嗓音轻轻地说,一双乌黑的眼里绽放出动人的光彩。   慕朝游长驱直入,开门见山地说:“放过魏冲。”   王道容耐心地将莲子薄绿的外衣一点点剥去,“放过他可以,但你可已经想好用什么来换了么?”   慕朝游不假思索地说:“放过他,我答应你任何要求。”   王道容顿了一下,他指尖捻着那雪白的莲子,白皙的肌肤仿佛在日光下闪着光,泛着雪一般的色泽,语气轻柔更胜于夏日一场不合时宜的落雪。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慕朝游:“但我也有要求。”   王道容轻轻地,眨了眨他那双秀美的眼。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专注地望着他:“这是你我两个人之间的事,不要再牵连无辜了。”   王道容点点头:“朝游。你理当知晓,我不会拒绝你任何要求。”   “稍后容会叫阿笪带你去取解药。”   “会有后遗症吗?”慕朝游问出自己目下最关切的问题。   王道容轻轻将一枚白嫩的莲子放入盘中,嗓音一如莲子当啷落入玉盘,“容只是想求朝游回心转意,从未想赶尽杀绝。”   他手指灵巧如蝶,不移时的功夫,便剥了满满的一小碟。王道容自己不吃,只将小盘子推到她面前,柔声问:“朝游。我今日便算准你会来,从早上剥到现在,尝尝吧。”   慕朝游低头拣了一颗送到口中。   王道容:“如何?”   舌尖弥漫开一阵强烈的苦意。   慕朝游沉默半晌,如实说:“苦、涩。”   王道容:“抱歉,容未料到你吃不惯这个。”   他扭头吩咐阿笪端一盘蜜饯来。   自己从容地接过那一碟莲子,拣着吃了,“容素日里便爱吃这些微苦的。幼时容被家长长辈责罚之后,身边僮仆常会偷偷塞些果脯蜜饯于我。我咬着那果脯,身上虽然在痛,但不知为何却觉得口中的果脯比往日更为香甜。日子一长,容便也明白了先苦后甜的道理。”   慕朝游不想关心他凄惨的童年:“说出你的要求吧。”   王道容摊开皙白柔软的手,无声地瞧着她。   他一语未发,但慕朝游这几年朝夕相对,却令两个人形成了一种难分难舍的默契,哪怕打得再鲜血淋漓,也撕不开,扯不断。   慕朝游沉默地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王道容清瘦细长的手紧紧反握住她的,将她揽入怀中。   少年轻轻吐气如幽兰,他似乎满足,搂着她,顿了好一会儿。   许是太久未曾亲密相拥,温香软玉在怀,他竟露出些许踯躅之态来。   他长长的乌发散落在她脖颈,手臂,随他动作,摩挲过她裸露的肌肤。慕朝游僵硬地杵在他怀里,只觉得被毒蛇缠绕。   王道容只顿了半秒,便又恢复了往日清淡从容,缓缓抚摸着她的长发,温言说:“我的心意朝游难道还不知晓吗?”   “容所做这一切不过是希望朝游能回心转意,回到我的身边。”   “朝游。”王道容轻抿她鬓角乱发,附唇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冰凉的吻, “这些时日委屈你了,都是容不好。”   “但这都已经过去了。”   “容知晓这些时日你定然恼我,心中积累了不少怨气。”他楚楚说,“这笔账日后你慢慢再清算。”   他执了她的手,缓缓将脸儿伸入她的掌心,温顺地轻蹭,“有什么不满你可以尽情对我发泄,骂我,打我,也不要紧。容保证毫无怨言。你我之间,夫妻一体,有什么事关起门来好好商量,我也不愿将他人牵扯其中。”   慕朝游动了动指尖,王道容的眼睫纤长乌浓如蝶翼,在她掌心微微搔动,颤抖,令她错觉仿佛拢了一只脆弱的蝴蝶,她稍微收紧力气就能掐死在掌心。   但她知道,他不是蝴蝶,他是一条毒蛇。   他缓缓阖上眼,乌发柔披着嫩白的脸,发间袖口仍拢着淡淡的清雅荷香。   几只蜻蜓在远处的荷塘中飞舞。   昼夏漫长的午后 ,红荷如花,大朵大朵在水面燃烧。   王道容近乎高-潮般战栗、叹息,幽幽的叹息渺远如天地间第一朵荷花散发出的清香。   断断续续的凌乱词句,像梦中飞舞的蝴蝶。又犹如高-潮后的梦呓。   暑气郁郁蒸蒸,花雾温温霭霭,滚滚的热浪熏得慕朝游双脸红扑扑的,指尖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到此为止了。来时的路上她便已经下定了决心。从魏家,再到田家、阿冲,这场闹剧该到了收场的时候。   她高估了王道容的道德水准,以常人眼光视之,已经连累了许多人,任何人都不该沦为他人感情的殉葬品。这一刻慕朝游不得不承认,王道容的目的达成了。   她愿意主动斩断一切,回到他的身边。   她性格虽较旁人耿直木楞,但骨子里仍有现代的圆滑。   她想起自己穿越前,大学刚毕业,拿着几千的实习工资,给老板做牛做马。   给老板当牛当马仍做得,甚至还要抢着做,求着做,与王道容虚与委蛇为何做不得呢?   她并不是宁折不弯的性子,硬的不行,为何不能来软的?   她险些忘了,虽然她与王道容在家世,地位上的差别犹如天堑,不容她反抗,但她仍身怀利刃。不论他对她是爱抑或执念,他对她的感情,令他并非毫无破绽,无懈可击。   慕朝游原本颤抖抚摸着他脸颊的手,骤然安定了下来。一股庞大,幽暗的恶意同时从她心中缓缓升起。   花雾如酒,荷风也醉了。   迷醉之中,王道容唇角动了动,眼睫轻扬,清冷的脸上绽放出一抹天真妩媚的笑靥,星眸迷离,流转触目惊心的欲色。   “过几日……”他低头喃喃,“今日十二,那便是十五那日。”   他默默低吟:“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王道容抬起匀净的脸儿,“十五那日月色正好,月亮正圆满,就在这里,容带你去泛舟采莲如何?”   他没直言,慕朝游却已经从他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一顾一盼中明白了他的意思。   作为交换的代价,他要全面占有她的身心。   她闭上眼,用力点了点头。 第085章   王道容松开她, 叫阿笪拿了解药来。   他二人既已达成共识,便免去了那些不必要的客套,慕朝游得了解药就匆匆出了王氏府。   王道容也未多拦她。   等她赶到医馆时, 魏冲的病情在谢家医师的帮助下已经稳定了下来, 少年紧闭着眼昏迷在被褥间,韩氏握着他的手默默垂泪。   谢蘅在与那个医师说话。   医师躬身行了一礼:“恕小人愚钝, 学艺不精,魏小郎这病症来得古怪, 小人行医多年未曾见过。目下只能尽力稳定病情。”   谢蘅问:“依你所见,他这病症是由何引起的?”   医师迟疑了半秒, “这……以小人所见,小郎恐怕是中毒。”   谢蘅又问:“若没有解药会有性命之虞吗?”   医师低声:“至多一个月。”   二人正说着话, 慕朝游忽然从外面进来了。   谢蘅一愣:“朝游。”   慕朝游摇摇头,从袖子里摸出解药交给医师检验:“您帮忙看看这药到底是真是假?”   那医师细细看了, 才点点头说:“小人无能, 瞧不出这解药真假, 只能保证这药无毒, 且药性似乎正对小郎症状。”   慕朝游松了口气:“那就先喂阿冲试试吧。”   韩氏又惊又喜:“朝游?!这解药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慕朝游:“婶子。阿冲耽搁不得, 我稍后再跟你解释。”   韩氏连连应声, 忙与魏巴一人揽着头扶着,一人捉丸喂水。   好不容易才喂了昏迷中的魏冲服下了。   慕朝游这才请二人出了屋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交代清楚。   韩魏二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双双无措愣住。   慕朝游平静地撂了衣摆, 朝两个人磕了两个响头:“二老一家这些时日所经遭殃皆因我而起, 我不指望婶子你原谅我。”   “但我会以性命担保阿冲无恙。”   她说完,沉默了半晌, 不敢对上二人视线,一迳走出了医馆,走到了远处河畔,扶堤坐下。   身后传来一阵沙沙脚步。   慕朝游感到疲倦,将头压在胳膊上,没回头,只哑声说:“谢蘅。”   “朝游。”谢蘅语气里有不解,有痛惜,“你答应了他何事?”   “没什么。”慕朝游摇了摇头,她已下定决心斩断一切,重整心情,专心致志地孤身去对付王道容。   “这本来就是我跟他两人之间的事,把你跟韩婶子一家牵扯进来已实属不应该。你不该为我蹚这滩浑水。”   谢蘅蓦道:“朝游何时连累于我了?蘅怎么不知?”   慕朝游搁下手,转过脸认真瞧他:   “田家的案子是你做的吧?”   谢蘅柔和的面色一变,脸上霎时浮现出仓惶狼狈之色, “朝游我——”   她赶紧打断他:“我不是怪你。”她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之辈。   田家人一家五口已经毙命,如今追究这个再没了意义。   谢蘅不知误会了什么,定了定心神,反过来安慰她说:“田家此前便以下作手段陷害魏家,心术不正,也算咎由自取。”   慕朝游又摇摇头,很想开口说些什么,一瞬间又囿于这千年代沟,索性把原本那一肚子的说辞又吞了回去。   她想了又想,笑了一下说,“谢蘅,我不认同的你做法。”   谢蘅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慕朝游轻声说:“可任何人都能指责你,但我不能。我是唯一没有理由指责你的。”   ——   王道容与她约定在十五日,她还有整整三天的时间来安排诸事。   当初王道容和顾家曾赠予她丰厚的资财,慕朝游赠予魏家一部分,算作补偿,又取了一些相赠老吕、阿雉,梁娘子这个苦命的女人。余下的继续存着以待日后。   她便不顾二人挽留,将自己这几天来苦心经营的面馆闭门歇业。   起初慕朝游以为自己会不舍,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完全冷静地,有条不紊地将事情一样一样做下来。   当板门被合拢,惊起的尘埃缓缓落在她脚边。   站在紧闭的大门前,慕朝游内心劝慰自己,面馆歇业只是暂时的,她并未对王道容屈服,她只是要秣马厉兵奔赴另一个战场。   做完这一切,在十四日当晚,谢蘅再次来寻她。   这一次,他带了酒。   知她心意已决,少年苦笑:“我与朝游昔日因酒相识,今日理当共饮此杯。”   小院一角天空,月大如玉盘,银光遍洒,清辉满地。   慕朝游望着少年秀雅如月下仙一般的身影,忽然深感命运奇妙。当日酒肆初见,她做梦也没想到还会与这个少年产生这样奇妙的联系。也没想到最后陪在她身边的竟然会是他。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地接过酒来,一杯饮尽了。   谢蘅默不作声地饮,酒液如水,不知不觉穿肠入肚。   蝉鸣细燥。   少年动了动唇,犹不死心,仍开口,“朝游当真决意如此?只要娘子一声令下,蘅便是为娘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慕朝游既已下定决心,不论如何也不会轻易更改,对于谢蘅的好意,也只得回一句:“抱歉。”   谢蘅叹了口气:“娘子不必对蘅说抱歉。”   “如今蘅才知晓,月有阴晴圆缺,这世上的一切本如月一般难有圆满。”   “蘅只痛恨自己无用,不能得娘子信赖,为娘子依靠。”   他且饮且停,不知不觉的功夫,便已灌了小半坛。   想到王道容,又想到袁夫人,不由沉默。   “若蘅地位再高一些……”谢蘅喃喃,白皙的双颊被酒气烘出两团嫣红,长睫半开半阖,已显出几分迷离的醉态来,“能力再强一些……”   少年扭脸凑到她面前,灼热的吐息喷洒在她脸上,他一双乌黑的眼紧紧瞧着她,双眼亮得惊人,“恐怕娘子便能安心依赖我吧?”   “谢蘅你明知道你我——”慕朝游见不得他这样丧气,忍不住出言打断他。   少年摇摇头,喃喃苦笑,“娘子如今连做梦的机会也不给蘅吗?再给蘅一点时间吧——今日一别,蘅会痛定思痛,专心走上走,走得高一些,再高一些,直到再见到娘子的那一日能护娘子平安顺遂……”   他伸出手,滚烫的指尖触碰到她柔软的面颊。慕朝游被烫得心里惊了一下。   她意识到谢蘅可能真的醉了,正想要开口劝他回屋,忽然,他长臂一伸,将她抱了个满怀。   慕朝游猝不及防落入个滚烫的怀抱,谢蘅秀美的脸挨得她太近,近在咫尺之间。   她汗毛直竖,正想推开他,唇上倏地落下个滚烫的吻。   这个吻直如烧炭烫得她受惊不小,下意识一跃而起。   谢蘅却牢牢环抱住了她,将脸埋在她肩头颤声呢喃,“慕娘子。”   她的肩头好像被一片温热的水渍濡湿,慕朝游僵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弹。   ……谢蘅,这是哭了?   谢蘅直坠入一个梦境,在这个梦中他终于鼓足勇气,环抱着他心上的姑娘,他忍不住一遍遍亲吻她的脸颊,额头,唇瓣,内心一遍遍叫道,别拒绝我啊。   慕朝游原本想挣开,可渐渐地,她的身体再不听她的使唤。   她的心里好像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喊,为什么不呢?   谢蘅早已经醉了,他不会记起这一晚发生的事。   倘若他记得那也无妨不是吗?给谢蘅留个念想也是个自己留条退路。   她实在太累了。魏家的、田家的,这些天经历过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她心里打架,庞大的自罪、自责感几乎快要将她吞没。   酒气上涌,慕朝游心一松,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为什么不坏一点?   王道容十五日约她相见,他虽未曾直言,但她从他的言行顾盼间已经明白过来,他想要她,他想要和她玉成好事。   她虽然已经屈服,可仍不愿意他这般痛快。   只有谢蘅。   只有谢蘅出生陈郡谢氏,虽不及琅琊王氏权势滔天,但王道容既非嫡长,二人在家世地位上也算旗鼓相当,势均力敌。   她一边在心里跟他道歉,一边伸出手抱住他的腰,回应了他的亲吻。   少年愣住,松开手,看她一眼,眼神木愣愣的:“我是在梦中吗?”   慕朝游浑身发抖,呼吸急促,罪恶感如火烧一般从她心口滚过,她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吻住他两瓣薄唇。   她这才意识到,她其实并不讨厌谢蘅,或许这些数日子的守望相助,也令她对他萌生出淡淡的好感来。   酒香四溢,唇齿交错间,连她也不住醉了,她努力将全身心都沉浸下来,纵情这一时的罪恶与欢愉。   难怪南国人深情,在这个残酷的世道,战火纷飞的乱世,谁人不妄图一场醉呢?   他很快便不再计较这些,他吻她的脸颊、脖颈,细细碎碎的亲吻顺着脖颈一路往下。   他的吻每过一处,就在她身上引起一阵战栗。   她感到对未知的恐惧,同时又感到一阵庞大的兴奋与罪恶的窃喜。   她紧紧地闭上眼,她的呼吸忍不住急促,双颊泛红,感觉到自己被抱起,衣裳被解开。他伏在她的身上。甜蜜的,又古怪的,罪恶的,又快乐的。   如今她尚有自主选择的机会,与其违背自己的意愿与王道容成事,提前选择一个自己隐约有淡淡好感的男人又有什么错?   她决心不再多想。   少女柔软的双臂,可怜可爱的姿态,令他热情洋溢,他渐渐不满足于这样蜻蜓点水的接触,她也不满足他的温顺乏味。   她清冷乌黑的眸子散发着明亮的光,如漾漾碧波,她的五指插入他发间,引导他的吻落在她的颈肩,引导他轻轻地噬咬,留下一个又一个红艳灼目的痕迹。   酒坛倾倒了下来,月光如酒般静静荡漾。   第二天,谢蘅头疼欲裂地醒来。   他仿佛做了一个久远的,缥缈的梦,梦里有心上人柔软的双臂,甜蜜的双唇。   他愣了一下,摸到枕边一纸书信,纸上字迹遒媚飘逸,端庄挺拔。   琅琊王氏一门善书。慕朝游曾随王道容修习书法,她的字迹摆脱不去芳之的影子。   与昨日梦中的热情不同,清丽的日光照着眼前小楷,错落端正如孤荷挺立。   信中交代她今日有事先行出门,请他自便,离去之前勿要忘记关门关窗,灶上备有清粥小菜与醒酒汤,热一热就能吃,吃完记得泡在灶边木桶清水中。   一桩桩,一件件,正如新婚燕尔的妻子耐心嘱咐丈夫。   谢蘅忙赤着脚从榻上追了出去,推门只见墙角一丛红艳如火的蔷薇在夏风中摇曳生姿,哪里还得见佳人的姿影呢? 第086章   慕朝游其实并未走远, 她起得早,沿着河呼吸着清晨微凉的晨雾,   她全然清醒、释然、轻盈了起来。   王道容以为可以靠占有她的身心来绑架她, 但她偏不如他所愿。   其实, 细究起来,她实在算不得多么开放的玩咖, 生命的前二十多年里,她甚至是保守的, 循规蹈矩的,一直是个家人老师眼里的乖乖女。   但慕朝游并不如此以为, 她心里偶尔一闪而过的念头比任何人都要特立独行,桀骜不驯。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想一想, 昨夜算是她迈出的第一步。   她抛弃了亲朋,抛弃了身家, 抛弃了身体的枷锁, 抛弃了曾经束缚她的不必要的自尊、羞耻、过剩的道德感, 任由自己享受昨夜一晌贪欢。   她赤-裸-裸, 光秃秃, 抛弃了一切, 却又比任何时候更坚定自己的所想所求。   今日十五,今夜她要去跟王道容兑现自己的允诺。   她在外走走停停,拖延到日暮放在回到家中。   推门而望,院内蔷薇静静绽放,早已没了谢蘅的踪迹。   她松了口气, 走到厨下, 只见灶上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碗碟被迭放整齐, 灶旁那一桶清水清冽如镜。   四面门窗也都闭紧严实。   她一阵默然无语。隔了好一会儿,她这才烧了热水,洗澡换衣。   夏衣轻薄,慕朝游随手换了件淡绿色的衣裙,乌发松松挽了个发髻,顺扑了一些自制的爽身驱蚊花粉,便不着粉黛,素面朝天地就出了门。   门前一辆装华贵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阿笪跳下车恭恭敬敬说:“娘子,郎君吩咐小人来迎你回府。”   四周阒寂无声,蛙鸣如雷,蝉鸣如雨。   阿笪纳闷地抬起眼,只见慕朝游正一动不动望着面前的车马。   王道容对于今日这场约会下足了心思,来接她的这驾马车装饰华贵,   神话中的青鸟驾车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她收敛了心神,跟着阿笪上了车。   阿笪有意为主人说些好话,路上一直碎碎念念着王道容是如何期待,如何亲力亲为,不假人手地布置着今日的一切,力求细节上的完美无缺。   他多多少少知道她与王道容此前的僵局,也怕她不给王道容面子。   出乎意料的是,慕朝游情绪稳定极了,时不时还能与他闲聊几句有的没的。   阿笪一颗心咕咚揣回了肚子里。   等到慕朝游到时,早已月上中天。   穿过重重门洞,绕过几座假山,但见一带清溪枕流,随水经过石舫,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月照西楼,流云走雾,亭台楼阁缥缈如云中。   因王道容他夜盲,玲珑楼阁间绕烛成列,连星千点,豪奢得令人侧目。   远处湖中红莲铺火,水浪拍岸,银色的月光遍照红莲如孽。   阿笪停下脚步说:“娘子,接下来就恕小人不能陪同了,郎君正在楼中等着娘子呢。”   慕朝游点点头,送别了阿笪,她并未着急上楼,而是慢慢地沿着湖岸走了几步。   直到,瞥见柳树下静静伫立着的一道颀长人影。   她本以为王道容今日会打扮得骚气一些,出乎意料的是,他今日打扮得尤为保守。   少年只穿寻常白色道袍,乌发柔披,眉目如昼,正静望着湖中红莲,清冷眉眼燃几分艳色,又隐约几分如雪的落寞。   落寞?她心想,他在落寞什么?   她停下脚步,王道容也注意到了她的动静,默默转过脸来。他没有开口,静睇着她。   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   王道容安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嗓音淡静如细雪落下。   “今夜天心月圆,是个吉兆。朝游愿至,容不胜欢喜。”   在踏进王氏府大门之前,慕朝游便寻思过许多任何的可能性与开场白。   没想到甫一见面,王道容竟然温言与她赏月。   慕朝游心里暗讽他偏偏在此时故作矜持,脸上却没表现出来。   王道容不由多看她一眼,他也注意到了她古怪的冷静。他原本想问她是否恨自己,但转念一哂,又觉没必要。   既已用尽这些下作手段,难道还指望她对自己仍怀有柔情蜜意吗?   王道容平静地想,他既当了这个婊子,便也不强求这个牌坊了。   他偏要强求,求到手,日后再徐徐图之,动之以情也不迟。   这段时日围追堵截,不过是为达目的。如今目的既成,少年周身的气息便一下子柔和下来,又恢复了素日那冷冷淡淡,不染尘埃的渺远净冷来。   “我在舟上备有美酒。”王道容难得露出几分踌躇青涩之意,嗓音温煦如春日飞花,“你我可放舟赏月。”   慕朝游点点头:“劳你费心。”便不待王道容把臂来搀,自己主动跳入了泊在岸边的那只小舟上。   王道容漆黑的眼一眨不眨瞧了瞧她,兀自走上前登舟解缆。   他并不急色,并未一开门就直入主题。   实际上,若非面对的人是她,他对情-欲一向不算热衷。有情才有欲,若是只追求寻常□□欢愉,王道容反倒反感光裸的肌肤交缠,□□交换。   少年据船尾而坐,垂睫弄水,带她剪下硕大的莲花。   皙白的手指裁一朵荷叶,卷拢如盏,捅破叶心,做一只碧筒饮,注酒递给她。   王道容偏偏不提正事,东拉西扯,一会儿说起幼时跌入荷花池的趣事,一会儿又说起他父亲幼时偶尔会带他来采莲。   “他前些时日去了会稽。”王道容想了想说,“前天来了信,不日就要回了,到时候我领你们见一面。”   慕朝游也听说过他爹王羡公的大名,她诧异的是他这一副带人见家长的态度。   “我出生卑微,你爹不在乎?”   王道容:“你的出身确实是件麻烦事。但他性柔心善,不会因为你的出身看低你半分。”   慕朝游不置可否地拢着荷叶抿了一口,对他出神勾勒的未来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今夜安排,二人分明心知肚明,他却谈天说地,东拉西扯,徘徊不前,始终不进入正题。   王道容侧眸看她一眼,她不感兴趣,他微微一顿,竟也能觍着脸从容换个话题,指着那荷叶杯说:“这酒是西域运来的蒲桃酒,我记得你以前爱喝这个,特地为你备了,味道如何。”   慕朝游不冷不热:“难为你有心。”   王道容摊开手,慕朝游会意将荷叶盏递给他,他神态自若地将她未饮尽的残酒一饮而尽了。   慕朝游正待他下一步的动作,王道容却拢着荷叶盏,静静地出了一会儿神。   酒气烘得他双颊飞红,少年眸底倒映出波光的滟银色,呈现出月一般的皎皎,孩子一般的纯真。   隔了好一会儿,少年才眼睫微动,扭脸看她,他白玉脸上洇出淡淡的粉,耳尖乃至脖颈都红了个透。   他喉口微动,有几分紧张模样。   慕朝游心里暗嘲他明明使尽了所有下作手段,此时竟表现出少年郎般的纯情来。   王道容喉口动了动,掌心发汗,红莲漫卷如火,他整个人浑如烧起来一般。   他忍不住瞧她,“朝游。”   月色下,她不着粉黛,却奇异素冷清雅。如今的她,较之以往对了几分陌生。   若说从前的她尚有几分青涩木楞,如今的慕朝游眉眼间竟多出几分奇异的灵动。   王道容定定瞧她,一双眼清凉如银,泛出奇异的色泽,如鬼影乱舞。   慕朝游也忍不住颤抖起来,只不过这是一种恶意的兴奋。   终于王道容又低喃了一句,“朝游。”拦过她的肩膀。   他缱绻地轻蹭她的脸颊,眷恋地将脸埋在她脖颈,闭上眼,一点点嗅闻,感受她发间、颈间的芳香。   “好香。”   “你熏了香?”   慕朝游摇摇头,王道容刚刚跟她兜圈子,她便也学他的作派,刻意大煞风景:“这不是熏香,是爽身驱蚊的花粉,里面加了丁香、薄荷和金银花……”   紧要关头,她大煞风景,侃侃而谈。   王道容不太在意,天气太热,她出了点汗。汗腻湿了香粉,他以为自己会反感,孰料,他指尖缓缓在她颈前摩挲,竟爱不释手。   色授魂与,魂飞神远。   但慕朝游今日难得多话,王道容耐着性子,勉力去听,他垂着眼睫,一边听,一边轻轻咬开她的衣带。   衣襟半解的那一秒,她忽然紧紧地闭上了嘴。   她在好奇地等待王道容的反应。   他咬开了她的衣带,自然也看清楚了她颈边、肩头为布料所遮掩的吻痕。   点点吻痕,如雪中疏疏红梅,洒落在她肌肤上。   王道容静住了。   长久的安静。   久到慕朝游都觉得奇怪之际。   少年缓缓抽身,神情未见任何波澜,呼吸平稳如初,他的指尖一点点摩挲过她肩上吻痕。   点点红梅。   可见激烈放荡。   “是谁?”王道容平淡地问。   月光如银。红莲如孽。   他一腔热情剎那间凝固如冰。   ……   “是谁?”   少年缓缓坐直了身子,平静地跪坐在舟中,漆黑的眼皎然如雪。   慕朝游拢了衣裳,几乎要佩服他此时的冷静。   “是谁?”王道容耐心追问,仍固执地要寻求一个答案。   “没有谁。”她尽量轻描淡写地说,“我不知晓他的姓名。”   王道容冷冷地瞧着她,秀稚清雅的脸上露出一丝怨恨、刻毒之色,他目光落在她脖颈间,一眨不眨,吐息冰冷,好像恨不得下一秒就要扑过来掐死她。   她为他目光所摄,心里一紧,但旋即便缓缓放松下来。   紧张、恐惧、恶意、兴奋种种情绪在她心中激荡争执,抢占上风。最终还是兴奋更胜一筹。   她见他痛苦难堪,心中便升腾起一股报复的快感。   他越怨恨,她越高兴。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   原来破罐子破摔,发疯的感觉比她想象中还要快意。   “为什么一定要有谁?”她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前些时日偶遇一个样貌俊秀的小郎君。”   她的脸上露出神往之色:“风姿秀美,如玉人一般。我与他看对了眼,遂成了好事,难道不是顺理成章?”   他明知晓她是在激怒他,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一幕。   他在脑海中提剑刺死那个莫须有的小郎君,一剎那的功夫,便已经用尽了任何他所能想象出的恣虐手段——   慕朝游耐心地端详着王道容的神情,强烈的痛楚之色从他眼底一挣而过。   那双漆黑冰凝的眼底,不断有痛苦、嫉妒、怨恨在涌动、绽放,熄灭,最后,他闭了闭眼,竟硬生生吞下这耻辱,又恢复了那装模作样,力求姿态优雅好看的清冷如雪,出尘拔世。   慕朝游咬了一口他替她剥好的莲子,几乎要为他鼓掌赞一声精彩了。   “我知你恨我。”王道容隔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语气淡冷如细雪纷纷,“但不论如何你也不敢自轻自贱,糟践自己的身体来报复我。”   “谁说是糟践?”慕朝游摇摇头,“男欢女爱,你情我愿,一晌贪欢,何时算得上糟践了?”   她又拣了一颗莲子送入口中,一双眼澄平干净,“还是说,你害怕了?”   她轻轻说,“害怕女人也能主动享受这一切,害怕自己沦为被选择的客体?害怕被别的男人比下去?害怕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原来鼎鼎大名的王六郎也会害怕自己雄风不振?”   “若你真觉得我不修妇德,不遵女诫,索性趁早放我离开吧。”   “朝游未免将我看得太轻。”王道容轻轻吐息,竟柔柔笑了,抬眸故作诧异道,“值此乱世,丧乱频仍,能保得住性命便已足够不易,还谈什么贞洁,夫妻离散,妇女二嫁又算得了什么?”   他倒是能及时调整情绪,王道容仅仅顿了片刻,便能平静地低头取了莲子,剥去绿衣,放入她掌心,“我从不强求女人贞洁。建康城中婚前私通男女不计其数。若入了我的眼,进了我的心,便是二嫁、三嫁又如何。”   莲子微苦,慕朝游本来不太喜欢吃这个,但今夜竟也常出了淡淡的青涩莲花香。   王道容剥一个,她吃一个。   她一口气吃了好几个,王道容倾身以莲为盏,净了手,问她是否回转。   慕朝游坦然:“悉听尊便。”   他这才微微颔首,竹蒿轻轻点破荷水,小舟悠悠送到岸边。   王道容先下了舟,扶她上岸,随后便吩咐仆役烧了水送入汤泉内室。   室内烧着松枝,点燃了明灯。   王道容抱她在榻上,侍婢们抬着洗具入内,少年浑不顾忌侍婢们的存在,抱着她替她解衣拆发。   她们也不敢四处张望,低着头躬着身匆匆退了出去。   虽然王道容表现得极其平静从容,但透过她肌肤上游走的冰冷指尖温度,慕朝游知道他的言不由衷,身心不一。   王道容敛着气息,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诡异的平静。   他衣着妥帖,无声地抱她入水,乌发垂腰,腰间环佩琳琅纹丝不乱。   慕朝游被他按在汤池边,他取了小瓠瓢为她盥栉。   少年的指尖一点点搓洗着她肌肤上的红痕,水声潺潺,柔波漾漾。   王道容吐息不乱,呼吸清淡如初,她全身上下都被他事无巨细,耐心地清洗了个遍。   “朝游。这一瓢洗净你身上尘灰。”王道容抚摸着她长发,温言说,“洗净你过往的痕迹。”   “我要你,彻头彻尾,恍若新生。从此之后,朝朝暮暮,常伴我身侧。”   慕朝游起先觉得耻辱,心里吐出一口气,反复劝慰了自己几句,努力放松了身躯,一双大而黑的眼不偏不倚直直地瞪着他。   王道容抬眸瞧她,灯火深深浅浅在他寒玉般的眼底明灭,水雾氤氲了他的眉眼,点点滴滴凝结成珠。   少顷,少年面无表情地,伸手向下探,罗裙如碧荷浮水,他双指并入,水雾弥漫,热气翻涌。   慕朝游咬紧牙关,如同被水雾蒸熟的鱼,她固执地与他对视。   王道容面无表情,单手按着她手腕,与她对视,湿润的乌发垂落下来,黑浓的眼底雾气弥漫,含着淡淡的矜傲。   理智是理智,情感是情感。   哪怕他装得再风轻云淡,此刻他乌发滟滟的,红唇艳艳的,表情看上去恨不得要一口把她吃了。 第087章   可他并没有。   哪怕他浑身上下的骨骼在咯吱作响, 每一寸皮肤都有欲-火在烧,恨不得将她就地吃了,咬碎了。   他看她的目光里多几分痛恨, 有多几分轻蔑。   他不用开口, 慕朝游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嘴上说着不在意,但心底恶她至极。   他想要狠狠惩罚她, 给她几分颜色瞧瞧。他瞧不起她,轻鄙她, 却又不受控制地为她所吸引。   她肌肤其实并不算太白,这些时日风吹日晒晒得黑了一些, 在烛火下泛着蜜一般的光泽。他是被吸引的蜂,恨不能尽情地亲吻她, 膜拜她。她又是不愿被驯服的野马,他想要按住她的脖颈, 骑到她的身上。   他的目光如蜜如刀, 贪婪地一寸寸在她身上流连, 却又好像恨不得将她每一寸皮肉骨骼都细细剖开。   他紧张的, 挣扎的, 痛恨的表情落在她眼里, 慕朝游忽然觉得好笑。   从王道容紧绷的肌肉,冷淡的表情之中,她知道他在渴求着自己,提防着自己。   别人如临大敌的对象竟然是她自己。   这让她觉得荒诞,好笑。   可下一秒, 慕朝游便笑不出来了, 她的笑意凝固在了唇角。王道容看她一眼,探入指尖。他本来只是想略施小惩, 她的柔软却出乎他的意料,令王道容心头乱跳,方寸大乱。他的脸颊晕起两团嫣红,眼底春潮迭起。   可已经见识到了他的冷酷无情,不择手段,他如今感情上表现出的纯稚只会让她感到恶寒。   王道容强自定了定心神,他一眨也不眨,不错漏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迫使她看向自己。   他起先生涩,随后便渐渐上手。慕朝游突然恨极了他此时居高临下的傲慢,扭过头狠狠在他虎口咬了一口。   她咬得极重,他掌心淌下血来。   王道容乌眉轻轻地皱了一下,像是被她咬痛,可他的脸上并未浮现出任何痛苦之色。   少年蹙眉,清淡的眉眼间浮现出不赞同之色,不像虎口吃痛,倒像是不满指尖的生滞。   她没想到他面不改色下-流到这个地步。   隔了好一会儿,少年这才面不改色地拔出指尖,扯了干净的帕子,拭了拭手指。又抱她整个抱起,替她擦干净了身上的水渍。   王道容抱着她,用力在她颊上亲了一下,“明日我要去官署。阿笪随你回家中打包行李,有什么想带的东西趁明日一并收拾了带过来吧。”   慕朝游默不作声地听了,反问说:“你要纳我为妾?”   王道容静静注视她,眼底有一点轻哂,像在讥讽她的异想天开“不。”   他淡淡道:“我要你日日随侍在我身侧。”   -   这段时日以来的经历,令慕朝游渐明白了一个道理。王道容家世太高,硬碰硬的话,她只能落得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她猜测,王道容道容让她进府侍奉,是对她的报复与惩戒,很明显在他看来如今的她并不堪为妾。也是她从前太过无知,爱上了一条毒蛇,以为强硬一些便能打消他的念想,哪里料到对方会使出诸番下作手段。   想对付王道容,只能徐徐图之,这可能需要三年五载,甚至更久。但她不在意,但凡她下定决心,哪怕路上再多艰难险阻,也定要排除万难达成自己的目的。   翌日,阿笪果然遵照王道容的吩咐,架了一辆牛车过来帮她搬家。   王家不缺吃穿用度,慕朝游也没什么可带的,她更在意的是住宅的生活环境和人员构成。   没跟王道容闹翻之前,她就听说过他爹外出办事访友去了,目下不在家中,主宅要有个人主持,王道容这些时日都在住家吃住。   阿笪和她算是老相识了,除却格外信赖仰慕王道容这一条,待她向来亲近,也没什么戒心。   慕朝游烧了一壶茶端了一盘点心出来,哄他坐下来吃。   趁他吃东西的功夫,旁敲侧击一些对自己可能有用的信息。   “我听说王羡公是举世闻名的大名士。”慕朝游故作忐忑问,“也不知好不好相处?”   阿笪一听她提及郎主,忙郑重地将手中的糕点放下,露出个自豪表情来,“郎主待人极为亲善,对咱们这些下人也从没红过一次脸,骂过一句,是最平易近人的人物。”   “更何况郎主这些时日并不在家中,娘子目下也不必太过忧心。”   慕朝游不置可否。亲眼见识了王道容的表里不一之后,对这些对士族的褒美之词,她只持怀疑态度。不管外表表现得再温文,也有可能只是另一个人面兽心的人物。   不过若她真的踩了狗屎运,遇到了个明事理的郎主。她不禁寻思着,从王道容他爹入手来摆脱王道容的可能性大不大。   人家毕竟是亲父子……还是别抱太大希望。她脑子里略过了一遍,便丢开了手,继续问道:“不在家中?我听闻郎君说他不日要归,可有个准信何时回来?”   阿笪摇摇头:“这倒没说。郎主这回去得不赶巧,朋友病重故去了,少不得又要帮衬吊唁。不过葬礼已经办完了,估摸着没多日就要动身了。”   慕朝游点点头,又问:“我听闻王羡公身边还有一妾?”   阿笪忍不住笑:“噢——娘子是说张娘子么?这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张娘子是郎主的姬妾,平日里总要避嫌,与郎君没什么走动的。”   慕朝游:“可我听说贵府女君去得早,妻子故去之后王羡公并未续娶,身边也仅有这一妾伺候。毕竟是王羡公身边老人,也不该失礼。”   她抬头,露出恳切之色:“还请小郎指点,张娘子性情如何,素日喜好忌讳,以免冲撞。”   阿笪攥着糕点。吃人嘴短。他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把自己知道的都事无巨细,一一说了。   慕朝游一样一样默默记在心里,原先还一团迷雾的王家此时也渐渐勾勒分明,她这时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的计较。   少年人正值长身体的时候,阿笪胃口大,没一会儿的功夫一盘点心就见了底。   慕朝游回厨房又端了一盘出来,务请阿笪不要推却,吃喝如在家中般随意。她自己则回屋继续捣鼓她稍后要带上的行礼包袱。   南国虽然以不治政务为风雅,王道容素日里也常请假早退,却并非真正做个甩手掌柜。不过是表面清闲蔑俗,背地用功罢了。近日官署事多,他这几日都要耗在门下。   王道容的意思是,待他散值回来,直接把人领到他跟前来就是。   但慕朝游以为初来乍到,还是要早作准备,尽早熟悉人事环境,便快快地收拾了包袱,早早地跟着阿笪到了。   同她一起进府的还有王家新买的几个随从侍婢。只不过慕朝游是boss直聘,不走寻常流程,被阿笪领着直接踏进了后院。   王家的主家与王道容那间私宅相比,又有一番不同。   昨夜夜色朦胧,她并未看清,今日才见其中美丽。不管那位大名士王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慕朝游倒是很认同他的审美。   整座府邸环境雅致,水木清华,饶复自然意趣。   玉带清溪,茂林修竹,怪石巃嵷,林薄阴翳,又有新荷出水,池内潜鱼在藻,鸥鹭低飞。   道旁石子小径,红药缤纷,芳兰飘香,云萝舞风。   阿笪按计划本打算直接带她去王道容所在的橘徕院,孰料走到半路,忽然变了脸色,捂着肚子忙叫不好。   “怎么了?”慕朝游心知肚明,脸上却作出惊讶的表情来。   阿笪嘶嘶地倒吸着凉气,苦着脸说:“怕是闹肚子了,嘶——娘子我得先去——”他回身指指。   慕朝游忙表示理解关切:“人有三急,你快去罢。我等你。”   阿笪腹痛如绞,哪里听得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捂着肚子一溜烟地跑了。   慕朝游提着包袱,原地站了一会儿,随便择了个方向提步走了过去。   这样一座大宅子,少不得人手打点维持,没一会儿的功夫,慕朝游就遇到了个仆妇。   她直言是刚进府的婢子,家里姐妹在张娘子身边当差,想过去找自家姐妹没想到迷了路。   仆妇毫不怀疑,问她姐姐姓名。   仆妇恍然大悟,惊讶地打量她好几眼:“娘子竟然是菱花家中妹妹吗?”   “早听说菱花娘子家中妹妹要来。”仆妇笑说,“未曾想今日倒让我赶上巧先撞见了。”   “张娘子去绿竹院赏花去了,菱花小娘子恐怕正在那边伺候呢。”   慕朝游也不惊讶,敛衽道了个谢,便提着包袱往绿竹院的方向去了。   从阿笪口中她得知了张娘子身边有个心腹婢子叫菱花的。   菱花有个表妹,年纪正当时,因她在张娘子跟头得脸,家里便想着也把她妹子塞进来,已经说定了。   慕朝游索性便暂借了这个身份用一用。   往前走了一截不长也不短的路程,转过几座假山,道旁一块石碑,刻有“绿竹园”三个笔力遒劲的大字。   在往前走便瞧见了一座小亭,亭子里或坐或站有几道人影,个个都襦裙飘飘,两肩披帛,轻裾随风。   慕朝游只瞧了一眼,便知晓自己要找的人或许正在其中了。   想到自己即将要行的这一场硬仗,她略顿了顿,拍了拍脸,提前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这才一迳登上了小亭。   刚近亭下,果不其然就被喝止住了。   “站住!你是谁?”   说话的是个杏子眼鹅蛋脸的侍婢,她诧异地看她一眼,快步走了过来。匀长双眉微微蹙起,隐约一股不怒自威的大方气势。   但侍婢并不是她关心的重点。   慕朝游一边作出一副慌乱无措的姿态来,一边暗暗留意了一眼她身后的那位美妇人。   女人约莫二十七八,也可能更年长几岁,她穿一件描金团花桃红裙,鬓角簪一朵艳丽的蔷薇。   许是常年养尊处优之故,她脸蛋微圆,体态略胖,但眉目仍然生得极为媚丽,又因为皮肤白,整个人浑如白粉团捏就的。   慕朝游几乎不用多猜,便认出来了她的身份。除了那位王羡公的爱妾张悬月张娘子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第088章   张悬月歌姬出身, 跟了王羡之后,摆脱了颠沛流离之苦,又日日好吃好喝地供着, 整个人都惫懒了下来。此刻, 她娇慵地半倚着亭栏,一双含情目不时朝这边懒懒张望。   她也不出声, 只叫那个鹅蛋脸的侍婢作自己的代言。   既然女人是张悬月,想来面前这个侍婢便是菱花了。   慕朝游收回视线, 一拜到底,眉眼间跳出惶恐不安之色, 嗫嚅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我是新进府的婢子,这院子太大, 走着走着就迷了路,误闯了此地还请娘子恕罪。”   她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菱花果然没多怀疑她, 只皱皱眉, 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快走罢!”   “误闯了此地, 惊扰了府上娘子, 小人委实不该!”慕朝游捏紧包袱, 露出个苦笑,“只是……不知可否请娘子告知我厨房往那边走?小人是府上新到的厨娘……从小在乡野长大的,没什么见识,若不是会做点酥酪也不会被选入府……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富贵呢?”   慕朝游她碎碎念念,一副慌乱之下恨不能把八辈子家底都交代清楚的模样, 菱花却被她吵得头晕眼花, 直如一百个苍蝇在转。   建康苦夏,夏日炎炎, 人本来就头昏脑涨,若不是如此,张悬月也不会带着婢子们躲到竹林来乘凉。   还没等菱花开口赶她,她身后摇着扇子的张悬月反倒先来了兴致。   扬着眉问:“你说你会做酥酪?”   慕朝游一听,就知道有戏。她心头一跳,整个人都有些压抑不住的激动,忙冲张悬月绽放出一个笑来。   她是一双大而黑的眼,极富感情,眉眼又干净,笑起来时有几分爽脆纯稚,像一汪汩汩的清泉,一眼便能凉到人心里去。   有些人只要露出一张笑脸,便觉得干净愚蠢,城府不深,慕朝游不巧正是这样的人。她不笑时冷淡,笑起来又有几分天真。   这样的人带给人的第一印象便不会差到哪里去。更遑论在这个溽热的午后,慕朝游的长相还是讨了几分便宜的。她冲张悬月一笑,还没开口,张悬月心里边已萌生出淡淡好感。   慕朝游大事上坚定不移,小事则多不拘小节,既然是冲着张悬月来的,她也不穷讲究那些傲骨,能屈能伸地一撩衣摆,恭恭敬敬,干脆爽利地磕了两个头,这一份灵巧,顿时就让张悬月心里更舒坦了。   “回娘子的话,小人是府里新进的厨娘,家母是冀州人氏,平日里就是靠做酥酪的手艺养活小人全家的,小人不才,跟着家母学得了几分皮毛,侥幸被府里选中了。”   张悬月诧异:“冀州?你母亲是冀州人士?冀州哪里?”   慕朝游笑吟吟道:“冀州长乐。”   张悬月愣了一愣,不禁也笑起来,“那你我倒也算有缘,我正是长乐人氏。”   慕朝游早就从阿笪口中将张悬月家世喜好都打探了个一清二楚,知道她原籍冀州长乐,才能在此基础上胡编乱造,自由发挥,因而一点也不吃惊,反倒还露出个惊喜的表情:“真的吗?娘子也是长乐人士?”   更觑着张悬月的神色,大力夸了长乐几句,“北边战乱,百姓只能背井离乡往南去讨生活,母亲便是因此离开家乡与我父亲相识。冀州是九州之首,‘圣贤之泉薮,帝王之旧地’,我幼时常听母亲说长乐风物,说黄河风格,河朔豪迈。心中向往,可惜冀州地位太重,大家都要争,都要抢,偏偏苦了此地的百姓。”   河朔一带战火不断,张悬月也是自幼家破人亡,被人几经转卖。她不禁感同身受,叹了口气,露出几分怅惘之色。   慕朝游适时安慰说:“娘子也不要太伤怀,如今朝廷可算在江南稳定了下来。对外有大将军威震一方,对内有司空坐镇朝堂。王家人杰辈出,各据紧要。王家与陛下、与百姓们上下一心,迟早有一日都要把那些胡人都赶出去的!”   又奉承说,“琅琊王氏是天下第一的豪族,王羡公又是举世皆知的大名士,娘子得以王羡公为夫,可算苦尽甘来,从此之后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们羡慕也来不及呀,”   “为夫”这句说得其实并准确,王羡没续娶,张悬月也不过是个妾,奈何落在人耳朵里就是动听。   张悬月忍俊不禁:“你倒是会说话。”   慕朝游抿着嘴,憋了口气,夏日炎炎,她面颊泛红,仅腼腆一笑,光看着就像个实诚的。   她将包袱敞开一角,露出里面的食盒来。   张悬月出生冀州长乐,身边几个婢子,分别叫菱花、藕花、小蟹和小蚌,平日里没什么旁的兴趣爱好,唯独好吃。这些年来更是心宽体胖,吃得丰润如珠。   她是北人,伺候北地高门多年,北地受胡风胡俗影响较深,喜吃酥酪。   阿笪昨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慕朝游脑海中反复闪回,帮她准确地勾勒出了张悬月的人物画像。   终于到了戏肉。她今日这一番唱念做打,便是为的这一句。   慕朝游心里虽稍微松了口气,更不敢掉以轻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敞开包袱,捧出食盒送到张悬月跟前。   “娘子。娘子方才说到酥酪——这是小人做的酥酪。”她低下头腼腆一笑,“娘子如若不弃,不妨尝尝小人的手艺?”   从张悬月身边这几个侍婢的名字便不能瞧出她对吃的热衷。更遑论慕朝游来之前特地在食盒里装满了冰,又用厚棉布裹着保温。   胖人怕热,张悬月为了避暑特地躲到了绿竹园还是出了一身的汗,见她端出一碗冰凉的酥酪,果然不能拒绝。   待揭盒一看,更是移不开视线了。   从前在魏家、各家帮工,以及制作饮子的经验让慕朝游做一碗酥酪也早已得心应手。   她的手艺或许不算最好,但多有巧思。   盒中的这一碗,凝冰成山,晶莹的山峦起伏危峻,山顶浇淋奶白如绸的“酥”,丝丝缕缕的凉气遇热则如云遮雾绕,将那芳香甜蜜的奶香激发得淋漓极致,山顶更点缀切得碎碎的果丁、各色花瓣,雪白、淡绯、金色交杂,分外好看。   张悬月尝过之后,果然连连叹息,赞不绝口。   她微微一笑,搁了小勺,“难为你这一番能言善道,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吧?又上赶着送酥酪予我,说出你的要求罢。”   慕朝游心跳加速,瓮声瓮气地说:“小人并无所求。”   张悬月又笑:“少来。你当我真傻不成?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还看不出你打什么算盘?”   慕朝游这才微红着脸,露出个有些腼腆、傻气的笑容,“小人当真别无所求,若有什么想要的,小人斗胆想服侍娘子左右!”   话音一落,张悬月微微沉吟。   迟迟等不到张悬月的回应,菱花眉心急急一跳,却先是忍不住了,正要开口,张悬月却拂了拂袖口,轻笑了一声,“好,我见你人灵巧,酥酪也做得好,就到我身边来伺候吧。”   终于得到了张悬月肯定的答复,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从刚才起一直紧绷着的肌骨,这才一点点活泛下来。   明明正值热夏,她脊背的衣裳却不知何时被冷汗浸了透湿。她赶紧又跪谢恩典,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之所以费劲心思接近张悬月,慕朝游是有自己的考量在内的。   跟在王道容身边伺候,早晚被他拆干净骨头,敲骨吸髓,吃干抹净,渣都不剩。   但跟在张悬月的身边就不一样了,王道容敢抢自己小妈身边的侍婢吗?传出去还要脸不要脸。   张娘子虽然歌姬出身,但作为王羡唯一的妾室,伺候他多年,地位自然不同。   阿笪为了促成她与王道容的好事,甚至还拿了张悬月举例说,便是王群见到她也要给两分薄面。   慕朝游的确记在了心里,只不过她使力的方向不一样罢了。   南国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封建社会唯“忠、孝”二字。   世家子弟大多蔑视皇权,“不忠”,但绝不会“不孝”,因为“孝”是家族绵绵不绝的基础。   她反抗的舞台太小,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哪怕知晓张悬月身份低微,她也要尽量赌一把,这是她目下唯一的出路,总好过束手就擒,什么也不做。   慕朝游如今只可惜他爹目下不在家,若他爹当真是个懂礼仪,知廉耻的名士,腿给他打断都算轻的。   地位悬殊,她的抗争在王道容眼里不过蚍蜉撼树,慕朝游认了。   但对付不了他,还不能给他添堵吗?   只要他把自己摆在跟前一天,她使劲浑身解数也要变着花样的膈应他,绝不让他有一天的痛快好过。   张悬月朝她一招手,慕朝游顿时十分上道地溜到了她身边站好。低着头垂着眼,感受着来自其他几个婢子的各色视线,有好奇的,有厌恶的,也有冷眼旁观的。   这当中唯独菱花的目光最为复杂。   她看她一眼,转回视线,仍对张悬月挤出个笑,“恭喜娘子身边又多个可心人。这位小娘子面善讨喜,能言善道。可把奴婢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妹子可比下去了!”   “本来家里要把她送过来我就不乐意,生怕她年纪小,不稳重,冒犯了娘子,这样倒好了。我索性便跟家里回了罢……”   “回啥啊。”张悬月懒懒说,“你妹子愿意来就让她来呗。”   菱花不动声色松口气。   慕朝游心里却叹了口气,刚来就得罪了这里的大丫鬟可不是什么好开局,但这本也是无可避免的,只能日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张悬月也没问她名字,目光往那酥酪上瞟了一眼,便笑道:“嗯——你跟了我,从此之后便叫你阿酥?阿酪?你喜欢哪个?”   慕朝游:“但凭娘子做主。”   “你这人说话好听,嘴甜得叫人心里痒,依我看还是阿酥好。”   慕朝游,或者说阿酥连忙再拜谢。   天气太热,张悬月刚开始对她还挺有兴趣的,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她几句,但很快便恹恹地没了精神,说要回屋。   慕朝游跟着一行人下了山亭,刚踏上竹径,前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伴随隐隐人声。   其中一道嗓音,敲冰戛玉般清清冷冷,疏落有致。   “昨日送来消息,梁州刺史范琼死在任上,梁州出缺,梁州地位紧要,大将军若能掌控梁州,则荆州北部无忧,更能与江州三州连成一片。陛下势必不能坐视,或与大将军再起争端,如今局势岌岌可危,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乱将至,祸自梁州始。”   慕朝游光听声音就听出来了是王道容。   张悬月与王道容相处日久,又怎能听不出来?她不由轻叫了声,“呀!”面上浮现出慌乱之色,“是小郎!” 第089章   慕朝游只觉得倒霉。还未站稳脚跟偏偏在这里跟他冤家路窄。   可下一秒, 当王道容与同伴同时转过路口时,慕朝游一颗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心底长长舒了口气, 忍不住想, 谁知道今日巧遇到底是福是祸呢?   皆因为那与王道容同行的同伴。   他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样貌文雅, 眉眼是如出一辙的昳丽,赫然正是慕朝游之前见过的王群!   许是刚从官署散值回来之故, 王道容今日乌发束高冠,穿着珠玉的冠带系过匀亭的颔骨, 袍角绣兰草纹,与平日相比多几分君子温文。   二人一边走, 一边说。   王道容说,梁州出缺, 势必会给如今岌岌可危的局势再添上一把火, 架上一把柴。   另一人问, 以你之见, 大将军将派谁去争夺梁州?   王道容说, 昔日, 正是杜骞劝解大将军勿要将荆州让给范琼,杜骞助力大将军谋夺荆、梁。大将军理当奏表杜骞为梁州刺史。   说到一半,二人明显也瞧见了前方慕朝游等人,双双停住了脚步。   狭路相逢,还是张悬月先行一礼, “王公, 小郎君。”   慕朝游能清楚地感觉到王道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她非但没躲,甚至还主动略扶了一把张悬月有些发飘的身子。   王道容果然养气功夫做得极好, 看到她出现在张悬月身边,动了动眼睫,便移开了视线,跟没看见她一样。   王群看到张悬月衣裳不整,鬓发凌乱,香汗淋漓的模样,一双眉便已经皱起来,往道旁避了避,这才矜持地颔了颔首。   王羡多年以来有且仅有张悬月一个妾室,又是大将军亲赠,十多年来助力王羡操持内务家事,地位绝非其他寻常婢妾可以比拟。   南国虽重出身,但张悬月既为王羡爱妾,便已算改头换面,规矩之内,犹有人情。更遑论张悬月并非男子,既不会动摇原有阶级统治,便是信重一些也无可厚非。   王羡信重她,王群多多少少也要给她三分薄面。   其实这里面倒也有一桩旧事。当日大将军赠妾,张悬月本是王群看上的,没想到被大将军乱点鸳鸯谱送给了王羡。   王群高傲,不愿舍下脸来跟弟弟抢女人,便谁也没说。   王道容闭了嘴,顿了半刻,竟破天荒地难得喊一声,“张娘子。”   张悬月浑身一颤!   天晓得王道容这一声张娘子喊得有多不容易!   王羡面团捏得脾气,她在府里娇纵任性惯了,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怕这个玉人一般的小郎君。若有朝一日能得这位小郎君认同她在这个府上便可算是万事顺心了。   她一震,旋即一喜,忙不迭地抬眼,“嗳”了一声。   打见到王群的第一眼起,慕朝游就没有避忌的意思。   她有心在王群与张悬月面前露脸表现,便难以兼顾菱花心中所想,尽量在二人说话时,在张悬月身边垂眸躬身殷勤伺候。   王群果然注意到了她的打扮与府里诸婢子不同,“娘子身边这位,似乎不是府里的?”   张悬月面露喜色,一把将慕朝游扯到自己身边来,笑说,“这是我新收的婢子,叫阿酥,她酥酪做得极好。你爹便爱吃这个。”   王道容的视线再次落定在慕朝游的发顶,慕朝游眼观鼻鼻观心,低眉顺目,权当没看见。   阿笪之前也略提过几句王群,他平日里与王羡走动得倒也频繁,王羡此去会稽,便是请他代为管教的王道容。   这人性格一板一眼,一丝不茍,是个矛盾的礼法人物。慕朝游不认为王群会记得自己这个小婢子,但先在他面前过个明路,坐视她王道容小妈身边侍婢的身份,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坏处。   王群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我今日便是为这个来的,太真前几日去了信给芳之,已经从会稽乘船出发,想来也是这两日的功夫就要到了。”   张悬月娇杏眼里绽放出惊喜神采:“当真?”   王群为她目光所摄,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这哪里还有假?”   到底一个是弟妾,一个是父妾,王羡本人不在家,总要避嫌。   三人站在竹径上寒暄了几句,张悬月行礼拜别,王道容跟王群也没留,女眷一走,二人又往竹林深处继续论及正事来。   张悬月得了王羡要回的消息,顿时欢天喜地,旋风一般地卷进了松云院里,吵着要菱花拿镜子来。   一行人鱼贯进了屋,慕朝游正要跟上,却被菱花稳稳地挡在了门前。   她皱着眉,语气倒还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你不是屋里头贴身的侍婢,这里不该你进来。”   慕朝游心知自己方才不得已之下,接连得罪她两次,是要给个说法才是。   她是张悬月心腹,又是这院子里的管事,强龙也难压地头蛇,她初来乍到,最好还是尽量避免与她起冲突。   慕朝游一直相信多个朋友多条路的道理,若做不成也尽量不要结仇。   她想到这里,抬起脸,露出个笑,语气恭谦软和,“多谢阿姊提点,小的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要学的还很多,若不是有阿姊提点,这一不小心就要冲撞娘子了。”   “只不知。”她露出苦恼之色,“小人目下到底该做些什么?应当往哪里去。”   菱花一怔,面色稍霁,正要开口,张悬月不满的嗓音便从屋里传来,“菱花?!你人呢?哪儿去了?”   菱花应了一声,匆匆举步进了,临进门前丢下句,“你去找小蟹,有什么不懂的她会教你。”   一眨眼的功夫,门前便只剩了慕朝游孤零零一人。   烈日炎炎,热浪滚滚朝人脸上扑来,空气中连一丝微风也无,树平人定。一墙之隔,屋里热热闹闹得就像过年。   慕朝游静静独留阶下,也不失落。趁着人都不在,她轻轻拍了拍僵硬的眉眼,圆融的眉眼一下子灵动起来,她内心悄悄地吁了一口气。   深感人果然是适应能力极强的生物。外界的环境催逼着她迅速地成长起来。从前与人交往尚有几分生涩,如今往来逢迎倒是比她想象中做得更加得心应手。   她无端有几分怅惘,又生出几分骄傲。心里也明白,自从决心对付王道容起,这是一场孤掷一注的战斗,她的身体,她的尊严都能够被出卖,只要牢记自己的初心,身外之物都能抛却。   张悬月是北人,性格豪迈,嗓门大。慕朝游站在门口也能清楚地听到屋里的动静。   王羡待张悬月,是“以乐会友”,男女之情是没有一点的。张悬月心里也清楚。否则这么多年来也不至于一边想讨王羡的欢心,一边又管不住嘴。   王羡这回走得时间有点久,张悬月揽镜自照,不由发愁。   “菱花,藕花,你们帮我看看,我是不是又胖了点儿?”   藕花笑眯眯奉承说:“娘子倾城之色,丰润如雪,正是最风流的身段,哪里显胖呢?”   张悬月叹气:“唉你们不要说好听话来哄我,我琢磨着我脸是胖了点儿。”她捏捏腰身,“腰也粗了点儿。”   几个婢子都知道她的脾性。   她天天吵着要减肥,发了狠想瘦出一把楚腰,偏偏实在丢不开那点口腹之欲。   小蚌说:“娘子实在是多想了!郎主从未说过娘子不好,我看郎主就喜欢娘子这样的。”   张悬月说:“他哪里是喜欢我这样的,我就算吃成个山一般的大胖子他估计也只会说好呢。他啊,是根本对我没那个心思。”   四婢都不敢说话了。   张悬月站得累,拣了个方榻,摇着扇子坐了下来,“我跟着郎主也这么多年了,前段时日府里有传言他迷上了外面的什么女郎,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声。初时不平,现在也想通了。男人啊,是最贪得无厌,喜新厌旧的,你们千万不要以为可以拢住男人的心。”   “前些时日,我家里那个远房亲戚,想把女儿塞到我这里来。”   菱花忧心忡忡:“娘子——”   张悬月一笑:“我看那小娘子一张小脸,巴掌大小,腰就那么一掐,实在风流标志。”   小蚌啐了一口:“不要脸。”   张悬月摆摆手:“我家里人早前全死得不剩了,就这么点血脉亲情。懒得跟他们计较。我也晓得她们打什么主意,就没同意,实在是信不过。不过这个计划我倒是觉得可行。与其让郎君被外面的女郎勾走了心神,不若我这边自己抬举一个。”   “郎主不几日就要回了,你们帮我参谋参谋,说说可行不可行呢?这院子里的抬哪一个比较好?”   四婢吃不准她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这下更不敢说话了。   张悬月瞧她们面色各异,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笑话她们胆子小。   屋外,慕朝游被迫听了一耳朵。她对于王道容他小妈要给他爹抬小老婆这件事不感兴趣,总归也轮不到她身上。   与其关心这个莫若好好盘算着怎么在这个院子里站稳脚跟。   她正寻思着,一个侍婢忽然推门走出了出来,慕朝游抬起眼,认出这婢子是小蟹,忙迎上去喊,“小蟹娘子。” 第090章   小蟹皮肤微黑, 年纪不大,一双眼倒是灵动,笑容很爽利, “呀, 是阿酥你呀,你站在这里作甚么呢?”   慕朝游苦笑:“我初来乍到, 既不懂府里的规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干些什么, 菱花娘子说小蟹娘子聪明能干,是个热心肠, 叫我有什么不懂的不妨来问,恳请小蟹娘子指点。”   松云院里, 四婢以菱花、藕花、小蚌、小蟹为序。   小蟹年纪最小,上面压着几个姐姐, 一身威风和力气也难以施展, 听到慕朝游夸她, 果然十分高兴, “阿酥你来问我可算找对人了!你不要怕, 咱们府上人少事也不多, 娘子爱吃,你算是入了娘子的眼。我这便带你去找小厨房,你日后就在那里伺候娘子饮食就是。”   慕朝游便跟着她去了小厨房,走马观花见过了厨下原有的一位李厨娘,并两个烧火丫头, 三个人态度都不算热络。   小蟹又领着她去了她今后要住的下人房, 是四人一间,不大也不小, 四人也能住得开,收拾得也很齐整。   屋里,一双秀美的婢子正对坐在案前穿针引线。瞧见慕朝游,两人都露出惊讶之色。   小蟹先替慕朝游介绍了,又转头对她说,“这二人是阿秀和阿令。”   慕朝游一一行了一礼,“阿秀娘子、阿令娘子。”   二婢微微颔首。   小蟹指着其中一张空床说,“你以后就住那里,边上是我的床。不过我平日要轮流守夜,不常住。”   慕朝游这一路走马观花看下来,不敢掉以轻心,将自己所见所闻,旁人态度全都默记在心里。   小蟹很快便回了正房伺候,屋里就剩下了慕朝游跟阿秀、阿令三人。   三人寒暄了几句,阿秀匆匆指着角落了里一张案几说,“这是你的桌案。”便不再吭声。   慕朝游见那桌案所处角落偏僻,视野昏暗,又走到床铺前,见床铺阴潮。倒是面不改色,安之若素地放下包袱,未提出任何异议。   阿秀阿令二人照例埋头去做针线,抬头诧异地看她一眼。时不时碰头咬耳说几句悄悄话,并不搭理她。   作为资历最浅,半路空降的程咬金,慕朝游早已做好了前期遇冷的准备。她也不急,干脆展开包袱先铺床。不时有视线落在她头顶,两人并未有来帮忙的意思。   等她铺好了床,慕朝游这才从食盒里摸出了一些零嘴糕点分发给阿秀和阿令,主动起了个话头,自叙籍贯。   “请两位娘子安。方才小蟹娘子已经介绍过,在下慕朝游,出生冀州长乐,初入宝地,不懂得还很多,若有唐突,还望二位娘子多多包容、指教。”   拿人嘴短,吃人手短,二人对视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这才各自介绍起了自己的出身。   喝了几杯茶,慕朝游另包了一些糖糕,又特地往今后的办公室——小厨房跑了一趟。   依然是一样的待遇。   但她跟王道容这么长时间拉扯下来,早已经抛却从前没必要的羞耻心,练就了一副厚脸皮。慕朝游浑不在意,一样应对。   内宅里不便请客吃饭,待到晚间,慕朝游想了想,问清楚了大厨房的位置,自掏腰包去大厨房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好酒。   又拉了小蟹,低声跟小蟹说了。   等到众人各自都丢下了手中的活计,赶去吃晚饭的时候。小蟹这才拍拍手,出面帮她邀人。   迎上众人各色视线,慕朝游只笑道:“在下初来乍到,日后少不得是要麻烦诸位娘子的,晚上给大家添两个菜,万望诸位娘子务必赏光。”   一话一出,有叫好的,也有推辞的,菱花只推说要值夜,慕朝游主动请了两次都没请来。   藕花倒是过来了,跟大家伙浅酌了几杯。   有那心思灵敏的,已经从菱花的态度中觉出几分蹊跷。在慕朝游看来,冷淡如初的可暂不去多管,热情与她推杯换盏的倒可以试着接触拉拢。   总而言之,这一顿饭吃得倒也算宾主尽欢,让慕朝游对这个小院多多少少也增进了几分了解。   第二日,慕朝游特地起了个大早去小厨房帮工,但那李娘子态度不冷不热,遇事只指挥那两个烧火丫头。既不给她派活,也不刁难她,就这样把她架在半空,权当她是团空气。   松云院虽然不大,但忙起来人人井然有序,慕朝游偏偏成了这其中的闲人,若不是昨日一饭之谊,有人偶尔凑过来使唤她帮个忙,说个话,她几乎真就成了个透明人。   直到第二日,菱花那个传说中的妹子小燕也被分配到了小厨房,众人欢迎,一热一冷形成鲜明对比。   慕朝游方才了悟这几日来的遇冷到底因何而起。   小燕个头不高,瘦瘦小小,容貌与菱花有两分相像。一进门,便亲亲热热左一个阿姊右一个阿姊喊个不停。   轮到她时,慕朝游客客气气颔首问好,小燕不冷不冷略点了点头,便越过她,又展颜跟阿秀几个打招呼去了。   李娘子待小燕又是与慕朝游全然不同的亲近模样,常常待在身边提携指点。跟在李娘子身边的杂活儿基本全被她一人包圆。   慕朝游无事可干,这几日里已经陆陆续续引来不少侧目与非议,她总不能这样一直两手空空,出了厨房,便去帮阿令搬挪庭院中的花木盆栽。   阿令负责莳花,这忙起来是个体力活,慕朝游愿意帮忙,她感激不迭。   慕朝游也不含糊,挑了一盆最重的搬到廊下。她做事勤快实诚,阿令看在眼里,心里生出了几分好感,见她汗如雨下,便主动招呼说,“这活辛苦,没人愿意来干。大夏天的人人更不愿出一身热汗摆弄这个!也就只有你愿意帮我了。搬了这么久,快坐下来喝口水歇歇吧。”   慕朝游倒没觉得太累。主要还是热,她搬了那么多盆景,掌心发红发痛,汗水如雨水般从眼睫落了下来。大抵上这两年又是除鬼又是开店,她体质比刚穿越那会儿耐造了不知多少倍。   阿令啧啧称奇,扭身去屋里给她倒茶。   这时,藕花忽然从主屋里走了出来,朝慕朝游招招手,“阿酥快过来。娘子点名要吃你的酥酪呢。”   慕朝游微微一怔,心跳不可自抑地加快了两拍。她等了许多日,等的便是这一天。   众人的冷眼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张悬月要了她之后就像忘了她这个人,这才是最要命的。   她如今在张悬月身边伺候,把她哄好了自然比什么都强。张悬月好不容易想起她这个人,她不敢耽搁,忙站起身应诺。   阿令出来见这一幕,也忍不住为她高兴,“快去罢,娘子爱吃,娘子吃高兴了好处总受不了你的。”   慕朝游又忙跟阿令道了声谢,这才匆匆转身往厨下走。   孰料还没走几步远,院子门口忽然又多出个妙龄少女,冲里面喊,“菱花娘子在吗?”   少女捧一个食盒,眉眼弯弯,杏脸桃腮,穿着打扮无一不精细妥帖,容貌更是出挑。   慕朝游视线跟她撞了个正着,她甚至还朝她笑了一笑。   没一会儿的功夫,菱花便急匆匆地迎了出来,见那少女微微一讶,竟露出个受宠若惊的表情,“青雀娘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慕朝游正纳罕,阿令拽拽她袖口,悄声提醒,“这是郎君院子里的青雀娘子。”   郎君院子里的?慕朝游一愣,那岂不是王道容屋里的人?   阿令的语气里有几分艳羡,低声说,“郎君房里的婢子与咱们可不一样,你看她那模样穿戴,便是菱花娘子也赶不上呢……莫说菱花了,就连咱们娘子也要给几分薄面。”   青雀是个活泼性子,笑吟吟道:“郎君昨日新得了点儿荔枝,记起娘子爱吃这个,吩咐我给娘子送来。”   她话音刚落,张悬月便云鬓散乱,靸拉着木屐,一阵风一般地卷入庭内,她脸上还残留着簟印,美目圆睁,“郎君给我送荔枝来了?”   青雀笑道:“岭南移植过来的,可难活,味道自然比不过当地,但吃个新鲜。”   张悬月喜不自胜:“这……难为小郎有心……这怎好意思。”忙请青雀入内喝茶歇息。   青雀:“我就不进啦,赶着回去复命呢。”   张悬月便叫菱花去给赏钱,青雀推辞两回不过只得接了。   青雀一走,张悬月忙抿了抿鬓发,喜得不知怎样才好。   她在王家多年,众人尊敬,自觉万事遂心,九分圆满,唯一一分不满就在王道容待她的态度上。   这位小郎可不似他爹,少年天姿出尘,风度高雅,实在高贵矜傲。平日里见了她也算客气,但张悬月晓得小郎君从没正眼瞧过她。   昨日又是主动与她见礼,今日又是来送樱桃的。也不知是转了什么性!   甭管转了什么性子,他愿意折腰亲近她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张悬月朝天念了句佛号,笑道:“前些时日我才去了敬爱寺求了佛,难不成真灵验如斯?”   “不行,我可得赶紧拢着小郎君才是。”   菱花掀了食盒一看,冰里镇着十多个又大又红的荔枝,鲜嫩红艳。她觑着张悬月高兴,就问:“荔枝性热,酥酪也热,娘子还吃那酥酪不吃?”   张悬月犹豫了半晌,忍痛道:“既如此,那酥酪你就跟阿酥说算了吧。”   菱花抿唇一笑,“娘子若是怕上火,我那妹子绿豆莲子汤煮得最好,不若我叫她给娘子煮一碗来喝,正巧清凉解暑。”   张悬月点头称是,菱花便下去安排。   她走到慕朝游身前,眉宇间仍是一派从容镇定之色,叫她不必再忙。   慕朝游方才就在一边将一切尽收眼底。明知是她从中作梗,但人家是得张娘子依赖的老人,自己除了应下还能有什么办法?   好不容易等到个能在张悬月面前露脸的机会,转瞬却不翼而飞。慕朝游还没吭声,阿令倒有些看不过眼,慕朝游反过来安慰她两句,“夏日还长,既然进了院子,总不愁没有机会。”   她刚才也的确有点儿心气不平,但她近来历经过王道容之后,心胸与开慰自己的本事都见长。   菱花侍奉张娘子已久,树大根深,她半路横插一脚挤走她妹子半个位置,菱花对她颇有微词也是人之常情,众人见风使舵,更是合乎常理。再者菱花眼下也只是架空她,打压她出头,倒也没真将她怎么样,所做这一切不过是怕她抢了她妹子的风头。   但慕朝游必须尽快在张悬月身边站稳脚跟。   王道容命她进府侍奉,她为奴为婢的命运已不可更改,与其在他身边受他辖制磋磨,日日为他端茶送水、端盆捧盂,她宁愿去伺候张悬月。   张悬月是他父亲王羡爱妾,既非继母,更非生母,总要避嫌。这实在是她前后失据的情况下唯一的解法了。   但有菱花拦路在前,她坐困在这小小的厨房中,难以施展拳脚,需得尽早找到一个破局之机。   慕朝游大脑飞速运转,努力寻思了一圈儿,将目标最终锁定在了藕花身上。   自古以来,万年老二与老一之间关系就十分微妙,那天晚上她设宴相邀,她非但来了,甚至态度还颇为亲近,更送上了份见面礼,隐约存了几分拉拢之意。   只是利益交换,利用别人难免也要被人利用。藕花的野心比她更大,这个中成本代价是她能负担得起吗?   慕朝游想了半天,暂没理出个头绪,眨眼的功夫便已经近到房前。   天太热,阿秀正搬个胡凳坐在廊下绣花,抬头见到慕朝游跟阿令两个,挥了两下绣绷笑着说,“阿酥你回来得正好,刚前面有个婢子过来给你送了个食盒。”   婢子?慕朝游心里一个咯噔,她刚来王家,除了王道容哪里还认得什么婢子?小婵又不再住宅。   她心里存疑,面上不显山露水,道了谢,进屋避着人视线揭了食盒一看。   一阵白雾弥散,露出食盒内满满当当的冰山,晶莹的冰山间埋着十数个红宝石般的荔枝,绛雪艳浮,鲜红如血,更多几分不祥的鬼气。   除了王道容手笔之外,还能有谁?   望着面前这艳红玲珑的荔枝,慕朝游短暂地陷入了要不要倒掉的纠结之中。从小她爹妈就教育她浪费粮食,老天爷和老天奶会打雷来劈。   踌躇半晌,残存在她骨子里的教育,终于还是占据了上风。跟什么过不去都别和食物过不去,王道容前脚送了张悬月,后脚送她,实在其心可诛。   只是这荔枝在她手上是个烫手山芋,也不能分给旁人。慕朝游只得抱着食盒走出了松云院,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吃了。   她刚吃了两个,忽听到耳畔传来一声琅琅的轻笑。   她浑身一僵,转过神来,见日光浮动,花木扶疏间,王道容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裳,乌发柔披,正执卷林间。   郁郁葱葱的花木遮掩住了他清瘦的姿形,他不动声色潜藏林间不知已有多久。   慕朝游手上还捏着荔枝壳,被他逮了个正着,一张脸因为羞窘和恼怒一瞬间涨得通红。   王道容不以为意,仿佛刚刚在笑的那个人不是他。   他如雪的目光审视她半秒,倏地一拂袖口,淡弯了薄红的唇,几分揶揄和挑逗,“嗯。朝游。不,或者现在改叫你阿酥?”   “看来,容这盒荔枝倒是送对了。”   他言辞多作弄,若是寻常人碰上这种事早就怄个要死。但慕朝游跟他纠缠多时,早已锻炼出极其坚韧的心理素质,再说了,怕浪费粮食有什么可耻的?   她不假思索,反唇相讥,已神清目明,心如止水,“荔枝是好的,只是送荔枝的人我不喜欢。”   王道容淡淡:“若不喜欢倒了就是。”   慕朝游:“人可以弃之如敝履。但食物可以裹腹,可以养活千千万万的人,比送礼的人要珍贵,比不事生产,高枕无忧的米虫珍贵。”   王道容一顿。   “南国虽偏安一隅,但这世上仍有许多百姓吃不上饭。战乱年间我不吃掉难道还要倒掉吗?”   王道容看了她久久一眼,这才移开视线,拾起书卷字字望了下去。   慕朝游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实在弄不清楚到底是巧遇,还是他笃定了她的脾性,刻意跟踪安排。   她正寻思脱身之法,王道容却垂目看自己的。   他领口开得极大,露出一截锁骨与白皙劲瘦的胸膛,脚上也没着袜,赤足蹬一双木屐,一副浪荡作派。   二人谁也没有说话,花影摇动,夏日昼长,倒多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慕朝游见不得这个。   王道容这人尤为不要脸,她骂他,他面不改色,她打他,他说打得好。她若是跟他怄气,他说不定心中反倒高兴。与他相处,该当心平气和,视若寻常。   她有意脱身,也有意叫他不痛快,便主动打破了沉默,寻了个话头,“你怎么在这里?”   王道容乌发柔披,肤色如雪,他头也不抬,书卷展开一寸,嗓音如何存几分故作的微讶,“这是我家,我自然想去哪儿去哪儿。”   慕朝游没忍住,反唇相讥:“郎君既拜入许仙翁门下,服食养性,修习玄静,又与沙门道兰公诸公谈禅交好,养望于野。后果然以旷达清静,贯通三教之声名崭露头角,脱颖而出。如今衣衫不整,与令尊爱妾身边的侍婢厮混在一处,难道就不怕人闲话为修身不正,沽名钓誉之辈?”   南国民风虽奔放,但物极必反,渡江之后,风气已从荒唐放诞渐趋雅达。   刘俭仍是渡江前的狂浪作派,王道容则不然。   她留在张悬月身边的举动对刘俭之辈而言或许无用,却能掣肘以调和三教为执政方针,清心寡欲而闻名的王道容。   王道容素日里行事虽偶有乖张,但他总体更为保守内敛,是兼通三教,儒道调和,玄礼兼综的。   陛下想打压世家,重振皇权,则必定要重兴儒学。   王道容乍一看每日优容无事,但背地里该做的却一样没落,风雨晦暗,局势不明,他秉承中庸之道,养精蓄锐。如今朝野上下批判老庄空谈的声音越来越大。便是司空虽信奉老庄,也不得不提议兴办太学。   为陛下重用,世家所嫉恨的严恭此人,便曾任太常博士,执掌宗庙礼仪,是个典型的儒教人物。   王道容虽出生琅琊王氏,又曾得大将军欢喜,但因其行事低调,主张调和儒道,陛下待他也算优容。世家大族从来是两边下注,王道容为政方针兼通玄礼,既是家学,也是司空所默许。   此刻。   王道容淡淡掩卷,不答,仅仅瞧她,他乌发披散,衣襟半敞,腰腹肌蜜如玉,仿佛蕴着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他居高临下,下-流开口:   “正巧,阿酥正与我私通和-奸。做一对悖逆三教,狂浪放荡的有情人。” 第091章   慕朝游起先被他的不要脸震惊, 旋即便又调整好了心态,紧紧地盯着他,笑吟吟开口:“私通和奸?就你一个恐怕还不够。都私通了就通你一个岂不是吃亏?至少也得两个三个样貌俊俏, 身段又好的小郎君吧。”   不就是虎狼之辞吗?哪个现代人不会说?   “你别说。”她一边剥着荔枝吃, 一边笑说,“你们府上的仆役难道是看脸选拔的?侍婢们个个貌美如花不说, 仆役们也都是俊俏少年。”   王道容紧紧注视她两三秒,慕朝游毫不避忌, 四目相对。   王道容这才移开视线,拾起书轴, 若无其事般地柔声继续,“这几日天热, 你在张悬月身边,务要紧着自己, 以自身为要。莫要中了暑气。她为人粗陋愚笨。你莫要事事抢先, 遇事能躲则躲, 装个辛苦样子出来辄可。”   “若受了委屈欺负, 也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 容自然会替你解决。”   慕朝游觉得有点儿荒谬:……王道容这是在教她摸鱼?   “至于张悬月——”王道容眼睫一颤, 乌黑眼底流过一点轻哂,“父亲看重她。你如今在她身边,我确不好直接向她讨要你。但她算什么东西?因你在她跟前服侍,我才给她几分薄面。”   “朝游,我知晓你被迫来到我身边, 心中苦闷, 因此你想跟在她身边伺候便在她身边伺候罢。”   他执起书卷淡淡道:“此处人来人往,既然要避嫌, 你该回去了,刚入松云院勿要落人口实。”   他主动放她,她求之不得,慕朝游闻言也不多言语,咬着荔枝一颗颗一扫而光,这才提着食盒回转院中。   临进门前,她抬头正好瞧见树上一只正在织网的黑色大蜘蛛,飞虫误打误撞冲入蛛网,即刻被绵绵的游丝紧紧纠缠不得动弹。   王道容乃至整个松云院于她而言便如同这张蛛网。   阳光在她眼底闪烁,但她的心念并不会因为王道容的三言两语而动摇。   既已下定决心,付诸行动,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也会豁力撞出一个口子,抗争到底。   小燕的到来令慕朝游的处境愈发困窘。张悬月做事是个三分钟热度的,若几日不见她,早就将她忘到了爪哇国去。慕朝游照例尽可能地做好自己份内的事,与人为善,客客气气,凡是能搭把手的她都能帮。   天气热得大家都没了胃口,慕朝游就自掏腰包,主动做了冷淘替众人开胃。   也不知是不是她这段时日积累的好人缘起了作用,张悬月成日恹恹胃口不好,有人在她跟前提了一嘴冷淘,张悬月立刻振奋了精神,点名要吃。   按常理来说,她只负责做,上菜布菜的事自有张悬月身边亲近的侍婢负责。但小蟹接过食盒,却招呼她跟自己一块儿去面见娘子。   待慕朝游一头雾水地在张悬月面前跪下了,对上藕花笑眯眯的视线,这才恍然大悟。   张悬月云鬓不整,只穿个抹胸,套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裙,赤裸着两条胳膊,歪在榻看书。   瞧见慕朝游,菱花神色有点儿僵硬。   藕花却不管这个,揭了食盒温声细语地哄着张悬月来吃。   张悬月本打算随便对付两筷子就算了,没想到这冷淘冰凉酸甜,一下子浇灭了夏日的燥热。吃得高兴了,她脸上也露出了点儿笑。   藕花适时说:“娘子,这冷淘正是阿酥的巧思呢。”   张悬月有点记不起来:“哪个阿酥?”   藕花叫慕朝游起来见礼:“就是你慧眼识炬,点名要的那个阿酥啊。”   慕朝游情知表现机会正在今日,丝毫不敢耽搁,恭恭敬敬俯身行了一礼,脆声说:“婢子阿酥见过娘子。”   张悬月“噢”了一声,盯着慕朝游恍然一笑,“原来是你啊。”   这冷淘张悬月十分满意,入了心,自然也就记起了她那日做的酥酪,当即便点名明日再做一碗来。   有一就有二,待退出正屋之后。慕朝游略微松了口气,情知通往正屋的路如今算是打通了。而其中使力相助者却不得不谢。   虽然不清楚藕花此举用意,慕朝游还是转过身郑重地朝藕花敛衽行了一礼,“多谢藕花娘子今日相助。”   藕花却笑眯眯摆摆手:“免啦。吃过你那么多好东西,也不能白吃不是?我也就帮你说句话,真正入了娘子眼的还是你自己的手艺。接下来,这条路你能不能走下去,也是看你自己的能耐。”   慕朝游不假思索:“自然不敢忘娘子路上提携。”   藕花又是一笑,一言不发,却也心满意得。   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慕朝游不敢懈怠。也不管菱花与小燕等人是作何想法,她每日做人情的时候,总也不忘她们那一份。   其实慕朝游觉得她跟菱花之间顶多算有点别扭摩擦,没什么深仇大恨,如今小燕也在张娘子面前站稳了脚跟,菱花就更没有再针对她的必要了。   哪怕做不了朋友,也总比做仇家要好。如今藕花横插一脚,以菱花贴身侍婢的圆融而言,理当不该将万事做绝。果不其然,自她释放出善意之后,菱花虽还偶尔故作矜持,随着时间流转,却也一点点放松了对她的提防。   慕朝游是个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做不来诸如炙羊肉之类的大菜、正菜。小燕有李娘子手把手指导,她自己只能另辟蹊径。   好在南国肖晋,距离她所处的时空又上千年之遥,虽对美食已经有了研究,但到底不如千年时光沉淀下来的来得深厚。   慕朝游做菜比不上正经厨娘,点子倒多。   张悬月爱吃,有时候也会自己跑到厨房捣鼓一些菜式。她对慕朝游提出的那些新菜式兴味极大。两人就一些菜式见解上倒有些相见恨晚之感。   南国士人放浪形骸,纵情享受的一面也体现在对“吃”字的追求上,一顿靡费万钱甚至也见怪不怪,更大力追逐新奇花样,越珍奇古怪越受人欢迎。厨艺更是士族女子必修的妇功,家族食谱代代相承,秘而不传,就连皇帝主动相求,也未必愿意透露。   这也是为什么慕朝游进府之后,想从厨娘做起,留在张悬月身边之故。   与张悬月讨论菜式时,慕朝游也从不刻意藏拙避忌,张悬月北人出身,性格豪迈,尤擅北方民歌,西域乐舞,弹得一手好琵琶,也通琴笛,但不太通文墨,算是个半文盲。   在她刻意表现、逢迎之下,更是与她相谈甚欢,相见恨晚。一段时日下来,也不在乎叫她跟在身后贴身伺候。   而闲暇时候,慕朝游便点一盏油灯,埋头案前刻苦揣摩她私自夹带入府的那几本道书——这些天里,她未尝有一日懈怠于修行。   不好明面上舞刀弄枪,她便默默在心底想象过招。   虽然这些杀鬼手段用在活人身上收效甚微,王道容又是科班出身,十个她加起来也不定打得过他,但她总不能就这样不作任何挣扎,放弃抵抗。就是不练练阴阳道术,私底下强身健体练练剑术倒也是好的。   想要对抗王道容非一朝一夕之功,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事多有不便,在张悬月身边辄轻便许多。   她在等。等一个变数。   她在等那所谓的王羡公归家,慕朝游不相信这些世家公卿当真是什么良善之辈。但若他当真是个高洁名士,王羡将会是她所等的那个变数。   想到这里,慕朝游又忍不住想起之“王真”来,这些时日他渺无音讯,也不知如何了。   他虽然也出生琅琊王氏,但待人亲和,回想起昔日相处的时光,想起那段平等相交的遗憾友谊,她不由抿了抿唇角,心生出几分怅惘来。   如若王羡也是那衣冠禽兽之辈。那她只能寄希望于另一个变数——大将军王宏。   毕竟曾经生活在一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慕朝游的政治嗅觉不算太迟钝。王道容身处权力斗争的旋涡之中,从身边那些只言片语,她也能确信大将军与皇帝之间必有一战,大将军必定挥师南下,进军建康。   前些时日她在绿竹园听闻梁州出缺的消息,更是极大的鼓舞了她的信心。   大将军进京那日,王家势必生乱,王道容必定无法兼顾于她,她目下也是在为建康动乱那日做准备。   当然这只是她万不得已的办法,她不知道大将军何时才会南下,这当中如果有更好的脱身之际,她定会毫不犹豫施行。   —   王家虽大,但可供消遣娱乐的地方也就那几片树林、花园。   这一日慕朝游正亦步亦趋跟在张悬月身后,随时准备听命伺候,转过回廊,忽瞧见不远处一道仙气飘飘的白色姿影。   那人白纱裹身,乌发如瀑,正仰观庭中一颗巨大的木芙蓉,眉睫对剪着错落的花影,侧脸竟有几分怅惘寂寞。   张悬月起先还没认出来,下意识地喊了句:“谁?”   那人一顿,王道容脚步一转,收回视线,平静转过脸来,“是我。”   王道容眉眼极淡,肌白如雪,足蹬木屐,驻足花树下,掌心拢一瓣木芙蓉花瓣淡淡开口。   张悬月又一愣,再惊喜,“小郎,你怎么在这儿?”   王道容略点了点头,喊了声,“张娘子。”   便从容踏着廊中落花走来,“容见这木芙蓉花开得极艳,便忍不住驻足多瞧了一眼。”   他语气虽然淡,但在张悬月耳中却不啻于天籁之音。   王道容这么个目下无尘的人物,这么多年来待她说好听点那叫避嫌,说难听点叫不闻不问,如今三番两次点头问好,张悬月只有受宠若惊。   王道容只朝她略略一颔首,便又飘然远去。   张悬月心中却不住寻思。难道她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操持家务,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至于慕朝游,她垂眸跟在张悬月身后,王道容就跟没看到她一般,瞧也不瞧她一眼。她倒松口气。   张悬月自以为熬出头,心中不免喜悦。再见身边几个婢子双颊微红,面露敬仰之色,又忍不住皱眉,感到不悦。   小郎君艳色逼人,风华正茂,又素来洁身自好,身边没个妾侍,侍婢们心动也是人之常情。但张悬月绝不准自己身边的侍婢闹出什么丑事来。   她心下微凛,忍不住教训:“人都走远了,一个个看什么看?!小郎君天生高贵,可不是你们这些人能高攀得起的。我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但我院子里伺候的,平日里都给我约束好自己,谨言慎行,不许往小郎君跟前凑,我可丢不起这个人。若有违背的,打死勿论!” 第092章   张悬月平日里性格虽然骄纵, 但御下倒也算宽和,她语气难得严厉,众人一个激灵, 忙齐齐拜倒称是。   张悬月非但下令婢子们不得随意接近王道容, 更有意一整松云院惫懒之风。不过这与慕朝游是没什么干系的,她巴不得离王道容越远越好。   自那日巧遇之后, 王道容也似乎将她遗忘。   从那天听得的只言片语中,梁州出缺, 皇帝与大将军少不得一番明争暗斗,引起朝野动荡, 他这些时日倒是在官署待得时间更长。   这一日傍晚,夕阳还没下楼台, 暑气未散,小厨房里闷热得像个蒸笼。张悬月点名要吃冷淘, 慕朝游刚端出凉面递给了等候的侍婢, 忽然衣袖被人扯住。   来人正是厨房里那两个烧火丫头其中之一。   女孩子捂着肚子, 一脸痛苦之色, 小声哀求, 问她能不能帮忙将这食盒送到水云园桂枝姐姐手里。   小厨房平日里虽然只负责张悬月一人的菜式, 但偶尔哪个仆役嘴馋了,偷偷使点银钱私下里点两个菜也是人之常情。   眼前的女孩子年纪不大,瘦小小的一团,脸色蜡黄。慕朝游平日里跟她不算太熟悉,但李娘子脾气大, 为人苛刻, 她常见她在李娘子手下讨生活,战战兢兢得像个小耗子。   她起先想拒绝, 但架不住女孩子再三恳求,便松了口替她拿了食盒。   女孩满头大汗,感激涕零。天气太热,慕朝游也不欲耽搁,提了食盒便一刻不停地直奔了水云园前。   水云园因靠近府中那片荷花湖这才得了此名,此时夕阳已渐渐沉入了湖底,微凉的暮风吹动慕朝游罗裙翻飞,绮带飘飘。   水面荷风迭浪,在水云相接,荷花深处隐约有淡淡渺渺的琴音传来,高旷清泠,如从云外飞落一般,不然纤毫浊气。   她本想快点帮了这个小忙,了结此事,然而当青雀从水云园里走出来将她拦下时,慕朝游攥着食盒的手一紧,这才知晓中招。   ……看来老好人还是当不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   与那日初见时的笑模样不同,青雀皱着眉看着她,神情几分警惕和轻蔑,“你是哪个院子里的?上这里来作什么?”   张悬月严格约束身边侍婢接近王道容。   慕朝游没有自怨自艾的功夫,她心里一沉,便强打起精神,专心应付起眼前少女来。   “请青雀娘子安,小人是来给桂枝娘子送东西的,不知桂枝娘子可在?”   ——   暮色落寞,荷风微凉,侵人肌肤。   园内的人仍在静静抚琴。琴音孤绝,深寒如山中松风万壑齐鸣,藓花随雨而落,冷月照彻溪明。   “送东西?”青雀皱眉,明显不信她的说辞,“送东西送到了水云园?”   “桂枝?桂枝前些时日请假回家去了!你送的什么东西?”   百口莫辩也不过如此。   说是那烧火丫头让自己来送的?慕朝游想了一想,便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她行为可疑,疑心一起,解释再多也成了矢口抵赖,再攀扯上别人,只怕事情闹大,反倒趁了有心人的心意。   不若趁如今只有青雀一人,还没引人注意的档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正要开口,孰料又一道身影听闻动静走了过来。   是个身量高挑,艳丽惊人的女子,眼如秋水,唇夺夏樱,美得浓烈秾艳。   青雀见她,喊她“朱槿”。   朱槿虽生得极为美艳,但处事明显比她沉稳许多,听青雀说明来龙去脉,她微微蹙眉,明显也把慕朝游当成了削尖了脑袋,想着攀龙附凤之辈。   只不过朱槿毕竟年长,资历更老,早已见怪不怪。   嗓音压得低低的:“郎君这几日忙于俗务,好不容易有个歇息的功夫,这种小事不要惊动了郎君。”   又对慕朝游道: “你快走罢,今日之事不与你计较,我就当没看见你,下不为例。”   轻而易举便能脱身,慕朝游简直求之不得。但她到底还是少年心气,被人误会的滋味毕竟不好,她敛衽一拜,道谢的同时也不免替自己多辩解了一句:“多谢娘子谅解。小的不敢有打搅郎君的心思,今日实在是替他人帮忙才走的这一趟,人心难测,防不胜防,若没娘子出面,唐突了郎君,实在不知要如何收场。”   慕朝游样貌清清灵灵,是个周正长相,言语利落敏捷,不卑不亢,轻易就有叫人信服的魔力。   青雀与朱槿对视一眼,容色稍霁。然而远处如松风水云,不疾不徐,舒缓悠扬的琴音却在此时骤然一收。   一道清越的嗓音由远及近,横插入二人之中。   王道容终于抱琴踏月而来,他眉淡如雪,薄银的月色柔和地晒在他脸上,似真非幻,如月下仙,花中魅。   朱槿跟青雀都吃了一惊,慌忙俯身赔罪。   王道容的脚步在慕朝游跟前停下。   “拿的什么?”王道容看着她手里的食盒问,语气清亮如泉,波澜不惊,但落在青雀与朱槿耳朵里几成滔天巨浪,让两个人都骇然。   平日里除了朱槿四婢伺候起居,王道容等闲不跟其他女婢接触,其实就连朱槿几人也伺候得少,多是阿笪几个小厮在身边忙活。   朱槿心里吃惊,忍不住多看一眼。王道容站在慕朝游身前,言辞不远也不近,看起来不熟稔,却也不算陌生。   慕朝游回答得很保守:“一些吃食。”   王道容不置可否:“拿进来罢。”   慕朝游把食盒递给了朱槿,人却没动。   朱槿有点儿不安地将她看着。   王道容转身进了园内,似乎觉察到她没跟上,又补了一句,“人也进来。”   朱槿神情复杂地朝她点点头,慕朝游皱了一下眉,只得认命跟上,她不喜欢这样的特殊对待。   青雀眼珠子一转,主动帮她揭了食盒,将个中的饭菜一样样取出,态度十分亲昵地小声问她,“娘子看起来比我年长几岁,不知姐姐叫什么名字?”   慕朝游只得道:“阿酥。”   这时,王道容已经搁了琴,在案几前坐下了。   因那烧火丫头打的是桂枝的幌子,这食盒里的饭菜都算不上精美,不过一盘虾腐子,一盘红烧鳝鱼,一盘清炒豆芽,一碗菰米饭。   慕朝游看着是挺好的,但朱槿眼见着有点儿犹豫,舍不得王道容就吃这些。   王道容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但若是只有清粥小菜,也能面不改色吃个精光。   慕朝游本来还警惕他把她叫进来又要折腾她什么,出乎意料的是,王道容既没让她侍菜,也没问她话。他眼睫不抬,单纯像把她这个人当成了餐厅摆设的花盆。   朱槿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其余侍婢走上前来,有人捧茶,有人执巾,有人捧着各色琉璃器皿。   慕朝游见王道容用了小半碗饭之后,从容地在琉璃器中漱口、净手,往口中含了一片香叶,端下去的菜肴亦如没动过一般。在这个人相食的时代,又是何其的奢靡铺张。   人前王道容倒是保持了与她的距离,一副与她不熟的模样,只在撤菜之后屏退了众人,命她近前说话,借着夜色昏蒙往她口中塞了一枚圆咕隆咚的东西。   口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辛辣的酒气与酸甜。   慕朝游愣了一下,下意识要吐,王道容纤长眼睫一动,牢牢将那颗东西卡入她齿间,卡着她下颌逼她吃了,这才附耳低声说:“是酒酿的青梅。朝游。人前你不必担心我待你举止亲昵。将你架在火上烤的事我不会做。”   他的指尖缓缓划过她糯米贝齿,顿了一顿,又飞快地一抚她湿软的小舌,这才凑近了脸,吐气如兰似麝,言语又多几分挑逗,“毕竟你我这一对悖逆三教的有情人委实见不得光。容胆大猜想,朝游情场老手,纵情享乐,不愿到容身边来,怕也是为了寻求这一时刺激,毕竟遮遮掩掩总比光明正大更叫人神魂颠倒。”   慕朝游额角青筋乱跳,毫不犹豫地咬了他手指头一口。   王道容拔出流血的指尖,他漆黑的眼渗人地直盯着她,面无表情地当着她的面吐出一截嫣红的舌尖,将指腹含入自己口中,舐去她残存的唾液与鲜血。   偏他神情清淡,仿佛刚刚那言语间的奚落孟浪非他所为。   似乎自那一晚之后,他待她便多了几分露-骨的戏谑挑逗,那股淡淡的恶意被包裹在淡漠冷清的表象之下,转瞬即逝。   直到他放她离开水云园,自始至终他都没再跟她说过一句话。   可慕朝游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轻松半分。一想到王道容刚刚做的变态事,她的心情就很糟,漱八百遍口也无济于事。   她前脚才回到厨房,正想找那个小丫头理论清楚,后脚便有人伸着脑袋喊她的名字,道是张娘子叫她去主屋回话。   刚一踏进主屋,就看到张悬月披着头发坐在镜子前,菱花正在给她梳头。   她像是刚起,神色懒懒的,镜子里倒映出的脸不带一点笑影。   慕朝游一看这光景,就知道是有人闻风告过了状。她走过去见了礼,张悬月头也没回,嗓音凉凉的:“阿酥。我还当你是个聪明老实的,还记得我之前是怎么说的吗?”   鉴于来之前她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并未惊慌,而是先俯身贴地叩头请罪,“娘子息怒,今日之事是错全在小人,但事出有因,还望娘子能给小人一个辩解之机。”   许是见她认错态度良好,处事尚算镇定,似有内情的模样,张悬月面色稍和,“事出有因?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要作何解释?”   慕朝游指尖紧扣地面,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把与那烧火丫头之间的来龙去脉,事无巨细地复述了一遍。   张悬月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角,叫菱花把那烧火丫头提过来一并问话。   从慕朝游进门见她起,菱花眼底便蕴着点儿真切的惊讶,像是没想到她会作出这种事来。   慕朝游想,有理由对付她的除了菱花与小燕姐妹二人之外并不作第二人想。但单看菱花瞧她极为惊讶不解的模样又不似作伪。   是另有其人?还是小燕自作主张?   想不明白,她索性就不想了,转而专心致志地思索待会儿要如何应对。   那烧火丫头很快就被带了过来,惊慌无措地瞪着眼,像只鹌鹑一样趴在地上簌簌发抖,不管人问什么只推说不知道。   食盒是不知道,桂枝当然也不知道。一切都是慕朝游自作主张而她并不知情。   就连张悬月都忍不住叹了口气,顺手抄起一把扇子悠悠地扇,“阿酥。人不在物不全,这就难办了。你说你是清白的,可如今却没什么能证明你的清白啊。”   张悬月是歌姬出身,从前见多了那些个阴谋手段,鬼蜮伎俩,倒并未被一时的愤怒冲昏了头脑,神思倒还算清明,处事也算公允。   张悬月无形中的态度对于慕朝游而言已经足够了。   她想了一下,开口道,“虽然目下并未有力的证据能证明婢子的清白,但也没有证据能证明她说得就是真相。”   “娘子,请容许婢子问她几个问题。”   菱花皱紧了眉。张悬月止住扇,淡淡一哂,“你且问。”   慕朝游飞快地爬起身,走到那烧火丫头面前,嗓音有点儿冷地开了口,“我与你无冤无仇,不知你为何要害我。”   她是真的含了点薄怒。但那烧火丫头只作无辜模样睁大一双含泪双眼,哭着说,“娘子你在说什么?我何时要暗害你了?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我倒要问一问娘子为何要将这些事情推到我的头上来,难道仅仅只是我人微言轻吗?”   看得心烦。慕朝游索性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一双乌眸不偏不倚直直望进她眼底,如冬日河面浮漾着的薄冰。   “我问你,若我有意攀附小郎君,为什么定要借桂枝名义?”   烧火丫头一口咬定,“因为你知道桂枝并不在府中!并无对证!”   慕朝游:“那其他人就不知桂枝不在府中吗?我打着她的旗号,岂不是一下子就要露馅?”   烧火丫头一时语塞。   慕朝游:“再者,我冒着天大的风险也要攀附小郎君,必定要抓紧这一次来之不易的机会,先声夺人,给小郎君留下深刻印象。”   “或是厨艺,或是容貌,总要显露其一。但那食盒中的吃食不过是虾腐鱼干菰米,都是些寻常粗劣菜色。我为何甘愿冒着被娘子发现的风险,冒着冒犯小郎君的风险如此行事?而不是挑自己几样拿手菜式?”   “再说容貌。我样貌不过平平,小郎君身边伺候的个个都是朱槿娘子一般的神仙人物。我既存心攀附小郎君,为何既不描眉也不涂唇?穿着旧衣灰头土脸地就过去了?”   慕朝游问话的时候特地用了一连串的反问句,她口齿伶俐,眼睛眨也不眨,乌黑的大眼幽幽渗人,一迭声的反问,如狂风暴雨般密密匝匝给人一股压倒性的气势,足压得那烧火丫头支支吾吾,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了下来。   “我……我不知道……我哪里知道这些……”她一急之下,便又涌出眼泪来,冲着张悬月直磕头哭泣,“娘子,我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哇……娘子叫我回话,我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张悬月根本懒得搭理她,只皱着眉自顾自摇扇。   她又不蠢,这样的戏码早年不知见过了多少。只是出在自己院子里实在晦气,偏生还闹到了小郎君身前,小郎君好不容易待自己有几分体面。   如今全让这些只晓得窝里斗的人给搅浑了!张悬月越想越恼怒,忍不住恨恨地踹了那丫头一脚,“滚!”   “蠢东西!连个话都说不利索,便当你真全然无知,这般没出息的做派也不配待在我院子里。给我撵出府去!”   烧火丫头脸色一下子惨白如雪,浑身抖如鹌鹑,连辩驳也不敢就被人从正屋拖了出去。   轮到慕朝游,张悬月虽然知晓她大概无辜,但她此刻心烦意乱,连带着她都忍不住多几分迁怒。   哪怕她是被人算计,也是个招惹是非的体质,她撞到小郎君跟前,小郎君虽未责怪,但她不能不给个交代。   不如打发得远远得做个粗使得了。她正要开口,孰料门口却有人来报,小郎君身边的青雀姑娘求见。   张悬月一震,忙丢了扇子站起身,心里砰砰直跳。   难道是小郎君兴师问罪来的?不能吧?她虽然对王道容知之甚少,但也晓得他是个体面性子,一个昏了头的小人他总不能屈尊纡贵计较这个,主要是也太掉价了。   她左思右想,一时想不明白,挥手让菱花先将慕朝游打发了,只留了藕花几人伺候,再请了青雀入内。   青雀脸上却带着个大大的笑,张悬月先松了口气。   青雀挂着笑进门先见礼,送了一筐桃子,道是宫里的赏赐。   张悬月惊喜道:“这……无功不受禄,怎么好意思再收小郎君的东西!”   又忙请了青雀用茶,犹豫再三,这才叹了口气,试探问,“我听说我那个婢子不懂事,今日险些冲撞了小郎君。枉小郎君今日这一番心意,唉,他父亲不日就要回来了,我真是羞死人了,也不知要怎么面对郎主!”   青雀抿嘴直笑,“娘子是说阿酥娘子吗?”   张悬月挂着苦笑,“娘子不知,她是前几日才进的府——”   青雀神秘一笑:“娘子且放心罢!郎君非但没有责怪,还多有褒奖呢!”   张悬月惊讶:“这……?”   青雀叹道:“这段时日郎君政务繁忙,又天热苦夏,实在没什么胃口。今日阿酥送来的那些吃食正合了郎君胃口。郎君难得多用了一些。事后还特地问了阿酥娘子姓名,赞她厨艺精湛。”   张悬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道容那如此淡漠的个性,从他嘴里听到夸人的话无疑比登天还难。   青雀走后,她一个人歪在凭几上,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古怪,忍不住扭脸问藕花,“这不过是寻常菜色,我一个粗人平日里都不耐吃这些的,郎君怎么还突然吃上了?”   藕花道:“说不准郎君是大鱼大肉吃多了,吃些清粥小菜也别有一番风味。”   “少来。”张悬月嗤笑一声,挥手道,“你们哪里懂小郎的脾性!小郎是个真正的神仙人物,最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若非清修,亦或不得已,这些个糟糠是等闲不碰一点。”   她自己喃喃说着,脑海之中冷不丁灵光一现,忍不住坐起身问,“藕花,你觉得阿酥样貌如何呢?”   藕花一愣,审慎开口,“阿酥?虽非国色,但天然一段灵秀,自是小家碧玉,另有一番风流。”   “是啊。”张悬月回忆着慕朝游的鼻子眉毛眼睛,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这小娘子是良籍吧?也不知是什么出身?行为处事倒是难得一见的大方灵慧……”   她倒不至以为王道容是对慕朝游另起了心思,小郎君身边朱槿、青雀四婢,哪个不天香国色?   王道容的态度倒是另外提醒她一样事来。   王羡从会稽到建康,西行过钱塘诸地,至京口,再溯长江西上,估摸着船程,怎么也该到了。   阿酥厨艺不错,人长得也讨喜,便是她见到她的第一眼,也被她哄得心神舒畅。来了松云院之后,又脚踏实地,安分守己,念过点书,认识几个字……今日看来遇事不慌,处事机敏,父母亲朋又都死了个干干净净。   她院子里的,王羡一早就见过,要动心早就动心了,从外面买来的她又不放心。她若要抬举一个,如今看来,阿酥可不是现成的人选吗?   张悬月若有所思地低声喃喃了两句,便渐渐地收了声,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093章   青雀的到来, 令酝酿在松云院上空的这一场风暴奇异地消弭于无形。   王家待人宽厚,那烧火丫头含泪收拾了包袱,当天下午便被家人领着往家里去了。   丢了这么一副美差, 烧火丫头流着泪, 被家里人揪着耳朵责骂了一路,内心凄惶不已, 实在有苦说不出。   若不是小燕她那个阿姊在娘子跟前当差,是这个院子里最得脸的侍婢, 她又允诺她不少钱财,她哪会儿被威逼利诱, 轻易说动,行差踏错呢?   慕朝游从主屋出来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张悬月的责罚下来, 主子没吩咐她只得先回到厨房,刚进门正巧就跟小燕打了个照面。   乍见她安然无恙, 小燕神情有点儿僵, 目光也有些闪烁。若是平日里见着慕朝游, 哪怕私下里再多不痛快, 面子上小燕仍是要过得去, 笑吟吟打个招呼的。   这摆明了是心中有鬼。   只不过慕朝游不好在这个档口跟她起冲突, 因而不动声色与她擦肩而过,权当并不知情。   哪知到了晚间,她正照旧悄悄对着□□书研习,屋外忽然传来一阵人声喧闹,众人都拥出去看。   隔了一会儿, 阿秀回来告诉她, 小燕与菱花这俩姐妹不知何故吵了起来,小燕不服气, 弄出这般大的动静。   “阿酥你是没看见,菱花从小燕屋里出来的时候那脸都是青的!还说要把她送回她爹娘身边去!”   慕朝游想起白天里菱花的神情变化不似作伪,难道今日这场闹剧竟是小燕瞒着菱花导演的吗?   她低下头略一思忖,如此说来就能说得通了。菱花处事倒也算稳重,应当不至于在已经握手言和的情况下,再弄得满城风雨,破绽百出只为针对她这样一个小角色。   不划算。   慕朝游本以为这事大概也就这样装聋作哑揭过了,孰料菱花竟是个言出必行的性子,隔了两日竟然真的不顾小燕哀求,随便寻了个错处,冷着脸将人送回了家里。只说年纪小太过骄纵,还得回家再教育两年才能送出来当差。   这事如果张悬月认真去查,自然要查到小燕的头上。她打发了那烧火丫头便是给她几分薄面,息事宁人之意。菱花便也不动声色将小燕送出府,抹平了最后那一点余波。   小燕走后,同寝的小蟹阿秀都担心菱花待她有怨气,谁曾想她又是个能屈能伸的,送走小燕当晚,便自己掏钱问厨下点了一桌的菜,请了慕朝游喝酒。   席间,菱花叹了口气,举杯敬道:“这些时日以来我与娘子之间多有误会……实在是家里那个妹子不成器,我这个当姐姐的少不得要跟在她屁股后面给她收拾烂摊子……但人各有命,她为人糊涂,烂泥扶不上墙,我也不能惯她,这才是害了她。”   菱花姿态放得低,慕朝游虽然觉得古怪,但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更何况同在屋檐下,目前跟菱花起冲突不划算。   小燕和那烧火丫头都已经被惩处,她得理不饶人也说不过去。因此便毫不犹豫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娘子客气。我之前也处事也不够周全,你我之间本没有什么仇怨的,纵使有什么误会今日说开了就好了。”   菱花松了口气,注视着面前灯火下的慕朝游,她神色极为平宁清正,双眸炯黑,肤白如玉,灿灿生辉。   她微微一怔,脸上难得展露出一抹真诚的笑意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翌日,小小的松云院又闹出一段风波来。   然而这一次却是不为别的,而是这座宅子的主人,雅望非常的大名士王羡公自会稽归家了!   王羡是下午到的建康,因他性格平和,回来的时候没惊动任何人,只是见了儿子王道容,父子二人密谈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才过来了松云院。   张悬月喜不自胜地带领着人站在门口迎接,见到王羡忍不住欢笑,又埋怨他回来太晚,去得时间太长,走之前明明说去去就回,未曾想耽搁了近两个多月。   “瘦了!”张悬月嗔怪说。   王羡却只是笑,“这也怪不得我,哪晓得这一路上风波不断。”   他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竟也不减眉眼之姿媚惊艳,皮肤到一如既往白得干净俊俏,眉眼鼻骨却瘦的愈发峻拔,当真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繁星丽天,明月在水。   王羡回来,少不得要沐浴修整一番。大家都在庭中拜迎,慕朝游却跟其他几个婢子在汤池内准备热水与一应汤沐器具,忙得脚不沾地,汗如雨下,因而无缘得见名士风采。   二人进了屋,各自落座。   “谢世秀急病去了。”王羡叹了口气说,“他去得太急,我与他相知数年,于情于理总要多送他一程,若非如此,怎会耽搁至今。”   “去岁我还特地去他家中探访他老人家,那时他身子骨还算健朗,谁曾想今年急转直下,就这样去了,太匆匆!”   说到这里,王羡眼里露出几分哀伤之色,他本就美得绮丽、纤细,如今真情流露,更显几分柔美。   张悬月安慰道:“生老病死这是人人都避免不了的。人命如飘烛,今日亮,明日灭,昨日还好好的人明日不定就是永别,哪里说得准呢?‘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王羡轻轻点了点头。   他与张悬月这些年来虽相敬如宾,无有男女之情,但得空过来坐一坐,说说话,早已亲熟如密友。   二人又说了几句他不在府中时的大小庶务,张悬月面上带笑,心里却不住叹气。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久别重逢,哪家夫妾回来不是拉着手说些私语情话的,偏偏王羡端正得不得了,从来只跟她说些正事!   如此一来,她又忍不住寻思起抬个鲜嫩的新人助她固宠这件事来。   她是个急性子,心里一旦有了念头,就要施行。   觑着王羡神色温和,张悬月忍不住试探着把自己娘家妹子那事给王羡说了。   王羡蹙了眉,直摇头,“不要不要。这事太荒唐了,我与你那个妹子素昧平生,她妙龄正好,不若寻个同龄小郎,何必来伺候我!”   张悬月不住笑,“郎主正值壮年,容貌又生得昳丽,身边却只有我这一位老人服侍,难道不心动那些青春正好的女郎?”   王羡一顿,忍不住想起慕朝游来。   他这回去得太久,已经许久未曾再见过她,也不知她究竟如何了?   他这回动心,正如老房子着火,心里头轰轰烈烈,绵延不绝,让他自己都觉得害怕。   他这回去会稽,未尝没有想借着此事散散心,郑重考虑一番的意思。   未曾想在会稽的那段时日,思念竟不减反增,他日日夜夜念着她,一闭上眼就忍不住要想她近来可好?身体可康健?前段时日黄梅雨,他老怕她着凉。风寒可是能要人命的。如谢世秀,好端端的,人就没了。   可也正像他方才回复张悬月的,她妙龄正好,何不寻个鲜嫩青春的俊俏小郎君呢?   张悬月也不意外王羡的回答。十多年相处下来,她心里清楚这人与人相处,尤重一个“情”字,甫一见面便滚成一团,绝非他的个性。   她便不再多言,转而问他要不要沐浴。   王羡这一路舟车劳顿,才见了王道容,便来了松云院,一身风尘,浑身正难受,他是个喜净的性格,当下便点了点头。   热水是慕朝游等人一早便烧好的,张悬月吩咐下人准备下去。   想了想,又叫住了藕花,“郎君刚回来,身边缺不了人伺候,阿酥灵巧,你去把阿酥叫过来,再带上小蚌,去郎君身边候着。”   慕朝游就这样被藕花匆匆叫出来,给她的理由说是要去伺候郎主。   慕朝游一怔,觉得奇怪。松云院里哪个近身伺候的侍婢过去不比她更适合?怎么偏偏把她提溜出来?   见慕朝游纳闷,藕花却轻笑了一声,扯了她到一边低声说:“恭喜你,娘子是信任你抬举你呢!你平日机敏,也没少在娘子近前伺候。   “到前面伺候郎主可不比在这里扫地烧水要强?!   “咱们郎主平日里也是个爱吃的,今日劳顿,都没吃什么东西。郎主有什么想吃的你记着,若你将郎主吃喝伺候好了,荣华富贵是少不得你的了。”   慕朝游没真被这一席话冲昏了头脑,但见除了她仍有藕花、小蚌等七八个侍婢在侧,倒是合情合理。她没瞧出什么异样来,便暂时抛下不解,匆匆洗了个脸收拾了一番跟着人去了。   张悬月压根就没指望王羡见到慕朝游的第一眼,就能神魂颠倒,不可自拔。若真如此,她反倒要不安了。   今日不过试试水,拎到跟前认个脸。她忍不住在屋里兜了一圈,拎着扇子又往榻上一歪。   正在这时,菱花来报说是王道容求见。   张悬月吃了一惊,赶紧把人迎进来。   王道容羽衣玉冠,清逸绝伦,神秀焕彩,一进门,冲她略略颔首,“张娘子。”   张悬月知道他不是来看自己的,便道,“你父亲舟车劳顿,我叫人烧了水,伺候他沐浴换衣先。”   王道容没吭声。他方才才与王羡就近来朝居变化密探了小半个时辰,该说的都已说尽了。   对于王羡,他自认没有那么深厚的父子亲情。特地跑这一趟,不过是虑及慕朝游正在张悬月身边伺候。他当日一气之下,命慕朝游进府做他贴身侍婢,其实事后便已经后悔。   他仍是要娶她为妾、为妻的,能否成事王羡的态度便至关重要。   今日是慕朝游与他生父初见,他不得不慎重对待。   只是他不好直言相告,只得与张悬月寒暄了两句。张悬月请他喝茶。   王道容呷了口茶水,捧着茶盏,委婉开口,“容昨日在水云园遇到了娘子院中侍婢。”   张悬月不意他提起阿酥,讶然说:“你说阿酥?”   王道容颔首,淡淡道:“容前些时日苦夏,食欲不振,那个婢子厨艺倒是颇合容的胃口。不知她可在此处?”   王道容神清气和,张悬月也未曾多想,“阿酥办事机敏,你父亲回来身前少不得伶俐人,便叫她跟藕花那几个婢子过去伺候了!”   话音刚落,王道容神色遽变,霍然起身,面白如雪!   ——   而此时慕朝游正站在室内,隔一道水晶帘,跟藕花、小蚌诸婢等待着汤池内沐浴的此间主人——王羡的吩咐。   南国士族生活奢靡,主人洗沐时身边七八人侍候在侧也不过寻常。有人搓背,有人奉香,有人落花,有人弹琴怡情,有人捧着盛放冰镇瓜果的金盘,还有那捧着衣巾管帽随时等候在身边为主人更衣的。   王道容私下里生活靡费,但王羡不太喜欢这些。   毕竟是张悬月好意,他不便回绝。一进了汤池便叫人都退到帘外听命。   慕朝游捧着衣冠,双臂发酸,渐渐有点捱不住。   周围白雾缭绕如云丝缕游动,兰麝香雾浸了水汽,沉闷溽热的空气让她觉得愈发不适。   她偷偷活动了一番关节。又纳罕又佩服地瞧了一眼身边站立如松的诸婢,个个身段风流,乍一看弱不禁风,竟然个个都能巍然不动站上小半个时辰。   那位王羡公在汤池里泡了半天,久到慕朝游忍不住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缺氧昏倒在了澡堂子里的时候。   那位大名士终于姗姗发话了,“劳你们等候多时,进来更衣罢。”   慕朝游微微一怔。王羡进来的时候,她正在汤池后面帮忙烧水,隔着一道水晶帘也无从得见他庐山真面目。   她只觉得这嗓音出乎意料的柔和、熟悉,有种少年般的清亮。   但已来不及多想,只得匆匆捧案跟着其他几个侍婢鱼贯而入。   一抬头,入目可见的是男人的脊背。肤白如玉,腰背劲瘦,线条流畅有力,长发湿润乌黑。   那人听得动静,一边笑一边朝池边游来,破水而出,身躯高大,四肢修长。   脸一晃,露出姿媚眉眼,剎那间满室生辉。珠涤月华,柳含烟媚,那是如明珠破水夺夜而出的清丽灿烂。   但这并不是让慕朝游惊讶的,让她惊讶的是这人竟然是与她有朋友之谊的“王真”!   轰隆隆直如一个霹雳在头顶炸响,炸得慕朝游头脑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捧案的手几乎端不稳盘中的腰带。   王真怎么会在这里??里面沐浴的不是王道容他爹王羡吗?   难道王真就是王羡?   她认识的那个王真竟是王道容他生身父亲?!   这简直就像老天爷跟她开得一个大大的玩笑,   这个认知,在这一刻夺去了慕朝游的全部心神,慕朝游只觉造化弄人,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脚步再也拔不动一步,而这时其余侍婢已经近到了他身前,她的僵立便显得尤为突兀显眼。   王真,或者说王羡,纳罕地瞧着那不远处僵立不动的女婢。   “你……?”他正要叫她近前。   那女婢倏地抬起眼,一双大而黑的杏眼,怔怔地将他瞧着,那呆头呆脑的模样正合遥远记忆中的那一抹倩影。   这一刻,王羡也如遭雷击,呆在了原地。他最初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或许是泡得太久大脑都泡得不太灵醒了,否则,怎么会将家中的侍婢错认成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呢?   王羡愣了一愣,不顾身上丝缕未着,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定睛先将眼前人瞧个清楚,“你——”   男人身躯高大皎白,白得像最鲜嫩的羔羊。   慕朝游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冷不丁却被王羡捉住了手腕。   他定睛想将她看得更清楚。   这一次王羡看清楚了,他的目光清清楚楚地描摹着她的眉,她的眼。   这侍婢正是慕朝游无疑!   他们双双呆若木鸡,怔愣在原地,王羡大脑几乎快要炸开了。   慕娘子怎么会出现在他家汤池呢?   从会稽回返建康的路上,王羡曾不止一次想起慕朝游,他投降了,他认输了,他以为短暂地斩断与慕朝游的关系,不听,不看,他就可以不去想。   可是哪知道当小船悠悠荡荡漂浮在长江上时,他看得更清楚,听得也更清晰了,她的脸日日夜夜在他眼前浮现,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音。他满腔柔情亦如江水般澎湃热情。   他想见她。   他想过回到建康时再见她时的光景,或许在蓝天、白云、花树下,但绝对不该这这里。   他披散着头发,赤-衤果着身躯,不该如此的。   慕娘子怎么会出现在他家汤池里呢?   正当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如风一般卷过,王羡如梦如醒,错愕地瞧着来人,“凤奴!”   慕朝游闻言飞快地抬起头,是王道容!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闯入的。   王道容面色苍白得奇异,乌发凌乱,呼吸急促,明显是匆匆而来,木屐也跑掉了一只,白纱裤口下露出白皙的脚踝。   这几乎是慕朝游与王道容认识以来,第一次见他如此不修边幅,失却体统。   少年闯入帘后,似乎也没这一幕所摄,怔在了原地。   太滑稽了。   他们三个人就这样同时愣在原地。   没有言语能形容王道容此时的心情。听闻张悬月做的荒唐事,他想也没想,就这样仓促冲入了汤池内室,叫他见到眼前光景,仿佛有千斤重锤冲着他狠狠砸了下来。   砸得他大脑轰隆隆作响,眼前金星四溅。   他心心念念着想要将慕朝游慢慢引见给王羡,他想娶她,王羡必定是要过的一关。   王羡性柔心善,王道容早已做好了准备时不时在他面前替慕朝游说些好话,帮慕朝游在他心下留个好印象。   可怎么会让他看到这一幕呢?   这一幕实在太荒唐了,比任何优伶上演的滑稽戏都要荒诞不经。   自家爹光秃秃地站着,像只被开水烫脱了毛的鸡,当然他的身躯依然年轻、结实、蛰伏在腿—间的东西依然青春雄浑。   王道容仿佛被刺了一下,合了一下眼,额角青筋乱跳,只觉得眼皮下的眼球被辣得难受,胃里也一阵翻山倒海的恶心。   他想将慕朝游引见给王羡,但绝不是他的父亲赤-衤果着身躯与她见面,他的手甚至还紧攥着她的手腕。   像乱—伦。   电光火石之间,还是慕朝游最先反应过来。   她胸腔中涌生出一股奇异的直觉。暂且不能让王道容知晓她与王真,或者说王羡之间的关系。   这直觉来得古怪、莫名又浩荡。就好像她走在路上,忽然飞来一辆车将她撞入了超市商店,而她蓦然回首,却在商店柜台摸到了一把手-枪。   她隐约预感到自己这些天里谨小慎微,默默忍耐,终于等到了自己一直在等待的那个变数。   而在此之前,以防万一,她必须要将这这把手枪藏在自己的衣袖里,等待一个开膛之机。   慕朝游心念电转间,趁着众人不注意,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漆盘打翻,腰带落入汤池,在众人回过神来便已挣脱了王羡的束缚,跪倒在他面前磕头求饶。   “郎主饶命!!”   “小人不是有意的!”   她抿着唇角,闭眼沉气,只觉这次真的下了血本了,结结实实地往白玉石垒砌的汤池上磕,磕得额头见血,脸上的惊慌无措不似矫饰。   从方才她与王羡重逢,再到王道容闯入,这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只因震惊将时间无限拉长。而赶在众人回神之前,她只得尽量将这一切淡化成她失手打翻漆盘,腰带落入池中,王羡惊讶责问。   不一定有用。但至少台面上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随着她的动作,王羡也猝然回过神来。   他目光正与王道容撞了个正着。   他此时无心去关注王道容,王羡被慕朝游的举动吓了一跳。   他看见她额角的鲜血,脸上的慌乱,内心乱糟糟的像有一百只蜜蜂围着他转。王道容又何尝不是如此。   两个人都惊讶,痛心。王道容几乎与王羡同时动了,他不假思索地一把将慕朝游从地上扯了起来,摸出袖帕按住她的额角。   他的动作快王羡一步,但吐出的话却一字不差。   “下去。”   王道容眼睫一颤,将慕朝游迅速推到附近一个女婢怀里,“这里没你们的事,都下去。”   周围的侍婢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藕花匆忙架住慕朝游,一行人战战兢兢退出了内室。   汤池畔又只剩下王道容与王羡两人了。   这一次,王羡的目光再度与王道容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间,少年目光清明碧腥,如霜刃一把刺破了王羡的皮肉骨骼,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刺穿了。   他愣在原地,浑身发毛,儿子的眼神让他感到一阵不自在与不舒服。像是被脱光了衣服推到了大街上。   他莫名其妙觉得心虚。或者说光着身子见他,让他觉得难堪,觉得为父的尊严颜面扫地。   王羡想也不想,飞快抄起一件衣裳披在身上, “你也下去。”   王道容没动。   王羡冷喝催促:“谁叫你随便闯进来的,没教过你规矩吗?!下去!”   王道容一怔,忽然从王羡的眼底看到彼此的难堪和狼狈,他这才回过神来,默默无语地行了个礼退出了内室。 第094章   一直到退出内室, 慕朝游一行人胸腔里的心脏依然在砰砰直跳。   众婢面面相觑,神情都迷惘。   惊魂未定间,竟谁也没敢多问一句。还是藕花最先回过神来, 低声叫慕朝游先去换身衣服, 她额角红肿,身上的衣裳方才已经被水湿透了。   慕朝游婉拒了他人作陪的好意, 独自一人回到屋里,点了一盏灯。没想到刚解开湿漉漉的腰带, 王道容就就敲门问她可在。   经过短暂的冲击之后,慕朝游整个人已经冷静、清明了不少。   王道容提着灯站在门前, 见她额角红肿,静站在月光下, 不知何故,竟有些踟蹰不前。   “你——”他合了一下眼, 匀了气息, 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没事吧?”   “那是我父亲——”这话说得连王道容自己都倍感荒唐。   饶是他千算万算, 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却没想到自己那个生身父亲如此丢人现眼, 在她面前闹了个大笑话出来!   一想到刚刚王羡像只秃毛鸡一样立在水池边,   王道容又觉眼球突突直跳,忍不住闭了眼,重整了一番急促的呼吸。   慕朝游本来还有点儿担心王道容会不会觉察出她与王真,不, 现在该说王羡之间的蹊跷关系。   但见他这番模样, 想来是没意识到的。这也难怪,他来得仓促, 她跟王羡之间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看来刚刚那一幕带给王道容的打击不小,甚至影响到了他往日机敏的判断力。慕朝游想了想,松了口气,反问说,“为人奴婢,伺候郎主,岂非天经地义?”   王道容气息倏地安静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不必伺候他。”   慕朝游清凌凌的目光笔直地回望了过去:“不是郎君命我入府为婢的吗?”   王道容:“我不喜他。”   “他虽是我生身父亲,但我与他之间并无多少血脉亲情。只不过为人子女,理当上敬天地,下孝父母。   “他是我生身父亲,日后你我成亲,他也是你法理上的父亲。”   “他今日在你面前丢了大丑。望你能谅解。”   他出乎意料的体贴令她微感诧异。   没等她开口,王道容的视线便落在了她额角,清冷的语气中含着几分难以觉察的温柔,“还疼吗?”   男人正是如此。不爱时视你如敝履,此前三番五次取血也未曾见他真心关切,她额角上的伤初时疼,现在只余淡淡的麻痒,而与这两年来曾受过的伤相比,自然不值一提。   慕朝游没有回答,王道容不知是误会了什么,略一思忖,恭谨有礼问,“容可能入内?”   她回答不回答其实没太大区别的,“礼”只是包裹他本性的表象,就像男人在床上仍要彬彬有礼地问一句,“容可能入内?”   结局已经注定,不会有任何改变。   王道容的动作比慕朝游想象中得更快,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个青瓷小瓶,里面装了清凉而有异香的伤药。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的手,拔出瓶塞,认真地往指腹上蘸了点儿,打着圈轻轻地在她额角抹开。   药膏清凉,在肌肤上化开时淡淡辛辣,慕朝游不是个爱喊痛的性格,她不住僵了一下,痛楚闷在了肚子里,他便极敏锐地觉察到了,袖手细细观察了一番她的神情变化。   “抱歉,接下来,容会轻一点。”   一盏青灯如豆,昏黄的灯光,为王道容瓷白的肌肤蒙上了一层釉质般细腻的光泽,他鼻梁挺翘,眉唇月淡,漆黑的眼睫纤长如飞火的蝴蝶,在灯光下微微颤动着。   他一边涂抹,一边轻声说:“我父亲他性子轻浮,今日言行失当,举止癫狂,但他性柔心善,人并不坏。”   “今日之事是个误会,你莫要往心里去,好好睡一觉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隔几日……”王道容顿了顿,可能也觉得言辞荒唐,“我再正式引见你二人见面罢。”   这个时候,慕朝游终于意识到从王道容进门起,一直在她心中萦绕不去的古怪感到底因何而起了。   王道容难道以为她是看到他爹果体,被他冒犯辣了眼睛?   慕朝游其实压根就不在乎这个,现代人谁没见过衤果男?倒是王道容之前又教她摸鱼,又在这种地方莫名体贴让她感到有一点惊讶罢了。   比起关心王羡的衤果体问题,她更在意的是王羡竟然就是王真,是王道容的父亲。   如果说之前她自以为已经走进绝路,眼下无疑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王道容对上她清凌凌的眼,想到她一定也瞧见王羡那处的狰狞。   那其他人呢?   男人就是用这样丑陋的东西伤害她吗?   他心底忽然涌生出一股恶心、妒忌与怜惜,痛惜混杂在一起的莫名情绪。   王道容紧攥住了药瓶僵坐在原地,浅匀吐息,努力令自己不要再多想。   “我稍后还要回屋去拜见他,”他僵硬地说,“”你今夜不用出来了,余下由我安排,好好休息。”   —   王道容一走,王羡就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剎那间精疲力竭。他勉力穿好衣服,系上腰带,走出汤池,回想方才情形,仍感到说不出来的惊讶与荒诞。   他没有回正屋,而是漫无目的地,迷惘地,在庭院里慢吞吞走着。   慕娘子怎么会在他家里当侍婢?王道容又是从哪里跑出来的?王羡一时费解。   他想到慕朝游,又想到她额角的伤。想到这里,王羡忍不住停下脚步,心中惴惴不安,她一定吓坏了罢?自己不着寸缕出现在她面前,儿子又冒冒失失地一头撞进来。   他一想到这些,就忍不住抓了个洒扫院子的侍婢问清楚了慕朝游的住处。   门半掩着,屋里点着一盏灯。王羡近到房前,就局促地停住了脚步,看看他这个时候的模样有多狼狈,衣衫不整,头发也没束,一握长发还在往下滴着水。   他下意识地偷觑了一眼屋内的光景,只看到她一人,不由松了口气。旋即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有点儿猥琐。   忙不迭地移开视线,屋里的少女却似有所觉般地,惊讶地抬起眼朝他瞧了过来。   那双大而黑的眼,瞧过来的时候,王羡大脑一片空白,霎时间忘却了言语,脑子也几乎忘记了怎么转。   直到慕朝游捧灯上前,迟疑开口,“王真……王羡公?”   王羡倏地回神。是了!他目下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亟需解决。   他骗了她,对她隐瞒了自己的名姓!   非但如此,他还从未跟她提起过自己有一个与他同龄的儿子。   他那个二十多岁的好大儿,在他赤-身-衤果-体的时候,冷不丁地突然冒出来。一想到王道容,王羡就感到一阵难堪。   他这个做父亲的,儿子生得风仪上佳,他自然与有荣焉,嘴上不说,但心里爱他这个儿子尤甚,哪怕他明知他并非善类,但为人父母总是要护短偏私一些的。   哪里料到有朝一日,儿子的存在会令他感到一阵窘迫和羞惭呢?   王羡脸上火辣辣的,他也算经过大风浪,见过大场面了,面圣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难捱,恨不得就这样转身跑出去。   他并非存心欺骗他已婚有子的事实,她未曾问过,更未曾表露出待他的特别。是他满腔热情,总想在她面前维持一个最好的姿态。王道容的出现,就像是把他的面皮扯下来丢在地上踩了个稀巴烂。   “抱歉。”王羡的面色一下子苍白下来,他与王道容父子之间倒也有些共性,心绪起伏波动太大时喜欢阖眸调整气息。   “前些时日仆有事去了趟会稽,未及联系娘子。”   “今日方才归家,一直盼与娘子重逢,正想着择个日子去拜访,未曾想今日在娘子面前出了这么大一个丑!”   慕朝游不解地捧着灯瞧着王羡苍白惨然的面色,王道容前脚刚走,王羡后脚就过来了,这父子二像赶场子一样的地狱默契,让她不住有点儿想笑。   她倒没有感到被欺骗的愤怒,她理解王羡出门在外对自己身份的隐瞒,事实上,大多时候她其实心态都比较平和,能代入别人的角度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雷点也比较少。   再说,在儿子面前衤果奔的是王羡自己。她目下与其说愤怒,倒不如说同情更多一些。   王羡苍白的模样有些可怜。慕朝游心想。男人是该苍白一些、脆弱一些,那会显得稍微可爱一点,不至太过可憎。   于是她安慰说:“郎君身份不一般,出门走动多有不便,隐姓埋名也是应当。”   王羡这才松了口气,却并没有多放松,而是趁势问出了方才一直记挂在心的问题,“慕娘子怎会……在这里?”   他的言辞委婉,但意思却很明确,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作侍婢的打扮?   慕朝游没打算坦诚相告,至少目前没打算坦诚相告。   经历过王道容的表里不一之后,她如今不相信包括王羡在内的任何子弟,再者,她与王羡之间相识不久,虽有过一段短暂的情谊,但数月未见,她拿不准王羡心中是如何看待她的。   王道容是他发妻留给他的唯一一个儿子,二十多年的父子亲情她赌不起。   因此她只是摇头。   当然摇头的同时仍留了个心眼,她斟酌着开口,“此事说来话长……是有些原因……”   “只是如今不便告知郎君,还望郎君体谅。”   灯光下,少女微抿了唇角,神情黯淡,似有难言之隐,王羡也不好追问。   她既不肯说,那便说说他的罢。   王羡:“仆想,娘子大概也已经知晓方才那个冒然闯进来的,便是我儿子凤奴了。”   “我教子无方,这小子在家里一向没个正形,惊扰了娘子,实在过意不去——”   王羡本来想替王道容道个歉,但越说心里就越乱,再也解释不下去了。   “唉。今日实在对不住娘子。还累你受伤。”   他一进屋就注意到了她额角的伤势,好在看起来已经涂抹过了伤药。   “仆实在无颜多留打搅……”王羡又细细瞧了眼她额角的伤,“娘子有苦衷仆也不便追问。夜已经深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明日我再命人送些伤药来。”   “娘子如今虽在陋舍……屈居,却千万勿要委屈了自己,娘子绝非贱役,仆也绝不会叫他人侮辱了娘子。娘子只如在家中随心。万事皆由我兜着。”   这话慕朝游听听也就算了。王羡若真这样优待无疑是又将她架在火上烤,更遑论她如今暂不想令王道容知晓她与王羡相识。   “郎君太客气了。”她说,“我在贵府自食其力,哪里算得上委屈,郎君千万莫要如此,否则到时候教我如何面对其他姐妹?”   王羡一愣,自知失言,“但仆如何能真视娘子为婢……”   慕朝游摇摇头,“郎君天色已晚了,请回罢。”   慕朝游既已经下了逐客令,这这屋里迟早会有别人回来,怕人闲话,王羡也不好多待,只得跟她辞别,慕朝游客气挽留,王羡推说不用,让她好好休息,便自己转身出了屋。   他站在门前想了想,还是把灯笼给灭了,摸着黑加快了脚步。   他平日里也算是美姿仪,有雅望,何曾如做贼一般偷偷摸摸,生怕别人瞧见他鬼祟的模样?   实在是这事闹得委实不太好看。   他是偷偷来见慕朝游的,郎主回来当晚偷偷去钻妾婢的屋子,说出去也足够不好听。他不要脸,慕朝游还要脸。   王羡想了想,觉得主要还是因为王道容。若不是他那个混小子突然冒出来,他今日何至于如此窘迫狼狈?到现在还如芒在背,心咚咚跳得像打鼓?   一想到王道容,王羡就恨得牙痒痒。   王羡直觉慕朝游并未吐露真相,但仓促之下,他也未及细问。   正想快些走过这一段路,孰料忽然在庭院内的一棵桂树下看到个黑黢黢的身影。   王羡觑着那道身影眼熟,忍不住止住了脚步叫住了他。   “你在这里作什么?!”   那人正是王道容。夜色如墨,他灯笼跌在脚边,整个人躬着腰,正在扶树呕吐。   王羡重亮了灯笼,将灯笼一晃,王道容苍白的面色一下子映入眼帘。   灯火乍明,王道容略微不适地闭上了眼,虽然仍看不太清四周景致,但也认出来了面前打着灯笼的正是他老子。   从慕朝游屋子里出来之后,王道容忍不住又想起今日王羡赤-身-衤果体的模样,越想要擦除,却越发清晰。   因存着这一段血脉亲情,如此情境之下,乍见父亲的隐秘,尤其是连累慕朝游乍见父亲的丑态,让他觉得比见旁人更多一份恶心。   没走几步路,便忍不住扶树吐了出来,又因姿态不雅,这才灭了灯笼。   王羡面色也不太好看。   王道容袖帕揩了唇角,这才上来见礼,“父亲。”   两人目光都有些闪躲。   一阵夜风吹来,吹得王羡手中的灯笼打着旋的转。   火光抖得像七零八落。   父子二人相对而立,默契地保持了沉默,谁都没有说话。   一样的沉默,却是两种不同的心境,偏偏却因一人而起,双方却并未有任何觉察。   王道容心想,原本打算将慕朝游介绍给王羡认识,给王羡留个好印象,他面皮本来就薄,如今只怕他再见慕朝游只会尴尬不自在。看来日后要扭转印象少不得又要费一番功夫。   王羡却想。他没打算要瞒慕朝游他育有一子的事实。若慕朝游对他有意,早晚是要引二人相识的。凤奴眼光太高,等闲人进入不得他的眼底。闹出这事,他要如何令凤奴再接受,敬爱她如母?   父子二人情不自禁,双双想到同一件事上:如今,这可如何收场?! 第095章   一人担心父亲不接受这个儿媳。   一人担心儿子不接受这个继母。   一片令人尴尬的缄默之中, 最终还是王羡率先打破了沉默,“这么晚不睡觉在这里晃什么晃?!”   他仍觉得难为情,便抢先发作了一通, “今日之事暂不与你计较, 快回屋睡你的觉去。明日再跟你算账。”   王道容默默叉手,恭敬地应了, “儿这便回屋。”   他行了一礼要走。王羡肃容:“回来。”   王道容回身,一副聆听父训的模样, 温言问:“请父亲指示。”   王羡把自己手里的灯笼塞到了他手上,“拿着, 你眼睛不好,走夜路免得磕碰。”   王道容略微诧异地道了谢, 接过了灯笼,大袖招摇, 木屐橐橐地远去在了黑夜里。   唯独王羡伫立在庭树下, 身心俱疲地长叹了口气, 心里发苦, 叹道:“素娥(张悬月)你这回可害苦我了!”   张悬月哪里又晓得这父子二人的难言之隐。她原本吩咐厨下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 谁曾想王羡洗完澡饭都没吃就跑了, 也没留个口信什么的。   她心里纳闷,就叫了藕花几个来问。   “方才是由你们服侍的郎主,说说看,郎主怎么走得这么仓促?”   藕花与那几个侍婢哪里敢张声?王羡与王道容临走前都特地叮嘱过她们勿要张扬此事。   张悬月又问:“对了阿酥呢?怎么不见她的人影?”   藕花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地道:“汤池太滑, 阿酥不小心绊了一脚, 郎主打发她回去歇息了。”   张悬月吃了一惊,“摔跤?”   她关切问, “人不要紧吧?脸摔花没有?”   藕花无奈:“脸倒是没事,只是额角磕破了一点。”   张悬月这才揪着扇子松了口气,复又问,“那郎主呢?郎主责罚没有?”   她有心问一问王羡是怎么看待慕朝游的,但不好问得太露-骨。   藕花明白主人心意,脸上这才带了点笑出来,“娘子放心罢!郎君心善。阿酥又是娘子贴身的侍婢,就算看在娘子的面子上,郎主也不至责罚她!只叫阿酥回屋歇息了又令命人送了伤药过去。”   张悬月有点高兴。   继续问:“那郎主跟小郎君怎么回事?”   藕花迟疑:“似有争执,但奴婢们实不敢窃窥……”   张悬月皱皱眉:“他们父子二人平日里一见面就夹枪带棒的,怎么刚回家就又吵起来,也罢,他们父子二人是一家,我才懒得管呢。”   晓得王羡不留不是因自己而起之后,张悬月便放了心,忙活了一整日,她现在腰酸背痛,长长地叹了个哈欠,那股惫懒劲儿又涌上来,面朝里倒在榻上安心睡了。   待到翌日清晨,张悬月起床用着朝食的时候,冷不丁又想起昨天的事来,叫来藕花嘱咐说:“我屋里不是有坛青梅酒,郎主就爱喝这些甜滋滋的,你叫阿酥给郎主送过去。”   听到张悬月的吩咐,慕朝游稍感意外,倒也未曾多想。   藕花道:“我瞧着娘子也是好心,你昨日冲撞了郎主,恐怕是想帮你一把呢。”   慕朝游道:“还请阿姊帮我向娘子代为转达谢意。”   藕花满口应了。   慕朝游问明白了王羡素日里办公的书斋“澹楼”何在,便抱着那一坛青梅酒出了门。   门前候着的阿簟是见过她的,见到她有些意外,却不是非常吃惊,想来是得过王羡的叮嘱。   阿簟请她稍等,自己走进去通报。慕朝游抱着酒坛耐心地驻足了片刻,细聆门后忽然传来一阵案几倾倒的动静。   紧跟着阿簟请她入内。   慕朝游不假思索趋步而入,这书斋正修筑在绿竹园里,附近碧竹涌翠,四面竹风迭浪。   屋内陈设清华雅致,几盏铜灯,一盏博山炉,一张长榻几张方榻,桌案整洁,室内不覆轻纱,只悬挂一道道竹帘,漏藏天光。   一道高大的身影正手忙脚乱地从方榻上起身。   她来得突兀,王羡有几分窘迫的模样,衣裳凌乱,发带也歪了,但一双眼却笑意盈盈,光华灼灼地将她深情瞧望:“慕娘子!”   慕朝游短暂为他眼底烂漫的笑意所摄,怔了一秒,她隐约觉得他的目光熟悉,仿佛在另一人身上看到过。   是谁呢?她忍不住琢磨,突然恍然大悟。   王羡的眼神,她在王道容、谢蘅身上都曾看到过。   他离开之前,她尚且懵懂,待他回京之后,她已经经历过与王道容、谢蘅的分分合合。   说来也怪,经历过这两段感情之后,她就像奇异地开了窍一般。王羡的目光她十分眼熟,这正是平日里谢蘅噙着笑时看她的目光,只是谢蘅更温润,而王羡更为坦荡真诚。   她好像一下子顿悟了。   三伏天里,屋外蝉鸣大燥,光盛如雨,那光晒在人的身上,突然照亮了她眼前一直挥散不去的迷雾。她突然就能精确地分辨、捕捉男人的好感。这其实是饮食男女与生俱来的能力。   王羡……难道是对自己有好感的吗?   慕朝游吃惊地想。   如此一来,这一切仿佛都有了解释。从之前的频频上门,到昨日的窘迫难堪。   只不过慕朝游没有窃喜也没有苦恼。好感就像风,是男女之间很容易就能萌生的,但它来得快去得也快。   所以她很快地便定了定心神,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娘子记得郎主爱饮这个……特命我给郎主送来。”   王羡这个时候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昨日隔着夜色与濛濛的水雾,他又心乱如麻,既没心情,也不敢细看慕朝游。   今日艳阳高照,他见她半披着一身的日光,乌黑的眼睛里倒映出蜜糖一般甜蜜的色泽。   王羡脸上忍不住发烫。   可他还没忘记慕朝游提到的张娘子,噢、素娥,素娥……   “素娥是大将军昔日相赠……”王羡情不自禁地向她解释张悬月的来历。   但慕朝游浑不似在意的模样,王羡自己说着说着,明明一清二白,反倒显得欲盖弥彰起来。   他讪讪地住了嘴,目光望向她怀里的青梅酒,又笑着换了个话题,“之前曾与娘子江上对饮,一直铭记至今。”   王羡有意提起此前二人初识与过往情谊,对慕朝游而言简直再好不过了。她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想了想,附和说:“那时方斩灭妖鬼,以酒沃血,此间疏阔豪情在下也一直铭记于心。”   王羡双眼如星子般微微一亮,正要开口,孰料却在此时门口传来王道容问阿簟的熟悉嗓音,“父亲可在其中?”   慕朝游跟王羡不由双双回望了过去。   阿簟称是。   门是半掩着的,平日里王道容进出书斋大门,如若无人之境,今日仍是如此,他面色不变,双袖招摇,大摇大摆便推门而入。   也因此一眼就瞧见了王羡与她身边的慕朝游。   她怀里还抱着那坛酒,正对上了王道容的乌青的眸子。   可能是没想到会在书斋里见到她,少年脸上飞飞地掠过一点诧异。   慕朝游跟王道容对视着还没来得及开口,阳光仿佛一捧热水泼在了王羡的身上,王羡直如被烫到了一般,浑身一震,满脸的不自在。   又让王道容撞见他与慕朝游的独处,王羡无端觉得做贼心虚。   这感觉有点儿像父亲背着孩子谈情说爱被逮了个正着,王羡脸皮薄,一时抹不开脸,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刚刚王道容进来的时候,他飞快地拉远了同慕朝游的距离,也不知他注意到没有……   王羡如此想着,忙正襟危坐,又作出一副肃容的姿态,“你怎么来了?”   其实王羡并不算是那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父亲,如今强作出严父姿态,其实内心纳闷不已。   这臭小子怎么这么会挑时候来的?   怎么每次叫他撞见他与慕朝游相处,他总觉得心虚?他到底在心虚个什么?   难道是因为王道容的眼睛?王道容的眼睛是那种很清也很透的,他看人的时候又不喜欢移开视线,因此直勾勾地仿佛一直能瞧到人心底去。   但好在王道容很快便收拾好了心底那一点惊诧,面色不改地冲王羡长揖了一礼,“父亲。”   王羡指指慕朝游怀里那坛青梅酒,不自觉解释说,“这是你张娘子送过来的,你陪我共饮两杯罢。”   王道容自然无不可。他平静地撩起衣摆入了席,伸着两只皙白的脚。   王羡也差不多调整了心情。慕朝游过来倒酒。他有点舍不得支使她,又不好在王道容面前表露出那一份怜香惜玉之情。   昨天的事弄得三个人都尴尬。   王羡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先将慕朝游正式介绍给王道容认识一下。   就对王道容强调道:“这个是张娘子身边的侍婢,虽是侍婢,却是清白良籍。名叫阿酥。”   慕朝游眼观鼻鼻观心,稳稳当当地端着酒壶,气息不变,一滴酒液都不曾漏洒出来。   王道容平淡地说:“嗯。儿子晓得。父亲不在家中时,儿子曾与阿酥娘子有过数面之缘。”   王羡一霎无言:“……是,倒是我忘了。我不在家里的那段时日,你们早该见过了。”   出师不利未曾影响王羡的心情。昨日闹得这样难堪,他正怕凤奴心存偏见。如今见王道容态度温和,他着实松了口气。   正又要开口,一个书僮突然请见,手里还拿着一封信笺,说是要交给郎主的。   王羡只得接了信。瞥见信封上的署名,他神色略微肃穆了一些,下意识站起身,走到外间去看。   临走前想起屋里那两个,扭头瞥见王道容跟慕朝游一个坐着,一个立着,两相不说话。   王羡嘱咐说:“我手头尚有些庶务处理,你且自己喝两杯,有事记得——吩咐阿酥。”   他实在不想说出“吩咐”那两个字。只求王道容有眼力见一些。   他二人一般的年纪,都年轻,应该能有共同语言。   王羡的衣袂前脚才闪过门,后脚王道容便静静地捉住了慕朝游斟酒的手腕。   慕朝游抬起眼,眼尾猫儿一般上翘,带着点矜持的冷淡。   他指腹摩挲着她腕内最薄软的肌肤,乌黑的眼里似有缠绵的钩子,红唇微动,“朝游。” 第096章   慕朝游拂开了他的手。   王道容一点也不着恼, 他就恍若无事发生一般,又越过她的手腕伸另一只手去摸她的额角。   她天庭饱满,额骨硬邦邦的, 像她一身反骨的性格。   “没曾想你额上倒是生了两个小小的龙角。”他有些夸大了说。   他的指腹又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一下她的伤势。   “还疼吗?”   慕朝游不想理他, 充耳不闻。   但王道容一直便有自说自话的本领,他垂着睫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她硬邦邦的额骨。   “方才见你与父亲相处融洽, 我这便放了心,所幸他未有责怪你之意。”   好在, 王羡很快就回来了,赶在王羡回来的前一秒, 王道容飞快地收回了手,恢复了此前那副若无其事的淡柔模样。   王羡见他走时这两人就各自缄默, 等他回来时,两人仍是一言未发, 彼此不搭理彼此。   他心底叹口气, 倒也不是很意外。王道容本来就不是个热络性子, 这小子性子冷清, 若真跟慕朝游热情起来, 他反倒要紧张。   而慕娘子如今又屈居在他府上为婢, 自然是谨小慎微。   指望这两人好好相处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愿景罢了。   王羡自己想明白了,没再气馁,至少这二人目下相处倒还算和谐,凤奴也不想心存了偏见。   王道容却想,王羡瞧着倒是没太介怀昨日的事, 该当一鼓作气, 乘胜追击。   王羡叫王道容与自己喝了两杯。   与张悬月一样,王羡对吃也颇有一番研究。   王道容有意替慕朝游表现一番, 冷不丁地放下酒盏说:“只可惜有酒无菜。我听说阿酥娘子酥酪做得一绝。”   他神情淡漠,语气平直。   孰料落到王羡耳朵里,便成了另一重意思。他眉头忍不住高高扬起来。   这才几点,刚用过朝时就惦记着下一顿了?   对慕朝游,他尊重怜惜还来不及,怎舍得支使她?   这臭小子平日里一副非仙桃仙露不吃的寡欲模样,今日怎么好端端犯起馋来。   王羡蹙眉盯紧王道容,见他当着慕朝游的面一副衣衫不整,坐没坐相,老大的人了,正事不干,每天在家里除了吃就是睡。   王羡越看心里越发不如意,忍不住出言斥道,“喝酒也堵不上你的嘴,嘴馋就嚼酒里的梅子吃!”   王道容大感意外,实在冤枉。但当着慕朝游的面也不便反驳,默不则声地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杯中的青梅嚼了吃了。   一物降一物,一山更比一山高。   慕朝游有点新奇地瞧着王道容垂着浓密的眼睫,在王羡面前乖巧得像只猫咪。   王羡不愿支使慕朝游,因此只自己动手添酒。没吃两杯,就又找了个理由给慕朝游赐了个座。   慕朝游得以两手空空,轻省地观察这父子二人相处。   王羡与王道容饮酒都是如出一辙的克制,略抿一口,便搁下酒杯,说起家事。这些事他并没有避忌慕朝游的意思。   王羡说他刚回京,周泰几个朋友要来拜访他,设个家宴,问王道容是怎么想的。   王道容自然无不可。   随后两人又说起会稽的生意来,王羡照例是没有避着慕朝游的意思。王道容心中略觉古怪。   王羡虽然性子柔善,却并不蠢笨。   家底生意并不是能随便为外人所知的。王道容有些不解,但并未往其他方向多想。他心底轻一哂,权当王羡是年纪大了,老年痴呆了,脑子不灵醒了。   这实在是偏见。   王羡哪里是老年痴呆,人人都惋惜他不入仕,相反,王羡是太聪明,所以他万事万物看得开,是真正将老庄思想贯彻得极其到位的名士,他为人处世从不与人为难,因为放过他人也是放过自己。   因此他虽未曾出仕,但大将军与司空,乃至陛下都十分欣赏他。   王羡多日未曾归家,王道容将累计的家事庶务一一说来,一个口齿清晰,一个一项项处理下来有条不紊。父子之间配合默契,未多时的功夫,便已都处理妥当。   王羡抿了口青梅酒,身心一松。再见王道容杵在这里嫌他碍眼,毫不留情地将人赶走了。   碍事的一走,王羡语气轻柔,关切地问慕朝游:“抱歉,叫你久等。”   “可是等久无聊了?”   慕朝游摇摇头。   她乌眸清灵。王羡想,慕朝游不比他人,她识文断字,日日闷在宅子里也难受。   便主动说:“我这书楼平日里除了凤奴也没人过来。我回头跟素娥说一声,叫你平日里也来这书楼帮忙。闲暇时不妨带几本书回去看。这里的书随你任意取用。”   慕朝游一怔,心底倒是忍不住生出几分由衷的感激,“多谢。”   南国打发时间的娱乐方式太少,在此之前,慕朝游都没想到过自己竟然这么爱看书,那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捡到个纸片也能认认真真,静下心来看个半天。   王羡说到做到,隔天慕朝游过来借书的时候,一路畅通无阻,书楼里几个下人个个也都守口如瓶。   王道容也会来。王羡平日里吃喝嫖赌样样不沾,唯一的乐趣便在这书上了,他是极好书的,家中藏书万卷。   得知她过来帮忙,王道容还特地教她分类,帮她搬梯找书取书。慕朝游其实不太愿见这父子俩凑一起来。倒不是她怕露馅。   而是这两人不愧为父子,都极其看重姿容修饰。一个塞一个的每日要涂脂抹粉,换上新衣新鞋,佩囊熏香。   王道容爱兰香,王羡爱松香,两个人凑在一起整座书楼简直香闻十里,对慕朝游来说,近乎于煎熬。   二人前后脚进了书楼,一打照面各自都诧异,默不作声地打量对方一眼。   王羡见王道容弱不胜衣,乌发如瀑,白色的纱衣单薄得几乎能瞧见肉色,领口更是恨不得一路开到裤腰,就忍不住皱眉,“把你衣服穿穿好。”   他叫慕朝游来书楼帮忙也有自己的私心,既解了她的乏闷,也全了自己想与她共处的心愿,是一箭双雕之际。   唯独多了个日日在书楼里闲晃的王道容。之前怎么没见他往书楼里跑得这么殷勤呢?   王道容靸拉着木屐,拢着袖口,平淡地瞧着王羡,“父亲,你粉腻了。”   王羡:“……”   他心里一个咯噔,脸上有些挂不住。   三人各取了一卷书,分坐案前阅览。   慕朝游正入神地在看一卷志怪小说,未曾留意着父子二人间的机锋。   王道容抛下一句从容阅卷去了。   接下来独留王羡一人坐立不安,他总疑心汗是不是糊住了脸上的珍珠粉。   他平日里其实不太爱收拾这些,盖因他皮肤极白,无需这些修饰。但他今日鬼使神差描了眉涂了粉。   鲜少化妆的人偶尔化一次妆感觉十分煎熬,走在路上他像是在被所有人盯着看一般。   他有心想找面镜子来瞧瞧,又觉得太过女儿态。   王羡忍不住摸摸脸颊,指腹是干的,他不常出汗,屋里又有冰,珍珠粉倒还是服帖的,哪里腻住了?   倒是慕朝游素面朝天,做完自己手头上的活,洗把脸就过来了,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看得废寝忘食。   偶尔遇到生僻字,她身边便有两个现成的请教。   王羡此前只猜测她念得几个字,读过一些书,他自己主动提出任她借阅,却还是被她庞大的词汇量和阅读量惊讶了。   他虽然不做官,平日里却不是无所事事。这几百年间战火绵延不断,古籍亡佚不知凡几。平日里王羡便会做些搜集整理辑佚钩沉的工作。   他有心叫她帮忙,只做些简单的抄写。   待慕朝游写好了,王羡拿来一瞧,有点惊讶,“你的字倒与凤奴有几分肖似。”   慕朝游落笔时其实已经考虑到这一点,竭力避免了一些。但王氏子弟个个善书,家学渊源,慕朝游没想到王羡竟然能单凭一些笔锋勾连就能看出她的字与王道容之间的相似之处。   王羡放下纸卷,倒也没往深处想,只笑道,“凤奴初练字时是学的卫夫人的字。卫夫人的字清丽自然,倒是很适合女子来练。你若喜欢,我这里还有几本卫夫人帖送你。”   他二人说话时,离得极近,日光如瀑般洒落在二人颊侧。慕朝游稍一偏头,就能撞上王羡半张侧脸。   她忽然发现,王羡的鼻梁尤为挺直,肤白洁净,唇瓣柔软芳润如花,哪怕年过三十,他依然是个极为丰雅俊美的美男子。他爱笑,微微笑时,乌黑点漆的眼里仿佛闪烁着热情的火光。   王羡是与王道容截然不同的两面。他好像永远真诚,永远清莹,像清晨荷面上最新鲜滚圆的那一颗露珠。   离得太近,他身上的松香微冷。   慕朝游本以为经历过王道容的摧残之后,她早已经看破红尘,看透了容貌不过皮下白骨,美色不过过眼云烟。却未曾想还是未躲过王羡的美颜暴击。   她颜狗的本性蠢蠢欲动复苏,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而王道容如往常一般踏入书楼时,映入他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幕。   太近了。   他爹与慕朝游离得太近了。 第097章   “你这字必定练过的。”这厢, 王羡指着她的字忍不住微微一笑,漆黑的眼底闪烁着几分惊喜与欣赏之意。   他虽不要求慕朝游博学多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但见她比自己想象之中更要优秀, 他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这甚至是一种与有荣焉般的, 父亲一般的骄傲。   王氏一门善书,王羡来了兴致, 他指点她笔迹之中的优劣之处。   有这样一个毫不藏私的老师,慕朝游也听得很认真。   讲得忘情了, 王羡下意识伸手想去抓她的手,像教稚儿一样带着她过一遍。王道容幼时习字便是他手把手教他来写的。   正当王羡忍不住要动手之际, 一道淡柔如风动碎玉般的嗓音,突兀地横插入二人之中。   “父亲。”   慕朝游回过神, 正对上王道容漆黑的眼珠子。少年道袍凌乱, 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乌发在风中飞舞。   王道容没看她, 对着王羡又耐心地提醒了一遍, “父亲。”   他嗓音淡淡的, 表情也淡淡的。漆黑的眼珠子转也不转,像被冰雪封冻千年的深渊。   王羡被儿子看得如泼了盆冷水,猛然回过神来。他有些尴尬地低咳了两声,仓促将手收回了袖管。   王道容不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 淡淡的两个字仿佛已经把什么话都说尽了。   他双袖一摆, 垂落浓密的眼睫,走到书柜边, 取出自己想要的一卷书,便自顾自地坐下来览阅。   王羡觉得他在敲打自己。与婢女交往过密,言行无状。   慕朝游垂下眼帘,掩去眼底淡淡的讥嘲之意,握笔的手纹丝不动,笔尖流泻出一列列端秀小楷,落笔极稳,骨力挺拔。   她一直在等待王道容什么时候会找到自己。   果不其然,待她将手头的事务处理干净,下楼准备回松云院时,王道容忽然跟上了她。   他脚步轻缓,将她拦在了楼前一棵桂花树下。   慕朝游抱着借来的书卷,客客气气地问:“郎君有何见教?”   王道容:“他——”   少年蹙了蹙眉,神情竟有几分犹豫。   慕朝游耐心反问:“他?”   王道容定定瞧她,终于问出那个盘亘在自己心底已久的疑问:“他没有欺负你吧?”   慕朝游初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怔了一下,想明白之后不由啼笑皆非。   “你就这样想你爹的?”   王道容:“……”   怀疑他爹轻薄小姑娘这件事,对他而言毕竟有些难以启齿。   如果说王道容此前只是有些不适的话,慕朝游此刻的目光则让他浑身都感到不舒服起来。   她抱着书,有些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尚未吭声,她却已笑问道:“你说的欺负具体是指?”   王道容不言。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那夜之后发生在慕朝游身上的变化。   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或许是发自本心,亦或是她刻意为之,在男女情事上,她变得更为主动、轻蔑、满不在乎。   她眼底含着淡淡的嘲弄,像在嘲笑一个纸上谈兵的孩子。   王道容心中微感不虞,他面色微冷,却仍表现出了克制。   桂树下的两个人剑拔弩张地对立着,谁也没移开视线,谁也不肯服软。   王羡站在书楼上,能清楚地瞧见树下这一对年轻的小儿女。   这二人方才前后脚步出书楼,如今正站在桂树下说着什么,凑得很近,远远望去,都是花一般娇嫩的年纪,浑如一对玉雕成的璧人。   王羡心里轻轻一沉。   既不解王道容竟会屈尊纡贵地停下脚步与慕朝游说话。心头更是飞快地掠过一点自己也不懂的情绪。是羡慕,还是妒忌?   是了。凤奴才与慕朝游是同辈人。他已经是凤奴的父亲了。   正在这时,阿簟走进来放了一沓请帖书信下来。   妒忌儿子这也太荒谬了,委实不像话。王羡皱皱眉,强压下内心淡淡的不快,收回视线,转身离开窗前。   王道容冷冷相对,慕朝游却还不肯放过他,她眉眼一弯,口气暧昧,但容色却很冷清。   她用书轴轻轻拍了拍他嫩白如栀子的脸,笑着问,“你说的欺负是指这样?”   书轴一点点掠过他的眉眼,“还是这样。”   挑起他的下颔,“亦或者这样?”   王道容的眼睫猛地一动,克制已经到了临界点,他反手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他双眼深黑,清楚地倒映出她半含奚落的神情。   慕朝游当然也紧张,紧张得手心微微沁出汗来,但在这长久地对视着她不能落了下风。她故意冷着脸,挑衅般地回望。   王道容眼睫又动了动。   她清楚地知道他瞧不起她,或许有关贞洁,又或许无关。否则他那天便当与她发生了关系,又为何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叫她进府为奴为婢。自那日之后他待她的态度便轻慢许多,颇多狎昵。   他生理性地控制不住地为她吸引,又使出浑身的力气对抗这种最为浅薄的吸引。   王道容静静地凝视着她丰润的唇瓣,漆黑的眼底里如火一般跳了跳,他几乎快要克制不住地吻落下来。   但他不经意间忽然撞入慕朝游的视线,那双琥珀眼里,如漾一泓秋水,很清明。她的冷静让他的意乱情迷霎时清醒了过来。   王道容略微松开了对她手腕的辖制,目光静静地掠过她的额发,眉眼,似乎将她纤毫毕现地研究了个透彻。这才忍着气一把推开她。   “我父亲他是个滥好人,却非色令智昏之辈。” 他拂了拂袖口,冷冷地说,“收起你的把戏,你并非国色天香,不是所有人都要围在你脚边打转。”   在王道容离开之前,慕朝游蓦地叫住他,“你在害怕什么?”   王道容脚步微顿,他没回头,隔了半晌才开口,口吻很冷淡,“容什么也不怕。”   王道容离开之后,慕朝游也回屋去了。她回屋先见了张悬月。张悬月近来对她十分关切,不仅给她涨了月俸,待她也十分亲昵,言语间颇多拉拢。   她问了她这几日在书楼里的见闻,听得高兴了,还特地赏了她一盏冰镇的蜂蜜水喝。   她年纪已经不小了,近来常有年老色衰之忧虑,王羡虽然待她也算敬重,但到底来松云院的次数越来越少。   张悬月年轻时已经过够了那样颠沛流离的日子,她死都不要回到从前!她怕自己年华老去,在这松云院里无人问津,若王道容之后接手家业,只怕自己更要默默无闻孤独终老了!   她这几天里常打发慕朝游去王羡身边伺候,幸好王羡也从未表现出反感之意。   男人嘛哪有不好风月的?待慕朝游退出主屋之后,张悬月摇着扇子,心里生出几分自得之意。   她没想到王羡竟然真好阿酥这一款的。   至于到底要不要狠狠心,促成这两人的好事,将人送上床,张悬月却始终有些拿不定主意来。   一来不确定王羡心意,只怕弄巧成拙。二来她始终还未完全信任慕朝游。   ……她倒是有信心能拿捏得了她,但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还得慎重。   还没等张悬月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另一件事便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   王羡归家,他京中好友都要来上门拜访。王羡怕麻烦,意思是设个夜宴将大家都请来吃个饭便算了结了。   此间诸事理所应当地便交到了张悬月的手上。   连带着慕朝游这几天也跟着菱花藕花等人忙活得像个陀螺。   慕朝游若是瞧不出张悬月竭力把她往王羡身边塞的意思,那她便是驽钝。   时至今日,她也终于明白为何菱花当初匆匆偃旗息鼓,原来是随侍近前先她一步得知了她或将“飞黄腾达”的消息。   但她尚未想清楚的是,倘若张悬月当真要抬举她,她到底是从还是不从?   这一夜,王家设宴。   因南国宵禁,恐有鬼物作祟,黄昏时宾客们边陆陆续续来了,今夜也都将在王家安顿了下来。   廊下屋檐早已挑起一盏盏的琉璃灯,整个王家,灯火通明,笙歌不休,彩衣侍婢们手捧金盘,语笑晏晏,络绎不绝穿过重迭廊庑。   王羡好友周泰也欣然应邀而来,周泰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大名士,非止生得儒雅,还位高权重,只可惜家世低了一些。   王道容白衣端丽,伴随王羡一同迎客。周泰见他,又夸他出落得愈发风姿俊美。   王道容瓷白的脸上浮现出少女一般的胭红,谦逊地将身子弯得低低的:“明公谬赞。”   王羡看不过去:“这小子本来就傲,你再夸他他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周泰哈哈一笑,挽着王羡的胳膊往里走。   王道容直起身,目光落在前方一辆马车。   两个风姿郁美洁白的少年正从车上下来,一个明亮,一个忧郁,两张一般俊雅的脸月轮般互相映衬着。   那明亮的少年喊他:“阿兄。”   那忧郁的少年,他穿着青衣红裙,姿态妖冶,微微一笑,笑意却仿佛冬日黄昏中的落梅,和着细雪簌簌而下,透出股清冷独愁的寂寞来。   这少年正是谢蘅。 第098章   这几乎是王道容书信相胁以来的二人第一次见面。   谢蘅与他印象中相较似乎变了不少, 他肉眼可见地变得忧郁,眉宇间常常笼着一股如雾如烟的轻愁,与人说话时, 浅浅的笑意却达不到眼底。   但王道容从来是不会有什么负罪的, 他只看了一眼,就不带什么情绪起伏地收回了视线, 未见分毫的尴尬、愧疚之色。   琴音响,夜宴开。众宾客依次落座。   夜宴正设在荷花池曲水榭上, 荷风送凉,吹散白日的暑气, 四面轻纱曼舞,一盏盏浮灯随波逐流, 荷影婆娑,灯火流转, 伎人们靓装丽服, 歌声舞节。   饶是慕朝游自认为也算见过不少世面——现代繁复绚丽的舞美, 也忍不住为眼前这一刻美景美色所倾倒。   这一场筵宴也就前期准备工作磨人了一点, 待夜宴顺利开幕, 慕朝游连同藕花等几个侍婢都松了口气。传菜、布菜自有专人负责, 她们只需静静站在角落里预备不时之需。众人忙里偷闲纷纷欣赏起这五光十色的歌舞表演来。   慕朝游几乎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的谢蘅,但她如今已经与谢蘅分道扬镳,念念不忘并非她的作风,因而,她仅仅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便专心留意起宴席上的来宾。   有几个宾客喝醉了酒, 作出诸般丑态。难为王羡仍能笑着从容应对。作为此间夜宴的主人,王羡挥舞着尘尾, 与众人谈笑连连。不管碰上哪个人都能与之相谈甚欢,令在场来宾个个如沐春风。光是这样的精力与机巧应变,就令慕朝游肃然起敬,叹为观止。   有浪荡的喝醉了酒,嫌弃伎人们跳得不好。   伎人们白了脸色,那人却大笑击掌,冲着谢蘅说:“子若子若!让子若来!子若一曲《鸲鹆舞》才真正是风流高妙,神仙下凡啊!”   谢蘅推拒了两句,实在辞不得,只得苦笑着站起身说:“承蒙诸公信赖——”   他眼一弯,嗓音清朗笑说,“那蘅便献丑了!”   言罢,便离席站到那水亭正中央意态从容地摇摆而舞。   又有那好事的催王道容伴奏。   “曾经闻芳之一曲,惊为天人!”另一人笑着说,“今夜夜色正好,芳之何不奏鸣一曲,与谢子若相和!好叫我们也开开眼界,如此才算不辜负今宵良辰美景啊!”   慕朝游也不意外那个人会说出这样的话,从前她跟王道容还没闹掰的时候,他常常弹琴吹笛给她听,琴音的确技巧与情感并重,浑然脱俗,恍若天籁。   孰料,王道容直接站起身,一双乌灵灵的眼只扫了他一眼,眼里说不出的宁静淡然:“乐者,兴之所至,情之所钟。我只为情自娱,不做他人的伶人,望请海涵。”   他施施然朝那人拱了拱手,那人顿时哑口无言僵立在原地。   王道容言辞温和,态度恭谦柔顺,确实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只是反将谢蘅架在了火上烤,他不愿意当伶人,那谢蘅算什么?   但谢蘅微微一笑,并不是很在意。   水亭地面雕刻犹如一朵怒放的莲花。谢蘅青衣红裙,神暇意从绰,俯仰屈伸,飞旋如蓬。   当真“若欲飞翔,避席俯伛,抠衣颉颃。宛修襟而乍疑雌伏,赴繁节而忽若鹰扬”。   众人击节赞叹不已。   鸲鹆也就是通俗的“八哥”,慕朝游觉得谢蘅摇摇摆摆,模仿八哥诸多梳毛、飞翔、摇摆趋步的动作有些古怪滑稽,忍不住要笑。但他动作舒展有力,惊鸿一抹,确实风流。   少年跳着跳着,也不知怎么地,目光忽地与她隔空相撞。   剎那间,谢蘅神情微震,他红裙飞扬,舞姿翩跹,红荷如火,瓣瓣飞落。他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她,眼里浮现出浓烈的哀伤之色。   慕朝游一怔,他跳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激烈,几乎舞成一团烈火,沿着水面熊熊地燃烧过来。   慕朝游的视线也不由追随着他的舞步,追随他每一次顾盼蹙频,便也没有注意到王道容的神情微微变了。   一曲舞罢,谢蘅先别开了眼,他汗湿衣发,呼吸微乱。   面对众人的连声叫好,谢蘅的目光却越过众客,直撞上王道容,他唇角绽放出抹柔软的笑意:“小子献丑。若论舞艺,芳之更是其中佼佼者,他的鼓上舞,白纻舞也是一绝。”   “尤其是他那鼓上舞,能行禹步,踏北斗,踩八卦,连阴阳,反腰贴地,蹲旋飘飞,恍若神仙中人。”   王道容深深瞥他一眼,宠辱不惊地说:“子若谬赞,容这点搬不上台面的小伎,又怎比得上子若你效仿鸲鹆求偶,眼波顾盼,勾人心魄呢。”   谢蘅笑了一笑,这才又谢过众客退回席内。   酒过三巡之后,慕朝游站得腰酸腿痛。   实不相瞒,那些名士峨冠博带,喝得面红耳赤,高谈阔论的模样与她在饭局上看到的一众中年男人也没什么不同。   穿越这两年来,她早已对所谓的“名士风流”祛魅,真名士当然也有,但她眼里看到的多是沽名钓誉,深谙营销包装之道的老男人们,貌似口沫横飞谈古论今,实则互吹互擂。   正当她不动声色活动腰背筋骨时,忽然有个醉醺醺的客人站起来,说是为王羡准备了一份新奇的礼物,要当面呈上来。   王羡好奇应允。   几个下人一起出动竟然抬上来五个铁笼子。   慕朝游愣了一下,笼子里的东西她再眼熟不过,那是一个个赤发青肤,身材矮小的鬼物!它们一个个效仿人的穿着,穿着大大的衣袍,戴着高高的帽子,在笼子里吱吱乱叫,上蹿下跳,丑态毕露的滑稽模样引得众人发笑。   那人朗声笑道:“这些小鬼之前作乱,被我一个相熟的高人捉拿关押在了这笼子里,说特别倒没什么特别的,不过看个新鲜,供君一笑罢了。”   在场众人果然饶有兴趣地绕着那笼子转着圈的看。   他们神情倒也不算太稀奇,更有人神秘一笑说,“我听闻那谁谁家里便养了一只艳鬼——”   “艳鬼?”   “生前是个美人,香消玉殒之后,容色不减,艳色逼人吶……”   慕朝游忍不住皱紧了眉。她一早就知道,哪怕这个世界存在鬼物这种超自然力量,对于士族而言从来算不得什么,鬼怪横行也影响不了贵族们的夜夜笙歌,醉生梦死。   但鬼物甚至能成为赏玩的工具,还是跌破了慕朝游想象的下限,让她一阵恶寒。   王道容眉睫不动,孤悬世外的模样似乎已经见怪不怪。   王羡一扬眉,他明显没这么奇葩的癖好。朝那人客气地笑了笑,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婉谢了那人好意。   在场宾客都已经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有人带了五石散来助兴,王羡吃不惯这个,他自己不吃,却也没拂却众人的兴致。   众人也不拘端坐席上,各自走动起来,有人过去赏玩笼子里那些小鬼,有人快步行散,还有人聚成一小撮继续方才的激烈争辩。   宴会上气氛闲散,侍婢们也都在彼此咯咯笑骂推搡,松泛这片刻功夫。   连天的酒气熏得慕朝游头晕,亲见了荒唐的一幕幕,她不太想在这个地方多待,便趁着这个机会,走得远了些,一直走到一座无人的石舫附近,坐在船首眺望远处层迭的荷浪。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足音。   慕朝游低着头望着荷花池中的倒影便已分辨出了来人的身份。   她俯身摘了一朵荷花,抱在怀里,轻轻嗅闻那股淡淡的荷香,头也不回地问,“那夜既已决心一别两宽,郎君又何必念念不忘呢?”   谢蘅怔怔止步,“朝游。”   慕朝游犹豫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来,“谢郎君。”   谢蘅距离她几步之遥,却好似近乡情怯,不敢轻易上前,只怔怔地,专注地凝望着她。   流萤绕着她的裙摆飞舞,就像一个柔美的梦境。   这些天里他总是坠入同一个梦境,一场彩云逐月,飞花逐流水的春梦,太过旖旎的梦境,销魂蚀骨,便成了个艳色的梦魇,日日纠缠他夜不能寐,辗转至天明。   思念在一场场花影重迭的绮夜中,愈发刻骨铭心。他魂飞天外,衣带渐宽,人消瘦了。   谢蘅苦笑:“人的真情又是如何说断就断的?忘记这两个字又谈何容易?”   慕朝游静了半秒,真诚劝道:“谢郎君,我并不值得。”   谢蘅:“值不值得不由旁人来评判,而是由我本心而发。”   少年青衣红裙,妖冶如花,急切抬眼,蹙眉顾盼,眼底哀而不怨,“王公下帖邀约,我知晓你在王家便厚颜来了,今日能见你一面,我心无悔。”   谢蘅轻叹:“贸然前来,也非是想让你难做。只怕你忘了我。”   “朝游。”谢蘅眼里流过一抹秾艳的哀痛,“我那日所说的并非大话、空话!”   慕朝游纵已决心“郎心似铁”,也不免为他眼中的哀艳所动容了,她想了一想,踌躇开口,“我并没有怀疑你的真心——只是——”   另一道嗓音忽然横插入两人之中。   藕花面色微讶,快步上前说:“阿酥!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娘子正寻你呢!叫我好找!”   谢蘅忙剎住话头,侧身往一边的树影里躲去了。   当着藕花的面,慕朝游也不好跟他有什么拉扯,仓促间,她只来得及瞧了暗处的谢蘅一眼,便匆匆跟着藕花离开了荷花池畔。   好不容易才得见一面,太匆匆!此一别,又不知何时才想见了,从树影中走出的谢蘅,望着地上寥落的月影,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失落之情。   他怔怔地下意识追逐那抹倩影走了两步,忽然,身后有少年唤他。   “子若,那夜那个人是你吗?”   谢蘅大脑嗡地一声,浑身血液如北风呼啸而过,全都冻结了。   他慢慢回过头,王道容容色淡静,分花拂柳,踏月而来,甫一开口,便好似丢了一个惊雷将他炸得天旋地转。   他双眼微有些失焦,但双耳却十分敏锐。他不知何时藏在了这池畔的树荫下,又不知躲藏了多久,将他与慕朝游之间的对话听得了多少。 第099章   张悬月叫来慕朝游, 还没来得及开口,前院突然传来了人们惊慌失措的喊叫。   那叫声凄惶尖锐,饱含着恐惧, 令张悬月浑身一个激灵, “怎么了这是?前面发生了什么?”   慕朝游怔了一下,第一个一跃而出, 跑到前面看了一眼。   下人、宾客们四散而逃,个个衣衫凌乱, 面色惊恐。慕朝游稍微费了点力气才抓住一个。   那人抖得跟筛糠一样,话都说不利索, “……有、有贵人不小心将那些鬼物放出来了!”   放出来了?慕朝游又是一怔。坦白说,她并不是很同情这些玩变态的又被鬼物反噬的家伙。   但那人说那些小鬼跑跳极快, 似乎往松云院的方向溜了一个,她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她想, 前院有王道容坐镇, 应出不了太大的差错, 王羡身上有王道容的符箓禁制保护, 应该也暂无性命之忧。可松云院里却都是诸如小蟹阿令在内的弱质女眷。   这些鬼物身材矮小, 杀伤力实在有限, 当务之急还是先暂稳住局势,叫人别到处乱跑。   “你们小郎可在?若不在快请你们小郎回去。”   说完便掣出袖中的短剑赶回松云院,张悬月面色苍白仓惶地站在门前,频频顾盼,“这到底出什么事了……?”   慕朝游走过去交代了事由, “小人看过那些鬼物, 不过五尺大小,害不了人性命, 娘子且命大家伙先回屋歇着,不要随意出来走动。”   她容色冷静,乌眸清明。张悬月好似一下子便找到了主心骨,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论如何都不肯放开了,“当、当真吗?阿酥你别走,我害怕!”   慕朝游一时挣不开她,只能保证自己快去快回,又回到屋里取了一沓自己之前画好的符箓塞到她手里,“娘子若真遇到了,不妨用这个。”   张悬月捂着脸哭得梨花带雨:“小郎倒是在家里准备了!可我、可我不敢呀。”   慕朝游反问:“冀州兵乱不休,娘子战火里蹚出来的,杀人无算的胡人都不怕,又怎会怕这些行尸走肉?”   张悬月嘤嘤哭道:“这……这不是鬼么……我心里发慌。”   她好说歹说,磨得嘴皮子都要起皮了,张悬月这才勉强松动,咬咬牙松开了她,一双美目盈盈含泪。   这真是不出事儿不知道谁最忠心得用。   “你……你可要早点回来啊。”   慕朝游被她瞧得脊背发麻,直到转身走出好远,背上仿佛都跟随着那道望穿秋水的哀怨目光。   整个王家后院此时几乎快闹成了一锅滚粥,仆从与宾客惊悸四散,慕朝游想了想,就近找了间宽敞的大屋,捡了些草木石块,摸出袖中的符箓,匆匆布置了个简陋的阵法。   她提剑一路逆流而上,正巧就遇到了几位被一个红发小鬼吓得两股战战的贵宾,她想都没想,一剑结果了那个小鬼,抓住这几位贵宾,就往那大屋里丢。   那些人来之前都敷了粉化了妆,这时个个如惊弓之鸟一般风度全无,慕朝游也分不清谁是谁。   她一剑杀了小鬼,浑身溅满了污秽,那些人也不敢骂她冒犯。   倒是其中一个周姓的士人临危不惧,方才拔剑与那小鬼相对,风度也颇为儒雅。那周姓士人见她满身污秽,眼里充满了欣赏赞叹,问得她的姓名,还赞她一声的勇气,是个猛妇。   慕朝游自然不会将这些记挂在心里。   她本来还想去找王羡和谢蘅,奈何人多眼杂,实在找不到他二人到底在何处。好在王家的护卫终于回过神来,介入其中。   因王道容身份特殊,府内常年设有阵法,备有符箓,护卫们虽无斩妖除鬼之能,但一个个训练有素,一时间倒也稳住了局势不至恶化。   ——   刺耳的尖叫划破了长夜,同时也打断了王道容与谢蘅之间无声的对峙。   谢蘅面色微微一变。   王道容也抬起脸来,喃喃:“朝游。”   谢蘅不约而同:“慕娘子。”   混乱来得太突然,两人同时念及一人,此时已无暇他顾。王道容深深瞥了谢蘅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荷花池畔。   慕朝游见骚动渐渐平息,知晓局面已经稳定下来,便遵守承诺折返回了松云院,抱剑守在张悬月门前。   夜渐渐地深了,慕朝游如门神一般稳坐不动。   张悬月悄然推开窗,瞧了她一眼。慕朝游坚韧沉默如一块冷硬的岩石融入了黑夜。   张悬月感到一阵久违的安心,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复杂与动容。   远处忽然亮起几团亮光,拳头大般的黄光在黑夜里上下左右地摇晃。   有王家的下人提灯来问松云院的情况。   张悬月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快步冲到门口问:“郎主呢?!郎主如何了?”   那下人说:“郎主目下无恙,祸起时多亏郎主与小郎指挥若定!那几个鬼物都已被小郎剿灭了!”   张悬月浑身上下紧提着的一口气这才松了下来,朝天念了句佛号。再看向眼前的下人,忽然觉察出这人面色不对,神情犹豫。   张悬月面色顿时又变了,厉声问:“你是不是骗我?!郎主呢?郎主如何了?”   那人见瞒不过去,慌忙丢了灯笼,匍匐在地上磕头请罪,“小人不敢瞒娘子!小人说的都是真的!是郎主怕娘子担心,不准小人告诉娘子。”   张悬月一听,魂简直都要飞了半截儿,手脚都软了,“郎主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人这才踌躇开口,“郎主倒无性命之忧!只是此前误食了些五石散……又要勉力指挥众人御敌,为鬼气所染,发作得猛烈了些……”   五石散?张悬月心里先一惊,又松了口气。   王羡素日里不碰这个她是知道的,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哄骗他误食了这个。这东西说好办也好办,吃得多了会觉得浑身发热,脱光衣服快步行散,将药效泄出来就行了。   但看这人模样,鬼知道王羡此时情况有多严重。   这东西能壮阳。助兴,在女人身上行散也是常有的。王羡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恐怕也是怕一时情难自禁,作出丑事来。   张悬月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圈,回眸瞧见廊下抱剑的慕朝游。   她这些时日到底没有能下得决心来促成王羡与她之间的好事。   可今日遇险,菱花那几个臭丫头不中用,吓得六神无主,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虽是伎身却也晓得好赖,懂得感恩。   今夜瞧来,阿酥临危不惧,有勇有谋,有胆识有忠心。   张悬月定了定心神,说,“郎主正受苦我怎可丢下他不管!”   “既然郎主不想叫我插手,那我便叫个侍婢代为照拂吧!”   那人要推辞,“这……”   “你放心,”张悬月柳眉倒竖,“这侍婢平日里也是郎主极为信赖的。郎君就算怪罪,也有我担着,怪不到你头上来!”   她冲慕朝游招招手,一无所知的慕朝游走上前来。   第一眼,慕朝游就觉察到了张悬月神情古怪,不一怔,“娘子有何吩咐?”   张悬月屏退了那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将那人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表情殷切,大有推心置腹之意,“实不相瞒,郎主前不久被人骗吃了五石散,如今又被鬼气所感……阿酥,我瞧出来你似乎略通阴阳术数,你是个好孩子,求你帮我去瞧瞧他!”   慕朝游怔住。   ……她虽略通术数,但不懂医术啊,更不懂五石散和鬼气对人造成的影响,既然有王道容这个专业的在,何不去找他?   张悬月的手握得紧紧的,勒得她指骨发痛,对上她诚恳的视线,慕朝游忽福至心灵般地明白了她的暗示。   她不懂医术,但是如今已略通人心。张悬月没有把话说得太清楚,但意思已经一览无遗。   四周蝉鸣细燥,前院隐约传来人们奔走的脚步与说话声。   慕朝游安静地伫立在夜色中,她似乎挣扎了很久,又似乎只思考了一剎,在这一片喧闹之中,她听到自己的嗓音,吐字很清晰,也很坚定、像清晨的湖浪,推动她奔向未知的彼岸。   “好。我这便去瞧瞧。”   王羡将自己关在澹楼的书斋里,那个仆役打着灯笼领着她上了楼,停在门前口称张娘子放心不下派了身边的女侍来。   书斋里静静地,隔了一会儿,才传出男人急促的吐息,往日清亮的嗓音因为隐忍喑哑得令人心惊。   王羡浑身发热,将自己埋在榻上,艰难回复,“不见,谁都不见——”   那仆役给了慕朝游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慕朝游想想,径直走上前,扣响了房门,“郎主?”   她的嗓音犹如一汪清泉流泻进了王羡耳中。   -   喧闹已经渐次平息。   王羡误食了五石散,方才以一介凡人之身勉力指挥众人疏散撤退,已近乎耗空了他所有的精力。余下的应酬善后工作只能暂且交给王道容。   谢蘅跟随在王道容身侧,目睹他打着一盏灯笼,有条不紊地一一俯身行礼、道歉、安慰,神情甚恭,意态柔和。   这本来就是几个吃醉了酒的糊涂蛋闯出来的祸事,此刻那几个人满面羞惭,扭过身以袖掩面,不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众宾也非黑白不分之辈,更站起身回礼。   周泰叹息:“这哪里是你的错处!若无芳之你今日挺身而出,力降群魔又怎么会有我们这些老骨头平安无恙!”   王道容不卑不亢,容色平静,一揖到底:“明公太过客气。此事出在我家中,便是寒舍未曾尽到护卫之责,令诸位大人受惊了。”   周泰安慰他两句,又仿若记起一事来问,“对了,贵府有个女婢……也略通阴阳术数?”   王道容不动声色地听了,“明公是说阿酥?”   “对,正是她!方才闹起来,多亏她一人一剑护我们性命!此等忠义的小娘子,定当好好嘉赏才是!”   王道容闻言只满口答应,“小子记住了。明公今夜受惊,且好好歇息罢,余下诸事不妨等明日再说。”   待王道容走出客房,一直默默无语跟随在侧的谢蘅,方才开口问,“你知道了?”   他问的自然是刚刚周泰口中的慕朝游,与方才二人未竞的话题。   王道容“嗯”了一声,“原本只是猜测,而今——”   谢蘅:“而今?”   王道容驻足,淡淡说:“而今是确信。”   夜风吹动他掌心烛火微漾。少年乌发飞扬,眉眼认真清淡,但没人敢怀疑他此刻言语中的份量,越轻描淡写越见惊心动魄。   谢蘅也没有怀疑。   他顿了半秒,抬起脸,迎上王道容冷淡刻毒的目光,“你猜得没错,我与慕娘子确已有夫妻之实。” 第100章   曾几何时, 他与王道容竟然会走到这针锋相对的地步?   夜风吹得谢蘅心上微冷,他与王道容是总角之交,想起这十多年亲密无间的友情, 一时间如在梦中。   可要他此时主动让步?那是万万不能的。   谢蘅神清目明, 既已开口,他便已经下定了今日在此同他决裂, 不死不休的决心。   王道容静静地、静静地瞧他。   有些东西,譬如这过往的情谊, 正在这静默中飞快地流淌,瓦解。   迎上王道容漆黑双眸, 谢蘅抬头问,“怎么?你想在这里杀我不成?”   如果目光有实质的话, 谢蘅相信,自己在他的目光下已经被他杀尽了何止有千百次。   王道容久久地凝望着他, 乌眸里流转淡淡的碧腥, 如坟前的萤火, 半晌, 他才移开视线, 淡哂说, “我不会杀你。”   “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枉顾总角之情的人吗?”   谢蘅心平气和,“我若真信你的鬼话,这数十年情谊才算白交往了。”   谢蘅自己心里也有些怅惘和不解,他与王道容、刘俭三人, 幼时曾经亲密无间手拉着手一起吃饭玩耍, 长大之后也常驾车同游,抵足同眠, 长醉不醒。而今就要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   王道容见他不信,认真地说:“至少我不会现在杀你。她如今怨我恨我。我若再杀你,岂非将推向万劫不复的末路?”   谢蘅忍不住说:“你也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事?”   王道容想了想,仰望着天上的明月轻轻开口:“子若,你看这高天明月。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为它神魂颠倒!明月美就美在可望而不可及。”   “子若。”王道容转过身来,反问说,“你难道以为我会杀了你,让你成为她心中的明月光吗,届时我恐怕连她脚下的杂草也不如。”   谢蘅轻声:“那你甘愿这样放过我?”   王道容面无表情掸了掸衣袖,淡哂说,“我不会杀你,并不代表我以后不会杀你。”   “若你有能耐,也尽可来杀我。”   “我们之中势必要死一个人。只有真正活下来的人。”王道容倏地绽放一抹甜美无邪的笑颜,指着那月亮说,“才能得到明月的垂怜不是吗?”   谢蘅没有再说话。他体会到了王道容的决心,也感受到了自己心底淡淡的杀意。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徐徐地说出一个“好”字。   话出口的瞬间,谢蘅清楚地知道恐怕今夜之后便再没有这样好的月色了。只可惜明月无情,不知晓他们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明争暗斗,亦或者根本也不关心人世间的这点爱恨情仇。   明月上了东楼,将自己的清辉遍洒在澹楼上下。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缓缓走进书斋的内室,哪怕已经下定了决心,她的心还是忍不住跳动得十分剧烈,她眼前发黑,口干舌燥,每往前走一步眼前都好像在打转。   心脏好像不再是心脏,只是她胸膛里一个急于跳出来的怪物。   她强忍住内心的紧张,走到了榻前,望着榻上那一团的“东西”,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王郎君?”   触手又湿又热。   慕朝游愣了一下,又瞥了一眼榻上的人。王羡羞愧地闭着眼,将整个人都埋在了榻上,他喉口剧烈滚动,纤白的脖颈挣扎着、痉挛着,眼睫颤动得几乎快滚出两行热泪来。   “你……你怎么到这里了?快、快出去。”王羡勉强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吃力地说。   他浑身上下像有火在烧,她的嗓音清凉如泉,汩汩流入他的耳畔。这简直要命!她难道不知道她如今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吗?   王羡真的几乎要闭目流泪了。   明明像在她面前表现得风度潇洒,为何频频当着她的面丢丑?回想起刚刚在晚宴上的那一幕,王羡心底忍不住骂自己,又要骂周泰。若不是他催逼,自己又怎么会误食了五石散?他到底给自己吃了多少?!他浑身发热,脐下就跟要爆炸一样!   慕朝游突然走进来,王羡一时慌乱无措,只能慌忙用薄衾将自己盖住,夹紧了腿,连声叫她离开,“你、你快走罢,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闹出鬼物逃跑这样的祸事,他强忍下服药后的不适,维持了这半天的秩序便已竭尽全力,而今是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应付慕朝游了。   可偏偏慕朝游却没动,她如松树一般缄默地扎根在榻前。她大而黑的眼睛,清明平静,王羡只消对上她视线一眼,就忍不住重重打了个哆嗦,大脑忘情地一片空白,身上软了,骨头酥了,神魂也飞出了九霄。   他狠狠心,别过脸,将半张脸深深地埋入被褥间,像个置气的孩子。   他隐约瞥见她没有动作,只得又无奈地深吸一口气,挣扎着勉强坐起来,“我没事,你快回罢。”   王羡抬脸的剎那,饶是早已做好了准备,慕朝游也忍不住怔忪了半秒。   他乌黑的长发委在榻上,皙白的脸因为欲—望的折磨潮红如霞,光润的唇瓣绮艳如火,眼尾更是洇出两抹湿漉漉的红来。   梨花带雨也不过如此。   慕朝游努力定了定心神:“娘子命我来照顾郎君。我为郎君打水来。”   不待王羡拦阻,慕朝游推门而出打了一盆冷水拿了一条布帕,回到了屋里。   屋里静悄悄的,慕朝游第一眼没瞧见王羡,她愣了一下,忍不住出言呼唤:“王郎君?”   榻上也没有。   正当她纳罕之间,脚下似乎踢到了个软绵绵的东西,慕朝游吃了一惊,忙蹲下身将那团东西翻过来。   王羡不知何时已经跌落在地上,他的木屐被他蹬落到了一边,男人赤着雪白的双脚,乌发如流水般蜿蜒在地上,他身上单薄的白色纱衣被汗水浸透,紧贴着优美有力的肌肉线条,洇出淡淡的肉色。   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虾米一般蜷缩在地上,汗湿透了衣裳与乌发。王羡似乎难以容忍这样的欲—望和耻辱,双眼紧闭,纤长的眼睫被泪水濡湿,泪水簌簌而下,如同被暴风雨肆意蹂躏的花枝。   慕朝游匆忙蹲下身,去扶住他的头,指尖却触及到一点微凉,她震惊地感受着那点湿润。   王羡他,哭了??   她抿了抿唇角,心底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愧疚与莫名的情绪一起翻涌上来。   她之所以答应张悬月前来,也是怀抱私心。她瞧出来了王羡对她有好感,但这还不够。还不够她对抗王道容。   她见到了王道容对自己的步步紧逼,也见到了谢蘅的意乱情迷。却未曾见王羡咬牙坚忍如斯。   王羡素日里给她的感觉总是高大成熟,幽默温和,而今泪水濡湿了鬓发,因为欲—望默默流泪忍耐,娇弱无力的模样足以令任何人心头火热,怦然心动。   慕朝游心跳剧烈,只觉自己手上捧了一块炭,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她忙将巾帕浸入水中,拧干了水,小心翼翼擦拭着王羡额上的汗渍。   感受到额前的微凉,王羡不自觉溢出了一声长长的,满足的呻—吟。   这呻-吟浑不像他自己发出来,王羡听到了,眼睫一颤,再难忍这耻辱,泪水没入了鬓角,颤抖着说 “……慕娘子,趁我现在还有意识快走罢……”   慕朝游盘腿坐在地上,飞快地替他擦拭着身上的汗渍,“娘子叫我来伺候郎君,我若就这样丢下郎君回头如何向娘子交代?”   服用过五石散之后,浑身上下的肌肤会格外敏-感。粗糙的巾帕擦过裸-露的肌肤,带来一阵难以启齿的,过电般的快-慰。   王羡阖上眼,忍了又忍,他能感觉到慕朝游为他拭身时,指尖微凉的触感,在他身上四处点火。旷了二十多年的男人,欲—望如出笼的猛兽,开闸的洪水,汹涌险恶得吓人。他的身体每一处都在渴求她,迎合她。   他难以启齿,她蜻蜓点水的触碰便极大的纾解了他的燥热。   王羡能感觉到自己心头发热,浑身都在发烫,他眼里流下泪来,心里却控制不住想要扑上去将她压倒在地的冲动,牢牢辖制在自己腿间。   他觉得自己很不要脸。   玷污了她,将她当成自己幻想的对象。   但她眼里的他,不应当是这样的,应当是清风明月,清疏朗致,而非像现在这样红着眼,喘着气,像狰狞可怖的野兽。   她一定会被这样的自己吓到罢。王羡紧闭着眼,不敢看她,心底忍不住想了又想,霎时间万念俱灰。   对于她,他有爱有敬,因爱生敬。他不该在这里,借着药性的名由胡作非为,欺负了她。   慕朝游也紧张得汗湿了衣裳,她的确想要趁此机会拉近与王羡的距离,但并未作出献身的准备。   慕朝游虽然没体验过五石散,但多少对这东西有些了解,她咽了口唾沫,飞快地替他拭身降温,低声说:“我已经叫人去准备了冰块——郎君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头也不是个事,不妨快步走动走动,打个拳练个剑……药性发散出来就好了。”   她的嗓音像羽毛不断挠着他的耳窝。   一簇簇的,四处流窜的火苗,终于堆积到临界点,成汹涌燎原之势。倏地,王羡睁开了眼,忍无可忍一把攥住了慕朝游的手腕。   慕朝游心里一惊,下意识想退让,“郎君?”   王羡却紧攥着她不放,他乌黑的眼在黑夜中仿佛闪着亮光,唇如丹朱,牙齿森白如野兽。   慕朝游被这一眼愣在原地,她突然发现他的双眼是如此黝黑明亮,他的眼睛其实很像王道容,尤其是眼下为欲望沾染,出奇的冷静,以至于冷淡,仿佛漾着淡淡的雾气,深浓如渊,她手中的巾帕掉在地上,不合时宜地呆呆出了神。   此刻,王羡不笑时,眉眼间终于流露出几分父亲般的肃穆。   王羡严肃地将她瞧着,擒住她的手腕。汗水从他乌浓的鬓发间滚滚而下。   他紧紧地瞧着她,男人骨子里的侵略性如一张大网朝她交织而下。   那晚与谢蘅的记忆已经模糊,在酒精的作用下,慕朝游近乎已经忘却了个中的细节。也从未像今日这般,直面如此赤-裸的欲-望,父子二人如出一辙的欲望,令慕朝游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做坏事,对上王羡的双眼,她感到心慌意乱。   王羡其实并不老,他才三十四五,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肤白眼媚,乍一看还要更年轻一些,不过二十七八。是他眼里的阅历让他显得宽和年长。   王羡不赞同的将她瞧着,乌黑的双眼深邃如海,如同经由风霜岁月打磨过的宝石,熠熠生辉。   在那一双眼下,慕朝游仿佛真的成了个坏孩子,她忽然感到羞耻,为自己心底的阴暗为自己的盘算而无地自容。   她感到难堪,明明她衣着俱全,却仿佛被这包容的视线一览无遗了。   正当她正意外这样的感受,王羡忽地松开她的手,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苦笑说,“你……你简直是添乱……”   他眼底长辈般的严厉与不赞同褪去了,如同春日化冰的溪水,化成一腔春水柔情。   她看不清,他眼里的宠溺是长辈对待小辈,还是男人对待女人。也分不清胸膛里急促的心跳是恐惧还是悸动。 第101章   王羡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投降了,他认输了。   他不再拘于在她面前表现得如何光风霁月,他知道了, 在她面前, 他永远做不成君子,他只能是个男人, 一个对她有着赤—裸欲—望的男人。   可是这又如何?   他是人,食色性也, 人天生就有欲—望。   他披散着头发,赤-裸着紧实的胸口, 毫不顾忌地在她面前坦诚了自己的欲—望与渴求,忽然感到了一阵久违的释然与轻松快意。   “慕娘子。”王羡忽然喊她。   “王郎君。”慕朝游定了定心神, 给予了他回应。   王羡叹息问: “我能唤你朝游吗?”   慕朝游自然不会拒绝,“任凭郎君意愿。”   王羡倏地露出个难为情的笑模样来, “朝游。”   他犹豫着问, “你能坐过来些吗?”   慕朝游不解其意, 仍照他说的往他的方向挪了一些。   王羡柔声: “对, 再坐过来点。”   待她终于靠到她身边, 王羡犹豫着用自己的指尖触碰了她的指尖。他的心砰砰直跳, 如同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她的心也一下子加快了。她故作镇定地目视前方,没有表露出抗拒。   王羡松了口气,这才摸索着牵起她的手。   他的大掌宽厚、温暖、像包容着她一样,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   一牵起她的手,他忍不住就笑了。   “郎君何故发笑。”慕朝游紧张得嗓音都有些发干、发细了。   王羡摇摇头, 轻轻蹭了蹭她的指尖。   她的掌心汗津津的, 他体会到了她原来跟自己一样紧张,因而忍不住微笑。   “这样就好了。”就这样拉一拉她的手, 靠在一起说说话,王羡便忍不住心满意足地又叹了口气。   他的欲—望依然狰狞可怖,浑身依旧煎熬,但心却感到了久违的宁静。   静悄悄的月色下,慕朝游跟王羡两个谁都没有说话。正当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人上楼时步伐轻飘飘得几乎没有任何动静,近到门前时才有一些轻微的足音。   离开了谢蘅之后,王道容去松云院找了一趟慕朝游,张悬月眼神闪躲,让他意识到不对劲。问她慕朝游如今在哪里,她也不肯说,他还是从其他下人口中得知慕朝游来了澹楼。   来时的路上,他不知为何,总感到不安。这不安如影随形,深入骨髓,就像是一抹乌云笼罩着他。   王道容初初还以为是因为谢蘅。但他素来看不上他,也不认为谢蘅这种人就能轻而易举地搅动他的心湖。   谢蘅的存在的确令他感到不虞,王道容快步行走在月下,他已经有些后悔将慕朝游留在主宅里。   他没想到她这么招人,招人也就罢了,偏偏招惹的还都是他身边的人。这种前狼后虎,群狼环伺的光景让王道容心里觉得不快。他思忖着,到底要不要将她干脆藏起来,藏在一个无人的,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地方。   行到澹楼,书斋的门是半掩着的,王道容毫不犹豫地推开房门。   他走路没声音,犹如一抹游魂乍然现形。   慕朝游跟王羡紧紧地拉着手,悸动过后,她忍不住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正在思索日后的动向,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   门开的剎那,慕朝游和王羡心里都一惊,像一对偷-情的野鸳鸯,慌忙松开彼此的手,下意识抬眼去看来人。   只这一眼,便足以令两人魂飞魄散。   慕朝游失声:“王——”   王羡面色遽变:“凤奴?!”   可已经晚了半拍,王羡凌乱的衣裳,饱受欲望折磨的模样,与二人贴在一起的身躯全都在王道容的视线下一览无遗了。   慕朝游惊愕失色!王道容不是在前院维持秩序吗?怎么会跑到书楼来了?   嗡——   耳畔响起的是蝉鸣的细燥,还是耳畔细小的嗡鸣,王道容分不清、辨不明。他大脑短暂地眩晕了半秒,脚下立足不稳,勉强扶住了门口的花柜这才稳住了身形。   他觉得眼前这一幕荒诞更胜于之前。   他清楚地看到王羡像被捉奸在床一般吃了一惊,一下子慌乱起来,“凤奴?你、你怎会在这里?!”   王道容勉力找回了神智,目光飞快地掠过王羡,看王羡面色潮红,欲求不满,媚色入骨的模样。   他鼻尖动了动,嗅到空气中残余的药物的味道。王道容的面色也一下子变了,他几乎不假思索地一把扯过慕朝游挡在身后,“五石散?!”   少年变了脸色,冲王羡质问说,“你用了五石散?”   情急之下,王羡本想举袖去挡慕朝游,未料挡了个空,王道容上来就对就对慕朝游动手动脚,王羡面色霎时间冷如霜冻,“放肆!”   上回王道容贸然闯入汤池,他已经没跟他计较,这一次他当真是一点尊卑伦常也不顾了。   “谁叫你进来的?!快放开慕娘子!”   慕娘子?王道容一怔。   他突然觉得自己听不懂这三个字了,王羡怎么会叫慕朝游的本姓?   为什么王羡吃了五石散,慕朝游会和王羡待在一起?王羡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他欺负她了?   王道容心里微一紧,迅速低眸在慕朝游身上睃巡了一圈。慕朝游静静地站在不远处,衣裳整洁,皮肤洁白,暂无什么异样。   她黑黝黝的眼静静地瞧他,眼底仿佛睇着些淡淡的嘲讽。   王道容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他强自定了定心神,不去看她,只望向王羡。   “你对她做了什么?”少年浑身气息骤然冷淡如冰。   竟连父亲也不愿喊了。   “放肆!”王羡面色越来越难看,“我叫你进来了吗?!滚出去!”   王道容一动不动,抿紧唇角:“慕娘子与儿子是同辈人,张悬月拎不清,难不成父亲你也拎不清?还是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连那廉耻也不要了吗?”   往常,王道容虽桀骜,但总归还是遵守些父子纲常礼法的。而今他急火攻心,眼前发黑,一时口不择言。   王羡听到他这一番话,气得眼前发昏,“你在说什么胡话——快放开慕娘子!”   “谁叫你进来说这些胡话平白玷污慕娘子名誉的?”   王道容面色铁青:”与其担心儿子玷污慕娘子名誉,父亲倒不如瞧瞧自己如今的丑态!哪有半点为人长的模样?”   “父亲吃了五石散若要行散,自可以去找张悬月——”   啪!   王道容错愕,白嫩的脸上火辣辣的疼痛,飞快地浮现出五个鲜红的五指印,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被王羡一记耳光堵了回去。   王羡轩眉,冷冷袖手:“清醒了吗?是我往日太纵着你,教你言行越来越无状了!圣贤书都叫你读进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王道容僵立在原地。   这一巴掌突然将他扇清醒了过来。王道容不言不语地搁下手,乌黑的双眼静静地盯着王羡瞧了一眼又一眼。   他早该觉察出蹊跷的。   这老头这些时日涂脂抹粉,卖弄风骚,和慕朝游说个话身子恨不得贴在她身上,她走得远了,他的眼睛还要黏她身上。   他不该妄图将慕朝游介绍给王羡。如今倒好,他老子看上了慕朝游。   他与王羡的确没什么感情,但也承认他与那些沽名钓誉的士人不同,勉强也算个真君子。   他心中啼笑皆非,而今这算什么?   是他见色起意,还是她刻意引诱。王道容下意识地瞧了慕朝游一眼。她有些错愕地瞧着他父子二人争执。他一时间也瞧不出她的底细。   王羡内心的惊怒又何尝比王道容要少。他以一副正宫捉奸的架势闯进来算什么事?他能不计较他上一次闯入汤池,但他行事竟越发张狂了!今日反倒质问起他的事来?   这回,不论如何他都不能轻易与他揭过了。   王羡深吸一口气,望向被王道容紧紧拉住的慕朝游,“慕娘子……仆教子无方,你且请回罢。”   王道容竟还不愿松手。   王羡气结:“放开她!”   少年微一顿,这才松开手,顺势在慕朝游的背心轻推了一把。   “回去等我。”   慕朝游被王道容推了出去,她站在门前踌躇了半刻,没想到这一对父子会爆发出这样激烈的争吵。想从旁劝解,却无从下手,只怕火上浇油,只得下了楼。   书斋里就只剩下了王羡与王道容父子二人。   门一合上,王羡柔媚的容色阴沉如水,嗓音冷得几乎掉冰渣子。   “跪下。”   王道容沉默少顷,一言不发地撩了衣袍跪了下来,如漆长发垂落,腰背挺得直直的,宁折不弯。   刚刚这一通发作,王羡浑身上下的药性竟被散发了不少。他瞬目,眼里闪着光,不言不语地冷睨着面前这个桀骜不驯的儿子。   少年乌发柔披两肩,眉淡唇红,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白玉神仙。   慕朝游一走,王羡也冷静了下来,他紧盯着王道容,内心的怀疑如野草横生。   这臭小子方才这么激动,不知道还以为当爹的挖了他的墙角。   若说是看不惯他对小娘子出手——问题是他真有这么好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自己这个儿子是个什么脾性。莫说他误食了五石散,就算他过量致死了,王道容都不定会为他痛哭一场。   他是这些年来无心纳妾,王羡敢保证,莫说他纳一个,就算他纳十个八个回家,王道容于情于理都不会多置喙半个字。   那便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王羡心里咯噔一声,脑中忽然转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他望向王道容,王道容面无表情地回望。   ——这臭小子,难道他与慕朝游同处年少,日久相处,心底对她生出了别的龌龊心思不成? 第102章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荒诞不经, 这念头一动,王羡自己也沉默下来。   可若非如此,他竟然无法为王道容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王羡心里深吸一口气, 努力不作他想, 只将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事上来。   寂静的月夜中,父子俩人就这样, 互不相让地打量着对方,僵持着、对峙着, 像两条野狗狐疑地彼此提防着。   王羡已冷静下来,药性虽发散了大半, 但他此时仍是面色潮红,浑身发热, 这热是微微的燥热。这副姿态下,他的确也没心思责罚王道容什么。   主要是太不像话, 父亲一副欲—求不满的模样去责罚儿子如何能服人?   王羡默了半晌, 终于冷冷开口, 言辞十分克制, “你是玄礼兼综的, 口齿又伶俐, 说起礼来我不如你,我问你,《礼记·内则》是如何教导你事父母的?父母之命你当如何应对?”   王道容淡抿了薄唇,一字不差,一一复述:“有命之, 应‘唯’, 敬对。”   王羡严厉:“圣人之道就是教你如今这样事父母的吗?”   王道容淡淡道:“可儿子亦闻圣人教训,‘父母之行, 若中道则从,若不中道则谏,谏从而不谏,非孝也‘。”   王羡冷笑道:“好一个谏诤之道!父母有错,为人子的理当进谏不假,可书中教你这样张狂了?‘下气怡色,柔声以谏’的道理你是不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王道容即刻俯身,乌发散落了一地:“儿子不敢。”   王羡压根就没被他这曲意恭顺的模样给骗过去。   王羡冷睨他柔韧腰背,面无表情说:“我瞧你伶牙俐齿的模样倒不像是不敢。”   王道容头点地:“儿子惶恐。”   不敢,惶恐?又是不敢,又是惶恐,往老子房里头瞄的时候倒是大胆得很。   此时王羡已经先入为主,人的想法从来是越遮掩越鲜明。他此时见王道容怎么看怎么都不痛快。   王羡不言不语打量着王道容。   王道容打小的时候,王羡就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并非善茬,他也在日积月累之下对这个儿子渐渐失望。   但为人父母的怎有可能真厌恶子女的呢?对这个儿子,王羡常混有失望、愧疚、自豪等等复杂感情。因为愧疚,他在他面前也总摆不出父亲架子来,养得他眼底哪里还有一点他这个老子。   “你以为我真爱这些酒礼应酬。”隔了好一会儿,王羡才硬邦邦开口,“你当我今日请这些人来是为了谁?!”   王道容垂眸不言。   王羡一见他假模假样就知道他心里仍不服气。就算不提他心里那个荒诞不经的想法,光是这几年来王道容的行事就已经很让王羡看不惯了。   儿子大了就需要压制。这几年来王道容愈发不见管教了。父母子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子女蠢蠢欲动总想掀翻父母,王羡不论如何都不可能让王道容在此时挑战自己为父的尊严。   小小的一间静室内。   父子二人,一个坐,一个跪,气氛剑拔弩张。   王羡觉得自己脚下跪着的是一头装得彬彬有礼模样的小狮子,正暗中磨着自己的牙齿与利爪,跃跃欲试地想要抢他的钱,他的权,还要跟他抢女人。   今日若不将他打下来,明日就要爬到他头上去了。   父子二人同时瞧上一个小娘子。王羡心中冷笑连连,倒能说他是真接了他的代,生得与他一模一样。   王羡素日里其实很少动怒,鲜少以父自矜,今日他有心说他说两句,临到嘴边也觉得没甚么意思。   他皱紧眉,丢下一句,“你就跪在这里好好反省。”便拂袖而起,就在他转身正要出门的时候,王道容忽然微直起身子,嗓音少年特有的清亮如银,像一把小而锋锐的匕首直刺入王羡的心肺,“父亲年纪大了,且保重身体。若真想女人了,容相信,张娘子定乐意为父亲拉皮条。”   王羡脑子里嗡地一声,险些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直接被气笑了:“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你尿布还是我从前亲自给你换的!竟把手伸到你老子房子里来了?”   王道容不置可否,只是跪得愈发笔直挺拔,“父亲对儿子有养育之恩,待父亲年老体衰之日,儿子也理当侍奉膝前,奉汤喂药,亲自给父亲擦身换尿布。”   王羡嗤笑一声,拂袖而出:“我哪里敢叫你来伺候我?等我快死了我就找块地挖个坑跳下去拉倒!”   王羡径直走了,王道容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灯色昏黄,照着王羡的身形在他眼里也是模糊混沌的一团。他看到的却是一头虚弱的老虎。   孝礼不能粉饰他的外强中干,它或许生得伟美,人人交口称赞,但作为离它最近的人,他知晓它已然虚弱。   王羡的身躯从前在他眼里便不算高大。今日见他竟对慕朝游动了念想,最后一丝为父的形象也轰然倒塌。这老头也不过如此,爱慕年轻美好的□□,庸常得与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   王道容一直跪倒第二日,第二天一早王羡才递来消息让他不必再跪,回屋里关禁闭。   王道容起身的时候,双膝已经肿胀得几乎不能行,阿笪要扶他,被他拒了。王道容黑的瞳仁纹丝不动,没叫一声痛,也没叫任何人帮忙,硬生生自己一个人慢慢走下了楼,回到了院子里。   走出书楼时,王道容突然停下脚步了,环视了一圈,像在寻找什么。   阿笪问:“郎君?”   果不其然没有瞧见慕朝游的身影。   王道容收回视线:“无事。”   王道容昨天叫她等他,慕朝游权当作了耳旁风。她当然不可能听他的,更不可能等他到明日。   他自知是妄想,却忍不住残存一缕希望,天真愚蠢得令王道容自己都感到吃惊。人总是清醒地做糊涂事。   实际上昨夜慕朝游仅仅只等到了王羡出门,上前多关怀了一句。   若说多关心倒也不尽然,更近似于客套。慕朝游的心情也十分矛盾,一方面王道容被王羡责骂她乐见其成,恨不得鼓掌叫一百个好。另一方面,站在王羡的角度,他父子二人爆发这样激烈的,她始料未及的冲突,她难免有些许不安,但这不安十分淡泊,淡泊得让她自己吃惊。   背过王道容,王羡的神情显得有些疲倦,对上她的视线,他强打起精神来宽慰了她两句,便温言请她先回屋歇息去了。   这父子二人之间的矛盾远比慕朝游所了解的更为深远,她留在这里除了添乱也帮不上什么忙。慕朝游回到松云院,张悬月立刻便迎了上来。   慕朝游走后,她坐立不安,时不时就要走到窗边张望,尽管张悬月自己心里也清楚看不见什么东西。   她不在的时候,她有些懊悔。不知道自己今天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也不知日后慕朝游会不会叫她后悔。   见到慕朝游走回松云院,双眼清明,衣着整洁,张悬月心里一愣,松了口气的同时内心又有些失望了。   “你……郎主……?”   慕朝游装作没看到张悬月眼里的失望之色,但也没瞒她,将王道容突然出现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张悬月揪着扇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小郎也真是……”   “罢了,今日恐怕累坏你了,你先回去好好歇息。今日你护主有功。”张悬月摆摆手,仍不忘勉励一句,“明日定好好嘉赏你。”   慕朝游道了声谢,退了下去,路过中庭时,见月色如水,松柏枝影摇动,倒映出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影。   她出了一会儿神,这才整理了情绪,回到屋里。刚推开门,屋内却忽然涌上来七八个女孩子将她包围了。   仓促间一张望,藕花、小蟹、阿秀几个竟然都在,女孩子们个个喜气洋洋,望着她的双眼闪着亮光,拥过来一起叫她名字:“阿酥!阿酥!”   “盼星星盼月亮可将你盼回来啦!”   菱花赫然也在其中,目光闪烁,有些复杂地正冲她微笑。   慕朝游始料未及,吃了一惊,“你们——”   藕花走上前说:“阿酥!今夜多亏有你在!才不致让鬼物闯进咱们的院子里!”   另一个女孩子则直接捧了酒劝她,“难怪素日里郎主与小郎君看重你!阿酥,日后你平步青云,可不要忘了咱们这些微末时的旧人吶!”   慕朝游还来不及伤春悲秋,就糊里糊涂被欢喜的女孩子们簇拥着坐下灌了几杯酒。   能得张娘子与郎主同时重用,今夜有一人一剑独守松云院,松云院的下人中隐隐已经有了以她为首的趋势。今日来这儿的自然有真心感激的,却也少不了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之辈。   就连院中洒扫的老媪也能嗅到这小小的松云院里就要变天了。   月光照彻几家欢喜几家愁。   步出澹楼之后,王羡匆匆洗了把脸,又少不得对还没歇下的众宾一番关怀问候,等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天近乎蒙蒙亮。   阿簟心疼主人,劝他好歹上榻眯一会儿。   王羡靠着凭几直摆手。   昨夜这么大的阵仗,他哪里睡得着!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他跟慕朝游,王道容三个人之间的事。   王羡散着乌黑的长发,赤着雪白的脚,望着远处直发怔,清透的晨光照着他端丽的容颜,岁月不败美人,日光下的脸庞更如一块无暇的美玉。   昨日当着王道容的面他不得不摆出父亲的架子,杀杀他的威风。实际上,王羡内心痛苦得一颗心仿佛被撕成了两半。   父子两个人竟然为同一个娘子险些大打出手,这算什么事!   唉。   瞧了半天。王羡仿佛不堪忍受阳光刺目一般闭上眼,眉眼间流露出深深的疲倦。   凤奴是真的对慕娘子起意了?是年少慕少艾,一时好色,还是真的动了真情?   那慕朝游呢?慕朝游又如何看待凤奴的?   他们两个同辈的人,平日里应该聊得来,否则王道容也不致动心!   昨夜,慕朝游不拒绝的态度,王羡心里是有窃喜的,可得知王道容也瞧上她之后,他反倒不太确定了。王道容仿佛稳操胜券一般清亮如银的嗓音犹在他耳畔回响。   这小子善于玩弄人心,他昨夜的话像刀子一样还深深地扎在王羡的心底。   凤奴他毕竟年轻力强,生得貌美,是最漂亮,最青春勃勃的年纪,而他已经年过三旬,年华易老,容颜易逝,丧妻鳏居,还带一个妾和一个儿子——   王羡想着想着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这是在做什么?   跟儿子暗中攀比,争风吃醋?   王羡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最后又成了惨白。   他回想起昨夜那个暴怒的自己。昨夜他教育王道容,到底是处于父亲的责任,还是自己的私心呢?   那不安、妒忌,阴暗的痛恨顿时让王羡陷入了莫大的恐惧。   在得知王道容也对慕朝游起意的那一剎,他竟然真切地妒忌、记恨了自己的儿子!   这叫他如何跟阿姊交代! 第103章   可若是叫他从此放弃?   王羡一张脸白生生的。他又觉得不甘。   都说父母是孩子的债, 王羡太阳穴突突直跳,越想越头痛。   这事归根到底还是要看慕朝游的意思,他自己一人在这胡思乱想倒也没用。   心底安慰了自己一句, 王羡抬手按了按额角, 索性丢开手不再多想。   王羡想弄清楚慕朝游是怎么看待王道容的。   王道容也想弄清楚王羡与慕朝游之间的根由,到底是那老头一厢情愿, 还是慕朝游有意引诱,更想弄清楚他们之间到底进展到了哪一步。   他知道的, 她为了报复他从来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一手摧毁了她平静安宁的生活,她也要令他的生活四分五裂, 崩塌成一片废墟。他相信,如今的慕朝游能作出这样的事来。   他安静地坐在榻上, 裤脚高高地拉了上去,伸着两条白腻如雪的腿。朱槿正跪在地上, 将王道容的腿捧在怀里给他上药。   少年膝盖红肿得像两座小山丘, 朱槿看得心痛, 动作小心翼翼, 力求轻柔如羽, 再不给他造成多余的折磨来。   但王道容却纹丝不动, 仿佛不知痛一般,垂着眼睫,若有所思。   “伤筋动骨一百天,郎君这些时日勿要再多走动了。”朱槿苦口婆心地劝。   朱槿温柔小意,王道容心不在焉, 隔了半晌, 才想起淡淡“嗯”一声,也不知听清了没有。   翌日, 王道容就又上了澹楼。   怀疑就像是旷野里的一点火星,一旦有了这个苗头,就会愈演愈烈,就非把周围的一切烧尽不可。   素日里,王道容总会因夏困迟到,今日他破天荒起了个大早,没惊动任何人,便抽出一卷书,往书橱后面一藏。   他默默捧着这一卷《南华经》,心思却难得不在纸面上,而是想到今日自己今日的所做作为。   上楼时,他的膝盖仍然肿胀难行,   一瘸一拐,费尽心思而来,就为了躲在书橱背面暗中窥伺。王道容清楚地知道自己如今姿态的确不够雅观,可他并不在乎。   没多时,慕朝游便来了。   她来后,先接着日前没抄完的书继续抄了下去。   又隔了一会儿,王羡也来了。   王道容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暗中窥伺着这两人可曾有任何逾越之处。   王羡进门,慕朝游先是跟他打了个招呼。两人客气地寒暄了两句,便各自落座。   王道容微不可察地轻轻松了口气,扶着书卷的小指因为紧张不安已僵硬几近不能屈伸。   他指尖勾动了一下,整个人这才好像活泛了过来,那飘飘悠悠的魂魄又回到了体内。   王道容低头去看书卷上的字,那一列列文字冷不定地跳入他眼里,极为怪异扭曲,像陌生的蚯蚓。他怔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意识到陌生怪异的不是文字,而是他自己。   王道容强行展过一页,此时再细想自己方才的行径,越发觉得荒诞而不是滋味。   ……他怎么会作出这样的事来。   可跟踪就像是欲罢不能的毒药,但凡尝过一次,就会上瘾。   这一次,王道容确认了慕朝游与王羡之间尚算清白,他获得了连日以来难得的心安,可待到第二日,他又满腹疑窦来,总疑心他二人在他未曾注意到的角落暗通款曲。   他不动声色,悄然尾随。   有好几次,王道容感觉很不好,他觉得自己在自虐,是在饮鸩止渴。   他不禁回想起慕朝游那日嘲讽地问:“你在害怕什么?”   不。王道容冷冷阖上眼,在心底告诉自己。   他什么也不怕。   王道容知晓满腹疑窦的又何止他一人,王羡也在暗中窥伺他与慕朝游。   每当王羡的目光投注而来时,王道容也不吝在他面前装模作样,表现出与慕朝游的亲昵姿态。   父子二人的目光偶尔隔空相撞,眸光双双一闪,都平静地收回视线。   在粉饰太平方面,他们父子二人倒是一脉相承的如出一辙,但总有些暗浊的,污泥一般的东西悄然萌生、流淌。   几日之后,王羡忽然宣布要带着家里人去城北钟山避暑去。   建康的贵族如今时兴在那里修宅筑院,王家在那里也有一处别业。   天气越来越热,总闷在家里,王羡觉得郁郁,他心里想着事儿,也不耐留在京里继续和那些人纠缠。不若趁此机会出去走走,权当给他们仨放放风,散散心了。   王道容没有反对的意思,跟官署告了两天假,告不告也是无所谓的,天太热,那些个世家子弟基本上个个明目张胆缺席,他在其中倒算是清流了。   张悬月得了消息,喜出望外。一早就兴致勃勃地吩咐人整治行装,又拉着慕朝游跟藕花几个问她穿哪一套衣服好看?哪一套都无法抉择,便索性都带上了,力图每日换着穿不重样。   有那天晚上的前车之鉴,慕朝游想了想,只多带了些符箓。   翌日一早,一大帮人便浩浩荡荡地直奔地处钟山的避暑别业。   小半个建康的世家子弟此时都窝在钟山消夏,山上也圈了猎场出来,供人闲暇时骑着马走一走,碰上什么野猪野鹿的射两箭打发打发时间。   钟山树木郁郁葱葱,深山浓翠,王家别业临溪而建,涧水周流,屋后更在栽种了好大一片竹林。   慕朝游放下行装,推开窗子,两眼里所见的是青山迢迢,两耳听得是松风如涛,鸟惊落花。   就连早就习惯空调冰箱等现代方式消夏的慕朝游,都忍不住感慨了一番此地景色之清丽幽冷。   好不容易出来玩这一趟,张悬月干脆也给慕朝游几个放了个假。   小蟹呼朋唤友,叫上慕朝游和其他几个婢子聚在廊下玩投壶。王羡路过觉得有趣,也停下脚步站着看。   王羡投壶百发百中,小蟹几个婢子都是知道的,不住笑着闹起来,撺掇他一起下场来顽。   “郎主投壶百发百中,何故只远远瞧着呢!”   王羡只含笑不语,直到轮到慕朝游时,她把控不好力道,又飞歪一只箭矢。   她没怎么玩过这个,不太会玩,基本上十投九不中。   王羡看她笨拙,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着走上前说,“哪里有你这样投壶的呢?”   “你站过来一些,对就是这样。”王羡自然而然地虚虚环住她,手握着她的手,教她怎么用力。   他有点孩子脾性,原本顾忌着还有小蟹几人在场,只莞尔笑着从旁指点。如今看着看着也不住有些技痒,便也忘记了那些个规矩虚礼。   小蟹几个都吃惊,不敢多发一言。   慕朝游万万没想到王羡众目睽睽之下就作出这般亲昵的姿态来,她一时间推开也不是,顺从也不是。   回眸见王羡神情认真,目光专注而单纯,并不含任何旖旎与暧昧的心思。   “你的手太用力了,没关注,放松一些,身子不要绷太紧。”   他身姿挺拔高大,几乎是将她半圈在怀里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脊背,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落在她肩颈痒痒的。说话时嗓音嗡嗡地在震。   慕朝游一时推开他也不是,顺着他也不是,有点儿不自在地屏住了呼吸,王羡胸膛的体温隔着单薄的夏衣滚滚而来,残存着人体的温度温热松香,浸染了她的衣裙。   “你瞧。”   她一愣神的功夫,箭矢“咚”地一声便中了。   “这样是不是很简单?”   一击即中,王羡自己也有些得意,眉弯如两道长长的月牙儿,眼间飞扬着一段少年般轻狂风流。   慕朝游回头正好瞥见他含笑的双眼,红润润的唇瓣。   王羡低头也看到她,他的唇瓣险些擦过她的额头,王羡一愣,一时间有些动情,“慕——”   话到嘴边,眼前蓦地闪过王道容的脸来。   凤奴。   王羡一下子清醒过来,再也没了投壶取乐的心思。   慕朝游正意外王羡何以突然变了一副脸色,却见他面露踌躇之色,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忽然屏退了小蟹及左右。   这是有话要跟她说了。慕朝游捡起地上的流矢,想了想,主动问说,“郎君屏退众人有何见教?”   王羡苦笑:“果真瞒不过你。”   慕朝游见他神情沉凝,还以为有什么难言之隐,没想到王羡顿了一顿,方才沉吟说,“娘子也知晓我就这凤奴一个儿子,孩子年纪大了,翅膀硬了,素日里也不爱和我亲近。我也不晓得他日日都在想些什么。   “娘子与凤奴相处也算有些时日了。不知娘子以为他这个人如何?”   慕朝游眼皮一跳!她没曾想王羡酝酿半天就为问这个,他难道已经觉察出了什么?   她忍不住多看他一眼,王羡神色又并无异样。慕朝游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王羡平常虽然一副与王道容不太对付的模样,前日又大吵了一架,但他毕竟是他的父亲,心里还是很牵挂着儿子的,只是羞于启齿,不善表达,是个十足的刀子嘴豆腐心。   慕朝游拿不准她在王羡心中的地位,不好当着人家老子的面说他儿子的不是。可要又不愿违心去说王道容的“好”。   因此,想了一会儿方才开口。   她思忖的瞬间,王羡一颗心往下沉了又沉,凉了半截!   ——凤奴的确年轻貌美,她心动也是人之常情——   好半晌,慕朝游才斟酌开口说:“小郎君是天人之姿,但神仙站得太高,离凡人太远,便太高高在上,虚无缥缈了。”   事到如今,她唯一心服口服的便是王道容的美貌了。   王羡一怔,眼见慕朝游双眼清明坦然,没任何少女怀春时的忸怩矫饰之色,他心脏忍不住狂跳起来。   王羡是个鬼灵精的人物,一下便听出她这是在说王道容眼高于顶呢。   王羡心情很复杂,他竟隐约松口气,有些卑鄙的庆幸,“凤奴他平日里为人处事确实矜傲了点,是我将他宠坏了,他性子太傲,容易得罪人,日后还不知怎么办呢。”   慕朝游方才违心夸他一句,实在忍不住夹带私货,明褒暗贬,踩了他一脚,“最怕是得罪人而不自知,但小郎君聪慧过人,恐怕心中自有分寸。”   王羡哑口无言,这不是说王道容明着得罪人么?   想到王道容这个性子,王羡倒真的有些头痛起来,他平日里也没个可倾诉的对象。如今见慕朝游对王道容当真似没那个方面的意思,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我只怕他性子太傲,眼里容不得人未免薄情。”   慕朝游认真地说,“无情无义有什么不好折腾别人总好过内耗自己。”   王羡不明白“内耗”具体是何意,却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夏日光盛,草木疯一般长,长得茂盛如盖。   阿笪匆匆跟着王道容的脚步,小郎膝盖的伤还没好,这些时日不知何故,非但不留房中歇息,还总要到处溜达。他只得打起一百个精神跟着以备不时之需。   今日到了别业,郎主与小郎说了些过几日打猎的事,便找了个理由走出去散心去了。   王道容静坐了一会儿也站起身,叫上了阿笪出门。没个目的,就绕着庭院走,还专挑着草木旺盛的地方走,扶着膝盖走。   阿笪担心有蛇,王道容却置若罔闻。   将将转过一个弯,眼前少年蓦地脊背一僵,停下了脚步。   阿笪纳闷,“郎君怎么不走了?”   王道容一言不发,常年清修令他的感官比常人敏锐数倍不止,正可闷不则声地窃听着不远处那两人的絮语。   其中一人是他的父亲,另一人姑且可称之为他的心上人。他的父亲,与她的心上人,如今正在背后妄议他的长短是非。   “高高在上”,“无情无义”   他本不会为这样的点评触动,但或许是说话的人不同,莫名地,他仿佛被术法定在了原地,拔不开脚步。他乌黑的瞳仁纹丝不动,阳光也泼不进,冷眼瞧着他们亲密地说着有关他的小话。   每一个字就像是细细的针尖,他喉口仿佛吞了一千根针下去,搅得他五脏六腑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真切地感受到一阵隐痛。 第104章   王道容驻足静静听了一会儿, 起先有几分耿耿于怀,转瞬又洒脱了。   他便就是这样的人,慕朝游就算再不喜他又如何呢?   他略一思忖, 拿定了主意, 故意弄出了些动静。   慕朝游与王羡双双回头,只见王道容从那一丛木槿花丛步出, 他仍穿那件白色纱袍,发梢衣襟落了些绿叶红花, 平淡地冲王羡见礼,“父亲。”   背后说人被正主逮了个正着, 慕朝游吃了一惊,有点不自在。王道容近来愈发神出鬼没。他到底是何时出现的?又到底听去了多少?   不过这些话她就算当着王道容的面也会说, 甚至会说得更难听。慕朝游这么一想就释然了,甚至还能面不改色主动出言招呼说:“小郎君。”   王羡皱眉:“你怎么过来了?”   方才得知慕朝游对王道容并无他意之后, 王羡着实松了口气。如今见王道容冷不丁地草木中钻出来, 他双眉又皱成了一团。   王道容不答反问, 一开口就呛得很:“慕娘子是张娘子身边侍婢, 父亲成日与慕娘子厮混在一处, 难道不怕张娘子吃味吗?”   王羡动了气:“胡闹!”   这小子这些时日日夜跟踪, 暗中窥视着他,难道以为他不知道吗?   “慕娘子心灵性慧,这些天里澹楼多亏有她照料,她助我良多,是良家女子, 不是你胡说八道可以冒犯的。”   王道容黝黑的眼乌沉沉的:“如此说来, 慕娘子岂非父亲红颜知己了?”   王羡断然肯定下来:“不错,慕娘子确与我有知交之情。我问你见父之执者, 如何?”   正巧慕朝游在场,王羡决意趁今日尽快把长幼尊卑的规矩立起来,免得这小子成天惦记着跟老子抢女人。   王道容静静瞧着王羡,他跟踪他日久,哪里不知道他这个父亲心里在盘算什么。   他仍装作恭顺模样,诵着《曲礼》篇中的记述中:“见父之执,不谓之进,不敢进;不谓之退,不敢退;不问,不敢对。”   王羡道:“光会背没用,要记在心里。还不快跟慕娘子道歉?”   王道容闭了嘴,竟当真能屈能伸地,向慕朝游躬身行了晚辈礼,“小子失礼,请娘子见谅。”   但慕朝游望过去的时候,正巧王道容抬起头来,他姿态放得很低,腰背柔韧更胜于女子,但一双乌黑的眼却直勾勾地紧盯着她。   王羡也知道王道容这个性子,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面上过得去,且逼他低了头服了软。他再也不耐看到他,挥挥手将王道容赶走了。   王道容振袖又行一礼,这才默默退下。   被王道容这么一打岔,王羡谈兴顿失。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说多了也没什么意思,倒显得唠叨。   王羡住了口,又想起一事来,“凤奴自小就跟着许仙翁清修于各地名山大川,养出了个目下无尘的性子。但倒也学会了不少真东西。”   毕竟是他亲生的,他不得不也帮着描补一二,“天文历法,星象测算他也是无一不通,无一不晓的。他卜出往后两日是个阴凉的好天气。我们正打算过两日进山游猎。你这几日也可早做准备,随我们同去。”   本来平常就没什么娱乐活动,慕朝游自然一口应允。   游猎的消息很快便传了下去,别业上上下下,从张悬月到侍婢仆役个个都饱含期待。   张悬月还特地把慕朝游叫进来,赠给她一把女子用的精巧小弓,叫她先拿着玩。   慕朝游真心道了声谢。   张悬月意味深长说:“阿酥,你在我这里不是旁人,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呢?若你有心,便帮我多照拂着些郎主吧。”   慕朝游学过剑,但正如投壶一般,没怎么用过弓。第一次接触射箭,忍不住迸发出了极强烈的热情,日夜钻研。   王羡还特地命人在庭中设立了箭靶,准备了几副旧弓,不拘是是谁都能过来玩上两把。   这一日慕朝游照例带着弓箭来到这个简易的“射圃”时,清濛濛的日光下早已站着一道清拔的姿影,王道容肩宽腿长,拈弓搭箭,微风吹动他脑后乌发飞舞。   他早已觉察到她的脚步,却视若不见,只仍旧聚精会神地目注着箭靶,箭如白日流星一般,正中靶心。   待射出这一箭之后,王道容这才回身继续取用桌上的箭矢,头也不抬说:“娘子来了?”   慕朝游装作没听见,径自挽弓搭箭,瞄准前方靶心。一箭射落,她也不灰心,继续取箭练习。   在这个乱世能多学一样技术对她来说没任何坏处。   王道容也不曾介怀她的视若不见,他静静瞧她一会儿,忽然拨下自己手上的玉扳指塞到她手心,“用我的佩韘。”   玉质的佩韘,被少年的体温温养着,肌腻余热。慕朝游对他早已不胜其烦,哪里肯用他的扳指,用力将掌心的白玉佩韘又推了回去,“我用不着这个。”   王道容瞥她一眼,压下浓密的眼睫,“你初学箭,当心弓弦擦伤手指。”   他不容置喙地攥紧她的手指,硬生生将玉佩韘套入她的指间。   慕朝游觉得这动作古怪,像在戴求婚戒指,她觉得不适,皱着眉收回手:“你难道忘记了你父亲的教诲?”   王道容又将佩韘推回她指节中央,头也不抬,淡淡道:“那又如何?朝游莫不以为勾得了家父便能高枕无忧?——弯弓要用背肌。”   慕朝游微抿唇,抬起手臂,背肌发力。   歘歘——箭矢破空而去,没入箭靶边缘。   王道容目不斜视,注目半晌,似乎满意,这才慢条斯理续说,“他是我父亲又如何,便是你真成了我庶母又如何——这一次手再压低一点。你看我为你演示一遍。”   他同时又取三只箭。   慕朝游注意到王道容举弓的时候气息陡然变了,神稳稳地沉了下来,眼也不眨,目光澹静,扣弦果决,一连三射,两箭正中靶心,最后一箭将两箭同时射落两截断落在地上。   王道容这才摆动她的手,纠正她不正确的姿势:“射以养气。气正则射正,‘神射于的,矢命于心’,一经发弦就不要犹疑。”   慕朝游照他说的做了,顺说道:“我是你‘父执’,你难道就不怕冒犯?”   王道容垂眸,像为了反驳她的话,他修长的手指不动声色沿着她的肩膀滑落,捏住她的腰身。   “容说过,容什么也不怕。”   少年侧头在她耳畔吐息如兰,忽展颜森森一笑。语气清柔而温驯,但温驯恭敬到了极致,便多了几分亵玩的意味,“你说是么?慕娘子。”   慕朝游面不改色。跟王道容死磕了这么久,她早就习惯了他的厚颜无耻。跟他较劲,气坏的只有自己。   她也不拘一定要争夺出个口舌上的长短。兴致来时,便找猫逗狗般地与他斗两句嘴,懒得说话时便全当耳边风。   她真心想学骑射,也知晓王道容是个中好手。不学白不学,忍耐度便格外高些。   慕朝游继续搭箭,有一搭没一搭问,“你连脸也不要吗?”   王道容指尖在她腰上摩挲了一圈,“不是慕娘子说容眼高于顶,无情无义?无情无义之辈又怎会在乎他人眼光?”他松了手,退开半步,让她自己来,“试试。”   慕朝游认真地看着面前的箭靶,努力把它想象成王道容的脸,拉弦。   箭没入靶,虽然不是正中靶心,但也挨着了靶心边缘。   王道容看了一会儿,又走上前来,一如王羡之前做的那样继续伸手点拨指导。   王羡临窗而立,望着窗下松枝摇曳,他想起慕朝游这几日总待在射圃,便走出房门,经过长廊,来到庭中,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少年少女紧紧地挨在一起,飞舞的衣带缠绕在一起,浑如一双璧人。王道容将她圈在怀中,手捺在她的手上,正温声细语,极尽耐心地嘱咐着什么。   似乎觉察到他的到来。王道容倏地抬眸,色若春花,唇如榴火,目光雪亮。眼底倒映山青花燃,不偏不倚流泻出招摇的衅味。   他的手扶着慕朝游的手走力,一箭没入靶心。如若不是前方才是靶心,恐怕射中的就要是他了。   父慈子孝的把戏,这是连装也不肯装了。   半晌,王羡冷冷一笑。   -   游猎是骑射功夫,自然也要用到马上的功夫。慕朝游穿越之后学过骑马,倒不必怎么费心。   到了游猎那日,果然是个阴凉舒畅的天气。张悬月穿了件鲜艳的骑装,慕朝游也换了件便于行动的窄袖。   王道容父子都穿的胡服。   王羡本就生得年轻美貌,今日身着宝蓝色的窄袖袴褶,这一身光辉灿烂的蓝色极为衬他,显得他皮肤越发白,贴身的布料勾勒出宽肩窄腰,乌眸灿烂如星,唇角笑意飞扬。简直比建康城里的少年郎还要俊美风流。   王道容穿一件血红的织锦上褶,下着白迭下袴,腰系蹀躞,勒出一搦细腰,乌发更是用发带挽作个马尾,留几绺碎发垂落在瓷白的颊侧,多几分人畜无害的少年纯稚天真之感。   父子两人并马悠悠而来,如春日中并开的两朵双生花。   王羡见她便笑着喊她:“慕娘子。”   王道容瞥他一眼,也主动控缰而来,他人前从来是不吝装模作样的,他骑在马上,垂眸规规矩矩喊了声:“慕娘子。”   王羡乜他,心中冷笑:……这不要脸的小子。   王道容权当没瞧见。   王道容如今表面上虽对她极为恭谨,但慕朝游能听出他清冷嗓音间那股狎昵的味道,她只回应了王羡,没搭理王道容。反正如今她的身份是他“父执”。   王道容也不甚在意。   游猎一开始,王道容与王羡父子两人便好似较劲一般,身姿矫健,争相策马而出。   王道容目不转睛,一箭射落一只野鸡。王羡就要射落一只野鸭。   王羡从来可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士人,他提过剑,杀过人,是真正经历过藩王作乱的,当初衣冠南渡,更是他仗剑护卫族人,整夜没合眼,是真正战火里蹚出来的射艺,若论见过的世面,王道容还差他一截。   这厢,王羡举重若轻,弯弓射中一头野猪,王道容就射死一头野鹿。   不多时的功夫,打来的野兔野鸡便堆得如小山一般高了。   慕朝游也射中了一头野鹿。说是现代人的伪善也好,听着野鹿的哀鸣,她心里却没任何自得之感,反倒心生出一股不忍与惭愧。还是王道容瞥见了,策马过来,一剑射中野鹿的心脏,帮它断了气。   若非他一直留意着她这边的动静,不会这么快反应过来。   这一上午,慕朝游明显能感觉到王道容的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自己,他嘴上说着不在意,却盯她与王羡的哨盯得比谁都紧,好像他一着不慎,她就会和王羡抱着啃到一起去。 第105章   王道容毕竟不能时时刻刻, 寸步不离地紧盯着自己。趁着他更衣的功夫,慕朝游拍马跑远了一些。   她住马而立,远眺青山迢迢, 群峰秀出, 风也柔云也淡,显得天空格外高远, 含烟一壑,树色苍苍。   这一瞬间, 她心忽然不管不顾涌生出一股就这样策马奔入山林,头也不回的念头来。   但身后马踏落叶青苔的细微声响, 惊醒了慕朝游高飞的神思。   一回头,王羡正掣着缰绳, 微微笑瞧着她,眼底闪烁着不太自在的羞怯的情芒, “方才见你一人独自跑走, 这林子太密, 又有野兽……"   他说着说着, 有些不好意思地径自低下头, “仆有些不放心……”   他骑着一头高大的白马, 身材挺拔高大,眉眼在阳光下如宝石般熠熠生辉,黑得鲜明而动人,蓝色的窄袖衬着洁白的皮肤,将他衬托得更加清洁皎白。   “没关系。”慕朝游摇摇头, 轻轻拍马, 来到王羡身边,“我只是觉得有些烦闷, 一个人跑马出来散散心。”   王羡忍不住多看了身边的少女一眼。   他知她是有心事的,很偶尔的某些个剎那间,他会看到慕朝游怔忪地凝望着远方,皱着眉,眼睛格外得亮,但眉眼上方却压着一抹化不开的愁绪。   时至今日,她仍然未曾坦言她究竟为何来到王邸。   “娘子若有心事——”王羡胸腔里被一股莫名的涌动着的热流充斥,忍不住脱口而出,“不妨跟仆倾诉一二——”   慕朝游略微一怔,对上王羡诚恳的双眼,仿佛溪水下的鹅卵石,被阳光照得闪闪发着光。   她能告诉王羡真相吗?是时候告诉王羡吗?   这几天,在她有意无意促成之下,这父子二人果如她所盼望着的那般,暗地里较起劲来。但这还远远不到她想要的地步。她想要的不是父子之间像争夺一个新奇有趣的玩具一样争夺着她。   王羡或许自己也不清楚,王道容对她的掌控欲到了何等偏执恐怖的地步,他似乎还以为王道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年少慕艾。   如果王道容真有同王羡撕破脸皮的那一日,他会选择她吗?他会施以援手吗?   她与王道容就像是天平的两端,王羡单薄的好感不足以战胜父子之间的血脉亲情,所以她只能努力地往天平上继续添加砝码,增加自己在王羡心目中的份量。   寄希望着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到那一日,等到她能够向王羡吐露真相的那一日,他能够站在自己这边,帮一帮自己。   慕朝游仅仅只是犹豫了一剎,便又摇摇头。   王羡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失落,却不气馁,只从善如流地笑着换了个话题:“人世间的烦心事太多,仆有时候也想远远地跑开。”   王羡朝她伸出手,灿然一笑,如朝阳生辉:“娘子可愿抛开人世间的这一切顾虑烦恼,与仆策马山林?”   或许是被他积极灿烂的容光所摄,慕朝游鬼使神差地,轻轻点了点头。   王羡朗笑了一声,扬起马鞭,一马当先跑了出去。慕朝游毫不迟疑拍马追上,风从鬓边呼啸而过。   她起先还有点儿放不开,但很快便全神贯注,忘乎所以了,她好像成了林间的一只鸟,马儿是她飞翔的双翅,她的心跳得剧烈,浑身上下的血液奔腾不息,热血直冲脑门,激动得脸都涨红了。   他们跑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远,直到林木愈发稠密,马儿渐渐跑不开了,两人这才翻身下马,牵着马静静地漫步在幽深茂密的林间。   慕朝游跑得气喘吁吁,一抬眸,正巧对上王羡的目光。   王羡也喘息着,微笑着,雪白的面皮飞上薄红,泛起一颗颗晶莹的汗珠。   这一刻,他就像是带领她逃离尘世烦恼的同谋共罪者。   这一刻慕朝游几乎忘记了尘世间的一切,林动阴翳,鸟鸣深谷,阳光从树梢洒落了下来,像一场温暖的山雨。   他的脸儿越贴越近,一双琥珀色的眼仿佛蜜糖一般,温醇宽厚,人年纪越大,眼珠难免混沌泛黄。但王羡的眼珠仍像是浸在白水中的黑橄榄,清灵灵的,又像孩子手中把玩的宝石。   他的皮肤在阳光下仿佛闪着光,唇瓣红艳艳的像树梢最鲜嫩的野果,好像咬一口就要淌出甜蜜的果汁来。   他犹豫着,羞涩地瞬目,他附唇过来,鲜嫩红润的唇,咬一口软软的,清甜的。   他温热的吐息急促地拍打着她的脸,吹动她鬓角细小的发丝,痒痒的,她有些不自在,红着脸伸手去抿,也不知道是觉得不舒服,亦或者只是紧张中的掩饰。   王羡忍不住笑起来,双眼一弯,弯如小月牙儿,眼角泛起些可爱的笑纹,琥珀的眼底愈发温醇。   他这时才显露出些年长者的温和与从容来。   他比她年长,却什么也没做,只捉住她的手腕,轻轻地附唇又轻啄了她一下。   —   王道容好洁,夏天出汗多,他一天之内基本上要换三四套衣服,趁着他更衣的功夫,一回过神来,慕朝游便不见了踪影。   王道容顿了顿,轻掸了掸袖口,心里隐约觉得不祥,却没表现出来,只叫了阿笪问,“你可曾见到郎主?”   阿笪跑出去找了一圈儿也没找到王羡的踪迹。至此,王道容一颗心终于沉入谷底。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人便双双失踪。   慕朝游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比他想象之中更为难缠。王道容冷冷闭上了眼,调整了一番呼吸。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她仍能勾搭上王羡那个老头子。从刘俭、到谢蘅,再到王羡。她身上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他身边的人趋之若鹜,都沦为他裙下之臣。   他二人同时失踪去做了什么?有什么事是需要背着人双双销声匿迹在人前的?王道容几乎克制不住内心疯狂想象的念头。   他想象出她与王羡牵手、亲吻、缠绵,正如他们之前也曾亲昵无间。   一想到此刻或许与她缠绵的是自己的父亲,王道容胃里一阵翻山倒海,就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她并不服输,哪怕不得不回到他的身边,她也下定决心叫他永远不得安宁,永远精神高度紧绷的疯子一样,日日地提防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人。   他得到了她,某种意义上却又与她遥不可及,连她的衣角都挨不到半分。   阿笪不明白王道容的面色怎么一下子苍白下来,“郎君?”   王道容抿了抿唇角摇摇头,牵了自己的马来,翻身上马,纵马进了密林,一双眼冷锐如冰,搜寻着地上有可能出现的任何踪迹。   视野颠簸奔腾中,王道容眼睫一颤,眼前一晃,地面仿佛变成了她横卧着的光洁的月同体,他冷乜着地上的马蹄,每一个杂乱无章的马蹄印仿佛都变成了别人在她身上留下的吻痕。   他觉得自己疯了,疯得彻底。日头每西沉一寸,就好像在给他心上的火焰加上一把柴禾。   张悬月却没有王道容这样耿耿于怀,她纵马跑了一圈,打了几只野鸡野兔便嫌热,解开衣裳回到了屋里,叫人端上冰盆,又将野鸡炖了。   她痛痛快快睡了一觉,醒来鸡汤炖得正浓。她喝得肚儿圆,懒洋洋地摇着扇子扇着风,又琢磨起慕朝游与王羡之间的事来。   可惜那天并未成事。张悬月思忖着,她瞧着王羡对慕朝游也并非全然无意。   打铁还需趁热,正巧如今大家伙都在别业散心,天气凉爽,人心里也畅快。再也没有比目下更好的时间了。   不若就趁着这几日的功夫赶快成就了他俩的好事,也算了却了自己一门心结。   阳光静静地洒落在林间的草地,照耀着一对相拥的人。   王羡温柔地环抱着她,他的胸膛与双肩都很宽厚,被太阳一晒,气息暖烘烘的。慕朝游安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享受这片刻的安宁与温存。   直到夕阳一点点沉入林海,他们终于又到了不得不回归尘世的时候。   王羡犹豫着将下颌轻轻搭在她的脑门,拉着她的手,柔和地问:“回吗?”   慕朝游轻轻点了点头。   两个人便手拉着手站起身,没有上马,任由马儿跟随他们走走停停。当暮色四合,斜阳的余晖染红了半山腰的时候,慕朝游这才与王羡一齐牵着马从林间走了出来。   步出密林的下一秒,他们同时看到了林边天空下一道熟悉的身影,王道容牵着马,冷冷地远眺着他们二人,他不知站了有多久,清瘦的身影渺远的仿佛凝固的一抹淡色血迹,他静静地伫立着,冷静地打量着,评估着他们两个。   他似乎刚跑马过来,乌发散乱,衣襟大敞露出蜜色的胸膛,他眉眼冷清,居高临下,本就清贵,此时愈发高不可攀,又隐约泛起一股癫狂之态。   哪怕早作了准备,在看到他二人双双消失,双双出现时,王道容眸子一闪,眼球还是被刺痛了,目光沉了沉。   他清楚地明了这是慕朝游连日以来的挑衅,因此也在竭力保持冷静与她往来应对,力求不被她扰乱自己的节奏步调,但这一刻他的忍耐终于到达了临界点。   他不动声色,强捺下内心的群魔乱舞,面上仍保持着平静,上前见礼:“父亲。慕娘子。”   慕朝游能感觉到王道容的视线一点点掠过她的发丝、衣裳,指尖,他凝望着她微红的脸颊,像丈夫在检视着出轨的妻子。   而出轨的对象却是他鳏居已久的父亲。   这一幕实在太过荒诞,古怪,令人毛骨悚然。   王羡侧身叫慕朝游先离开,待慕朝游走后,他这才冷声说:“你待在这里作什么?”   王道容轻轻说:“父亲能与慕娘子出去跑马,儿子一个人待得心情苦闷,难道就不能跑出来逛逛吗?”他目光静静地,不偏不倚,寸步不让地与他对望,视线里以下犯上的冒犯已经赤裸裸,不加任何掩饰。   王羡被他看得不适,眉头皱得更深,一边将马鞭随手递给身边的仆役,一边径自往前走,“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收起来,你也该晓得她对你没别的意思。”   王道容原地站了一会儿,面无表情,无波无澜开口:“父亲以为她对你便是真心吗?当心了。父亲。”   少年嗓音淡渺得像月下的鬼唱,又像一句不祥的谶言,“她对你恐怕也不过是逢场做戏。”   王羡脚步没停,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回到屋里,他脱去身上的衣服,换了件新衣。阿簟端了盆水来净手。王羡将手浸在清水里洗干净了,才擦了擦指头上的水渍,张悬月那边就派人来请,道是有事相商。   王羡倒也没多想,叫人打了盏灯笼就出了门。   张悬月决心在今日成事,为此特地做了万全的准备。   屋里准备了上好的酒菜,炉子里点的也是甜腻的具有催情之效的熏香。   慕朝游回来之后,她没叫她来伺候,而是命她回去洗澡换衣。   王羡一进门,张悬月便迎上来,笑着同他寒暄了几句。   王羡心中微感惊讶不解,仍给足了她面子尊重,与她结伴进了屋,张悬月请他坐下,敬了他两杯酒。   王羡抿了抿杯中酒液,再也不能装模作样,只无奈问:“你今日这一番阵仗是打算做什么呢?”   另一厢,慕朝游刚将马牵进了马厩,张悬月就把她叫了回来,见她一身草屑灰尘,皱皱眉,叫藕花带她下去洗澡换衣。   等到最后一缕夕阳沉入山谷,别业曲折的回廊内挑起一盏盏纸灯。   慕朝游换了一身干净单薄的新衣,半潮的头发匆匆挽了个简易的发髻,当她走过长廊时,灯笼被山间的夜风吹得左右欹斜,昏黄抖落的光如同扭曲的鬼影。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回眸望了一眼,沉沉的夜色,不久之前还是夕阳晚照,风平浪静,一入夜之后,四面忽然狂风大作,看这模样似乎有一场暴雨。   夏日山间的暴雨向来都是说来就来的,没任何道理可言。 第106章   王羡开口问了。   张悬月斟了一杯酒笑说:“倒也没什么大事。妾身与郎主相识也有十多年。这十多年里瞧着别人家家主娇妻美妾, 人丁兴旺。郎主这里却还是只有妾身这一个婢妾,年老色衰。”   张悬月搁下青瓷酒壶,幽幽地叹了口气:“郎主宽宏, 妾身却不能不要脸啊。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妾身妒忌, 不准新人进门呢。”   王羡温声:“外头的谣言你管这个做什么,总归是关上门过自家的日子。”   张悬月苦笑说:“可我瞧着你每日孤零零一个, 替你委屈啊!当日多亏有你救了我的性命,我也晓得你对我没那个意思。从前我还心不平, 如今年纪大了倒也想明白了。只委屈了你。女君去了之后,枕边连个人都没有!每日孤枕冷衾的, 若你身边有个可心可意的能替我照拂,那我也安心了。”   张悬月说得情深义重, 王羡心里头却实在无奈,“若你说的还是你妹子那事, 那就不要再提了。”   张悬月觑着王羡神情已有些不耐, 忙又给他斟满一杯, 陪笑说:“哪儿能说得是她!”   “是我屋里头一个侍婢, 妾身瞧着她容貌生得可人, 性子也好, 再说那个侍婢你也是——”   这次王羡根本不待她说完,便摇摇头,断然回绝:“到此为止了,这事不要再提了。”   他平日里也不太往张悬月屋里头去,那些侍婢好像叫什么菱藕鱼蟹的, 长什么模样, 王羡都记不太清。至于慕朝游,他的确想要纳娶, 但决计不是这样的方式。   王羡眉眼微冷,神情已有些不虞。张悬月心里一个咯噔,只得将后半句话匆匆咽回了嗓子眼里,住口不提,只改说些时兴的曲谱,一杯杯劝酒。   王羡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忍不住就软了。故作冷淡的眉眼也柔和下来,“你又何必如此呢……”   实在是张悬月这个人说蠢吧也不蠢,说精明也不甚精明,是个欺软怕硬的刁滑人物,他若不装着凶些,还震不住她。   张悬月含着泪拭着眼角:“我这一切也是为郎主考虑……”   张悬月打定了主意,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哪有男人不爱美娇娘,只是这王羡与王道容父子吶,都做作得很。   这几年,王羡愈发不爱往她屋里头来了。她若不挣扎一下,日后也就只有被遗忘的宿命了!这屋里头是要变一变动一动了,那晚阿酥守着她一整晚,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她今日已经决心不论如何都要试试,明着不行,那就暗着来。王羡前次才拒绝了她,张悬月又红着眼委委屈屈的模样,他也不好再推拒她来劝酒。   一连喝了十几杯,脑子里已经晕乎乎的。张悬月中途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便叫王羡去屋里头的榻上歇息着。   王羡头疼欲裂地捂着额角,也未曾多想。任由着张悬月的安排。   内室的连枝灯烧得亮堂堂的,仿佛泊在汪汪的,昏黄的油光里,他跌跌撞撞走到榻前,不料手却碰到个软绵绵的物什。   王羡忙撑开眼皮一看,这一看不由吓得瞠目结舌,魂飞魄散,混沌的酒意霎时间去了一半!   那榻上正闭着眼躺着个美人,油亮亮的乌发委了一榻,她如花眉睫紧闭,衣裳单薄,胸前呼吸平静绵长。   灯火微漾,仿佛梦中的画面。王羡愣了一愣,起初还以为自己错看,但触手肌肤细腻温热。   这人不是慕朝游还能有谁?   -   慕朝游到了别院的时候,张悬月却没现身,还是藕花来接的。   “娘子呢?娘子匆忙寻我所为何事?怎么不见娘子传召?”慕朝游不解问。   藕花伸手捻了一把她潮湿的衣角,“诶呀你衣裳怎么都湿了。”又摸她头发,“这头发还在滴水呢。”   “这不是郎主来了。”藕花朝着主屋的努努嘴说,“如今正在屋里说话呢,哪来的时间传召你。你看看你,弄得这一身的水汽,当心着凉。”   便不由分说地将慕朝游拉进了东厢房,又往她怀里塞了件柔软的干衣叫她换上。   她来不及擦头发还不是因为张悬月催得急吗?慕朝游心里困惑,却没表现出来,只默默地跪坐在榻上,揉着干布一点点绞干头上的水渍。   这屋里的灯火烧得足,灯影微黄,夜风吹来,水晶帘动,像润着油光,有些模糊的暧昧。   藕花拿来的夏衫极为柔软,薄如蝉翼,换上之后她确实凉快了不少。   她顺手将自己的湿衣服搁在熏笼上,这熏笼里也不知道点的什么熏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甜香。   她不过呆了一会儿,就闷热得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头晕乎乎的,困意泛上来。   慕朝游强撑着眼皮等了好一会儿,张悬月才姗姗来迟。她身上还带着点酒气,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了好长一段的话。   慕朝游大脑昏沉,思绪像浮在水面上都没太听清。   好像问了她愿不愿意伺候王羡。她隐约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又晕乎乎的无暇深思,她如今寄人篱下为奴为婢,叫她伺候主人家,她当然不可能拒绝的。更遑论她还想跟王羡培养感情,也没打算过拒绝,便道了声自是愿意的。   张悬月脸上露出点转瞬即逝的笑意,又叹了口气,摸摸她的脸说:“我晓得你是个好孩子,今晚若你能成事……来日可不要忘了娘子提携你的恩情吶。”   紧跟着张悬月就转身走了,慕朝游想起来行力,但四肢发软,使不上力气,张悬月忙叫她歇着,“若是困了就去榻上躺一会儿,不碍事的。”   张悬月一走,她便迷迷糊糊地靠着榻睡着了。   好不容易将王羡跟慕朝游一一安顿妥当,走出屋里的时候,张悬月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苦笑着抻着手臂,对身边的藕花等侍婢说:“我这胳膊都还是软的。”   她脸也红,心跳得也剧烈。啜了一口浓茶,靠着凭几歇息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心里还是不安,忍不住问左右说:“你们说今夜可行吗?郎主醒来可会怪罪?”   藕花宽慰说:“阿酥也是点过头的。再说男人不愿意,娘子还能逼郎主不成?成了自然怪不得娘子头上,若没成倒也无妨。阿酥只是困了在那里睡了一觉,郎主是误闯了进去。”   轰隆一声雷鸣,豆大的雨点便接二连三洒了下来。   张悬月也觉得自己今夜的安排没什么太大问题,她顶多点了点助兴用的熏香,但那熏香别人家也是常用的。   可能是因为下雨,天边雷声不断炸得她心里发慌。   她劝慰了自己,便一点点放松了下来。   王道容回到屋里,洗干净了身上的尘土,换了件寝衣,正临窗吹着山风晾头发。今夜不知何故,他心头一直在跳,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一闭上眼,满眼都是慕朝游与王羡。   思来想去,始终不得释怀,便叫上了阿笪,挑着盏灯笼,打着伞走出了院子。   他着阿笪先去问慕朝游的动向,她同寝的侍婢说被张悬月传唤过去了。   王道容心里不祥的预感登时达到了巅峰,他转了个方向,不假思索径直闯入张悬月所居的别院。   王道容强闯进来的时候,包括张悬月在内上上下下一干人等俱都吓了一跳!   王道容面色柔静淡漠,寝衣披发闯入父妾的院子里,张悬月被吓得心几乎快从喉咙口蹿出来!   她忙奔下阶,强笑着关切问道:“小郎?小郎你怎么来了?”   “深夜怎么这样行色匆匆?可是出什么事了?”   王道容容色极为镇静平宁,乌瞳雪亮,没一点心虚不自在之色,极为狂浪不要脸。   “容今日胃口不佳,深夜馋虫作祟,饿得饥肠辘辘,辗转难免。之前机缘巧合曾尝过阿酥娘子的手艺,便厚颜来向张娘子借人。”   借人?张悬月头皮都炸开了!她哪里有人能借给他?!   谁曾想,王道容觑了一眼她容色,竟径直越过她又要强闯,“娘子似有难言之隐,既如此,那便恕容失礼,自己去要人了。”   饶是张悬月再迟钝,这时都该觉察到不对劲了。   小郎君这尊大神今日里到底发的什么疯?这面皮白净净的,眼瞳乌灵灵,瞧着也没喝醉啊。   她倒是晓得有些世家子弟是发起疯来不管不顾,极为狂浪放纵的。   一愣神的功夫,王道容便已经上了阶,张悬月哪里敢放行!目下还不不知晓王羡与阿酥那里状况如何,倘若这两人真成了好事,正是春宵帐暖的时候,王道容闯进去岂不要命?   张悬月慌忙张开双臂,挡在王道容面前,陪笑说,“小郎君!小郎君勿急!阿酥是吧……我这边把她叫过来。”   她慌忙向底下一群已经看呆的侍婢下人们使个眼色,“还不快把阿酥叫过来!”   菱花定了定心神,“奴婢这就过去。”她转身要走,倏地,一道白影如破空利剑一般擦着她鬓角飞过!张悬月惊叫一声,“啊!!”   菱花大脑嗡地一声,四肢一软,瘫倒在地。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脖颈,脑袋还没搬家,那道白影原来只是一支雪白的玉簪花。   王道容修长的手指还捻着一朵,玉色的肌肤比玉簪花似乎还要皎洁几分。这玉簪花被他注入了些劲力,如投壶一般掷出去,贴着菱花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对上张悬月与菱花恍若见鬼的视线,王道容平静问:“容可能入内?”   张悬月重重打了个哆嗦。她一直怕王道容,并不全然因为他性格冷清不好高攀,是这人明明生得貌美,却日日与尸鬼打交道,漂亮则矣,却像一尊白玉雕成的神像,鬼气森森冷冷,没一点活人气,还会眼前这些叫人头皮发麻诡异的妖法——   她哪里再敢拦,颤抖着,沉默着,退出了一条路来。   小小的庭院里,不明所以的下人仆役们都不安地冒着雨围拢归来,彼此搀扶,噤若寒蝉。   王道容平静地踏入屋内,目光沿着屋里睃巡了一圈,落在墙上挂着的那五尺汉剑。   他回身掣下那柄半人高的长剑,玉色的肌肤比玉簪花似乎还要皎洁几分。   玉质的剑首,触手温润微凉,握在手里像冷清清的夜雨。   天际又炸开一串的霹雳,雪白的电光倒映出王道容玉般的面容,暴雨如珠,雨脚乱跳。   王道容提剑转身,冷淡的眼底压抑着一点疯狂。掠过面前一张张茫然不安的脸。   连同张悬月在内的所有人,都像是大雨中瑟瑟发抖的鹌鹑,又像是待宰的鸭鹅,敏锐地嗅到了危险,却还在东张西望。   王道容毕竟已不似幼时,他幼时杀人更多出自于好奇,他本性并不滥杀。他从张悬月左右闪躲的视线中确定了慕朝游的位置。雨脚跳上他的脚趾、袍角,他乌黑的眼清明雪亮,提着长剑下了阶梯,走入倾盆的夜雨中。   他披散着头发,越走越急,很快,木屐也被踢到了一边,他赤着一双雪白的脚,毫不犹豫地踩过庭中铺就的碎石子路。   一道雪白的闪电撕破了墨色的天空。   庭院里此时仍不明所以的仆役,远远地瞧见一道白色的身影疾步而来,惨白的月光照亮王道容雪白妖冶的眼,他抿着唇,薄薄的眼皮撩起个薄哂的弧度,青青的眼底跃动着火光一般的杀意,倒提着的长剑反射出冷冷的白芒。   他双脚被石子割碎,流淌出鲜红的血,又被雨水一冲,流丝一般渺然无踪了。   王道容似乎不觉痛,毫不停息地一路走到厢房门前,一剑劈碎了槅门。   张悬月匆匆忙忙追着他下了石阶,乍见这一幕,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嘤咛一声险些昏了过去。   屋内,王羡被这一声巨响所惊醒,吓了一跳,忙搁下慕朝游,走到门口察看情况。   一睁眼就瞧见王道容乌发被水淋湿,面皮白生生的,整个人宛如水鬼一般站在门口。   “父亲。”王道容定定地瞧了他一眼,冷不丁开口。   这带给王羡的震撼太大了,让他一时愣在原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王道容被雨淋湿过,唇淡眉淡,唯独一双点漆的眼里翻涌着薤青。   “父亲。”他雪白的脚掌下仍旧不断有鲜血流出。   王羡眼睫一动,低头踩到湿漉漉的一滩血。   这一点伤势对如今的王道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他清楚地认识到今夜他的脚正踩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回首前尘,他每一步走得都十分克制,玄礼兼综,清静寡欲,淡静有礼,是人人口中原本雅人深致的君子。而如今的他,倒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是鬼,是魔,面目全非总归不像个人。   从杀人再到退婚,再到提剑冒天下大不韪与父亲自相残杀,他清醒地,一步步坠入深渊,明日之后,别人会如何看待他?他曾苦苦经营维系的一切会不会一朝崩碎成梦幻泡影。   他都已经不太在乎了。   此时此地,今夜他只要一个人。   王道容眉眼苍白,唇瓣落了雨水,一张口便仿佛透着夜雨的寒冷,他提着剑淡淡反问说:“儿子与慕娘子,今日你选谁?” 第107章   今日王道容虽提剑而来, 但他的神志仍然很清明。他要与王羡争夺慕朝游,对父亲刀剑相对无疑是这世上最不智,不孝的畜生行径。   这将会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他不会对王羡动手, 他另辟蹊径地选择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他, 将自己置于那个被选择的弱势。   哪怕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坠入深渊,直到这个地步, 他仍然在算计,仍尽量留给自己一线可供转圜的余地。   当然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 王羡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个性。   在王羡震惊的视线中,王道容平静地将剑刃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儿与慕娘子,你选谁?”   王羡忍不住:“你疯了?!”   王道容:“儿子的确是疯了。”   王羡面色遽变, 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王道容压着浓长的眼睫,瞧他一眼, 面不改色地横着剑又往自己脖颈进了一寸, 少年白玉般的脖颈登时渗出一道红艳艳的血线来。   “儿子不孝, 没出息, 爱慕慕娘子已久, 求父亲成全。”   “若不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 儿子宁愿血溅在慕娘子脚下。”   王羡吓得懵了,面色惨白如雪: “你快把剑放下!好好说话!”   王道容:“总归这世上本无人爱我,与其茍活于世,倒不如尽早下到黄泉去寻母亲去。父亲不爱我,母亲总是爱儿子的。”   “你在说什么浑话?!“这世上哪有当爹的不爱儿子的?!”” 王羡又惊又怒, 想上手夺剑, 却见王道容心平气静的决绝模样,又怕弄巧成拙, 惊动他真抹了脖子。   他与王道容虽父子缘浅,但他到底是这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儿子……   王羡忍不住想到阿姊,想到王道容出生的时候,夫妻二人难言的喜悦。小小的一个粉团子,小鼻子大眼睛,从小就粉雕玉琢的,漂亮得不像话,他与阿姊每日爱得不知道怎么才好。两人都是初为人父母,对小小的儿子百般呵护,恨不能把心肝都掏出来。   眼前一晃,又成了阿姊形容枯槁地躺在病榻上,王羡握着她的手,不敢看她,眼泪止不住地流。   阿姊虚弱地柔柔微笑,笑着叫他别哭,说着说着,自己又掉下眼泪来,说她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凤奴。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夫妻二人抱头痛哭,哭了一会儿,她求他将凤奴抱过来,再看一眼,再看一眼——便满怀不舍地合了眼。   阿姊死后,王羡抱着怀里小小的软绵绵的孩子,下定决心一定要用生命来守候他。他渐渐长大,从小他便不怎么笑,小小的人儿,冷冷淡淡,天生冷情。   王羡还以为是他从小便失了母亲,是自己头一回当爹,没尽到当爹的责任,自己还懵懵懂懂的,哪里又拉扯得好他!他加倍地去学,去细心照料他。   再后来,他意识到他这是天生的恶,他伤心失望,骂也骂过,打也打过,他认了命,心想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性本恶,化性起伪,日后再慢慢纠正罢了。   也正因为他自觉亏欠良多,极少要求他,将王道容养得愈发无状了,父子之间不像父子,倒像是兄弟。   王羡怔怔地瞧着王道容,少年容色冷清,决绝地横剑相对。   他长大了,挺拔清俊,那冷清清的眉眼承自他的母亲,他透过他,仿佛又看到了阿姊。   王羡浑身一震,恍若雷击。他以为王道容不过是年少慕艾,哪里想到在他不知情的角落里,他对她的感情早已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   王羡一剎那间羞愧得几乎抬不起头来。他提心吊胆,吓得心肝俱颤,望着王道容脖颈的血痕,一颗心仿佛也被人揉碎了,“你——”   “你快把剑放下,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王羡苦笑着动了动唇,眼里泛出晶莹的泪花,艰难开口,“我不与你争也不与你抢——但慕娘子是个活人……待她醒来,我叫她与你好好商量好不好?”   话一说出口的瞬间,王羡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在这一刻都要被撕裂成两半了。   一边是王道容,一边是慕朝游。他又多心疼儿子,就有多喜欢慕朝游。他舍不得王道容,又如何能舍得下慕朝游。   这毕竟是他活了这三十多年,头一次尝到情爱的滋味,原来情是成日里的辗转反侧,是见到会笑,是不见到会想念,是怕她对自己无意的惶惶不可终日,是酸甜苦辣的人世百味。   他活了这么多年,吃过无数山珍海味,穿过无数锦衣貂裘,见过无数名山大川的盛景,可当胸腔里的心跳动得最剧烈的时候,当全身上下满腔热情柔情都往心脏汇聚时,他才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一边是父子亲情,一边是个人私情。他若只顾着自己,那便妄为人父。他愿意遵守昔日对阿姊的承诺。他割舍不下对凤奴的父子亲情,他不愿见他痛,所以宁愿自己痛。   可是太痛了。   王羡想,怎么会这么痛呢?心痛得鲜血淋漓。就在他自觉不会再有什么比眼下更痛的时候,王道容乌眸静沉沉的,又开了口。   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仿佛又往他心上插了两刀。   “不瞒父亲,儿子与慕娘子早在前岁便相识,当时儿子自中原南下返京,路上遇到慕娘子,遂结伴同行。爱慕已久。只因门第悬殊,不敢向父亲吐露实情。”   “未曾想竟致使父亲误会,竟闹到今日这个地步,只能说造化弄人,铸成大错。”   王羡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被冻住,他呼吸间仿佛都冒着冷气,僵硬地说:“你说什么?”   王道容耐心开口:“儿子说——”   “王道容。”另一道两个人都熟悉的,冷清的嗓音猝然响起。   王道容与王羡双双一怔,一回头,正对上一双乌黑的双眸,眼里倒映着跃动的烛火,明亮得惊人,正熊熊压抑燃烧着惊人的愤怒。   慕朝游苍白的面色洇着病态的潮红,一双眼亮得惊人,她面无表情地拂开头顶的水晶帘朝两人走来。   目光定定地落在王道容的脸上。   王道容握剑的手稳稳的,静静地与她对视。   慕朝游眼里含着一抹淡淡的讥嘲,“王道容,一哭二闹三上吊,亏你能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方才她大脑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趴在榻前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沉。她能感觉到有人接近。   费劲地撑开眼皮,模糊间瞧见王羡的身影,王羡见是她,吃了一惊。   他几乎立时便觉察出了个中的蹊跷,替她掖了掖被角,她能清楚地感觉到王羡温和的,正直的,深邃的目光。   他正要转身出门去寻张悬月问个清楚,王道容便提剑闯了进来。   慕朝游依稀间能听到这两人的争吵声,她的大脑很清醒,清楚地想要醒来,但四肢却不停使唤,像是不断地在往水下沉。她闭着眼,努力调动全身的肌肉,霍然之间,破水而出,终于又把控了身体的控制权。   虽然她依然四肢沉重,大脑混沌,仿佛下一刻又将不省人事昏倒过去,但如火的愤怒短暂地支撑着她一步一步走到王道容面前。   王道容指尖微微痉挛,她的眼里并没有王羡的痛惜,他几乎无法承受她目光的份量。   但他没有,他选择定定地掀着眼帘,与她对视。她的目光犹如凌迟一般一刀刀刮遍他的全身,眼里的讥嘲如浓稠的血液一样落下。   她可不是王羡,他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王道容以死相逼,他便被骨肉亲情绑架了个彻底。   她太了解王道容了。   她甚至痛恨这样的了解。   王道容无疑也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他们就像是缠绕在一起的一株双生藤。   与其相信王道容会自杀,倒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哪怕这世上的人都死绝了,他也绝不会自杀。他或许会从容赴死,但他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舍弃自己的性命。   就算到了这个地步,他仍在算计。算计王羡对他的骨肉亲情。他了解她对他的了解,所以他只求逼退王羡,他只问他一句“选谁”。   “正如你所言,我与你的确是旧相识。可那又如何?”慕朝游走到他面前站定,冷冷问,“你我之间早已桥归桥,路归路。当初也是你自己同意的,我还没质问你反复无常,死缠烂打有意思吗?”   “你绑架了我的身体,便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了吗?还能绑架我的心不成。”   王道容定定地瞧她,强调:“是容先的。”   “是。是你先的。但感情可没有先来后到之分。”慕朝游深吸一口气,“正巧,我也有件事要向你坦白。”   王道容冷冷地瞧着她,眼里涌动着浓稠的爱意与刻毒的仇恨。   慕朝游抬头看了王羡一眼。   王羡怔了怔:“慕娘子?”   眼前这一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羡整个人才是最茫然最无助的那个,他大脑一片空白,既担心王道容,又忧心忡忡慕朝游。   慕朝游这才收回视线,重又迎上王道容的目光,她心跳如擂鼓,连同指尖和牙关都在打颤,“我与你父亲又怎么不算旧相识呢?”   “你不过是以为你自己的感情最崇高,最深刻。以为我与令尊之间不过是男女一晌贪欢的肤浅色欲。”   “我告诉你吧,其实我很早之前便同令尊相识。”   王道容被夜雨淋湿的身躯,也开始发冷,握剑的手僵直如木,他缓缓转动漆黑的眼珠,冷冷地问:“何时。”   慕朝游想了想,“当初在定林寺,我第一次见到顾娘子之时罢。那时我见你与顾娘子进退默契,天作之合。便决心要同你告别,从定林寺折返之后我便四处夜游杀鬼磨砺自己的道术。那一日,令尊外出访友,夜困江边,被几个水鬼缠上了……”   王道容缓缓地,用力地抿紧了唇。王羡一怔,明显也想到了那日江畔初见。   慕朝游眼如静水,波光粼粼,继续回忆说:“那日初见其实算不得什么,真正决定我与令尊命运的还是那年上元。”   “你还记得自己之前说过什么吗?”慕朝游释然地说,“你说要带我去看建康的花灯,可惜你失信背诺了。那日我见你与顾娘子联袂而来——”   “你恐怕不知道吧,你与顾娘子商量着安排我的人生的时候,我正在那间酒肆里,清楚地听到了你们之间的谈话。”   王道容垂眸,握剑的手爆出一道道淡青紫色的经络。   “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你说与我是君子之交,对我并无他意,你说待顾娘子病好,便要将我送离。你说你有意替我寻门亲事,司空的属官陈恺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想,你现在应该不记得了吧?”慕朝游轻轻说,“但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我当时如遭雷击,茫茫然不知欲往何处。”   王道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他已预料到她即将说出口的话。   慕朝游说:“然后,我又遇到了令尊。他问我为何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秦淮河边,他看出我当时的苦闷,邀请我去敬爱寺看灯。”   “我当时与王公不过一面之缘,他却能费尽心思安慰我一个寒庶出生的平民百姓。”   她为何记得这么清楚,或许是因为她太爱他了。王道容猛然惊觉,正因为从前爱得太辛苦,所以如今才恨得太深,恨他入骨。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慕朝游说,“若不是有你从旁助力,我又怎会与王公相识相知?”   “我与王公之间从来便不是你以为的男女之间色欲使然。   “是他在江边邀我共饮。是他在我为你、为情所伤之际,愿意带我去赏灯火看烟花,愿意弯下腰安慰我这个并不算熟稔的庶民。   “也是他之后几次三番,多加照拂。”她不吝于表达对王羡的感激与好感。   慕朝游顿了半刻,最后又目注着王道容,轻声开口, “你以为这一切是造化弄人,是世事无常,但实际上你如今所经历的,都是命中注定。”   “今日之事,不过是你自己种的恶因,结下的苦果。”   她清楚地看到,伴随着她每说一句,王道容的面色就苍白一分,眼里像雨夜中颤动的鬼火。   “你是自作自受,自食苦果,是恶有恶报。” 第108章   她饱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 最后对他下了评判。   王道容静静地凝睇着她,他的呼吸已渐渐平复下来。   他望着她,轻轻地说, “昔日是容对不住娘子, 未曾想娘子竟怨我至此,既如此, 容又有何颜面在面对娘子,茍活于这世间呢?”   说完,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忽然阖上眼, 横剑于颈,剑尖毫不留情地划过脖颈, 割开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如泉般汩汩而出!   “凤奴!!”王羡大惊失色, 便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疾步冲上前劈手夺了剑。   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王道容五指捂着颈间的伤口, 一双眼却看也未看自己的伤势, 只紧紧盯着慕朝游, 气若游丝地轻轻地说:“如此可算称了娘子心意?”   鲜血汩汩从他指缝间淌出, 又顺着指缝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发尾、白衫。他踩在自己的血泊中,几成了个血人。   一道道滚雷照彻漆黑的长夜,王道容失血过多,但一张脸却愈发地白,乌黑的瞳子亮得惊人。雪白的面皮飞溅了鲜血, 妖冶愈燃。这仿佛是燃烧他的生命所成就的美丽, 顷刻间就要芳华凋零。   慕朝游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眼像一弯静水, 却没有任何他所设想的触动。   在她的视线下,王道容忍不住轻轻颤动起来,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是如此的陌生。   为何这样的陌生呢?   他一时想不通,但伸手摸到自己满手的鲜血,王道容猛然惊觉,是啊,是他自己一手打造的她。   慕朝游轻蔑地看着他,既可怜他,又嘲弄他。   慕朝游将被深埋在心底的那些话一口气说了出来,全身上下的心力也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她的眼前开始冒虚影,脚下也摇摇欲坠,视野中的灯火像瓶中泊泊晃动的油,她是瓶中怎么也爬不上瓶口的小虫。   慕朝游眼前一黑,顷刻间失去了意识,晕死了过去。   王羡的掌心还握着那柄雪白的剑刃,他情急之下,只能手夺剑刃,掌心被锋刃刺伤,淌出许多血来也未觉痛。   他整个人已经麻木了。耳畔嗡嗡乱响。直到慕朝游的身躯软了下来,王羡倏地回神,他下意识想丢了剑去扶慕朝游,但有一道染血的身影快他一步。   王道容上前接住了她,转过雪白的脸,轻轻对他说:“父亲,将慕娘子交给我吧。”   王道容双臂揽住她,他脖颈前仍不断有鲜血淌出来,一个立足不稳,抱着慕朝游跌坐在地上。   他是多么恨她,王道容挣了一下,不动了,他披散着头发,低头看着她的脸,她仍有起伏的胸口,这象征着生命的一呼一吸虽然微弱,却不减顽强。   他的手一寸寸摸过她清瘦的脊背,完全想象不出在这样瘦弱的身躯下,为何会蕴藏着这样深的仇恨,这样浓的怒火,这样顽强的生命力。   他静静地,不言不语地瞧着她的心口,多么想一剑刺死她再刺死自己,怀抱着她一起躺进棺椁里,就这样生生世世,相拥半年,非等到华山崩裂不分离。   王羡“呛啷”地丢了剑,沉默地瞧着面前这两人。   太滑稽了。   他转动着刺痛的眼球,两只眼惘惘地,眼前红的血,黄的灯,漆黑的夜雨,雪亮的雷光,飞舞的帐幔,交织成奇异浓烈的颜色。   王道容坐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抱着慕朝游又跌跌撞撞站起身朝外走。   外间的张悬月一行人都被惊呆了。方才屋里爆发出这样激烈的争吵,张悬月愣是没敢入内。   小命要紧,她惜命得很。张悬月在屋外裹足不前,一抬眼却看到王道容白衣染血,赤着一双脚,环抱着慕朝游走出来,不断有细小的鲜血顺着他脖颈淌下来,血污了两人漆黑交织的长发。   张悬月舌头都僵在了口腔里:……她不是安排的阿酥跟王羡吗?怎么抱着阿酥出来的是小郎君?   再大着胆子往屋里探头一瞧,一眼瞧见地上那好大一滩的鲜血,浑似凶杀现场。王羡身上也都是血,正低着头静静地坐着,脚下滚落一把带血的长剑。   张悬月眼前一花,差点儿晕过去。   在场的仆役个个愣成了一只只呆头鹅,张目结舌,又默契地分列出一条道路来,眼睁睁看着小郎君从郎主房里抱出个女人。   王道容勉力摇摇晃晃走了两步,眼前也开始发黑,再也支撑不住,抱着慕朝游就磕倒在了外间的榻上。   张悬月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又见这一幕,心里大喊着阿弥陀佛,简直恨不能再昏一遍算了!   可她不能,只能硬着头皮大叫了一声,“小郎君!”赶忙回身招呼其他下人,“还愣着干什么?!”   王道容紧闭着眼,苍白虚弱得像一抹黯淡的游魂,但一双手臂却深深地勒着慕朝游的身子,恨不能化成藤蔓长进她的血肉里,跟她长在一起。张悬月费了半天力气,手抖得像枯叶,这才合着其他人一起将两人分开。   正在这时王羡也失魂落魄地从屋里走出来,张悬月一个激灵,“腾”地站起身,束着手嗫嚅说:“那个……郎主……小郎君……阿酥她……”   王羡疲倦地抬起眼,对上张悬月求救般的视线,   “将他二人分开照顾。”   “另请我兄长前来——”王羡顿了顿,轻轻地说,仿佛被夜雨一吹就要散了,“我有要事交代——”   慕朝游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她从睡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里衣,窗外雷声大作,紫色的电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   小蟹与阿秀正守在她身边照顾她,见她醒来忙奔上前察看她的情况,“阿酥?你醒了?!”   慕朝游面色煞白,呼吸急促,“王公……王道容呢?”   小蟹与阿秀对视了一眼,也不敢多探查她称谓失当,忙说:“小郎君受伤昏迷,如今正有疡医照看着……至于郎主……”   “郎主正在南院……”   慕朝游不关心王道容的死活,她问得王羡的下落,便毫不犹豫掀开被褥翻身下床。   小蟹忙阻道:“阿酥!你身子还很弱,医师叫你静养——”   将慕朝游与王道容安置妥当之后,王羡屏退了众人,一个人冒着雨,孤僻地行走在木兰花丛间。   雨水纵横交错地在他脸上流淌。王羡茫然地走走停停,只觉得方才的那些就像一场大梦一样。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老天爷实在不公,为什么会让他们家经历这样父子相争的丑事呢?   慕娘子与凤奴之间竟是一早便相识的,原来他才是那个不要脸跟儿子抢人的老匹夫!王羡袖子里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虎口的鲜血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苍白的皮肉外翻着,针扎一般的痛。   王羡却宁愿再痛一些,再痛一些仿佛才能减轻他心底的负罪,这雨也再大一些,再大一些才能冲刷这荒唐的罪恶。   他像一个孤独的魂灵,未知来时路,也不知去时的归途,正当此时,一个熟悉的嗓音却穿破了黑夜,令王羡浑身一个轻颤。   “王公!”   他转过身,对上慕朝游水洗过般的乌黑双眸,她一路冒着雨追上他,距离他仅有几步之遥时,反倒却步了。   雨水将她浇得透湿,王羡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走近几步,赶快叫她回到屋里头去,别淋雨。   可下一秒,慕朝游又开了口,嗓音很轻,却犹如个霹雳般在王羡耳畔炸响。   “王公是厌弃了我?”她一字一顿,轻轻地说,“也不要我了吗?”   王羡愣了愣,身体快思维一步,脱口而出,“你在说什么胡话?”   慕朝游抿了抿唇角,遥遥与他对视:“抱歉……我、我……我不敢隐瞒你的。”   “我与王道容虽一早相识……但个中情况实在太过复杂,远非三言两语能道明,而且……我、我害怕……”   王羡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转折:“害怕?你害怕什么?”   慕朝游没吭声,如注的夜雨模糊了她的面容,她原地踌躇了半晌,才上前说:“我害怕……你与他之间的父子情深……王公之前曾问我为何会来到贵府……我想如今是能给你答案的时候了。”   在王羡不可置信的视线下,她双眼清明,语气清平地将方才在房中的未尽之言,一一道来。   “知晓他曾打算并嫡双娶,又买凶杀人之后,我本来想着与他恩断义绝,没想到王道容他……依然不肯放手。”   其实这些话早在慕朝游的心里被编排演练了无数遍,但即便如此,她仍然因为紧张而目眩神迷,中途不得不顿了顿,深吸几口气,才勉强为继。   “他以我身边亲朋好友相挟,迫使我不得不来到贵府。”   “但我没想到你竟然是他的父亲!”慕朝游深吸一口气说,“我非有意相瞒,只是怕……血脉情深……”   她毋须再多言,王羡已经全明白了她的担忧了。   老天爷似乎总爱同人开玩笑,在他以为事情已经不能更糟的时候,又将他推入一个更深的深渊。   王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到底都听到了什么,他阖上眼,半晌才勉强挤出两个字来:“……荒唐……”   慕朝游其实没打算这么早就跟王羡坦白这一切,但计划永远改不上变化。她怕王道容的谋算成真,怕王羡真的会主动退出,怕如果此时不说,她可能就找不到机会了。   她不安地眨着眼,频频留意着王羡的剧烈变化的神色,眼里闪着紧张的光。   王羡一睁开眼,便对上了她紧绷、警惕如受伤幼兽般的目光。他心里又像被人扎了一刀,缓声问:“那对我……”   到底是真情流露,亦或者只是不得已之下的逢场作戏?   他问不出口了。   她目光瑟缩了一下,匆忙别过脸,极伤心地哭着说:“王公不相信我的话,难道也不相信我的真情吗?”   王羡心里发苦,连同口舌都觉得苦。   既同情自己,更心疼眼前的人。他多想说,不必再害怕了,也不必再努力装出对他的深情。   没关系,他不在意。   哪怕她自始至终未曾爱过他,他也不在乎。   “没关系。”   突然间,一只柔软温暖的大掌落在她的头顶,慕朝游怔怔地放下手,恍惚间对上王羡温暖明亮得几乎有些难过的目光。   王羡莞尔,笑意发苦,笑得有些勉强,“没关系的。你不用怕了。我已经都清楚明了了,交给我吧,我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第109章   她做得是对的吗?   王羡的手掌仿佛是从大地中生长出的, 遮蔽风雨的树木。发顶传来的温度温暖得令慕朝游感到心悸。   当一切果如她所愿,她却怔怔地,眼里流露出深切的迷茫与懊悔来。   “我……”   “朝游。”终究还是没忍住, 王羡不禁轻轻问, “你可曾对仆动过真情?”   慕朝游没有吭声,最明智的做法无疑是在此刻竭力同王羡表明自己的真心。可如今的她已然面目全非, 她低头望见地上明亮的积水,倒映出自己也看不清的影子。   她动了动唇, 张不开嘴,她违背不了自己的本心, 只能无力地垂下头,“抱歉。”   她已经做错了很多事, 唯独这一点,绝不敢再有任何欺瞒。   “我爱郎君好颜色。”慕朝游定了定心神, 勇敢地抬起眼对上了王羡的目光, “对郎君亦曾有过心动, 只是——如今的我并不知晓可还有爱人的能力。”   慕朝游相信, 如果换个时间, 换个地点, 她说不定真会爱上王羡也未可知。   但此时她若再欺瞒王羡便无疑于狼心狗肺。   坦白说,慕朝游根本就没想过会在这个世界结婚生子,现代能遇上能与之厮守终生的真爱几率都小到堪比中彩票,更遑论这个时代?经历了这一切,她早就抛掷了一身情爱, 如果真能摆脱王道容, 她大概也就是找个地方结庐隐居,孤独终老了。   王羡闻言有些失落, 仍微微笑了笑,清泉一般的漆黑眼瞳里哀,但是不怨,“仆明白了。也谢谢娘子未曾说些漂亮话来安慰我,直言相告这样就很好了。曾有过心动,仆已然无悔。”   慕朝游抿紧了唇,脊背滚滚发烫。对于他人的真情,她总有些笨拙,她很想说些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歉疚,可好像不论说什么也掩盖不了她利用了他的本质,“抱歉……”   王羡看了她一眼,出乎意料地没有再多出言安慰,只说:“回去罢。朝游。你需要静养,不能再淋雨了。”   她怔了怔,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她多想他再温声细语安慰她,如此她也好过一些。   王羡的目光仍然柔和,但他内心怎可能没有失望,他收回了自己的情意,克制的表达恍若长辈严厉的小惩。   王羡亲自将她送回寝室内,他一偏头,便瞧见她拗着唇角,压着眼睫。她显得更陌生,又更鲜活。   从前的她仿佛是他一厢情愿的一个梦。梦里的她是纯洁无瑕的。   很明显,如今的她才真实,像孩子一样会做错事,有自己的私心,有幼稚的,有不光彩的一面。   王羡叹了口气,三十多岁的年纪了,竟然还会狂热的做这样一个有关情情爱爱的梦。   他又怎会因为她跟自己梦里的形象有出入而苛责她呢?他只会因为她的鲜活而多爱她一点。   “我不是怪你。”王羡想了想,开了口。   慕朝游惊讶地睁大了眼。   他笑了笑,“我只是怕,到时候真舍不得放你离开了。但是朝游,你应该走。”他的神色倏忽严肃起来,“我不应该留你。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和那个混账。”   雨势不知不觉转小,月轮悄然露出半张脸。   王羡说完这句话,慕朝游只看进了他的双眼,那张眼里如月湖般闪烁着碎银般温和冷峻的微光。   王羡说到做到,当晚王群接到弟弟的消息冒着雨匆匆赶来。见到这父子俩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   王道容双眼紧闭,面色苍白躺在床上,脖间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王羡愁眉苦脸地坐在榻前,袖口中垂落的手伤势狰狞。   “这……”王群惊愕地睁大眼,几乎说不出话来。   王羡叹了口气,有些不敢抬头去面对兄长的视线,“这事说来话长……是家中丑事,阿兄你不要再问了。”   王群见他神情颓败,默然无言。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不问。你要我替你做什么,直说吧。”   王羡:“我想让你将凤奴接到家里看管一段时日。是看管。这段时日你不要给我面子。最好派几个健仆日夜严加看守,等闲不许他出门。”   王群皱皱眉:“嗯,我知道了,还有呢?”   王羡:“麻烦不了兄长多少时日,我已经去信许仙翁。到时候我会同他一起去拜见仙翁。”   王羡踟蹰片刻,又从袖中取出了一小瓶的丹药, “你也知晓这小子不是凡人,会些仙家道术。这药是昔年仙翁赠我,当年我精神不爽,彻夜难眠,此药服下之后,会长梦不醒,昏睡上好几日,本是保养精神所用。你吩咐下人每日和水喂他服下便是。”   王群沉默地接过纳入袖中,“还有吗?”   王羡摇摇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暂时只这些了,其余的——若真出了什么变故,再说罢。”   当晚,王群便悄然带着王道容快马加鞭地又赶回了建康。   这时已将风停雨静,天光大亮。   王羡等了一会儿,等到午后慕朝游起身之后,这才找到她,又细问了一遍个中详情。   慕朝游不假思索,俱都一五一十,如实相告。   王羡想了想,“你走之后,你那些朋友他们若愿意离京的,我会帮他们寻一处僻静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不愿离京的我会将他们暂且保护起来。”   “我已经为你准备了行囊过所,另有十几个健仆护卫,尽快送你离京。北边在打仗,西边——估计不久也不太平。你往南走。先去丹阳罢——我在会稽经营多年。怕那小子狡诈,会先寻过去。你且先在丹阳藏一藏。”   慕朝游有些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些天里一直困扰她的东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她之前不是没想过一走了之,一是放心不下魏家、阿雉、老吕等人,二是她没有“过所”,而王道容也预料到此着,对“过所”盯得很紧,南国虽然战乱频仍,她不可能送死北上进入赵国地盘。而在南国范围内,行旅过关仍需过所。   “王公不计前嫌,仍愿鼎力相助。”慕朝游抿了抿唇角,哑声说,“我实在不知晓要如何报答公之恩情。”   王羡摇摇头,眼神很凉很沉静,“这也不全是为了你。”他静了半秒,眼里藏着深深的失望,“凤奴毕竟是我的骨血,他做出这样的丑事,我不能置身事外,是我做这父亲没教好,是子债父偿。是我们王家欠你的,我父子二人欠你的还也还不来,不过尽我所能描补一二罢了。”   慕朝游走的那一天,王羡亲自去江边为她践行。   建康连日大雨,江畔林木经雨水洗过,倒呈现一段清秀明秀来,两岸青山云遮雾绕,江上烟波渺渺。   航船正停靠在江畔,十几个健仆都是王羡精挑细选的好手,正在帮忙将那几箱箱箧抬进船舱。   慕朝游跟王羡下马走了一段距离,临到江畔,江风吹动杨柳依依,也吹动王羡宽袍博带在风中飞舞,他稍一犹豫,抬手攀折了一根杨柳枝递给她,说,“当日江畔初见,未曾想今日又是仆送娘子发一叶轻舟,渺入江湖。”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王羡冲船头的她莞尔笑了笑,澄明的碧波在他眼底一晃而过,“朝游。你走罢,不要回来了。至少这几年都不要再回来了。   “‘朝游沧海暮苍梧’,你曾说过你名字由来,这是个好名字。望你日后的岁月里亦能自由翱翔这天地之间。”   慕朝游也想说些应景的适宜的告别语,但思来想去都不合适。   在王羡的宽容仁善之下,言语的力量显得如此苍白,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一般压着她的口舌。最终她什么也没多说,干脆撩了裙摆,郑重地朝王羡俯身行了个大礼,“多谢郎君连日守望相助,郎君恩情在下没齿难忘。”   “郎君。”慕朝游轻声望向江风中的王羡,“朝游走了。保重。”   王羡朝她微微颔首。   船夫俯身解开了船缆,小舟逐水而去,随着奔流不息的江水,转眼便消失在了天地间。   -   王道容从长梦中惊醒,汗湿了枕巾。   明亮的日光透过窗棂,他眼睫一颤,扶着昏昏沉沉的头颅,心底无端一震,空落落的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样的苍茫,迷茫令他扶着衾枕,短暂地怔忪了一秒,明秀的脸润着濛濛的夏光。   下人们见他苏醒,忙回身去叫主人。   王道容微讶地瞧向来人:“伯父?容怎会——”   王群皱了一下眉,近到他身前,“我不知晓你们父子之间又闹了什么矛盾,你父亲这几日为你心力交瘁,将你送到我这里来调养。你且安心在这里待着,伤没好之前不要随意走动。”   王道容心里猛地一沉,他摸上脖颈,颈前的伤口已经缠绕了一层层厚厚的细麻布。   王道容收回手,定了定心神,问道: “敢问伯父,父亲可曾交代过一个叫阿酥的女婢?”   闻言,王群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胡闹!什么女婢?!都这个时候了,你不关心你爹反倒还关心什么女婢?”   “事已至此,我就跟你明说了,这段时日除了家里你哪儿都不许去!”   王道容垂下眼帘,摊开手掌,瞥了眼疏疏日光下修长如玉的指尖,眼波如静水。   他幼时常来王群家中,王群家近司空,左邻右舍都为王氏族人。王羡将他送到王群处,明显是想靠宗族的力量掣肘他的行动。   他心里不祥的预感终于成真。他了解王羡,除了这样的事之后,他不会再留她。   慕朝游或已经摆脱了他的掌控,说不准已经天高路远,离开了建康。 第110章   王群本以为王道容至少会闹上一通, 但出乎意料的是,王道容平静地就接受了这个现实,规规矩矩, 客客气气地朝他行了一礼。   “多谢伯父收留之恩, 容这段时日只能厚颜叨扰伯父了。”   王群并未完全被他温润的表象所蒙骗,他也算看着王道容长大的, 知道这小子表面上温温和和,进退有度的, 但一肚子的鬼心眼。   王群皱了皱眉:“你要是真有心,也别谢我, 还是多孝顺孝顺你爹罢。年岁也不小了,还让你爹这样为你操心!”   临出门前更不忘叫王道容他身边的仆从莫要掉以轻心, 每晚准时到自己跟前来汇报。   一连两日下来,王道容表现得倒是没什么蹊跷, 唯独多要了些酒药, 日夜喝得酩酊大醉, 喝醉了就解衣高踞榻上, 倒头就睡。   下人说:“我观郎君意志消沉, 似有借酒消愁之意。”   王群闻言倒也未横加阻拦:“他要喝就让他喝, 但药不必多吃,且拘着他一些。”南国饮酒成风,日夜将人关在屋子里,也确实得有个发泄的途径。   这一日,仆役照常提着食盒送饭来, 在门前站定问:“郎君, 小的送餐来了。叨扰了郎君,郎君此时可准入内?”   屋里静了一瞬, 王道容的嗓音响起:“进来吧。”   仆役躬着身进了屋,抬眸瞧见那位以秀美明丽着称的小郎君,正披头散发斜坐在榻上,解着衣襟,衣不蔽体,神情疲倦,双颊泛着服散之后的嫣红高热,仿佛盛极开败的花。眼下两圈青黑,难得消沉邋遢的模样,不知几日未曾梳洗了。   仆役只匆匆觑了一眼,不敢再乱看,自顾自低着头往食案布菜。   他退开半步,又行一礼:“郎君慢用,稍后小的再来收拾。”   王道容站起身,点点头,拿起筷箸,正要夹菜,忽然浑身一个抽搐,面色乌青地倒在了食案间。   仆役面色大变,忙上前叫道:“小郎君?!”   王道容紧闭着唇角,瘫倒在地上,打翻的菜饭滚了一地,他浑身滚满了汤汁菜叶,浑身抽搐痉挛不止,面色也成了乌青色,唇角淌下涎沫来。   仆役大惊失色,瞧他口吐白沫,抽搐不止的模样更不敢随便搬动他,忙大叫着冲出内室:“不好了不好了!小郎君不好了!”   不一时的功夫,医师便提着药箱慌慌张张赶来,一搭脉,也看不出所以然。问了小郎君之前的饮食,只推测是喝酒服药过量。   但此时已容不得他细思了,王道容这时竟突然又大口呕起血来,鲜血浸满了胸前的衣襟。他半个身子都泡在自己的鲜血与呕吐物里。   医师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推说无能,需另请高明。   王群正在官署,已经派人去请。整间小院霎时间乱如一锅滚粥一般,人来人往,跑出跑进,闹得沸反盈天。   正在这时,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郎君呢?”   “郎君不见了!!”   —   夜雨一阵紧过一阵,簌簌地拍打着江面,风高浪急。   濛濛的雨雾横锁大江,四面一片混沌,航船摇摇晃晃地穿梭在黑夜中,一个高大的男人,身披蓑衣,伫立船头眺望了少顷,这才提着渔灯钻回了船舱中。   船舱里,正临窗坐着个面容素净的女子,一盏青灯,照亮她手中书卷。   男人肃容:“娘子,这雨越下越大了。目下这段航道并不太平——”   慕朝游收拢书卷,点点头,神情郑重了寸许:“我知道了。”   连年战乱,便是南国境内也不太平,四通八达的水路方便了过往行旅的同时,也助长了沿途匪患。水贼们常常架乘几艘小艇,趁夜劫杀过往商旅,来去无踪。白日里看似风平浪静的江面水底不知陈尸了多少尸骸。   丹阳距建康不远,王羡打算先将她送往丹阳,一来是若有万一方便照拂,二来或许也存着“灯下黑”的用意。   但以防万一,慕朝游还是决心绕行远路,先去吴郡,等到了吴郡再决定下一步的动向。   方才那特地走进船舱提醒她的男人,正是王羡特地为她配备的死士之一,姓孙,称孙大。   慕朝游放下书,摸到袖口短剑,想了想,仍不放心,又去从榻上取出一副弓箭,触摸着弓柄微凉的触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而战斗果然便在顷刻转瞬之间!   慕朝游摸着弓箭静坐了一会儿,船舱忽然剧烈地颠簸起来,四面传来喊叫戒备之声。   “有敌袭!!”   “来了!!”   “是水贼!”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正要引弓而起!孙大冒着雨忙推门入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疾声说:“娘子!外面来了水贼!娘子且待在船舱里勿要四处走动!”   慕朝游刚站起身走了几步,又被他这一句话给逼退了回去,皱眉说:“你们当心。”   孙大:“小人晓得!”一点头,又拨了几个人护卫,大踏步地推门出去了。   慕朝游攥紧了掌心弓木,定了定心神,她也知晓轻重缓急。   穿越之后她虽然特地学会了游泳,但毕竟不如本地人熟谙水性,也未曾经历过这样的船上水战。雨天夜黑,她冒然出舱,未必能帮得上,说不定反成累赘。   雨线倾斜而下,耳畔风急浪吼,四面风雨声混杂着喊打喊杀声源源不断传来。   自己一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独坐船舱的感觉实在不太好,慕朝游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转头问身边的那个护卫:“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这十几个死士个个训练有素,按理来说,寻常水匪,战况不致如此胶着。   那护卫明显也料到这点,略一犹豫,“娘子不要动,容小人出去瞧瞧。”   慕朝游便又耐心等了片刻,可当那护卫一去不复返,船舱上方不断有“笃笃”箭雨入木之声传来时,她心里一个咯噔,终于按捺不住,“霍”地站起身!   她身边留守的那三个扈从俱都变了面色,“娘子!不要出去!”   雨水与江水的腥气中,不断泛起一股淡淡的人血的腥甜。   慕朝游不假思索:“诸君为我在外拼杀,我又怎能安心!”说完便也不顾这几人阻拦,举着弓箭大踏步冲出了船舱。   刚冲上甲板,夜雨便如跳珠一般当头打来,四面当初都是喊打喊杀的声音,茫茫的夜雾冲淡了人影,遥遥望去,只见十几只小艇如幢幢的鬼影般融化在墨色里,将航船团团包围。   船板上扎满了乱箭,似乎才经历过一轮的急射。慕朝游一脚深一脚浅踩在黏腻的血泊中,偶尔踢到一具横卧的尸体。   她一颗心霎时间直入谷底,这个战况怎么看都不太妙。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好不容易拉住一个人问:“怎么回事?”   那人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娘子怎么出来了?!其他人呢?怎么看顾娘子的?!”   很快,孙大便闻讯而来,一见她急得变了脸色:“娘子怎么出来了?”   慕朝游没解释,只追问说:“战况如何?”   孙大咬牙:“有古怪——不太妙,娘子这里不能待了!我已放下数艘小艇。若有万一,数船同发,先掩护娘子离开。”   慕朝游:“这茫茫江面,风高浪急,水下暗礁无数,四面都是敌船,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话音未落间,对面船头影影绰绰的,似乎又是一轮举弓齐射!   危急之际,慕朝游面色一变,抄起身边几个木桶挡在身前。   待又一轮箭雨过后,甲板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慕朝游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不用看也知道,她身边之人已所剩无几。   而对面船只似乎也知晓两轮齐射之后,她们这边已然死伤惨重,迅速收紧了包围圈,准备登船。   慕朝游掣剑而出,一剑准确地洞穿了来人心肺,一路且战且退,越战心里觉得不对劲。   孙大说得没错,这些水匪训练有素,招法也有迹可循,绝非寻常乌合之众。但此时,孙大早已无暇他顾,登船的水贼已将几人冲散。   跳水是行不通的,不要说四面都是敌方小艇了,在这个风雨天气跳水无疑死路一条。   慕朝游略一思忖,仗着身形瘦弱,借着夜色的掩护,专门找船上那狭窄逼仄的地方藏,一路悄悄逼近对面船只。   因对方靠船过来,她也得以看清楚了一些对面船上的光景。   只见其中一艘小艇,被两艘小船掩映着,艇上人数最多,团团呈护卫之势,夜雨太急,江上浪大颠簸,慕朝游隐约可见一抹被人群包围的缥色人影。   很明显,那人正是首领主谋。   微苦的雨水沿着脸颊落入唇瓣,慕朝游含着点夜雨,握紧了被雨水淋得冰冷僵硬的手指,缓缓取下背上弓箭,像伏在夜色里的一只豹,寸寸绷紧了肌肉,弓开如满月。   耳畔不自觉浮现出昔日王道容一字一句,谆谆教导。   她蛰伏在黑夜里,近乎与墨色融为一体,耐心地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对面船头火光一晃,人影错落,正露出那颀长的淡青色人影,昏黄的光惊鸿一瞥间照亮清俊侧脸。   少年乌发雪肤,青眼红唇,正压着浓长眼睫,有些淡漠模样对身边的人交代着什么。   这个眉眼除了王道容还能有谁?!   慕朝游怔在原地!   机会转瞬即逝——眼看人影又要将王道容的身形遮住。   慕朝游心里飞快地掠过许多念头,又好像什么也没想,通归于沉寂,只剩下王道容那清凌凌的一句“‘神射于的,矢命于心’,一经发弦就不要再犹豫。”   慕朝游拨动指尖。   歘——   一道破空之声响起,箭如流星一般击穿雨幕,引得甲板上王道容回眸一望。   他身边之人纷纷飞身上前,却仍慢了一拍,慕朝游清楚地看见那抹淡青色的影子踉跄退了几步,似乎中箭。   慕朝游抿紧了唇角,目光如火闪烁,面容坚韧如岩,努力忽略眼前横流的雨水打来的不适,一口气又“飕飓”地连发几箭!在敌人反应过来时迅速又躲到夜幕中。   如此反复之下,对面甲板方寸大乱,火光乱舞,而她的藏身之处也被迫暴露人前。   王道容怎么会追来?他到底是怎么追上她的?王羡处事谨慎,为她准备的“过所”用的是假身份,这一路行来也都打点妥当,也不应该暴露了踪迹,王道容还没有这样的遮天手段。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王道容到底又暗留了多少她不曾知晓的鬼魅手段?!   慕朝游此时已无暇多想,眼看人群渐渐逼近,她深吸一口气,望像黑黢黢的水面,谁也不知道这水底下究竟潜藏有多少暗礁。   但与其被王道容捉走,她毋宁豁出自己的性命堵上一把!   她毫不犹豫丢了弓箭,从船上纵身而下!一个猛子扎入水底! 第111章   哪怕时值盛夏, 雨夜里的江水依然冰寒刺骨。   甫一下水,慕朝游便感觉到周身暗流汹涌,裹挟着她的手臂腿脚再不受控制, 她艰难地调整身形, 穿梭在水下,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古怪黝黑的影子。   透过粼粼的波光, 她能隐约看见头顶明灭的火光。船上因为她陷入了一片骚乱,有人呼喊, 有人奔走,也有人跳水。   慕朝游只看了一眼, 便收回了视线,她不敢冒头, 只能深深地憋足了一口长气,竭尽自己的所能藏在船底, 拨水往远处游。   水底乱流飞旋, 她整个人简直就像是滚轮中的仓鼠, 好几次险些迎面撞上水底的暗礁。想要全身而退无疑于天方夜谭, 她也只能尽量调整自己的姿势, 回身随流斜切着往下游, 身上到底被暗礁刮蹭撞击出了多少伤口,她也已经记不清了。   她疼得浑身发抖,精疲力竭,拨水的力道也越来越微弱,头顶的火光如梦似幻, 简直像是从天上洒落下来的。   正当这时, 忽然有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她的肩头!慕朝游浑身一颤!转头正对上王道容沉静的视线。他乌发如乱藻一般在水中飘动,皮肤愈发惨白如鬼。   哪怕被暗流淹死, 被礁石撞死,她也绝对不要再被王道容捉住!   她不假思索用力挣开他的手背,奋力超前游去。王道容却紧随其后,奋起直追,丝缕血雾不断从他前胸散溢而出,如同水下一抹挥之不去的黏腻血色鬼影。   雨下得更大,而浪越急,混乱之中,慕朝游只觉被一股乱流裹身。就在王道容即将追上之际,她咬牙回身用力朝他心口蹬了一脚!   水下太过浑浊,她看不清王道容的神情,却感觉到脚踝被苍白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他如水草一般缠绕上来,拽着她的脚踝往下一沉,拥着她一起坠入水底。   湍急的水流撞入她的耳鼻,撞得她头晕目眩,她的腰背被他有力的手臂紧紧束缚,她的神志已然恍惚,下意识地拼命踢打撕咬。   王道容抿紧了几无血色的唇瓣,前胸的箭伤不断渗出游丝鲜血,却依然不肯松手,水流裹挟着两人在密布的礁石间横冲直撞。   眼看着又要撞上近在咫尺的暗礁,王道容不假思索,迅速调整身形,将人挡在自己怀里,伸手护住她的头。手臂被礁石割开一道寸深的口子,他也浑然不觉。   孰料下一秒,他忽觉胸口又是一痛,王道容怔愣间,却对上慕朝游燃烧着恨火的双眼。她浑身上下也被礁石撞得伤痕累累,却咬牙拔出绑在背后的最后一支箭。用力将箭矢狠狠扎入他的心口。只可惜受水底浮力所限,她也已经精疲力竭,箭矢只浅浅地刺破了他的皮肉。   做完这一切,慕朝游也终于用尽了最后一缕气力,她的耳鼻不断呛入水花,眼前一黑,意识逐渐模糊,身子越来越轻,只能任由水流将自己卷去未知的远方。   恍惚间,那道淡青色的人影却又阴魂不散地再一次追上她,双臂将她箍紧。   她的唇瓣落下了个冰冷柔软的东西,恍若冬日的细雪,淡淡的,温和的生息接连不断地透过王道容冰冷的唇瓣渡入她的口中。   王道容一边不断箍着她上游,一边给她渡气。   她终于回过一缕生机来,咬着牙虚弱地说:“放开我。”   王道容瞥她一眼,置若罔闻地继续附唇在她唇瓣间辗转,又顺手卡住她的下颌,指间捻了什么东西推入她口中,“吃。”他附唇在她耳畔,吐息冷淡,仿佛对她已经痛恨嫌恶至极。   慕朝游咬紧牙关。那东西味道古怪极了,王道容见状,便伸出指尖用力按住她柔软的舌尖,将那东西推入她舌根,逼着她吞了下去。   很快,慕朝游便感觉浑身上下热了起来,她微微一怔,猛地睁开眼黝黑清明的双眼,回过神来,这感觉太过古怪,她原本无力的四肢好像又重新涌生出了力量,精神高度兴奋。   求生的意志顷刻间战胜了她对王道容的恨意,慕朝游咬咬牙主动踩起水来。   他们抱在一起,如江面的浮萍一般随波逐流,每当体力不支时,王道容便一边为她渡气,一边取了那东西喂给她吃,他不仅喂给她,自己也吃。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阵水流将他们齐齐冲上了岸。   王道容不假思索,先将慕朝游推上岸,慕朝游瘫倒在岸边,剧烈地咳嗽起来。夜风裹着冰冷的雨丝拍打在她的身上,她非但没觉得冷,反而越热,热得恨不得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   王道容微微平复了呼吸,绞了一把湿发,一瞥眼便瞧见慕朝游咬着嘴唇,蜷缩在江岸的白沙间。她苍白的脸颊飞起情—潮的嫣红,呼吸急促,像被冲上案的鱼难耐地摩—挲着。   王道容不由顿了一顿,慕朝游不知道她吃的是什么东西,但他很清楚,他喂她吃的是五石散。这本是他当日用以装病脱身之用,还剩了许多。   他俯身探了探她的额温,她第一次服散,又吃了这样多,反应远比他想象中剧烈。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顺着她滚烫的面颊滑下。   王道容克制地收回手,俯视她欲—求不满的丑陋模样。   或许他不该救她的。   那刻毒的怨恨又讥嘲又淡淡在他眼底浮现。   王道容眼睫轻颤,神情有几分自己也未曾觉察的专注,似痴迷,又似嫌恶。指尖不由自主地顺着她滚烫的面颊滑下,一直滑落她唇瓣,拨开那两瓣淡色的唇肉,抚—摸着她口中柔软的舌尖。   她每一次急促的吐息,每一次动人的呻—吟。都使他心底的恨意更刻骨几分。更令王道容认清了那个冰冷的事实,她非懵懂少女,已然通晓人事,很明显,她下意识地渴求。   王道容苍白修长的指节忍不住攀上她的纤弱的脖颈,仿佛他指尖略微扼紧,便能轻而易举地夺走她的性命,结束他连日来的噩梦。方才不得已之下,他喂她吃了不少五石散,才勉强保住了她的性命。如今药效发作,她体虚力弱。明显已不能够承担药力。   多么美丽的,灿烂的。王道容平静地,缓缓地顺着她皮肉下的血管抚摸,仿佛天上转瞬即逝的璀璨流光,即便消逝,也该消逝在他的手上。   杀意与性-欲混杂在一起蓬勃生长,王道容不自觉微微轻颤,喉口溢出近似于古怪的轻嗬。   另一个阴暗的想法缓缓自他心底升腾而起。   既然谢蘅可以,王羡可以,他为什么不可以?   —   慕朝游仿佛坠入了一个深渊一般的梦境,时空混沌错乱,她分辨不出过去与现实的区别,   梦里,她仿佛又回到了刚穿越到这个时代的时候,正是对王道容满怀一腔少女心事。   她梦到建康的傍晚,王道容安静地跽坐在连枝灯前,青青的发被火照得通红,火光朦胧柔媚,直如旖旎的梦境。   他亲吻她。   掌心摩挲着她的脸颊,舌尖一点点舐过她的唇齿,缠绵琐碎又细致。   可她分明记得,他不久之前才对顾妙妃道:“我与慕娘子君子之交,对她并无他意。”   可眼下这算什么呢?她应该反抗的,应该反抗——   她想要挣扎,“不——”。王道容却顺势捉住她的手腕,抱她翻身压在榻下,抽开她的衣带,将脸埋在她的胸口,含糊地轻声说,“朝游。别拒绝我。”   月亮升了起来,亮银色的月光照亮着亮堂堂的她,她难堪地闭上眼,他捻着她揉着她咬着她,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她咬着牙感受到裙下的份量,面色烧红,慌乱又无措。   他不是对她并无男女之情吗?如今这算什么?   王道容轻轻含着她的耳尖,咬她,眼底的那股痴迷让她感到古怪又害怕。她四肢发软,头晕目眩,心跳如擂,恐惧而又兴奋,在他动作之前,她已经软了,眼里淌出眼泪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很重要的东西,她觉得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   另一厢。   王道容平静地注视她少顷,一手抬起她的下颌,附唇而下,另一只手干脆地解开了自己的衣带,露出皎白结实的身躯,欺身而上。   他滚烫的身躯压得她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王道容并不着急成事,只垂眸含住她的耳尖,一点点舔舐着她的耳廓,柔声安慰说:“别怕。”   他如船行浅滩,并不急于入港,只轻轻在她耳上吻了一下,见她浑身一颤,便忍不住弯了眉眼,赞了一声,“好乖。朝游。”   “好乖。好乖。”只有此时她为药力所影响,一无所知的时候,她才这样乖。他兴奋得近乎感动了,感动地几乎流下眼泪来。待她逐渐习惯,他才把握着埋下腰,她浑身僵硬紧绷得厉害,他不得不又暂缓了动作,一遍遍亲吻她的肩头。峻膝沉腰压住她的双腿。她僵硬地如同一只撬不开的蚌壳,王道容耐心地一点点打开她,她在他指尖化成了一滩水,化成了绕指柔。   江水拍岸,月光照着浪尖,也笼罩着王道容,他腥潮如水草的乌发散落下来,将自己也将慕朝游同时包裹,他浑身颤抖,神情晦涩难明,手背爆出一道道淡青紫色的经络。痉—挛地大口抽气。   他难耐地伸长了脖颈,急促地吞了口气,又不得不低下头,停下来,含着她的耳尖平复着呼吸。   王道容感觉自己像是一张被拉满的弓,若不及时平息静气,恐怕下一秒就要死在她的身上。他比她想象中更加为她痴狂着迷,他不敢动,哪怕不懂也必须很用力地才能咬住软弱的呻—吟,不致翻出眼白。   她也忍不住流下眼泪来,她感到兴奋,感到欢—愉,又感到痛苦与心酸。   她梦到她行走在海底,原来冰冷的海水下,是暖的。是一个五颜六色的温暖奇妙的世界,她身边轻轻游过无数说不出名字的五彩斑斓的小鱼。它们亲昵地环绕着她,轻蹭着她,她才伸出手想要抚摸,它们便乖巧地凑上来口允她的手指。   她又瞧见了王道容,他忽然变成了一尾长鲸,压在她身上,她是被破开的浪花,她触摸到他流畅的脊背,鲸鱼的肌肤光滑又潮热,湿漉漉地直在指尖打滑,那触感暧昧极了。她的双腿—夹—住鲸鱼的尾巴,几乎挂在他的身上,被他不由分说地带着她在海浪间摆尾畅游。   她的眼泪越落越凶,又被王道容凉如冥玉的指尖轻轻拭去。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破水而出的剎那,他摁着她的唇瓣,她一震,微微睁大了眼。   王道容也顺势低下头来,深浓乌黑的眼里氤氲着雾气般迷醉,他还沉浸其中,鬓角的一滴汗水落在她的发间,他脸颊泛红,呼吸急促,忘情地凝视着她。   眼前这一幕太古怪了,她怔怔地调转视线。   她看到王道容乌黑的发梢顺着他光—裸清致,起伏有力的肩背滑落,在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微妙瞬间,一个电光火石般的念头却击穿了她的思绪。   她、她原来是恨着他的! 第112章   四目相对的剎那间, 王道容也看出来了她已清醒了过来。只他任未停下动作,只伸手替她抿了抿鬓角的乱发,淡淡说:“醒了么……”   他淡淡说:“你身上药力若不及时发散……恐有性命……”   啪!   话音未落, 慕朝游便扬手击了一掌!   王道容被她打得头往侧一偏, 这一巴掌几乎用尽她体内残存的所有气力,他唇角淌下淡淡血痕。   少年黝黑的双眼森森地瞧了她一眼, 忽然又伸手扳起她的下颌,不管不顾地吻落了下来。他撕咬她的唇瓣, 同她交换了一个血腥的吻,将自己口腔里的血气全都诉诸于她的唇齿间。   慕朝游感到屈辱又恶心, 他身上淡淡的兰香几乎铺天盖地地浸染了她每一寸发丝,每一片衣角, 她想都没想,狠狠一口咬下他在她口中作乱的舌尖。   王道容面无表情地捏着她的脖颈, 完全没有因为吃痛而松口, 他发出一声低哑的喘息, 捏着她的脖颈, 恨不能将她唇舌吞下一般, 吮吸着她口腔中的涎液。   慕朝游觉得恐惧, 他几近癫狂的模样,哪里还有昔日那个矜贵冷淡,眼高于顶的姿态。   奈何她四肢发软,她的挣扎在王道容的压制下无疑于蚍蜉撼树。他平日里瞧着修长清瘦,但褪去衣裳之后, 身材高大, 肌肉流畅精壮。她羞愤交加,气得面色通红, 浑身发抖,如果眼神也能杀人,他早已在她的目光下被千刀万刮。   王道容不顾她的抗拒将她的手拉高,固定在身前。她反复无常,狡诈多变,他逼她再无遮掩与隐瞒,完完全全敞露在他面前。   少年淡漠睥睨的视线,居高临下地一寸寸掠过她的肌肤,眼底的痴迷却是不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的。   仅仅只是看着,王道容便又兴奋地红了脸,他压着她的手,猖狂无度索取的同时,仍不忘冷静地观察她每一次细微的喘息变化与身体反应。生—理反应是欺骗不了人的。药物令慕朝游浑身上下敏—感到了极致,像一个胀破到极致的水球。   她的心理感到屈辱,但身体的确感到了极致的快—慰,痛苦与欢—愉仿佛是一体两面,这屈辱甚至又加深了生理的欢—愉。   她手脚酸软无力,身不能动,浑身发热,心胸喘悸。精神恍惚如飘飞的气球,慕朝游必须要很用力地才能吞下一口气,才不致神思魂飞,又要同时专心于王道容的拉锯战。咬住嘴唇,不泄露出一声软弱来。   王道容瞥她一眼,偏不如她的心意,刻意放轻,或者加重,放缓,或者加速,调整着节奏,同步着两人之间的步调,非逼她沉沦在这无边欲—海,非逼她抛弃一些道德理智与爱恨,成为追逐着快乐的野兽。   “朝游。”他柔柔地在她颈侧吐息,鲜红的舌尖反复抵着那最薄嫩的一块肌肤舔舐、亵—玩。他每舔一下,她便咬着牙“唔”地闷哼了一声,涨红了脸抖若筛糠。   王道容的指尖以抚琴弄弦,吟赏风月的姿态徐徐在她肌肤上掠过,淡声说:“抖得好厉害。”   “朝游。”他俯下身,用力舔着她耳廓,鼓励说,“卿卿。”   “好放—荡。”   “容竟不知朝游身上竟有如此曼妙风光?”   “稍微碰一下,就会发抖。不知有多少男人心甘情愿亡于卿卿裙下。”   “好乖。朝游。”   慕朝游用力地闭上眼,仍无法隔绝那清冷柔和的嗓音,是如何以谈玄说禅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出无数下—流的狎昵之词。   她身不能动,并不代表就甘愿任她摆布,慕朝游深吸一口气,酝酿半晌,这才睁开眼,冷冷反唇相讥:“好小。”   王道容倏地僵住了。   “好慢。”   “好不得趣。”   “好厉害。我竟不知郎君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王道容抿紧了唇,脸上一阵阴晴不定。他毕竟初次,没有过经验,没有过比较,更不知自己“雄风”如何。慕朝游见他神情晦涩,难得窘迫,竟然当真,忍不住嗤笑出神。   笑了一声,她移开视线,竭力绷紧四肢,望着天上纷落的雨滴,装作一条了无生趣的死鱼,不给他任何膨胀信心的机会。   药性渐渐地散去了一些,到了这个地步,她终于明白他到底给她吃了什么东西。于情于理,王道容是为救她不假,可又是谁将她逼到绝境?   她知道时代眼光不同,不能相提并论,但哪怕仅用作药物紧急避险,她胃里还是一阵翻山倒海。从小到大接受到的教育,几近令她崩溃绝望。   若说王道容这人还有什么优点的话,他足够不要脸,或许勉强算作一项。很快,王道容便调整了情绪,掐着她脖颈缓缓抚摸她,淡漠地说:“是么?那不妨朝游再继续用用看。”   人无语到了一种境界当真会笑,隔了好一会儿,慕朝游才睁开眼,从牙关里冷冷挤出几个字:“你真是疯了。”   “疯了?”王道容不置可否地拂过她鬓角乱发, “怎么会?容只是在太爱你了……”   “这爱若烈火一般,日日煎熬着我,烧穿了我的皮肉,烧尽了我每一节骨骼,将我五脏六腑,皮肉血液筋骨俱都烧成了灰。”   “更遑论,容正是在帮娘子你啊……”王道容垂着眼睫,语气有几分虚无飘忽,“若不帮你及时发散,娘子恐有性命之危。”   他仿佛也陷入了一个梦,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地呓语,“容很害怕,很孤单,很寂寞。”   ““谢蘅……王羡……连他二人都……朝游既愿意舍身温暖他二人,为何不愿效仿释迦牟尼佛,割肉喂鹰,也渡化我呢?”   “因为你无药可救。”慕朝游嫌恶地说,“你活该下最深的地狱,上刀山下油锅,永生永世挣扎在地狱最深处,永无轮回的那一日。”   王道容停下,静静地瞧着她,倏忽朝她展颜一笑,乌眸里绽发出绚丽的神采,仿佛春日浮冰。   “承认罢,你仍然爱我。”   慕朝游忍着气:“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王羡、谢蘅……”王道容收了笑,淡淡道,“他二人也算人中龙凤,你为何不爱,是不想么?”   江畔一道惊雷滚过,照亮他乌眸黝黑清亮,眼里闪动着惊人的快乐,“恨太强烈,爱便无甚滋味。”   慕朝游愣了一愣,脑海中亦如惊雷猛然荡过四肢百骸,她别过脸,冷冷说:“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王道容:“在这个世界上,在你心中,容永远占有一席之地,永远是你心中最特别的存在。”   “好寂寞,朝游。”王道容目光下移,眼神露—骨地说,“可现在不会了,因为——已经热起来了。”   “很暖和。”   她难以容忍他的目光,想合拢双—腿,却被他眼疾手快地压在膝下。正在这时,远处的芦苇丛中忽然次第亮起灯火。   有人波动小舟,举着火把涉水而来,口中不断喊着:“郎君?!”   “郎君?”   王道容止住腰身,看了慕朝游一眼,托着她腰将她抱起,捡起地上散落的衣裳,南国宽大的衣袍将二人遮挡得严严实实。   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下一刻就会拨开芦苇荡,瞥见二人交—缠的姿态。慕朝游的身子一下子就僵硬了,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王道容感受到她的紧张,替她别了别鬓角的发丝,倏地将自己的手指塞入她的口中,耳语说:“别咬得太紧了,倘若怕出声,不妨咬这个。”   他嗓音如金玉相撞,说出的话却下—流狎昵至极。   慕朝游身不能动,羞愤交加,自然不会更他客气,一口咬住,尖利的虎牙将他指腹刺穿,淡淡的血腥气在她口腔中弥漫开来。如果不是因为药力影响,她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咬断他的手指。   王道容呼吸猛地一颤,忽然失了章法,头抵着她的额头胡乱吻她,慕朝游不可置信地咬着他的指腹,睁大眼见他瓷白的面色飞快地涨红。   这抖M死变态。   慕朝游愕住,口中的手指仿佛成了烫嘴的山芋,她一时吐出也不是,继续咬着也不是,咬得越用力,他反倒更高兴。   可即便如此,他似乎犹嫌不足,拉着她的指尖放在他前胸的那处箭伤,顿了顿,将伤口的血洞重新撕扯开。   她练箭毕竟日短,进步虽已经堪称神速,但雨夜天黑,距离又远,箭矢还是失了准头,只射入他心口往上三寸,锁骨下方。   王道容如疯魔一般地拉着她的手,撕扯开自己心前的箭伤,吐息越来越急促,姣好的面皮不断痉-挛抽-搐,他从她给予的痛苦之中汲取到了极致的甘美滋味。   “朝游。朝游。再用力一些——咬罢,喝我的血,吃我的肉——”   痛又如何,恨又如何?统统成为他的养料。   只要是她给予,他都欣然接受,全盘接纳。   夜雨如注,电闪雷鸣间,他瞥见她饱含着痛恨与厌恶的视线,王道容顿了顿,不思收敛,愈发猖狂无度,愈演愈烈,“想恨我,那就恨我罢。”   “恨到极致,焉能不算爱?”   说着说着,他停下,从袖中取出一粒朱红色的丹药含在舌尖。   慕朝游愣了一下,视线忍不住追随着那枚小巧的丹药。   觉察到她的目光,他微微笑着,朝她张开嘴,姿态有几分乖巧放-浪,将自己的整洁细白的牙齿与殷红柔软舌头展示给她看。“放心,这并非你以为的五石散,这是容自己炼制的丹药。”   慕朝游浑身发毛,如临大敌!   “滚……”她虚弱地斥骂,“滚开——”不管是不是五石散,她才不想吃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却抵不过王道容含着那粒丹药,又掐着她的下颌俯身来吻她,将丹药喂入她口中。   慕朝游挣扎得厉害,喘着粗气,拼命地用舌尖将这东西推出去,但王道容却用力地缠住她的,将那粒血红的丹药往她喉口抵送。   黄豆大小的药丸,抵不过舌面的交缠,融化在二人的唾液中。   这一瞬间,身边的芦苇荡被人拨开,火光照落下来。   王道容箍着她颤抖的身躯,强迫她全盘接纳那粒朱红色的丹药,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附耳说: “一起下地狱罢。朝游。” 第113章   “郎君!!”   “水匪”们举着火把才闯入芦苇荡, 就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头发发麻。   王道容眼疾手快地拢了外袍,将怀里的人遮了个严严实实,自己则不着寸缕,  “退下。”   “水贼”们噤若寒蝉, 如蒙大赦般地陆续退了出去,想起刚刚那一幕, 心里仍然惶恐难言。   王道容动作极快,他们虽也什么也没看清, 但仍然瞥见了衣袍下窈窕的人形与那一缕漆黑的长发。   隔了半晌,少年这才神情淡漠, 赤-条-条地走出芦苇荡,苍白身躯映着银色的月光, 清楚地照耀出情—爱过后残留的痕迹。乌发直垂腰臀,随着紧实的腰臀大腿款款摇摆, 愈发妖冶放浪如艳鬼。   南国多浪荡子, 在人前从不避忌袒露躯体, “水贼”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哪里敢再多看。   等慕朝游再醒来的时候, 身上已经穿戴整齐, 正躺在一床柔软的锦被间。   船外风雨大作, 小船在风浪中颠簸不断,簌簌的雨丝不断倾斜着敲击着船舱。   她大脑短暂地卡壳了半秒,忽瞥见不远处一个正在挑灯的少年郎,一身雪白的绉纱道袍,乌发高冠, 收拾得一丝不茍。   那少年郎莞尔转过脸来, 乌发明眸,清雅如雪, “你醒了?”   慕朝游没吭声,她亲眼见过王道容的淫-靡放浪手段,自然不会再被他如今的秀雅模样欺骗。   她转过视线,四下打量了一遍船舱,再难压抑心底的悲怆失落,兜兜转转之下,她竟又落到他的手上。   王道容替她端来了药,大有要亲自喂她的意思。   慕朝游没给他表现的机会,端着药碗一饮而尽。   王道容并未坚持,只静静目注着她,待她用完,这才俯身过来舔去她唇角的药渍,贴着她的唇角说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朝游,好乖。”   “我船上那些人呢。”慕朝游顿了顿,没有避让,攥紧了碗沿问。   王道容安静回望:“……”   慕朝游指尖抽动,险些端不住时药碗,隔了一会儿,复又问:“你是怎么追上来的?”   王道容嗓音淡柔,徐徐开口:“朝游可还记得容赠你的那条玉玲兰手环?”   慕朝游回想了几秒,“但我并未带它上路。”   王道容垂眸拉过她的手,细细摩挲她腕内肌肤,“只要带上,那小小的术法便已深入肌理。”   慕朝游:“当初你便对我下咒吗?”   王道容不以为意,微微扬眉:“这不是咒,是爱。”   “许仙翁呢?”   王道容静了一剎,眉眼间露出点古怪的神情,“大将军因梁湘之争对陛下不满,去信陛下索要湘州,辞语怨望,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大将军请来师父他老人家为他卜卦,师尊如今正被困他帐中。”   “朝游。”他叹息,“这是天意。”   闻言,慕朝游体内最后一丝力气也仿佛被抽空了。难道上天真的注定她逃不过王道容的掌心吗?   她疲倦地推了空碗,王道容细观她神情疲倦,也不欲再多打搅她,“你受伤不轻,且安心将养着。”   王道容走后,慕朝游在船舱中静静坐了半晌,天色将明未明,江上雾气横生,她迷茫地走向船尾,俯瞰着船行时破开的江流。   一川江水在悠悠天地间,奔流不息,亘古不绝,最终奔腾入海,海阔天空……她盯着那江水忍不住痴了,灵魂微微战栗,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喊,跳下去!跳下去!   她的眼里只剩下这自由浩荡的江流,耳畔听不见船员惊恐的呼喊,她攀上船头,直到身子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禁锢,她被惶恐赶来的一道身影飞快扯回船内。   那道身影松开她,王道容乌黑的眼静静地瞧她,眼里如有风暴汇聚。   朝阳的余晖照着他雪白的面皮,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才淡淡开口,“你就这么想死?”   死?   慕朝游脑海中电闪雷鸣,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忍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她不想死!   她要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了很容易,活着却太难。哪怕终有一死,也但求死得其所,而非自己结束自己的性命!   “我……”慕朝游苍白着面色,摇了摇头。   王道容不言不语,伸出冰冷的掌心蹭了蹭她的脸颊,神色淡然,语气却毋庸置疑,“别再想跑,也别妄想寻死。朝游。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也别想摆脱我。生不灭,死不尽。上碧落下黄泉,哪怕魂归蒿里,魄藏道山,容也定当追随你至海枯石烂,山穷水竭,日月无光,神佛同灭。”   太阳挣脱了云雾,探出了半张脸来。   王道容吩咐船工准备了朝食,自己也施施然坐下,与她共进早餐。   慕朝游面色苍白依旧,她没什么胃口,却一边盯紧了对面的王道容,一边逼自己多吃一点。   滚烫的热粥下肚,她精神重又振作。只要她面前这人不死,她就不可能死。她将他当作下饭的小菜,当作口中的白粥,恶狠狠地咀嚼,一点点重新蓄积了愤怒的力量。   王道容似乎瞧出来了,又似乎没有,垂着眼睫,自顾自地细嚼慢咽。   桌上那一小盘牛肉脯味道不错,王道容毕竟是个道士,不吃牛肉,慕朝游知道自己如今需要蛋白质,便默默地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   直到王道容倏地放下筷箸,冷不丁问:“好吃么?”   慕朝游没吭声,咬着牛肉脯警惕地注视着他。   王道容说:“你不是问我你船上的那些人——”   慕朝游咬着那块牛肉脯一愣,全身血液如冰冻结,胃里一阵翻山倒海。   她眼前发黑,“呸”地用力将口中的东西吐了出来,扶着桌案吐了个天昏地暗。   王道容目不转睛地,平静地看她吐了一会儿,才伸出苍白纤细的指尖,抬起她的下颌,“骗你的。”   “生者我已命人好生关押看顾起来。”   斩草不除根,做事不尽其实从非他行事风格,会是受了慕朝游影响么?或许罢……   她眼角含着生理性的眼泪,怒目而视,“你……疯子……”   王道容容色清淡,俯身过来卡住她的下颌,强行拭去她嘴角的秽物,他十根手指重又带上玉佩韘、玉扳指,冰凉微润的玉石硌着她口腔的软-肉,这才说:“赵国石氏父子荒淫无度,与诸比丘尼交亵而杀之,合牛羊而煮。更有甚者蒸猪糁和人粪而饲左右*。”   “容也是为朝游考虑。待在容的身边,也好过沦为他人盘中餐。”   说完,王道容收回身子,拿起桌边细布,细细拭过每一根手指。   慕朝游喝了口茶水漱口,往着桌上的琳琅满目,却再也没了胃口。   王道容说得不假,这个时代疯子太多,他甚至还算疯得内敛文雅的。   放下茶杯,慕朝游问:“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王道容也搁了细布,认真想了想,“去我另一处私宅。那里很安静,从前是容驽钝,这一次不会有别人来打扰你我。你只需专心为我生一个孩子便可。”   慕朝游毛骨悚然地听着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堪比恐怖片一般的话。   王道容略微思忖,仿佛陷入幻想: “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会像你一点,还是像我一点?”   他抬起眼,噙着笑,目光灼灼瞧她。   慕朝游冷嘲:“你难道就不怕我卑贱的血污了你家的血脉?”   “怎会?”王道容摇摇头,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间,乌眸绽放出绚丽的惊人光彩,吐息也变得急促,整个人显而易见地兴奋起来。   他唇角微扬,不住轻笑,“难道不该是容污了你吗?”少年如稚童一般快乐地笑道,“怀上最恨之人的骨血……想想朝游你怀上容骨血的模样……”   他说着说着,忽然闭唇不言了,嘴角仍噙着那抹淡淡的微笑,似乎陷入快乐的梦境里,秀美的眉眼在烛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恍若白玉雕成的神像。   托那盘牛肉的福,更托变态的福,一直到傍晚,慕朝游都没什么胃口。   王道容亲自端了晚餐来喂,她吃多少吐多少,折腾半天,他才勉强灌了她小半碗白粥。   到入夜也睡得很不安慰,药效散去之后,全身都在痛,慕朝游撩开身上的衣裳,见满身伤痕,有刀剑伤,也有礁石撞出的伤,当然也有一些淤青与吻痕遍布腰腹前胸。   淤青吻痕倒不觉有多痛,礁石刮蹭撞出的伤口疼得她稍微翻个身都冷汗涔涔,不住呻吟。   王道容见状,又喂她一颗那朱红色的药,她总觉得那红色红得不祥,不肯吃。   他便又含在舌尖咬碎了喂她。慕朝游更不乐意,她如今体虚气弱,不代表不可以用嘴咬,用肘击撞。   王道容挨了好几下肘击,才止住她的动作,他将她双臂反扭在背后,面朝下压在被褥中,带着玉扳指的指尖一寸一寸抚摸过她的脊背,滚烫的东西份量极为沉重地硌着她的腿根。   江边浅尝辄止,他根本未曾餍足。   王道容用抚摸小猫小狗的姿态一边抚摸着她的脊背,一边含着她耳尖轻亵,玉润的嗓音淡淡说:“别动了。伤得这样重,难道想在这里怀上我骨肉吗?”   慕朝游挣了一下,忽感到裙角濡湿了一小块,她睁大眼,不可置信地回望了过去。王道容已顺势松开她的手腕,站起身,薄哂,神情之从容似乎并不以为耻,“待回去之后就为我诞下一双儿女罢。”   他又瞥了一眼她的小腹。   这几日,王道容常常喜欢瞧她的小腹,少年不言也不语,只用那种诡异发毛的视线安静地瞧上一眼又一眼,仿佛薄薄的肚皮下正有生命在孕育,他宽大的道袍根本藏不住尘尾轮廓。黑得发青的双眼,仿佛深不见底的深渊,眼里涌动着的情-欲如污泥一般四下横流。   她甚至不必说,也不必动,他便自顾自地涨红了嫩白的脸,兴奋地喘—息发抖,坐了一会儿便又疾步走了出去,再满身是水,披着湿漉漉的发回来。 第114章   每次被王道容强迫服下丹药之后, 慕朝游身上的疼痛都能得到舒缓,但这非但没有让她感到欣慰,反倒愈发警惕。   她怀疑这药原理类似止痛药, 或多或少有一些成瘾性。不吃药的这段时间, 她非但伤痛难忍,还浑身发热、失眠焦虑, 心神不宁,性—欲高涨。   要命的是, 她甚至会思念王道容,夜晚她好不容易入梦, 常会梦到他,梦到少年在耳畔清亮的嗓音, 他有力的双臂、清瘦的腰身、结实的大腿。   她屏退了所有人,将自己埋在被子里, 努力蜷缩成一个虾米, 不自觉地反复咬着手指, 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喉口。   直到少年冰凉的手轻轻抚过她汗涔涔的额发, 王道容一袭白衣, 如艳鬼一般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榻前, 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沉沦在药瘾盅的模样,“好漂亮,朝游。”   慕朝游侧过身,背对着他,“滚出去。”   王道容轻轻瞬目, 仿佛不曾听闻, 甚至还俯下身替她掖了掖被角,体贴地问:“要吃药吗?”   慕朝游冷汗淌了满身, 不予理睬,专心致志地咬着牙对抗着身体与心理上双重的渴求。   在知晓这丹药古怪之后,这几天里慕朝游说什么都不肯再吃了。她瘾症发作的时候,心烦意乱,常有“冒犯”之举。王道容也不甚在意。   他耐性一向很好,这几天里尤其好。慕朝游对他的“冒犯”倒不如说是对他的“成全”。   王道容:“要吃药吗?”   她没有回复。   他便换了个问法,隔着被褥轻拍她脊背:“不吃也罢。饿不饿?容叫人端些吃食来?”   慕朝游如今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再好听的嗓音此刻在她听来也无疑于蚊子叫,她忍无可忍地掀了被褥,一拳挥了过去,“我叫你滚!你听不到吗?!”   王道容侧身躲过。   她便抿着唇,用脚蹬,非把他踹下榻不可。   少年眼睫一动,眼疾手快地攫住她脚踝抱在怀里。   慕朝游使劲挣了两下没挣开,冷着脸问:“我的脚是什么好东西吗。值得你这么宝贝?”   王道容轻轻摩挲着她的脚趾,放在心口捂着,替她揉着脚掌、脚踝:“在容眼中,朝游全身上下,自然无处不宝。”   他平静地低下眼,目光深浓地历历掠过她的脚趾。   那眼神让慕朝游浑身发毛,对准他心口踹了一脚,忙把自己脚收回了。   少年点漆的眼里飞快地掠过一点遗憾,亦或者意犹未尽,慕朝游不敢深究。   “我去为你端些吃食来。”王道容敛了情绪,朝她略一颔首,站起身。   慕朝游望了眼床头隔着的干净细布,扯过来使劲儿擦了擦脚面。   隔了一会儿,王道容便又捧着食案回到榻前。   慕朝游紧紧闭着嘴唇,王道容捧着碗筷半天也撬不开她的嘴,便搁下碗筷,柔声劝慰,“容知晓你心中有怨,好歹也吃一些。”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他有唐僧的潜质呢?   王道容念得烦了,她冷笑一声,发了狠地一口咬在他肩膀上,“好啊,让我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王道容动也不动,呼吸也没乱,安之若素地受着,甚至还以手作梳篦,缓缓梳拢她脑后的长发。   慕朝游咬得满嘴血腥味儿。   王道容这次淡淡反问:“心里舒服了?”   慕朝游:“不够。”   王道容轻轻扶正她的头,他用力气极为巧妙,修长的两根手指一卡,便掰开她的嘴。   他一怔,视线微微凝住,忍不住捏着她下颌又开始发呆。   慕朝游只觉得他目光就像水蛭一样。这些天里,他常盯着她发呆,最多是小腹,然后便是手、脚、嘴唇、腿、胸、头发。   她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嘴合上,长时间张着嘴,让她下颌骨又酸又痛,口水都忍不住流了下来。   王道容望着她唇角晶莹的涎水,乌黑的眼里又深浓了一寸。慕朝游浑身一个激灵。   王道容终于回过神来,伸出指腹,一颗一颗抚摸过她的牙齿,抵着她的牙尖打转:“咬痛没有?”   慕朝游无语笑了:“不确定,你再让我咬一口。”   王道容没吭声,端着盘子默默又出去了。   慕朝游倒回床上。   到了傍晚,王道容竟又踏着余晖回到了她房中。这一次,他带回一小碗菰米饭,一碟鲥鱼并两三碟豆芽、青菜等时蔬,一杯青梅酒,一小块烤肉。   他行步时动作有些古怪踉跄,斜阳金色的余晖照得他面色尤为苍白,显得眉眼黑得愈发分明,唇色极淡,“朝游。给你带了你爱吃的。”   有了上次牛肉脯的前车之鉴,慕朝游对他带来的东西极为警惕。   王道容跪坐在她面前,安静地吃自己那一份。   慕朝游也确实饥肠辘辘,犹豫了一会儿,端起菰米饭,只吃面前的鲥鱼和青菜蔬菜。   王道容:“为何不吃肉食?”   慕朝游:“没胃口。”   王道容搁下筷箸:“这是容特地为你准备。”   慕朝游一愣:“你亲自下厨?”   王道容顿了顿,倏地掀开自己的衣角,示意她来看。   慕朝游顺势看了一眼,如被雷击,险些将自己手中的碗筷丢出去。   他大腿不知何时剜了一小块肉下来,黑洞洞的伤口塞了一小团棉花。   “怎么?”王道容不解地瞧她,“朝游难道不喜吗?不是朝游想吃容的肉,喝容的血。”   少年款款放下衣摆,唇角抿着个奇异的淡笑,乌黑的眼底流转出青青的神采,“介之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今日容也效仿先贤,割股啖君。”   慕朝游看了一眼桌上那一碟烤肉,捂住嘴差点儿吐了出来。   王道容俯身搀扶起她,轻声说:“如此,朝游可算明了容之心意?”   他肌肤冰凉如死人触碰。慕朝游一阵恶寒,毫不犹豫地掀翻了桌案,“别碰我。”   王道容动了动眼睫。菜叶、汤汁顺着他眉眼,鼻梁滴滴答答地滑落,他一言不发地举袖抹了一把脸。   慕朝游喘了口气,好不容易才平复胃里那股翻江倒海之感,对上王道容不解的、乃至于指控的视线,她心里更觉荒谬。   她意识到王道容这些天里是在讨好她。只不过他脑回路迥异于常人,讨好方式也令她叹为观止。   割股啖君对于王道容这个古人而言简直再正常不过,是值得赞扬的大义举。   这些在她眼底非正常的,在王道容眼底又被视作正常的行径,常让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掉入了什么可怕的无限流世界。眼前的人不像是人,更像是一团什么莫名其妙的阴影、沼泽。   不论她好言相劝,亦或者激烈反抗,都会被这一团沼泽静默吞噬,温柔包围。   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简直快把她逼疯了。   毕竟是自己的肉掉在地上。王道容弯下腰,有些遗憾地轻轻拾起,双指掸去肉上灰尘,顺受手搁在食案:“朝游不愿享用,那便罢了。可惜。”   “王道容,你照过镜子吗?”慕朝游冷不丁地问。   王道容收手:“朝游何出此言?”   慕朝游面无表情:“你看你如今像什么样,琅琊王氏,当世第一豪族,世代簪缨,风流高贵,你王家子的骨气与骄傲呢?”   王道容想了想,轻声说:“姿态是做给外人看的,朝游非是外人。”   慕朝游:“收起你的心思吧,不管你再做多少,我都不会对你另眼相待。”   王道容不以为意,端起她没用完的菰米饭,坐回原地,安静地咀嚼着,仿佛那是什么世间珍馐。   慕朝游抿着唇冷眼瞧着他,“好吃吗?”   王道容嗓音如清泉琅琅有致:“滋味甘美。”   药物的副作用令她整日心浮气躁。而王道容连日以来刻意讨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温驯模样,无疑又助长了她心中那股淡淡的恶意。   诚然,这些时日王道容对她可谓无微不至,挑不出什么错误来。但她一看到他便控制不住感到厌恶,但凡他说上一句话,哪怕这一句话再正常妥帖不过,她也忍不住想要反唇相讥。   只要他一靠近,她就忍不住进入防御攻击的状态。待他一走,慕朝游回过神来,自己都忍不住齿冷。   ……她怎么会变得这么恶毒?   那个恶意的她,又占据了上风,她端起桌上的酒壶,冷嘲着朝他泼去:“这样呢?”   酒液顺着他乌发淅淅沥沥地落下来,王道容缓缓咀嚼干净最后一粒米,搁下手正襟危坐,一言不发地瞧着她。   琅琊王氏的公子何尝受过这样的耻辱。   慕朝游气得呼吸急促,面色发红,酒液一半泼到了王道容的脸上,一大半却洒在了她自己的裙摆与脚面。   王道容视线落在她脚面。   慕朝游:“你爱我吗?”   王道容收回视线:“爱入骨血。”   “既然爱我,连这点羞辱也承受不了吗?”   王道容一言不发,倏地伸出手攫住她脚踝。   慕朝游一惊,下意识想要往回缩,但触及王道容乌黑的视线,她鬼使神差地开口,“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少女面无表情,一双清水双眸波光潋滟,嗓音冷清如雪落,“舔。”   王道容抬眸,看她一眼。大概觉得受辱,却仍捧着她的脚,乖顺地垂眸去舔舐她沾了酒液的小腿。   这感觉鬼怪极了,像什么庞大的野兽进食前的安抚。   慕朝游强忍住往回缩的欲-望。任由王道容的轻吻细细密密落满小腿,脚踝,乃至脚面,脚趾。   他面色也渐渐红了,眼里如漾着两汪水光,唇角不自觉溢出淡淡的呻—吟。   慕朝游:“……”   她本意是为了羞辱他,但此刻看来怎么反而让他爽到了?见状,她再不留情面,毫不犹豫地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王道容稳稳地攥住她小腿不松手。   “放开我!”她斥道。   他置若罔闻,吻一路往上,最终落在她大腿。   她使劲儿夹着他的头,拽住他的头发,他头发乌黑韧亮。慕朝游迫使王道容昂起下颔。   她这几年来日日勤加练习弓马骑射,四肢比时人追求的纤弱风流体态更为健硕紧实。   王道容头颅不得进退,便搭着眼帘吐出舌尖轻轻舔她指尖。   她浑身一颤,卸了力。王道容顺势抱起她的双腿,有些乖巧地摆头轻蹭她大—腿肌肤,埋脸下去,唇角溢出一声模糊的轻哂:“娘子既已发话,容定当竭力为娘子达成心愿。”   ……   小船悠悠,青灯如豆。   慕朝游浑身被汗水浸透,披着王道容那件雪白的道袍,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靠在榻上直喘气,她眼角还泛着水光。心跳快得几乎快要从胸膛中炸开。太过强烈的余韵,令她眼前还泛着白光。   王道容则已洗手洗脸,披散着湿润的长发,从容对着那一盏青灯在灯下展卷阅览。   慕朝游无言地颤抖着指尖攥紧衣摆。她本意是为了羞辱他,谁曾想人不要脸,树不要皮,最后反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险些昏死在榻上。   接下来这几天,少年似乎也喜欢上了这样的情趣,他也不觉污秽,她越激烈,他便越兴-奋,像蛇一样缠上来不断亲吻她,蹭她满身。   直到小船终于靠岸,换乘马车,回到他建康另一处私宅。   这间私宅明显比上间更小,也更隐蔽,仅仅只带一个院子,三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若说有什么独特之处,便是多带一间大的浴室。   一回到宅子里,王道容便将她抱去浴室两人的衣裳在水中如莲花铺展,少年迫不及待地将她压倒在池边,“朝游。”   他轻蹭着她,喟叹般地说:“如今再不会有人打搅你我了。” 第115章   王道容指尖轻轻按压着她柔软的唇瓣, 耳语说:“为我生个孩子如何?”   慕朝游泄愤般地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做梦。”   王道容拔出渗血的指尖瞧了一眼,平静地将指腹上的血珠都抹在她嘴唇上。   这几天来又是受伤泡水,又是食不下咽, 彻夜难眠。慕朝游显见地迅速憔悴了下来, 眼下顶着两个黑眼圈,面如金纸, 唇白皲裂。   这一点血珠被王道容徐徐抹开,为她平添了几分艳色。他微微偏头, 眼里掠过一点欣赏,亦或者赞叹之色。   慕朝游哑口无言。她长这么大, 头一次见识到什么叫“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少年目光清明黝黑。慕朝游意识到,他是认真的。但她绝不可能怀孕生子。现代她都没考虑过怀孕生育, 更遑论在这个生产条件极其恶劣的古代。   “我……”   她目光在浴室内四下睃巡了一圈儿,盘算着夺门而出的可能性。   在抱她进来之前, 王道容便已经将手探入她衣襟内捋了一遍, 收走了一切尖锐的利器, 更将她剥了个一干二净。   她如今手无寸铁, 赤—身—衤果体, 对上王道容这些鬼魅手段, 胜率微乎其微。就算跑出去,也跑不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慕朝游顿了半晌,忍气吞声说:“我……暂时不想。”   王道容心不在焉,目光沿着她泡在池水中的前胸轮廓睃巡, 听到她发问, 少年这才回神抬眼,“嗯?为何?”   慕朝游闭上眼, 挤出两个字:“我害怕。我不想生孩子。我怕痛,也怕死。”   王道容静了一瞬,没立刻作出表示。   慕朝游见状,狠狠心,拉住他的手:“求你。”   王道容指尖动了动,没有抗拒。   慕朝游犹豫了一瞬,放软了嗓音,“凤奴。”   她不擅长撒娇示好,也不想跟王道容撒娇,头一回卖起娇生硬尴尬得让她自己都脸红。   王道容静静瞧她,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心中的尴尬:“容第一次见有人撒娇如壮士断腕。”   慕朝游自暴自弃:“不爱拉倒…… 你就说有没有被媚——”   到。   下一秒,有什么庞大的东西挣了出来,鲜明地杵在腿间,慕朝游震惊地睁大眼。王道容眼睫一动,面不改色地收回视线,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这一路风餐露宿,舟车劳顿,也未必就在今日。”   “但朝游。你需帮我。”   早知道没有这样轻易,慕朝游松了口气,又警惕问:“你想怎么帮?”   “手、脚、腿,”少年视线在她唇前略略一顿,又略开了那个过分的要求,续说,“孚乚,未尝不可。”   慕朝游:“……”如果不是武力差距太大,她真想把这人头摁进水里淹死。   但王道容哪里会给她再返回的机会,他伸手按住她的双手往下捋带,顺势将她压倒在池边,轻轻说:“朝游。你是个聪明灵秀的女子,你知道要怎么做。”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用力从他身下挣了出来。少年一怔,面无表情地绷紧了唇,眼底有一剎的冰冷阴郁。可王道容还未及发作,慕朝游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抵在池壁。   他眉眼间的阴郁如春雪般飞快消融,王道容微微一怔,神情竟有几分忐忑不安,“你——”   感觉到下腹被女子柔软的脚掌踩住,王道容表情霎时又变得古怪起来:“你——”   慕朝游才没有给他抗议的机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踩了下去。   王道容面色薄红,忍不住闷哼一声:“唔。”乌黑的眼眸肉眼可见地软成了两汪春水。   柔弱堪怜的模样哪里还见方才的阴沉?   妈呀。慕朝游强忍住一身的鸡皮疙瘩。好变态。   王道容却已浑身泛起薄粉,乌眸潋滟深邃,热情四射,眼角水光莹润,“朝游——”   慕朝游完全没有怜香惜玉之意,公报私仇般地又用力往他小腹踩了一脚,恨不能把这人踩得不能人道才好,也省了她每日提心吊胆。   她用力地一寸寸碾过,清楚地能感觉到脚下王道容腹肌也随之一寸寸绷紧,皙白的颊上难耐地淌下晶莹的汗水,濡湿了乌黑的鬓发。   临到巅峰,他猛地伸出手卡住她的脚踝,隐忍地垂着眼帘深深喘息,她踩得越用力,王道容就不言不语攥得越紧,五指如鬼手一般深深攥进她的皮肉。有好几次,他喘得她甚至怀疑他会下一秒窒息死去。   她看他可笑,忍不住嘲笑说:“谁曾想王氏的公子竟然是个受虐狂。”   王道容置若罔闻。   “你不是问我要如何才能原谅你吗?”慕朝游语气古怪。   跑是跑不出去了,王道容还频频以孩子相要挟——   慕朝游承认他这一招比任何刑罚都来得可怖。在被他抓到的那一刻,在船上时,她疲倦绝望之下,当真想过一死了之。   只是她没有出息,活着的欲望又一次占据了上风。活着不容易,想要活着,她就必须逼自己调整心态,“努力加餐饭”,吃好睡好,继续谋求来时。   自然也要强打起精神继续与王道容转圜。   或许是她本来就不是好人,或许是王道容就是一块沼泽地,或许他是有意同化,也或许是无心纵容,总之,在他不懈的努力下,她的道德底线也成功一路走低,节操逐渐瓦解。也不介意苦中作乐,羞辱王道容给自己找点乐子。   慕朝游顿了顿,继续说:“给我当狗,汪汪叫两声,当得满意了,我说不定会原——”   她知道王道容骄傲入骨,再荒唐也不可能答应给她当狗,嘴上占占便宜而已。   孰料,她还没说完,王道容淡淡抬眸,“狗不会叫,但狗会咬人。”他一把扯过她的脚踝,将她强行压倒在身下,嘴唇吻落下来,咬住她舌尖,将她的桀骜不驯之辞尽数堵回口中,同时又将她推高,居高临下地有什么东西啪地抵在她鬓发间。   ……   汤池水暖,兰麝香雾。不知过了多久,王道容这才放过她,将她抱在怀里,为她清洗。她全身上下每一处他都细致地清洗妥当,更不忘替她拆开发髻,细细洗净发间的残余。   他指尖扶着她鬓发,嗅闻着她发间与他如出一辙的兰草香气,不禁心满意足。在他方才孜孜不倦的努力之下,她如今每一个指尖,每一缕头发丝都萦绕着他的气息。   慕朝游不用努力去闻,也能嗅到发丝间缠绕着的丝缕味道,她一偏头,就看到王道容白玉般的手指灵活如蝶般替她洗净发丝间点点污浊。   她双手酸软,浑身都很难受,更不愿搭理他,只闭着眼任由王道容为她沐浴、洗头、穿衣,抱她回房。   慕朝游以为王道容会走,哪知道他竟然吹熄了灯,掀开被褥,自己也跟着上了榻。   慕朝游睁开眼,一双眼在黑暗中也灼灼发亮:“你不走吗?”   王道容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角发丝,淡淡道:“我与你一起,睡罢。”   这一晚上,慕朝游睡得很不安稳。王道容双臂紧搂着她腰背,如蛇一般纠缠着她。   连带着她做梦也梦到被一条白玉般的大蟒纠缠,大蟒蜿蜒而上,紧紧缠绕着她的身躯,摆动着蟒首,两只碧绿的眼淬着冷光,咬她的手脚,在她胸前穿梭,咬她,戳她。   她从睡梦中惊醒,已经日上三竿。   她出了很多汗,浑身黏糊糊的,低眸间衣襟散落,露出胸前可怕的青紫,便冒了一肚子的火。扭头间王道容呼吸平静,敞胸坦腹,呼呼大睡,慕朝游就怒火就又蹭蹭涨了几分。   日光落在王道容的脸上,照得他面容匀净,如玉韫晖,乌发流水般委了一枕头。   他睡觉时也恪守着礼仪修养,呼吸轻缓,无任何不良嗜好,若不是眼睫偶尔动一下,恍若死人。   她恨不能他就这样死了,她目光忍不住望向手边的枕头,思索着将他捂死在枕头里的可行性。   只可惜,下一秒,王道容便睁开了眼,乌眸清明如雪,明显早已清醒多时。   慕朝游一愣,面色一阵青青白白。这人刚刚是在装睡。   将她的懊悔愤懑尽收眼底,他轻笑,容色在日光下滟滟含媚,“卿卿。早。”   慕朝游索性扭身下床,不搭理他。   王道容倒也不在意,赤着脚跟随她下了床,对于打扮她这件事,他仿佛有莫大的热忱,她刚在铜镜前落座,他便主动拿了梳篦问:“今日想梳个什么样的发式?”   慕朝游回眸见他,赤裸着上身,披头散发,雍容慵懒的模样心里就憋闷:“你很闲吗?”   她没回复,王道容已自顾自替她梳起发来,他淡定地扶正她鬓角的鲜花:“嗯。”   慕朝游:“……”她恨南国这个不干正事才算风雅的官场风气。   因为够闲,王道容这一身力气才得以全用来对付她。   当然他也不是真正无事可干,他上班点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一般只去官署半日,下午就回来与她一块儿消夏。有时官署事多,便集中忙上那几日,处理不完的政务干脆带回来在她身边办。   王道容没有过多的言语,但透过他的行动,慕朝游也知晓他将自己看得很紧。借助王羡的力量逃跑也已失败,事到如今,她只能想方设法靠自己。   王道容不在家的时候,她就会偷偷溜进他的书房,偷看他桌上的公文信件,再一一复原。   古代没有新闻报纸,她只能从王道容这些书信中获悉时局变化,看着看着,她反倒对远在天边的大将军升出一股莫名的亲厚感情来。   她是真翘首以盼大将军南下进京,搅动风云,最好能作妖不成反牵连全族。或者出个天降猛男来个“天街踏尽公卿骨”,将王道容等人一锅端了。   当然慕朝游也知道这只是她美好的想象而已,战乱一起,辄必定死伤无辜无数,可她被困在这间小小的宅院里,除了每日看看天,不负责任地脑补脑补,也无事可干。这宅子里的下人都是生面孔,似乎经过培训,等闲不跟她多说一句话。   她想着想着,继续翻找着桌上的信笺,忽看到那一列列熟悉的字迹,不由怔住。   那是王羡的笔迹。 第116章   琅琊王氏一门善书, 王羡的字迹也一样遒劲姿媚。如果说王道容的笔迹在飘然若仙中多些难以遮掩的孤峭野心的话,王羡的字迹则是真的潇洒超拔了。   此时再见有关王羡的东西,竟恍若隔世。   信中的内容竟然也与她有关。   很明显她遇到水贼翻船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王羡的耳朵里, 他得知此事后当即便去信质问王道容是否参与其中。   看这墨痕干湿痕迹, 推测日期,大概已经是数日之前的事了。   慕朝游不知道王道容是如何向王羡解释的。   想想或许也是抵死不承认, 咬定她运道不好。这个时代的人命太脆弱,高门士族上路如猪羊般被劫杀的都不知凡几, 天灾人祸任意一项都能轻易夺走人的性命。   慕朝游一时间百感交集,看了一眼, 便强令自己不要再看,也不要再想。到此为止了。或许让王羡继续误会她已经殒命对他会更好。   这时,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足音,侍婢的嗓音远远隔着槅门传来, “郎君。”   情知是王道容归家, 慕朝游定了定心神, 迅速将桌面及时复原, 抄起一本志怪小说装作看得入神。   王道容入了书斋, 扬唇说, “朝游。容回来了。”   慕朝游不冷不热地抬起眼,丢了手中的书。   最近王道容似乎爱上了这种扮家家酒,饰演归家丈夫的角色,每回下值都要说一声,“我回来了”。   因为是去官署, 他今日乌发高冠, 修眉细眼。慕朝游没有回复,王道容也不在意, 他自得其乐,举步入内,四下顾盼,又拾起地上散落的书卷,温言问:“看得什么书?”   略扫了一眼封皮,“嗯……《黄阳子记》?我幼时也爱看这个,家中还有一本珍藏,你若喜欢,我下次带回来。”   慕朝游冷眼看着他。这一个小细节便能看出来王道容对她的掌控欲有多强。连她平日里看的书他都不放心,需得亲自过目。   这人近来装模作样的本事愈发炉火纯青,素来喜欢以温润隽永的表象,包裹阴暗污浊的内心,一字一句的温柔小意、嘘寒问暖,是淬了蜜的毒刀。他就像一只趴在角落里结网的蜘蛛,张机设阱,诱人于伏内。   慕朝游:“随便看看,谈不上喜欢。毕竟每天被关在家里,也就只有这点消遣。”   王道容装作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竟笑着附和说:“倒是容失虑了。朝游可有什么喜欢的书籍?容为你找来?”   慕朝游:“山川地理,我想看山川地理志。”   王道容瞥她一眼。   慕朝游毫不怯懦,坦坦荡荡与他对视。   隔了一会儿,王道容这才柔和了下来:“好。都依你。”   “我桌上倒是有一副地图。你若喜欢,我教你如何?”他自然而然地走上前来抱着她在案几前坐下。   慕朝游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挣开。   王道容便轻轻将图卷展开,温言为她讲解图卷上的山川地形。   他嗓音玉润冰清,娓娓道来,慕朝游一时间也不由听得入了神。   王道容怀抱着她,容色极为优容轻盈,她觑着他连日以来心情都不错,忍不住试探开口,“我听闻这段时日陛下与大将军矛盾愈发激烈了,大将军当真会南下吗?”   王道容偏头想了想,伸出雪白的指尖指了指图卷,“不远了。谯王镇守湘州,不久前陛下以杨玄为镇北将军,驻守淮阴。以蒋谧之为征西将军,驻守合肥。名义上实为讨伐胡人,实则是为了提前部属抵御大将军。”   王道容又将地图上的“濡须口”指给她看,“此处是进入长江的兵家必争之地,倘若大将军发兵,蒋谧之即可从合肥南下扼守大将军去往建康的咽喉。”   慕朝游瞥了一眼地图上那几处,“这三处正可对大将军形成封锁之势。”   @无限好文,尽在   王道容微微颔首,欣慰说:“不错。朝游当真灵秀聪慧。”   “为何愿意教我这些?”慕朝游不解。她还以为王道容会更喜欢她安心当个承宠花瓶。   王道容细细摩挲她的腰背,淡淡道:“你日后是要做我的妻子的。”   “不是妾?”她语气有几分讥讽。   王道容心平气和地执起她的手,并未被她言辞所激,“我知晓你心中有怨。容早已幡然醒悟,今生今世,我只娶你一人,生时并肩,死时同寝。若不能遂愿,容宁可终生不娶。”   他拉着她的手摩挲心口:“千错万错,错在容身,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慕朝游没吭声,如果搁在以前,王道容这样的人愿意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让步,她恐怕早已忐忑不安,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可如今,她心里竟然没一点波澜。   慕朝游顿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我们之间的矛盾从不仅仅与并嫡双娶。”   王道容颔首:“我知道。”   慕朝游又道:“想要将功折罪还是放我走比较现实。”   王道容默了默,“朝游。你知道,唯独这件事我不能允你。”   慕朝游:“不娶妻,那你还纳妾吗?你难道就不怕断子绝孙?”   王道容不以为意,眼尾流泻出几许矜傲:“王氏枝繁叶茂,族人众多。容不以为自己的血脉有什么非流传下来的必要不可。更遑论,‘淮水绝,王氏灭’,千百年之后,礼乐不存,衣冠尽毁,这世上哪来得永恒不灭的风流华丽。”   他言语间那点轻蔑狷介,倒是有了几分名士风流之意。这倒是有点出乎慕朝游的意料,“我以为你很想要个儿子。”   王道容轻轻抚摸着她小腹,“容的确想要个孩子不假,但只想要一个同时拥有你我血脉的孩子。”少年说着说着,面色微微一变,忽然又开始发病,露出一副癫狂神往之色,“在他(她)身上,你我的骨血会交融在一起……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不拘男女,只有我们一家四口……再也无人打搅……”   他一天下来总要发上这么几回疯,慕朝游早已见怪不怪。给他生孩子是万万不可能的。这段时日以来,她也在努力变着花样的避孕。   伺候她的这些下人们虽然个个沉默是金,但日子一长,她也渐渐买通了几个,想方设法弄来了一些避孕的草药。   她猜测王道容隐约知晓,但不知为何默许了她的这些小动作。   正如同她偷溜进他书斋翻看他公文一般,她不相信王道容当真一无所知,只是不闹到台面上,他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或许这也正是他对她这段时日以来乖顺的“投桃报李”。   如此一来,她更怀疑王羡那封书信是不是王道容故意放到案几上,等着她来翻阅的。   很明显,她交出了让他满意的答卷。   前几次的逃跑失败,令她这一次出乎意料地沉住了气。   日子就这样凑合着不紧不慢地滑过。眨眼之间,便过了年关。   新年刚过,建康人民还沉浸在新春的气氛之中。   这一日,天空正飘着细雪,庭院里的梅花开得正盛。   王道容命人抬了烤炉,敞开了门窗,坐在廊下赏梅煮茶。他穿得倒是一如既往的单薄,乌发柔披两肩,仅穿红色贴里裹一件白色的轻裘,慕朝游却被他包裹得严严实实,风帽、手套、围巾无一不缺。   柿子连同其他瓜果被小火慢烤出淡淡的焦糖甜香。   “明日又是一年元夕。”王道容细白的手指替她剥好一个晶莹的烤柿子,乌发雪肤,红唇黑眸,映衬庭内清光雪色,愈发秀淡出尘。“朝游。容带你出门赏灯如何?”   慕朝游咬了一口柿子,“随你。”   他觉察出她的冷淡,抬眸定定瞧她一眼,正要开口,有下人行礼走过来,附耳说了句什么。   王道容闻言,极为沉静。   但慕朝游却从那下人紧张的面色中嗅到了一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王道容八风不动静静地赏了一会儿落雪,这才拂了拂袖口,起身说,“抱歉,容有些要事亟待处理,今日不能陪你赏梅了。”   慕朝游追问:“发生何事?”   王道容眼睫一动,乌黑双眼静静回望过来。   一阵风起,吹动眉梢细雪纷纷落下,琉璃灯光在他嫩白柔软的面颊上变化不断,平添几分诡谲之色。   王道容顿了一会儿,神色莫名缓缓开口,嗓音也清凉入骨,“容方才得了消息,大将军于武昌举事起兵了。”   慕朝游浑身一震,手中的柿子猝然落地,摔了个稀巴烂。   心里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兴奋,她强压下激荡的内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另一件要命的事。   “大将军起兵,你今日才知晓?”   ……这是不是不太对劲?王道容并非嫡系子弟,造反这么要紧的事,他不清楚具体时间也实属正常。但多多少少也该听闻一些风声啊?   慕朝游极其浅薄的政治知识告诉她,这事有点坑爹。王氏一门如今都在京城,造反之前他不知会一声家里,难道是想效仿袁绍袁术起兵伐董,坑妈坑哥不成?   “大将军不顾你们安危,冒然举兵——”   王道容一言不发。   慕朝游沉默一瞬,“这……你们怎么办?要是陛下怪罪——”   王道容目光一闪,乌黑眼里淡青色华光猝然流转,语气暧昧地曼声说:“那我等都要死。” 第117章   风雪骤急, 飞落枝头红梅。   刺骨的冷风顺着袖口缝隙溜入贴里的衣物内,慕朝游对上王道容的视线,生生打了个寒战。   大将军起兵, 自然要打出一个合适的旗号来彰显自己的“名正言顺”, 同一天,他便去信给了皇帝, 要求杀杨玄,清君侧。   自神州失落, 衣冠南渡以来,无数流民百姓抛家舍田追随豪门士族流亡江南, 成为依附于士族而生的佃奴僮客,他们无需向皇帝纳税, 也不必服兵役、劳役。   朝廷军食艰难,兵力寡弱, 为了防备大将军, 自去年起皇帝便下诏检校流民, 一一注籍在册, 如此一来, 朝廷便有了征法他们的根据, 同年,朝廷又颁发了征流民以为兵的诏令,勉强拉起了一支用以节制大将军的流民兵。   但这样的举措也极大地侵犯了世家豪族们的特权利益。   “妄兴徭役”,也正是大将军为杨玄等人所罗列的诸多罪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这不仅仅是在对皇帝喊话, 更是在对诸多世家豪族示好。   他这次出兵不是谋逆, 是为维护大家的利益挺身而出。   但要命的是,大将军出兵前并未知会司空。   建康城中的王氏门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冷汗沾衣。司空急召族中子弟连夜进宫请罪。   在这要命的档口,王道容竟也能保持镇静淡然,少年语调冷静诡谲,字字铿锵,“那我等都得死。”   就算慕朝游平日里再瞧不起他,此时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真正是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   “朝游。”王道容沉默了一剎,“我马上要跟司空进宫一趟,你在家中等我。”   檐下飞雪绵绵,空气几欲凝结成冰。   慕朝游冻得指尖发木,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望着眼前的人难得陷入了迷茫。   这个等他……意味实在有些不明。   这次进宫明摆着是九死一生,谁知道他还回不回得来。   慕朝游的心情一时之间有些复杂,她平日里厌恶王道容恨不能生啖其肉不假,但眼看着世事无常,他真要踏上一条不归路,她反倒觉得迷茫起来。   穿越到这个陌生的异世界,她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他。自此之后,爱也是他,恨也是他。   他曾送她生,今日她或将送他死。   此刻她固然仍仇恨着他,但在这恨意中又忽升出一股“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的,物伤其类的复杂情绪来。   慕朝游挣扎了片刻,问:“你会死吗?”   王道容一怔,惊诧地瞪圆了一双眼,神情古怪,“你在担心我?”眼里竟几分莫名,几分欢欣。   慕朝游:“……”   这人总能令她的同情心在一秒之中烟消云散。   “是啊。”她面无表情回,“担心你不会死。”   王道容紧盯着她,竟轻笑了一声,“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朝游放心,恐怕容这个祸害还得继续纠缠你这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   慕朝游诚恳地说: “那就只能祝你此行早早魂归蒿里了。”   王道容不置可否一笑,举步上前,替她取下发间一朵落梅,轻轻地说,“容若是死,朝游也不能独活。”   慕朝游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王道容的容色迅速淡了下来,“容若是死,你需得为我陪葬。”   慕朝游愣了半天,才生生挤出两个字,“无耻。”   “不然?”王道容反问,“难道你不是想趁我性命危急之时图谋出逃?”   被戳中心事。慕朝游霎时无言。   王道容敏锐如鬼,某些方面来说,他了解她甚至远超她本人。   她此时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怜悯,焉能不说是一种居高临下施舍般的优越感?   正如同出轨的妻子在对相看生厌多年的丈夫突然宽容,在得知王道容有性命之危的剎那间,她第一反应的确是“天赐良机,天助我也”。   这复杂的情绪变化她甚至还未搞明白,王道容却先她一步,觉察出了蹊跷。   “容不管你有什么心思,都劝你趁早放弃。若我不杀你,将你一起带走。难道让容孤埋黄土之下,见你日后不知与谁成亲生子,美满半生吗?”王道容平静地看她一眼,乌眸鬼魅,如一个个挥之不去的噩梦,“容明白告诉你。休想。”   将她发间的梅花轻拢入袖口,他转眸对左右说:“送娘子回房罢。”   风寒雪冷,但这一瞬间,慕朝游对上王道容的视线,却深感身冷不如齿冷。   她面色不禁有些苍白,王道容瞧了她几眼,似有觉察,不自觉也软了口气,“朝游,我又如何舍得你。”   他说着抬手轻挲她发顶,温声说,“这个世道,你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又如何承受?那时,我九泉之下又如何忍看你颠沛流离?我又如何安宁?”   王道容的抚摸非但没让慕朝游感到任何安慰,反倒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王道容不禁觑她一眼,她的贪生怕死并不似作伪。他虽不求坚贞不二,但慕朝游这如避瘟神,巴不得他别牵连自己的模样,还是令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放心,”怀揣着些莫名的恶意,他面无表情说,“若真有那一日,容会保证,你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很快,你我便能在九泉之下长相厮守。”   慕朝游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要死你自己死,我才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   王道容无言抽了手,也不再自讨没趣,顺势换了个话头,“对了,你昨日说身子不爽利。”   几日前建康下雪,可能是受了风寒,从几日前慕朝游就觉得有些恹恹的,昏昏沉沉,食不知味。   “容派人去请的医师约莫一会儿便到。”一抬眼的功夫,他便又恢复了温声细语的体贴模样,殷切模样哪里还见方才的凉薄无情,”朝游。你且安心在家中等医师上门,勿要四处走动,近来建康恐怕不太平了。”   慕朝游冷笑:“你就这么有信心能或者回来?”   王道容想了想,坦言说:“容并无信心。若依照常理,陛下不该,也不敢尽诛我等。”   “司空急命族人入宫请罪,既为赔罪,也为施压。一来,族中几位叔父领禁军将领一职,也在请罪之列。”   “陛下若在此时诛杀我等,便是公开同大将军决裂,也是公开同士族决裂。”王道容淡淡道,“容相信这世上任何一个皇帝此时还没有任何能力与胆量尽诛士族。否则,他位子还没坐稳,就要被众人群起而攻之了。”   “但人心诡谲难测。”王道容又道,“从来不能以常理推测。”   就连他也不能保证南国的皇帝陛下会不会突然发疯。   这百年来南北政权频繁交替更迭,发疯的皇帝还少吗?   慕朝游:……不,她相信南国的皇帝就算再疯恐怕也没你疯。   王道容迟迟不动身,门口报信的下人已经急催:“郎君!事关重大啊!”   赌命关头,王道容也不好多耽搁,大略交代了两句,便匆匆套车出了门。   到底是放心不下慕朝游。临登车前,王道容打起帘子,顿了一顿,扭身又叫来门口护卫着的心腹部曲。   “我此一去生死难料。”王道容思索片刻,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语意微寒。   他晓得,慕朝游恐怕是最盼着他死的那个。   王道容不太以为南国的夏氏皇帝敢对王氏动手,但事有万一。就算今日侥幸不死,恐怕这段时日,他也难兼顾这一处私宅。   他知晓慕朝游不过曲意柔顺,内心一直没放弃过逃跑的念头,她不可能放弃今日这个天赐良机。   他方才对她所言,既为恐吓,也出自真心。   他就算死,也要带着她同葬棺椁,同赴黄泉。不是想跑吗?他微哂。他就算死她也别想摆脱他。   “若我死。”王道容扶着车帘,黑夜里一双沉黑色的眼闪动着疯狂而炽热的微光,“扶柩归家那一日,你们便杀了娘子,放入我棺椁之中,与我合葬。”   -   王道容走得仓促,小小的一间府邸霎时间便冷清了下来。   他一走,慕朝游便毫不犹豫地屏退了左右侍婢,将自己早就打点准备妥当的行囊从床下拖了出来。   北风吹动窗棂枝桠作响,屋里安静得甚至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屋瓦上的细密微响。   对于王道容的离去她固有些复杂不舍的情绪,但这并不意外着她会为此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大好机会。   王道容远在皇宫,自顾不暇,鞭长不及,错过今日恐怕再没有这样好的时机了。   正在这时,门外侍婢忽然领着医师上门求见。   慕朝游闻声迅速将包袱推回床下,待医师入内时,就又是一派平静自若。   “劳烦老人家。”她朝医师轻轻颔首。   面前的医师年事已高,胡子也已经花白,闻言颤颤巍巍行了一礼,道,“小人愧不敢当。”   在逃跑之前,还有医师需要应付,慕朝游不想耽搁时间,强打起精神说,“老人家,请吧。”   老医师忙躬身趋步上前,为她搭脉。因为年老体衰,他动作也显得迟钝,慢得令人着急。   慕朝游心里有事,忍不住催促。   老医师又叫她张口吐舌,细细瞧了她的舌苔,又问了这段时日以来的生活状况,皱纹累累的脸上竟然微露出欣慰笑意。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她以为不过寻常风寒,但老医师的表情让她心里顿感不妙。   “我……这是生了什么病不成?”   老医师笑眯眯地松了手,朝她俯身行了一礼说,“娘子多虑!娘子没生病,娘子这是有喜了啊!” 第118章   局势几乎是一路急转直下的, 皇帝正式下诏讨伐王仲,同时急找杨玄、蒋谧之回援建康。   王道容曾随许冲云游大江南北,也曾见识过朔漠的风沙冰雪。建康的冬夜与北方的冬是不同的。   北方的冷, 冷得坦荡, 南方的冷则是一种细细密密咬进人骨头缝里的阴冷。   司空王宏年事已高,携老扶幼地领着二十多余人跪倒在殿前已有一整日。但宫门紧闭, 皇帝依然选择闭门不出。   这位风趣儒雅的老人,短短一日功夫便迅速衰老了下来, 神情疲倦而愁苦。   往日冠冕风流的王氏子弟,如今也个个白衣素服, 神情委顿。   袖口猛地被人拽了一把,王道容收回视线, 正对上王羡冷淡的目光,他压低了嗓音, 低斥道:“到处乱瞟什么!”   王道容没吭声。   自从慕朝游失踪以来, 这对父子之间的感情便迅速冷落了下来。   王羡知晓他的本性, 总疑心此事背后有他的影子。   王道容未尝介怀。   王羡不信慕朝游就这样轻易地死去了, 每当他追问慕朝游是不是在他手上时, 王道容便表现出惊人的冷淡:“儿子知晓父亲难过。但斯人已矣, 还望父亲保重身体。”   “你我父子之间本不该为一个平民女子闹到这个地步。世道颠沛,本非慕娘子所能承受,她早登仙山,或许对我们几人都更好。”   王羡震惊又伤心于他的冷淡绝情。渐渐地不再怀疑是不是他金屋藏娇,更疑心起是不是他索性杀了慕朝游。   王羡毫不怀疑, 他的儿子能作出这种事来。   这件事一闹, 两人之间这下不像父子,倒更像仇人了。   王羡叱了他一声, 便又冷淡地收回了视线。   王道容抿紧了唇角,掌心轻摩冻得早已僵硬如铁块的膝盖,他那条腿之前就受过伤,前不久又割过股肉,寒气入体,又痛又痒。   身体的疼痛还在其次,他担心的是慕朝游,她绝不能安分留在家中。可眼下他自己的头颅也不过寄存在脖颈上,实在分身乏术。   王道容的目光忍不住望向朱红色宫墙下的一角天空,冻云凝固在天际,树沉默地伸展,寒铁一般的枝桠乱刀劈开天空。   树梢上正停着一只乌鸫冷冷地凝视着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王氏子弟,他此刻竟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如同这只乌鸫一般,能够张翅飞到心上人的身边。   有内侍从宫殿里走出来,王宏急切问:“如何了?陛下还是不肯见吗?”   内侍敬重王宏,摇摇头,叹了口气,“司空,恕小人多嘴,您请回罢!”   王宏苦笑:“陛下明鉴,我哪里料想到的王仲他能作出这样糊涂事来啊!”   内侍说:“陛下圣明。孰是孰非,谁是乱臣贼子,谁是忠心耿耿的肱股之臣,陛下心里分得清楚。如今陛下也是在气头上。司空你年事已高,陛下请您回罢。”   王宏实在是有苦说不出,他这个时候哪里有心思回家歇息。   皇帝一直不肯露面,他勉力又支撑了半日,到最后也是身子实在熬不住。只得在众人的劝慰下,扶着膝盖站起身。等明日再进宫。   王宏一起,王道容等小辈也跟着起身。   王道容起身时只觉得双腿都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面色苍白得犹如死人,扶着膝盖,他面上始露惧色,生怕这条病腿就此残废了。   回到车上时,下人端来火炉,热水。替他披上白狐裘。王道容裹在厚厚的狐裘中悟了好一会儿,又灌了两杯热茶,这才缓缓回过气来。   下人问:“郎君此时可要回府?”   王道容定了定心神,摩挲着手中茶杯,方才道:“回罢。”   这个“府”,指的自然是主家。   王仲起兵,在京的王氏族人都沦为了人质。王仲兄长王浮早已闻风而逃,出奔自己的弟弟。余下的王氏族人被夏氏的人马盯得太紧。   这个节骨眼上,王道容不论如何也回不了私宅见慕朝游。   他与王羡同时下车,同时进门,王羡目不斜视,视若不见地冷冷与他擦肩而过。王道容倒是毕恭毕敬叉手行了一礼,“父亲。”   在这个风波之夜,父子俩难得没有任何交流。   晚餐王道容并无胃口,随便对付了一点之后,朱槿拿了药油来替他按摩伤腿。   王道容撩开裤腿,瞧见那条伤腿青紫红肿,心里便一个咯噔。   朱槿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啜泣说:“郎君、郎君这条腿,再这样折腾下去,恐怕……怕难保住了啊。要不咱们跟郎主求求情,明日别再——”   王道容听着觉得不像话,飞快地拢了裤脚,淡淡反问说:“是保腿重要还是保命重要?”   朱槿含着啜泣,一时怔住了。   王道容容色迅速冷淡下来:“你下去罢。”   夜里他躺在床上,那条伤腿开始发威,痛得他夜不能寐,不得安宁,像有一把冰作的刀子一样捅进了关节四处乱搅。   正月的寒夜,王道容硬生生疼得汗湿了枕巾,咬牙攥紧了榻板,抿着唇生生忍了下来。   他闭上眼,想到慕朝游。   想到她一双眼冷清如秋水的眼,口角含着讥讽的笑容。   王道容骨节紧捏到发白的手这才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当然是不可能死的。   她如今巴不得盼着他死,好图谋出逃,远走高飞,他偏不遂她的愿。   他阖上眼,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又梦到他与慕朝游的那间私邸。   屋外风雪大作,屋内点了一盏琉璃灯,燃着沉水香,温暖如春。慕朝游端坐在书案前,提袖在练字。   他踏入屋内,她抬眸瞧见他,“你回来了?”   王道容瞧见自己“嗯”了一声,借下大氅,抖落雪花,近到她身前,拿起案上的字帖看。   “练得是《宣示表》?”   灯火映照她容色如玉,她有些羞赧地笑,“随便写着玩的。”   王道容搁下字帖,情不自禁地深深凝望她,认认真真描摹她的眉眼轮廓。   他依稀觉得她的笑容眼熟,顿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从前在他面前常时这样笑的,有些羞赧的模样,不太敢看他,说一句话似乎也要在心底酝酿半天。   他的心霎时间软成了一团,化成了一汪春水,不自觉柔声说:“钟公的字我幼时也练过,家里还有几卷真迹,若你需要,我拿给你看。”   她下意识推拒:“不用这么麻——”   王道容却已抱起她在案前坐下,手握着她的手,“哪里不会,容写给你看。”   她有些恼了,曲起手肘撞他,“我都说不用这么麻烦,叫看到多不好。”   王道容一怔,“叫谁瞧见?”   她那几个字说得模糊,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似乎体会到他心中所想,这时,门口忽然蹿过一个轻灵的,小小的身影。   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突然跑进来,拽着他裤脚,高兴地喊他:“阿耶!”   王道容几乎被吓出一身冷汗,他瞳仁动也不动,静静地,沉默地看女童扒他的裤脚。   眼睛鼻子与他有六七分的相似。   他蹙眉狐疑:——这是他的女儿?   慕朝游见到她却十分高兴地挣开他的怀抱,抱过小女孩嘘寒问暖。   王道容有些不快,沉默地注视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僮,冷淡的眼神反倒引来慕朝游的不满,“你倒是抱抱她啊。”   他不置可否,像注视着一个小怪物一样打量着这个和自己极为肖似的女儿。   对于血脉亲情,他一向淡泊。   他凝望着这个女儿,起初并未生出多大情绪起伏波动来,甚至因为她与自己酷肖而有些古怪的恶心,但看着看着,又觉得她的眉毛和嘴巴又像极了慕朝游。   一半像他,一半像慕朝游。这是他二人的骨血。   王道容心头一动,猛地便升腾起一股怜子之情来。他的容色一下子柔和下来,朝她张开双臂,温言说:“让阿耶抱抱——”   女童快乐地欢呼一声,如乳燕投林一般投入他的怀抱。王道容轻轻地抚摸着她及肩的黑头发,心中竟也缓缓漾开一阵暖流。   青灯下,慕朝游笑眯眯地看着他父女二人。   小小的女孩子抱在怀里像一团软软的棉花,王道容的心霎时软了。可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忽然之间,屋外的风雪停住了。   他的怀抱一下子空了,小怪物不见了。王道容一下子慌了神,慌忙去看慕朝游。   慕朝游朝他眨眨眼睫,身形也如墨汁滴入清水一般,缓缓消失不见了。   王道容猛地从梦境中惊醒,冷汗浸透了贴里。他睁开眼,眼前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不见那个温暖如春的书斋,不见慕朝游,也不见那个小怪物,唯一存在的是腿上痉挛尖锐的疼痛。   王道容绷紧了面皮,紧闭着眼,手缓缓往下探,抚摸着伤腿,霎时间心灰意冷,心如死灰。   第二日,仍不能回私邸,仍需拖着那条伤腿跟随司空跪倒在宫门前。   杨玄进了京,他意气风发,大摇大摆地越过凄苦委顿的王氏族人,长驱直入进了那扇殿门。   其他王氏子弟面上都露出愤恨隐忍之色。忍不住与他争吵起来。   王道容也被羞辱。但面对杨玄的羞辱,他却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冷静。   杨玄如今懒得跟他们计较。如今整个建康都将他视作救星,他也十分自矜,志得意满,掀开头巾露出额头,整日高谈阔论。   他是跟严恭一道进的宫,一进宫便献策要“尽诛王氏”。   话音刚落,便被皇帝迅速否决了,“不可。”   杨玄与严恭二人面面相觑,突然之间,他看到了皇帝眼里闪烁着的挣扎与恐惧,这个温文儒雅的南国皇帝,如今正如困兽一般,焦躁不安。   他不敢杀琅琊王氏,不敢同王氏决裂,怕招致王仲疯狂的报复。   杨玄登时背后如惊雷滚过一般,意识到了皇帝的懦弱,更意识到了王仲比他想象之中还要强大。   他面如土色,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了恐惧,汗水顷刻间湿透了衣襟。   王道容亲眼见到杨玄与严恭二人变了面色,灰败着脸出了殿门,哪里还有方才的趾高气扬。   这一早便在他意料之中,他平静地收回视线,视若不见。   大国固然重要。他等待多年终于等到了风云涌动,各方大洗牌的时机。却在此时留恋起梦中的小家来。   待到入夜,一沾枕衾,王道容便会做梦,梦到慕朝游,也梦到那个女童。   那梦境如此真实,几乎让王道容怀疑他与慕朝游之间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个女儿了。   他并不讨厌这个梦,至少在这个梦里,他才能一息安眠。   在见不到慕朝游的情况下,他甚至日夜期盼着能继续这个梦境。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日夜盼望,她母女二人反倒不肯入他梦来了。   白日进宫前,王道容鬼使神差地吩咐朱槿打点一些孩童穿的衣物,玩具。   朱槿吓了一跳,“郎君?”   她怀疑王道容是不是在外面私生了个女儿。但少年神情平稳冷静,只嘱咐说:“你照做便是。”   朱槿看不出蹊跷,满头雾水地吩咐下去。   晚上,王道容找到之前慕朝游留在家中的衣物,连同那些婴儿玩具放在枕头下,闭上眼。   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   王道容怀疑,在他没归家的这几天里,她是不是当真有了身孕。   这也并非不可能。这半年来,他几乎是日日夜夜缠着她缠绵交-欢,辛勤耕耘,也该当开花结果。   他跪倒在宫门前,冻得面色发白,乌眸黝黑,心里想的却不是自己的安危,想的却是那个梦。   他担心慕朝游会不安分,他虽留下重重心腹护卫把守私邸,但她若真要强闯,他们束手束脚,顾虑重重,也不敢伤她。虽布有阵法,但她这半年来闲暇无事时便日夜钻研阴阳五行,更不知长进到了何种地步。   阴阳术数用在活人身上收效甚微,这些阵法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些障眼法。他那日捉她时用的追踪术倒是可堪一用。   但施展在活人身上时的条件也极为苛刻,动用一次大伤元气,他如今的灵气尚不能支撑他施展第二次。   更何况,此术施展需要媒介。他当初借助那条玉铃兰手链在她身上动了手脚,留下一道咒印。   累月下来,这道咒印也几近消散于无形了。   王道容既担心慕朝游出逃,又不自觉惦念那个梦境,心底抱以一个可笑的小小的希冀。   他悄悄伸出指尖在袖中摩挲比划,不管是否有孕,他觉得他应该提前给他与慕朝游的孩子取个名字。   但思来想去都不满意。   想不出大名,便想乳名。   王道容擅自给梦里的小女孩取了个小名,叫她小怪物。 第119章   “娘子多虑!娘子没生病, 娘子这是有喜了啊!”   老医师笑眯眯的一句话,如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慕朝游心上,砸得她头晕眼花, 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自从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后, 她生理期基本就没稳定过,也怪她成天迷迷糊糊的, 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想想也是,王道容成日拉着她颠鸾倒凤。每次都要堵得满满当当。偶尔她抬眸从他紧实的臂弯间瞥见他, 他披散着乌发,眼波澄澄回望, 脸颊、锁骨、胸腹全是汗水。一想到这里,慕朝游心情就不由复杂, 如此也算遂他的心愿,不枉他这半年来的挥汗如雨了。   她已经是个成年人, 得知怀孕, 慕朝游有震惊迷茫, 短暂平复了情绪之后, 便开始思忖究竟要如何处置。   她第一反应自然是将这个孩子打掉。   询问老医师的意见, 老医师吃了一惊, 皱紧了眉,不建议她这样做。   她怀孕已经有一段时日,流产实在伤身,以后子嗣恐怕艰难,而且就算想要流, 也不定能流得下来。   慕朝游知道老医师没有骗她。这个时代流产远不像宫斗戏了演得那么轻松, 摔一跤,吃些冷的凉的就能堕掉。   这个时代主要是依靠药物和物理暴力流产, 药物作用太小,除非服用诸如砒霜水银在内的剧毒药物,全靠赌命。幸运的成功堕胎,不幸者漏血不止,甚至一尸两命。   物理流产,就更简单粗暴了,无非是生生打流产。   因此在这样高风险低收益的情况下,古人往往会选择生下来直接溺死。   王道容进宫只在这几天,她黄金逃跑时间转瞬即逝,她不是超级赛亚人,既不敢赌堕胎的成功率,也不敢赌是否能在前脚堕胎,后脚无视一切身体损伤光速跑路。   送别医师之后,慕朝游认认真真比较了一番风险和收益,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不论生或是不生,选择权在她都要经过深思熟虑。   不生,她希望能做到对自己负责。   生,她希望是深思熟虑之后,对孩子负责。能否做到不迁怒,不抱怨,饱含爱意地待它?   思忖半晌,慕朝游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暂不动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急也急不得这两天,且想抓紧时间逃出去,再作打算。   既已下定决心,慕朝游便不再耽搁,将行礼一一打点妥当之后,趁夜支走了其他侍婢,将门窗紧闭,浇淋火油,打翻烛台,放了一把火。   火光冲天而起,小小的私邸一下子便陷入了混乱。   门口的这些护卫是王道容心腹部曲,训练有素,突然的火情并没有令这些人惊慌,而是迅速分出一拨人救火,一拨人继续严加看守大门,另一拨人则四处寻找她的踪迹。   但慕朝游并未着急逃跑,她一早便布置了多处起燃点,换了身侍婢穿着的素服,装作救火的模样悄悄穿梭在人群中,挨个点燃。   几处火点同时起火,火势迅速延伸,点连成线,熊熊火焰冲天而起,火光将建康淡蓝色的冬夜映照得通红,竟呈现出一股绚丽色彩。   慕朝游隐藏在人群中,静静地遥望大火烧尽连日的冰雪,烧尽一切荣华,一切桎梏,一切爱恨。   通红的火光在她漆黑的眼底流转,为她苍白冷淡的面颊点染几缕淡淡的绯色。   -   几日之后,南国的皇帝陛下终于召见司空王宏入宫,君臣二人密谈多时,待王宏再出宫时,已领了前锋大都督一职,持符节,诏令他领军平叛,又加蒋谧之为骠骑将军,并派出王道容与大将军从弟王康谕止之。   这是皇帝深思熟虑之后,信重王氏的表现。   建康城中王氏之危暂解,王道容却未得喘息之机。   这并不是个什么好活计,一不小心即可招来杀身之祸。世家大族不比寻常百姓小家,血脉亲情远比不过切身利益。司空与大将军名义是同为琅琊王氏,其实早已代表了两个不同的利益集团。   王道容深知此行艰难,九死一生。事发仓促,他也来不及准备。好在皇帝无奈之下既然信重了司空,他也终得以摆脱监视,在出城之前回一趟私邸。   一路上,他总想到梦里的慕朝游与小怪物。那个梦境实在过于真实,他一想到这个梦,一颗心便感到火热。   未曾想刚出得宫来,便有心腹部曲来报。私邸起火,慕朝游不知所踪。   王道容一怔,如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头上,砸得他大脑一片空白,“娘子不见了?”   护卫面露羞惭之色,跪下请死罪。   王道容目光冰冷瞧着那护卫,的确杀了他们的念头都有了,但找人要紧,他也无暇兴师问罪,匆匆套了车往私邸赶。   出宫之前他眼皮便一直跳,心里总觉得不安。   一地漆黑的废砖乱瓦,几乎是撞入王道容的眼底,撞得他眼前发黑,额角乱跳。一颗心终于凉了半截。他冷着眼死死盯着这一地狼藉,好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才缓缓地、用力地阖上眼,袖中指尖紧捏到发白,轻吐出一口气浊气。   “把娘子失踪之前见过的人都找来问话。”   很快,老医师提着药箱被招来。   王道容掌心捏着一只玉佩韘,抬眸淡静说:“今日叨扰了老人家,相信来之前老人家也当听闻了我家妇失踪的消息,还请老人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医师衰老年迈,颤颤巍巍地下跪行礼,对于这个古怪的娘子他印象颇为深刻。   他望着眼前这个秀美矜贵的年轻人,不敢有任何隐瞒,将那日来龙去脉一一说明。   王道容一直安安静静听着,直到听闻,“如此如此……小人便替娘子搭了脉,是喜脉……”   王道容遽然变色,不自觉站起身追问说:“你说什么?喜脉?”   “是啊。”那老医师小心翼翼说,“奇怪的是,小人行医多年,从未见有妇人如娘子一般诊出喜脉却不太欢喜的。”   那不是梦!   王道容抿紧了唇,大脑发白,头晕目眩,魂飞天外,霎时之间,面上血色霎时消退了一干二净。   那是上天的警示,慕朝游当真怀了他二人的骨血!   他心砰砰直跳,先是被铺天盖地的欢喜砸住,但欢喜飞逝,紧随其后的却是滔天的悲哀与绝望。   王道容强自定了定心神,他要找到她!上穷碧落下黄泉,掘地三尺他也要找到她。   老医师觑着他神情变化,吓得两股战战,“之后……之后那位娘子便问我要了一副堕胎药的药方。”   王道容浑身上下的血液犹如凝固,嗓音清清淡淡,却阴冷入骨:“你开给她了?”   老医师浑身一震!   王道容嗓音平静,仍淡静如处子,但老医师仍然从这平静的表象下感受到暗潮一般汹涌的杀意老医师听出他言语中的杀意,慌忙跪下:“小人不敢!小人当时便断然拒绝了娘子,又好言相劝了一番。”   他阖了阖眼,手背上青筋暴起,捏紧了掌心的玉佩韘。冰冷的玉石硌在掌心生痛,他却恍若未觉一般。   少年紧紧地捏足了一会儿,鲜洁皙白的脸上如笼乌云,好半晌才消化了心中杀意。   王道容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这吓得如鹌鹑一般的老头儿,“滚出去。”   那医师年纪足可为人祖父,抖若筛糠,不敢吭声,慌忙跪地爬了出去。   王道容缓缓阖上眼,眼底犹如针刺,内心也有如被一把铁钩扎入五脏六腑,勾扯得鲜血淋漓。   他感情素来淡泊,这二十多年来,从未如今日一般先极乐而极痛。而这般强烈的情绪起伏竟却全系与慕朝游一身。   这便是她送给他的报复吗?   他痛,从未如今日这般痛,痛得鲜血淋漓。   王道容忍不住想,慕朝游到底去了哪里?想她们母子下落,那小怪物可还好?   人当真是善变、多变的生物,他这人血脉亲缘淡漠,想要生儿育女,也不过是想到这世上母亲大多怜子情深,慕朝游本就心软,正可借孩子将她绑住,再徐徐图之。   却又因为那个逼真的梦境,想到那是他与慕朝游的骨血,竟当真生出几分荒唐的为人父的真情怜爱来。   慕朝游若真下了狠手——   王道容抿紧了唇,克制不住地埋怨她,埋怨她竟真能拿掉他们的骨血。她就这般恨他?   又克制不住地担心她。担心她一个女子体弱无力,外面在打仗,她又能跑得了哪去?   还没等他平缓了心情,扈从又过来禀报,说是在废墟里找到个锦盒,没有被烧毁,像是被人特地放在那里的。   王道容心头一动,忙道:“拿来我看看。”   扈从恭顺地打开锦盒。   一团血肉模糊的烂肉顿时撞入王道容的眼帘!他霎时愕住了,沉默了。   扈从不安恐惧地抬眼,正对上王道容苍白的面色,他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弱了下来,如一抹苍白的游魂一般,乌黑的瞳仁定定地瞧着那一团烂肉。   那团烂肉刺痛了他的目光,但王道容却像着了魔一样,一眨不眨地死死地,幽幽地盯着它。仿佛像生生从他心里剜去的。   —   不论是生还是不生,慕朝游都不想给王道容留有任何幻想。   逃出私邸之后,她便去集市买了一块猪肉,稍作处理之后,略花了点银钱请过路人乘人不备悄然放在了废墟附近。   倘若她真要生下这个孩子,她也不打算让孩子认亲,不让王道容知晓它的存在,对它而言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120章   虽然成功从私邸出逃, 但慕朝游仍不敢轻易出城。   王羡昔日为她准备的身份过所明显已经不能再用。她倒是能使些功夫与银钱去找那些可以代办过所身份的中间人。但王道容也必定料到此着,恐怕将城门与各处车船店脚牙盯得正紧。   慕朝游怕她贸然出手不过是自投罗网。   更何况随着大将军逐渐逼近,建康城防戒严一日严过一日, 就算有过所她也难保能顺利出城。   她刚出逃没多时, 任何动作都有可能留下线索将王道容引过来。如此倒不如暂且按兵不动,以谋求来时。   等待的时间里, 她找到一家民居的废弃地窖,自带了粮食和水囊, 略略布置了个简易阵法,暂时寓居于此, 白日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晚间才悄然出去解决一些个人生理卫生问题。   南国鬼物作祟, 夜间宵禁,路上不见半个人影, 倒是方便了她活动。   慕朝游心想, 王家出事, 王道容自身难保, 就算他能将全建康的旅店都翻个底朝天, 恐怕也不敢大肆搜检民居。   果不其然, 她耐心蛰伏了几天,外出采买干粮时,终于让她等到了好消息。   道是享誉建康的王家六郎王道容已被派出城,随昔日曾任荆州刺史的王康,去谕止大将军作乱。   王道容他素来便在建康百姓之中人气极高, 有关他的消息动向慕朝游无需费力打听, 也能从街边里肆旁听个七七八八。   人人说起这位神仙般的王家六郎,都忍不住扼腕叹息, 以为他此去性命难保,当真是天妒红颜,美人薄命。   慕朝游戴着幂篱,咬着胡饼混迹在人群中,闻言,眉头一跳,心头大感火热。王道容这一去,分明是她出城的最佳时机。   她心里想着事,脚步不由匆匆。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化成鸟儿一般飞出建康。   “喂!你!你等等!”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慕朝游一个激灵,险些吓得胆丧魂飞,好不容易才攥紧了手中胡饼,维持了表面上的平静。   回身望去,竟是个世家豪奴模样打扮的少年。   难道是王道容找来了?慕朝游心跳如擂,一时间头晕目眩,但越是这个时候她越应该保持镇定,不能叫人看出蹊跷。   她强定了定心神,扶着幂篱轻声反问:“是这位小郎叫我?不知这位小郎有何指教?”   那少年神情倒是没什么异样,有些趾高气扬地说:“是我家主人要见你!”   慕朝游露出一副慌乱之色,“这……敢问令君尊姓大名,何故要见我这一介平头百姓?在下也没犯什么错啊?”   少年嗤嗤一笑。   另一道轻柔的,熟悉的嗓音适时响起。   “慕娘子,是你吗?”   慕朝游陡然变色,抬头一看,只见路边不知何时停了马车,一个身量瘦弱风流,眉眼楚楚动人的少女面带迟疑地从车内缓步而出。   她变了面色,抿着唇,惊疑不定地透过面纱打量着她。   这等模样除了顾妙妃还能有谁?   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慕朝游戴着幂篱,没吭声。   顾妙妃怕她认不出自己,站住了脚步,道:“慕娘子,是我,你还记得吗?顾妙妃?”   慕朝游心念电转间,匆匆俯身行了个大礼,“小人见过娘子!娘子怕是认错了!小人不是什么慕娘子也不识什么慕娘子!”   顾妙妃一怔:“可是……可是你分明便是慕娘子……”   “娘子为何不肯见我,是恼我怨我了吗?”   “你可知晓,芳之日前已被派出城,九死一生……”   慕朝游沉默不言。   顾妙妃轻声说:“娘子不愿承认也罢,但娘子的身形我是不会认错的。时至今日,我还记得昔日在人群中见君的那一眼。”   “那日,我受不住母亲唠叨,躲到秦淮河附近寻清静。远远便瞧见娘子脊背挺拔,身姿端正,龙行虎步,穿梭在人群中。   “明明是女子,行步却极为利索矫健,那抹身姿体态令我见之难忘。   “更不要说后面经历那许多事,若非娘子救我性命我又怎能脱身!我也常常午夜梦回到与娘子相依为命的那一夜。”   之后虽经历了许多波折变故,心境也较从前有了许多变化,但顾妙妃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拼命奔跑,风从耳边掠过,轻得快要飞起来的感受。   顾妙妃目光热切,神情真挚,令慕朝游一霎哑口无言。   今日她若咬死了不肯相认,顾妙妃也不会信她,倘若她回去无意间提起此事才是天大的麻烦了。   或许是被眼前女子的诚恳所打动,慕朝游吐出一口气,轻声反问说:“故人对面不相识,必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娘子何必执着呢。”   顾妙妃踌躇说:“那日钟山别业与娘子一别,说了那些话,心中实在愧疚。”   慕朝游淡静说:“不,我更要感谢娘子助我认清他真面目。”   顾妙妃一愣:“娘子与芳之……娘子不肯相认是因为芳之吗?”   慕朝游避而不答,踯躅开口,“娘子回去之后能否隐瞒今日见我一事?”   顾妙妃脱口而出:“娘子难道是在躲芳之?芳之逼你了?”   慕朝游惊讶地看着她。   不愧是和王道容青梅竹马,对他的脾性也有几分了解,竟然一下子便能猜出真相。   顾妙妃皱眉:“芳之是个痴性。认定的事谁也拉不回来。”   或许是经历的事情多了,慕朝游也不太想与人诉苦,只委婉地说:“娘子若能帮我这个忙,我感激不尽。”   顾妙妃抿紧了唇,面色几经变化,倏地抬眸问:“娘子信我不信?”   慕朝游一愣,微微睁大了眼。   顾妙妃:“当初若非君救我性命,我早已殒命于乱坟野冢之中。救命之恩,是非钱财等身外阿堵物可报答的。娘子今日若信我,就让我来助娘子一臂之力吧!”   -   三日之后,在顾妙妃的安排下,一辆小船不知鬼不觉地顺江而下。   船上挨挨挤挤坐满了过往商旅百姓,这些乘客多出生江南,吴语虽素有清糯娇嗲的美誉,但大家伙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也吵得人头昏脑涨。   混乱之中,有母亲在唱一首清丽柔美的吴曲小调,哄着襁褓中的婴儿安睡,“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遥。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慕朝游荆钗素裙,袖中藏剑,从船舱走到船头去透气。   眼前不由浮现出临别前顾妙妃有些惆怅的笑,耳畔依稀听闻少女柔软却坚定的嗓音。   “我与娘子虽因芳之相识,你我之间却也不能单单只系于芳之一人。”   “实不相瞒,我此前对娘子,心中确有感激、羡慕,埋怨,乃至于嫉妒……”   “娘子这一去,山长水远,恐危机四伏,命途多舛,前路渺茫。娘子既已下定决心,我也不便再多指手画脚。”   “其实,我心中亦佩服娘子的胆气。幼时,我还被父亲抱在膝上,便常听闻父亲北边的来客诉说那朔方大风嘈嘈,牛羊竞逐,天地悠悠的苍茫气象。那日我心中便不胜向往,做梦都是打马狂奔在大漠草浪之间。只可惜我自幼身子不好,莫说兵燹连天的朔北了,就连南边也很少去。”   “那天晚上,是我头一次跑得那样快,那样轻,那样酣畅淋漓。”   “我胆子小,不敢抛弃这锦衣玉食的优渥安稳的生活,而娘子身上却有我所望尘莫及的胆气与勇识,这一路天高海阔,乾坤朗朗。”顾妙妃慨叹,“在下只能在此预祝君一路平安了!”   慕朝游也没想到兜兜转转之下,最后那个相助她的人竟然是顾妙妃。   吴音软糯,她却从她轻柔的语气中,听出了南国人因生逢乱世,身如飘烛而生出的独有的浪漫深情。   她穿越至今,见过沽名钓誉者多,竟难得见从面前的少女身上亲见南国阔达洒脱的真风骨。   一点雪白划过蓝色的天际,鸥鹭的啼鸣惊醒了尚在沉思中的慕朝游。   慕朝游抬睫望去,只见船行大江,举目茫茫,两岸青山如驰,冬去春来,春风点染层林姹紫嫣红。   江流天地之间,发一叶扁舟顺水而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第121章   六年之后, 武康县。   江南梅子黄时,黄昏时分,细雨如麻, 浇灭了残砖乱瓦间微弱的一星残火, 蚊蝇围绕着累累尸骸盘旋低飞。   城郊十多里之外的山上,十多个男女老少, 正互相搀扶着,拨开没膝的野草, 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半山腰的茅屋中走去。   细编的篱笆门绕院而围,屋前溪水潺潺, 院内开半亩小菜院,种几棵果树, 几竿修竹,遍植许多花草, 黄昏细雨蒙蒙, 烟云浮动, 那几间茅屋愈发显得清俊隐逸的洒脱气象。   “还要走多久才能见到仙姑啊?”有孩子走得双脚发软, 忍不住问身边的大人。   大人随口安慰说:“快了快了, 已经见到茅屋了。”   奇怪的是, 那几间茅屋明明近在眼前,他们踏上了石板桥之后却好像陷入了鬼打墙,怎么走也走不到门前。   人群中的老人说,这是仙姑不愿露面,叫众人跟他一同朝着那茅屋下跪。   “小人武康县人吴友田, 特来拜访仙姑!求仙姑救救我儿!!”   没一会儿的功夫, 篱笆门竟然打开,从中走出个白皙漂亮的小儿来。   那小儿约莫五六岁的年纪, 冰肌玉骨,清如雪魄,秀如月光。他乌眸清灵灵的,抿着红红的唇瓣,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   神情有几分淡然地朝众人略略颔首,“母亲请诸位入内。”   在场众人明显也认得这小儿,老人忙感激说,“多谢小郎。”   小郎容色稍霁:“请跟我来。”   他走了两步,想了想又有些不太自在地轻声解释说:“非是母亲不愿见你们,是这门前布有奇门遁甲的法阵,寻常人误入就如同走进了迷宫一般。”   老人恍然大悟:“世道之乱,仙姑孤儿寡母,确该谨慎些。”   一行人近到堂屋前,忽一道清泠泠的嗓音响起:“飞奴,是又有客人来了吗?”   紧跟着,一个荆钗素衣,腰别皮囊,背负长剑角弓的年轻女子自堂前阶下走了出来。   她面容秀致,神情平易,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她那飞扬的眉梢,墨眉下那一双翦水秋眸,眼波澄澄,却不显哀怨柔弱,清澈坚定至极。   享誉附近诸乡镇错落的“仙姑”,竟不是常人想象中的云鬓雾鬟,仙气飘飘的形象,反倒是作农妇打扮,干练而平易。   老人看到她大喜过望,忙又要俯身叩拜。   慕朝游忙托住他双臂:“吴翁且住。”   “当年我同飞奴初来乍到吴家村,若非有吴翁相助,又怎会有我与飞奴今日。”   老人叹了口气:“举手之劳,无足挂齿,倒是自打仙姑来后,斩妖灭鬼,一荡妖氛,助我等良多……今日我又要厚颜求仙姑帮忙了……”   慕朝游请众人进屋落座,“吴翁请讲,若有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定当竭力而为。”   飞奴瞧了众人几眼,又回身端来一壶热茶,替众人注满。   吴友田摩挲着手中拐杖,这才叹了口气说:“仙姑也晓得,这两年兵祸不断,前有王仲乱臣贼子,今又有乱军何展为恶,兵入台城,逼迁帝于石头。连皇帝都受那恶人辖制!建康城中多少达官显贵被辱被杀!哀鸿遍野!震动内外!   “连皇帝都要被欺负,更遑论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呢。虽说咱们三吴这一带,有王六郎领兵阻击叛军……但叛军势大,到底鞭长莫及。   “前些时日叛军又来劫掠咱们武康……我带着一家老小仓促出奔。没曾想,阿敬她娘身子本就不好,这一吓又给吓得一病不起。   “阿敬她爹去得早,她娘俩相依为命。她娘一病,城外找不着药,这孩子孝顺,非要进城去找……   “可如今城中的局势仙姑也是晓得的,又是乱军,又死了那么多人不知要生出多少鬼物……他昨日去的,说是天黑前就回,今日还没回来……   “小人已经没了个儿子,他娘整日躺在床上问阿敬下落,我实在不忍心这个小孙女也丢了命啊……”   吴友田说着说着,不住潸然泪下,他身边亲族也都呜呜跟着哭成了一片。   慕朝游也记得阿敬这个小姑娘,人黑黑瘦瘦的,像个瘦猴子,却极为乖巧伶俐,孝顺友善的。   她略一思忖,还没来得及开口。飞奴便悄悄走到她身边,扯着她袖口,附耳说了一句,“娘,我们帮帮他们吧。”   慕朝游回过神来,朝吴友田行了一礼,领着飞奴暂退到了卧房。   小郎抿着唇瓣,有些希冀地看着她。   慕朝游叹了口气: “可是陶道长今日就要来接你我远去避难了,好不容易打通的水路,错过这一次,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何时。”   小郎语塞:“可吴公一家帮了咱们这么多。   慕朝游笑了一下,摸了摸他乌黑的长发,“那我问你,若我叫你跟陶仙翁先走你可愿意?”   飞奴闻言一怔:“我……我不要丢下娘一人,我要跟娘待在一处……”   慕朝游看着眼前这个玉人一般的小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心底说不出来的复杂。   当年,她怀着身孕,出逃建康,也曾动过堕胎的念头,到底要不要将它生下来,她也曾迷茫过。   可当她随船南下,某一日站在莽莽旷野中,举目不见人烟,唯见落日如火,衰草连天,风吹草动,乱蓬高飞着没入苍穹,忽然感到天地之大,自己便如同这飘蓬一般,既回不到梦中的故土,身边亦无任何亲朋,飘飞着好像永远也落不到地。   她是时空长河下一粒渺小的芥子,在这一个瞬间,她被某种庞大的孤寂击穿了,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肚腹中的胎儿,或许已是这个世界上与她最亲最近的人,这又叫她如何忍心。   后来她仍试过许多堕胎的办法,只可惜不敢用猛药毒药,更怕堕胎不成反倒害了胎儿畸形,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心将它生下来。   好在飞奴……或者说阿砥乖顺,她准备又做得充分,最终成功诞下了个女婴。   因为母女二人谋生不易,她这才将她作小郎打扮。   她给她取名为砥,以示百折不挠,砥砺进取之意。   三吴素来富庶,她带着飞奴南下三吴,最终在武康县附近定居下来。   她以寡妇自称,道丈夫死于战乱,吴友田及其吴家村的亲族村邻同情她谋生不易,帮了她许多,助她得以在异乡站稳脚跟。   慕朝游深感世道艰难,这六年多来勤于锻炼,未尝有一日懈怠修行的。但凡周边村民百姓遇上什么妖祸鬼患,她能帮辄帮,既是为了长进功法,也是投桃报李。   本来是个半吊子的水平,这六年日夜不息的实战下来,竟也小有所成,非但能够以此为生,甚至还得了个“仙姑”的诨号。   飞奴三岁时,王仲之乱被平。   南廷当初无兵可用,为了对付王仲只得引流民帅何展等人进卫建康。   这些流民帅跋扈专横,雄踞一方,多非士族高门出身,与南廷若即若离,始终是南廷无法掌控的一大隐忧。   王仲之乱几乎将南国朝野上下吓出了PTSD,为了解决何展等人这一大隐患,中书令刘默强征他入京,逼反了何展。   短短一年多,何展便攻入了台城,又派兵劫掠了三吴。   武康县也遭战火蹂躏,城内百姓流移四散,十不存一。   至于方才吴友田口中的“王六郎”,慕朝游不禁恍惚,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王道容了。   若非这次何展作乱,王道容也不致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据说平王仲之乱,王道容出力颇多。   他是个天生的投机主义者,极善火中取栗,每一次国家动乱都会带来新一轮的权力再分配。   他蛰伏多日,终待来时,巧妙地把握住了时机,扶摇而上,平步青云,累迁散骑黄门郎、散骑常侍,东阳太守。   何展之兵在三吴作乱,吴郡、吴兴的抵抗军先后落败退守,反倒是他所领的这一支多有胜绩。   武康县已不是久留之地。   昔年闲暇无事时,慕朝游曾带着飞奴寻访各地道观,竟也真遇上了几个隐世高人。   其中一个姓陶的老道士,仙风道骨,对她有半师之恩。他在三吴当地颇有些威名。战乱一起,他便打通了上下,安排了船只,接她们远走避难,邀她们一同隐居山野。   没曾想今天正要走,眼下又阿敬出了这档子事。   吴友田携着亲族求到她面前,慕朝游不可能坐视不管。   飞奴紧拽她袖口,不肯离开她,慕朝游一劝再劝,她这才松动,“那母亲要保证。”   慕砥不放心地强调说:“保证一定要平安归来。”   她与王道容生得酷肖,性格也都是如出一辙冷淡内敛。但不同的是,飞奴生性良善,路边捡到的小麻雀死了她都要默不吭声地哭上半日。   慕朝游慢慢篦着她乌黑柔软的发,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保证。但飞奴,我这一去,却不能保证何时再回。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好人,如今正在城中受苦受难……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她本来便打算将飞奴交托给陶仙翁之后,再折返回武康。   “陶仙翁修为高深,你拜入他门下,跟着他远避仙山会很安全。切记不要调皮,好好修炼。等此间事了我再回来找你们。”   慕砥抿紧了唇角,环抱住她腰身,眼里已泛出泪花来,“娘——”   慕朝游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凝望着她皙白漂亮的小脸蛋,“乖,去罢。娘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只有你平安,娘才能安心去救人。”   很快,陶仙翁带着门下几个童子与一队扈从飘然而至。   这位七十多岁的老道,端得是鹤发童颜,神清骨秀,他年轻时也是丹阳附近士族出身,朝野之中也颇有些声名。   白发飘飘的老道问得她的决心之后,叹息了一声,也没多阻她,“知恩图报是为义,济世救人是为仁,娘子既有如此决心,老道委实无颜面多阻你。”   “既如此,那阿砥便交由我来照拂。老道在此立誓,待娘子行道归来时,定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女儿。”   陶仙翁说完,便带着慕砥顺水而去。   安顿了慕砥,亲眼见她登上了远行的船只,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便是她一个人的战斗了。 第122章   入夜, 武康县内一片黝黑的死寂。   慕朝游默不作声地站在附近的山丘上,俯瞰着黑夜中混沌的城池轮廓。   她方才城中出来,武康县内被劫掠多时, 触目狼藉。此时尚留在城中的百姓已经所剩无几。   她找到阿敬平日里常去的那家药店, 战时,伤药与粮米一样, 同属重要的战略物资,店内早已被乱兵洗劫一空, 就剩下个年老体衰的掌柜还留在店里偷偷替那些没来得及出城的百姓看病疗伤。   她向掌柜询问阿敬下落。   掌柜道:“她来倒是来过,只不过娘子也都瞧见了, 我这店里早就被那些乱兵翻箱倒柜,掳掠一空了, 好凑歹凑,才勉强凑出她娘能用的药来, 但药方里还缺一味紫花地丁凑不齐。”   “紫花地丁城外山坡上倒是长了一些。这孩子听说了非要出城去摘, 我说外面兵荒马乱的, 叫她不要到处乱跑。”掌柜叹了口气, “可这孩子孝顺, 她不听吶。”   慕朝游谢过掌柜, 又问,“我来时见城内兵燹肆虐,老翁如果信得过我,可愿随我一同出城避祸?”   老掌柜摇头摆手,直说自己年纪大了, 跑不远, 况且这城里还困了许多街坊百姓,不少人都受了伤, 他留在城里,好歹也能照拂一二。   慕朝游见状,心生钦佩,送给他一沓符箓,“乱兵固然可怖,但城中尸横遍野,入夜之后,恐有死人复生,鬼物作祟,老翁千万小心。”   与那老掌柜告别之后,她陆陆续续又找到了些受困百姓,寻着些本地人才熟知的小道、暗道,趁着夜色将人送出了城。   战火每烧过一处,此处定然阴气如盖,催生出无数鬼物来。便是武康县内的乱军也不敢夤夜出行。   而这六年来,慕朝游修为渐长,新生的鬼物威胁不算太大,她都能轻易应付。   若是不幸遇到乱军,亦可借道教隐沦五假之术,踏罡步斗,匿躯藏景,小心避开乱军耳目。   正是自恃这两样本领与一些只在本地百姓口中相传的偏僻小道、密道,她才敢留在武康,一路畅通无阻。   将这些百姓交由吴友田照料之后,慕朝游便又马不停蹄地寻着老掌柜指点的山坡而去。   初春的风浸润了夜露山岚的微寒,吹得人肌骨生凉,慕朝游极目远眺,却惊讶发现,远在武康县城之外竟亮起点点火光!   这些火光依次亮着,十分希微飘忽,如悄然隐没在夜色中的一条火龙,正朝着县城的方向挺进。   随着队伍逐渐逼近县城,如鳞般的火光悄然熄灭,火龙倏地钻入夜色中了无了踪迹。   慕朝游看了一会儿,方才确定这一支夜行军,大概率为前来解困武康的三吴义军。   因为有鬼物的存在,这个世界的军队,除了少数精锐外,极少摸黑夜行。   倒是王道容,民间相传他有一支无所不能的阴兵助阵,总是夜间开路,浩荡夜行。   古代兵士大多因为营养不良而患有夜盲,在没有夜视装备的情况下,两军交战极容易陷入混乱无序的状态。   眼前这一支兵马既然敢夜袭武康,必定是三吴义军中难得的一支军纪严明的精锐部队。   慕朝游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除了王道容,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治军手段。   如果真是王道容——她怔了一怔,便迅速平复了心绪。   战火纷飞的时候,人多眼杂,他又忙于调兵遣将,行军布阵,也未尝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到阿敬,她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在城外游荡实在是太危险了。   —   监军黄歆是在行军路上遇到的那个叫阿敬的女童的。   那时,他正在跟身边的朋友小声议论身边那些渗人的阴兵。   这些“阴兵”个个面色苍白,犹如偶人一般,整齐划一地,沉默地跟随着部队前进着,有的人脸上、身上还烂了大半,走一步便往下掉着烂肉,可见森森白骨。   “你说当初王仲作乱,王六郎当初便是靠这些东西守住了建康?”黄歆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对朋友抱怨说 “王六郎天人之姿,怎么用上了这些东西?还要咱们跟他们并肩作战——你不知道,我都不敢正眼看他们!光是吓都要吓死了!”   他那朋友低斥说:“别乱说!这些阴兵——”他同伴咳嗽了一声,也承认这些兵士的诡异渗人,“虽然长得吓人了点儿,但不知痛也不会死,有他们跟咱们一块儿上战场,咱们也没那么容易死。”   正在这时,他们前头正在沉默推进着的部队忽然出现了短暂的骚乱。   黄歆离得近,忙咳嗽了一声,拉长了脸,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凑过去喝骂说:“都散开!都散开!吵什么吵!”   人群迅速闪开,火把一打,照出个小小的,慌乱无措的身影来。   黄歆望着那披头散发,吓得流泪的小女孩,吃了一惊,“哪来的小孩子?!”   夜里太黑,阿敬也没想到自己会误闯进一支夜行军里去,若不是那发现她的兵卒收手快,她险些就沦为了他刀下一缕亡魂。   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阿敬还没回过神来,只觉眼前火光纷乱,紧跟着自己就被丢到了一处空地前。   又听到“将军”、“六郎”之类的零乱语句。   阿敬吓得浑身发抖,指尖死死地扣着地上的泥土。   她才分不清什么乱军和义军,只晓得天下大乱,当兵的来来去去,不管是官军还是叛军,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落在他们手里,哪里还能有活路?   可就在这时,周围亮起一把把火炬,她恍惚间闻到一股很好闻的味道。   睁开眼,一个玉人一般,神仙一般漂亮的青年男人站在她面前,他白衣轻裘,乌发高束,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拉她起来。   那只手又细又长,雪白得泛着银光。   黄歆说:“六郎,这女童是武康县吴家村的人,叛军攻入城中之后,她随家里人出逃城外,因母亲病重,这才夤夜外出替母寻药治病。”   因王道容性格温和,爱兵如子,行军时常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其下兵卒更愿意学世人称呼他“六郎”以示亲昵之意。   王道容微微颔首,温和地应了一声,“嗯,我晓得了。”   阿敬傻乎乎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他微微笑着,高束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眉如远山,皙白脸的犹如柳梢上那一轮最清冷皎洁的明月。眼波澄澄,看得人竟忍不住心痛。   不像个将军,反倒像个慵懒风流,秀雅疏淡的神仙。   他说话的时候嗓音极为好听,她也听不出个好歹,只觉得比山里的流水和鸟叫都好听。   那神仙将军朝她莞尔一笑,温声说:“吓坏了罢?不要怕,没事了,我扶你起来。”   阿敬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这青年将军实在太好看了,她又怕弄脏他的手,犹豫了一下,自己一骨碌爬起来,怯生生地朝他道歉。   王道容不甚在意,侧过头吩咐身边亲兵去为她准备一些吃喝。   很快,那亲兵便端来一碗热汤,撕碎了干饼泡软了予她吃。   她已经很久没吃饱饭了,饥肠辘辘,却不敢吃,只眼巴巴地看着,咽了口口水。   王道容轻笑:“吃罢。”   他似乎看出她的紧张和惶恐,闲话家常般地温言煦问着:“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阿敬这才接过汤饼,囫囵吃了一口说,“将军,我今年五岁了。”   王道容微微一怔,脸上似有动容。   另一边的黄歆瞧着这一幕,心底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咱们六郎待人接物如春风化雨般和蔼可亲,果然与那些眼高于顶的贵人不一样。   要说王道容的发家也颇为传奇。   据说王仲第一次作乱时,他随同族叔奉旨谕止,这本是个九死一生的危险活计,后二人果被王仲扣留。   而王道容竟也安心留在了王仲帐下,因幼时情谊,很快便取信于王仲。   后王仲退回武昌,遥控朝政,王道容看出他骄纵跋扈,朝令夕改,意图篡逆,非人主之象。   王仲第一次举兵图逆,是经过了世家大族的默许,但他之后的所作所为,并妄图废掉太子,谋朝篡位的野心已经触动了士族们的利益,必不能为众人所容。   王氏虽为天下第一豪门,却并没有能够取而代之夏氏王朝的实力,王宏看得出来,王仲若再往下一步,势必会将琅琊王氏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王道容自然也看得出来。   王仲的第一次叛乱令皇帝忧愤而死。   在王仲帐下的那段时日,他按兵不动取信王仲,暗地里联络皇太子。   他与皇太子幼时本就有总角之谊,若非先帝为了削弱琅琊王氏的势力,将王宏剔出了东宫宰辅群,王道容必定以太子舍人的身份起家,而非辗转于司灵监正与散骑给事中。   摸清楚了王仲帐下军情信息,军事部署后,王道容在王仲第二次叛逆前夕,想方设法逃回了建康,为平王仲之乱作出了不小的贡献。   随后王仲兵马陈兵于建康,王道容随太子亲率兵马击溃王仲军于南郊一带。   也正是在这场战役中,他所统领之阴兵首次崭露头角,敌军惊惧之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在那之后,何展祸起,彼时已登基为帝的太子诏命王道容为东阳太守,助三吴义军抵御当地何展乱军。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从族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子,到如今接过了琅琊王氏代代相传吕虔赠刀,一跃成为公认的下一代第一人,如今的王道容可谓前途无量。   但如今这最矜贵无双的王氏公子,却正屈尊纡贵地对一个满身污泥的小姑娘温声细语,嘘寒问暖。   黄歆跟随王道容也有些时日了,知晓六郎喜欢跟孩子一起玩,总愿意耐着性子逗弄几句。   据说这是因为他昔日有个女儿早夭,这才留下了心结。   黄歆也不曾听闻王道容娶妻的消息,只当是他哪个爱妾生女早逝。   说来也怪,他如今为众世家公子之最,位高权重,在朝中风光无限,却一直不曾动过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念头。多少名士大臣想给他保媒拉纤,都被他婉言谢绝。   猎猎的火光中,王道容含笑着不知说了什么,逗得阿敬也忍不住拍着手快活地笑起来。   他有雀盲,附近虽点了火把照明,但长时间待在昏暗的环境下也觉得眼球干涩,不太舒服。   王道容便解下身上雪白的狐裘,轻轻将阿敬裹住,柔声对她说:“我尚有军务在身,不能再陪你继续玩,你自己一个人可能归家?”   阿敬愣愣地眨眨眼,有些不舍眼前这个神仙将军,她期望神仙将军能再多陪她一会儿。   但那神仙将军,只瞬目望着她,点漆眼眸如水,嘴角噙着盈盈淡笑,不言不语,不为所动,那笑柔柔的,竟有几分漠然的残酷。   很快,便走过来两个便衣打扮的军士,不顾阿敬不舍将人带了下去。   黄歆忍不住感叹六郎深得小孩子的喜爱。   “那孩子看起来是舍不得郎君呢。”   王道容容色淡了下来,无不细致地轻轻拂落身上泥土,又掏出袖帕拭净了手指上的埃尘,“你我尚有军务在身,又怎可为一个孩子延误军机大事?”   黄歆忍不住问:“六郎既喜欢孩子,何不自己生养一个,还是自己的骨血,多好。”   王道容轻叹:“孩子本该是父母相爱而生,应父母期盼降世。若只因喜欢孩子便生儿育女,与山野间只为繁衍的野兽又有何不同。”   话到这里,王道容似有触动,闭唇不愿再多言。   朝游。小怪物。他又想起了他们母女。王道容心中轻叹。   小怪物那是他与朝游的第一个孩子。   朝游不要她,他将她埋入个能瞧得见青山流水的所在,又亲自在她坟前种了一棵松树。   六年时光飞逝,王道容一想到慕朝游与小怪物,想到那棵松树长得都有人高了,还是忍不住心碎。   他自小就不喜欢孩子,嫌弃他们模样丑陋,吵闹不休。   慕朝游对他的改变是至深的。   如今他瞧见别人家的灵秀可爱的孩子,总忍不住发怔,耐着性子与他们逗哄玩耍。   慕朝游出走的头两年,王道容几乎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是他们一家三口,也就只有逗弄逗弄别人家的孩子,才能寻求一些短暂的代替。   他喜欢孩子本是为缅怀她们母女,朝野中劳心劳力日久,反倒在与孩子相处时真感到些天真童稚的平宁愉快了。   不过到底不是他与慕朝游的骨血。他心中虽存淡淡喜爱,却始终不得当真。   失去小怪物的痛他尚能借他人孩子聊以□□。   慕朝游却是无可替代。   前几年,他俘虏了个王仲手底下的降将,那将领怕死,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慕朝游的存在,送他个容貌酷肖的女子讨他欢心。当即便被王道容沉了江。   至于那女子,她肖似的容貌令他感到东施效颦的不虞,本想杀了了事,但想到慕朝游该不悦的,便又作罢,吩咐人将人远远送走。   他因慕朝游而喜爱小怪物,又因小怪物对别人家小孩子多了几分喜欢。   小怪物若还活着,想来也如那女童这般年纪,若非她年岁与她相仿,令他想起夭折的女儿,他也不致如此耐心哄劝。   派两个护卫跟随,已是仁至义尽。   —   那两个亲兵换作便衣跟得极紧。   也不知是保护,还是监视她勿要不慎漏泄了军机。   阿敬觉得不舒服,怕得慌,又不敢多说话,只得加快脚步,卯足了劲儿往家里冲。   刚走到一半,耳畔忽响起个熟悉的,清越柔和的嗓音,“阿敬?你在这里?”   这个声音!   听到这个嗓音,阿敬惊喜地睁大了眼,语气里不自觉便多了几分亲昵与委屈, “仙姑!!” 第123章   慕朝游一路追寻, 终于找到阿敬下落,却不意在她身后瞧见两个身形高大的健仆。她不由惊讶。   又瞧见阿敬身上裹着件雪白柔软的狐裘,心中更添几分疑虑。   慕朝游不动声色接过冲入她怀中的小姑娘, 轻拍她脊背安抚说:“阿敬, 你跑到哪里去了?两日未归,你阿翁急都要急死了。”   那两个扈从气质极为肃杀干练, 乍一看倒像是大户人家养的私兵。   “我……”阿敬正要开口。   其中一个扈从却上前一步说:“娘子可是这位小娘子的母亲?”   慕朝游道:“我是她姑母,二位是?”   扈从说:“小娘子半夜替母寻药, 误入我家主人车队,夜间山路难行, 恐有行鬼乱兵作祟,特地嘱咐我二人送小娘子归家。”   慕朝游:“不知主人家名姓, 也好登门道谢。”   扈从:“娘子言重了。我家主人姓沈,主人生性淡泊, 不爱抛头露面, 不过举手之劳, 娘子勿要记挂在心。”   沈?沈氏的确是武康大姓, 虽说当初站队站错了大将军近年来有衰弱得厉害, 但若是沈氏子弟出逃避祸也并非全无可能。   慕朝游心里仍觉得蹊跷, 但心知有些事不必探究得太清楚,因此只牵着阿敬,朝二人再三拜谢。   扈从见状又说:“夜路难走,就让我等送娘子归家罢。”   等慕朝游一行人带着阿敬回到吴家后,吴友田几乎快喜极而泣了!   阿敬:“阿翁!!”   吴友田:“你这孩子!都去了哪里?!可曾受伤——”   一大家子一齐凑上来, 好一番殷殷问候过后, 吴友田老泪纵横地牵着阿敬来跟慕朝游等人道谢。   他已从阿敬口中得知事情来龙去脉,拜谢慕朝游之余, 仍不忘对那个神秘的沈氏主人千恩万谢。   那两个扈从正要开口,不远处的武康县城忽然锣鼓大作,喊声震天!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杀伐之声。   在场众人都变了脸色,争相登高远望,只见城中火光冲天,将半边幽蓝的夜空映染得通红如血。   “这——”吴友田先惊后喜,“难道是义军打回来了?义军来救我们了!!”   夜间突袭本就讲究个出其不意,速战速决。这一场战斗持续时间极短,天将明未明之际,便已分出了胜负。   城内乱军不抵义军浩荡声势,被打出城外十余里,一路丢盔弃甲,仓惶北逃。   义军乘胜追击,在河上成功阻击了北逃乱军,斩断了浮桥,又逼得乱军慌不择路,弃舟跳水,直杀得河面染红,浮尸壅塞了河道。   那两个扈从见战况一起,便主动请辞要回到主人身边护卫。   吴友田也不好再拦,只得依依送别了这两人。   余下的人,连同慕朝游在内,登高观战,几乎一夜未眠。   天际泛出鱼肚白,几点星子闪烁着幽微白光,红日渐渐挣出了地平线。   天亮了。   藏在四野各处的流民、难民,也都惊魂未定地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   “结束了?”   “义军打赢了?”   阿敬也忍不住仰着脸问吴友田,“阿翁,咱们是不是能回家了?”   吴友田:“这……再等等吧,再等两天,等城里情况稳定下来再说。”   阿敬:“可是我答应了药房的老翁要把采来的草药都送给他的。阿母病重,他没收我诊金,城里头那么乱,他还留在那里治病救人。我答应他,要把余下的草药都送给他。”   吴友田:“唉,你当他真想你一个孩子冒这么大危险给他送药?”   纵使归心似箭,但刚打完的仗,城里情况未明,吴友田说什么都不肯再放阿敬涉险。   众人又耐心地观望了一日。   翌日,阿敬又说起要进城。她阿母的病情也要去药堂找医师看看也放心。   两相争执不下,慕朝游道:“给我吧。”   这个时候的确需要有个人去探探路,摸摸底。   对上吴友田众人惊讶的视线。   慕朝游正在擦剑,擦干净了,往袖中一藏,又往靴子里贴放了一把,这才开口解释说:“城内情况未明,吴老翁你们都不懂武,就让我先进城一探究竟。”   吴友田不赞同:“这,怎么好意思又让仙姑涉险?!”   但慕朝游心意已决,吴友田劝不住她只得作罢,一行人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到城门附近。   城门前已经有兵士在检验身份,维持秩序。   慕朝游跟随着人流踏入城中,眼前的所见所闻,令她忍不住惊讶这支军队的治军严明。   城中义军非但没趁机行烧伤抢掠之事,竟还忙着跟百姓一道收拾着满地碎砖乱瓦。   “六郎来了!”远处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嗓子,在场军民俱都一震,旋即一喜,争相恐后地丢了手中活计,朝着声音的方向涌去。   惊喜的众人并未留意到一个身影,僵立在人流中,面色因为这一句呼喊,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下来。   哪怕是在武康,当地百姓或多或少也都听闻过琅琊王六的美名,听闻是由王六带领义军赶跑了乱军,大批的百姓都争相跑动起来,想要瞻仰传说中的玉人风姿。   慕朝游僵硬不动,与人群背道而驰,宛如逆行在人流之中。   她呼吸都好似结了冰。   在此之前,她也隐隐猜测过这支军队会不会是王道容带领,但这不过是她胡乱推测的,没当得过真。   慕朝游强令自己镇定下来,低着头混迹在人流之中。   享誉天下的少年将军,出生高贵又生得貌美,武康县人民的热情几乎快要将道边的房屋动冲塌。   欢呼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在众人簇拥之下,有两骑打马而来,为首的那一人正是那位传奇的琅琊王六。   他领着一队轻骑,骑一匹高头大马,武康县令于芝则乘另一匹枣红马随行在侧。   见到王道容的第一眼,众人都忍不住沉醉于男子的温和俊美。   他乌眉入鬓,鼻梁高挺,眼若春水,肤白如雪,濯濯如春柳玉树,皎皎如繁星丽天,皓月当空。   琅琊王六,果真名不虚传。   而令众人愈发热情激昂的是。王道容的唇角总含着一缕春风化雨般的微笑,待人接物极为温和。   有个年纪小的孩子冒犯到他面前,险些冲撞了马匹,他也不生气,主动翻身下马搀扶他站起,又轻轻拍他身上灰尘,柔声问他:“可摔痛没有?”   有老人颤颤巍巍步出人群朝他行礼,王道容的态度也极为恭谦柔顺。   见过不少眼高于顶,鼻孔看人的世家子弟,一时间,武康县百姓人人都要为他清疏雅致的风姿倾倒了。   慕朝游站在人群中,怔了一怔:王道容他——变化很大。   眼前这个温润如玉,君子端方的男子,几乎叫她认不出来了。   是六年时光飞逝,岁月当真令他谦卑温驯,还是这不过又是他伪装的表象?   不知是不是心灵上的感应,原本正温声与县令交谈着的王道容,倏地抬起了脸。   他无意间的抬眸一瞥,乌眸深而浓,如春日漫池的薄冰,掩藏得很好的冷淡从微翘的眼角一晃而过。   慕朝游心中一凛,哪怕明知她面前乌泱泱的,人头攒动,王道容不可能看得到她,她还是不禁含胸缩背,将头又往下埋了几寸。   县令于芝觉察到王道容的心不在焉,不禁问:“府君?”   王道容下意识莞尔一笑,轻轻瞬目:“嗯?于县有何见教?”   为何方才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安?是错觉吗?王道容大感不解,心中暗忖,表面上却仍不动声色,莞尔与那武康县令虚与委蛇。   于芝喟叹:“若非府君昨日领兵来援!解我武康县之危!小人哪得今日与府君并马同游!琅琊王六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吶。小人今夜已于县廨为府君设下几方庆功宴,万望府君赏光。”   王道容听了这一席奉承,也只不痛不痒,柔柔地笑着说:“于县言重了。”   于芝登时有些无言。   旁人都当这位琅琊王公子,是个含章素质,冰絜渊清的人物。   于芝看来,这王六的确光而不耀,静水流深。真真的如水一般表面风平浪静,一派脉脉的温和,实则深不可测,叫他实在无从下手,大感苦恼。   当日乱军还没攻破武康县,他便携着家小悄然弃城而逃。   如今王道容领兵夺回了城池,派人请他归城。于芝自知自己身为武康县令,不战而逃,德行有亏,罪责难免。   见到王道容的第一眼,怕他问责,心里始终惶惶不安。   为了拉拢他,他特地准备了一箱箱珍奇绫罗,又送他五个国色美女。   哪知道金银美色当前,王道容却不为所动,反应极为淡泊,派人连人带物给他送了回来。   他心中不安上门,上门请罪,王道容竟长叹一声,反过来温声细语地劝慰他说:“于县不必多虑,你我同朝为官都是为南国做事,为陛下分忧,为天下生民百姓立命。乱军来势汹汹,于县一时行差踏错也是人之常情。暂且宽心做事,以待战后罢。”   那澄澄绿水般的眼波瞧着人感情真挚,言辞恳切,直将于芝堵了个哑口无言。   他话说得暧昧,于芝心里也晓得他这是要他专心办公,将功折罪之意。   道理是这个道理,不交个底,他心里实在惴惴难熬。   但王道容他既不收礼,也不问责,昨日又埋头在县廨处理了一天的军务。任他百般手段,在他面前也无从施展,实在是头大如斗。   于芝不相信这世上男人有不爱财不好美的。王氏公子什么世面没见过,定然是他上回送的礼没送进他心坎里去。   今日,他又准备了一份厚礼,找来八个比上回更美的女伎在县廨中候着,不愁拿不下他。   二人一同步入了县廨,于芝命人捧来一瓯清茶给王道容解渴。   这王道容倒是没拒绝,他道了声谢,呷了口茶,迈步到门前,平静地望着眼前百废待兴的街景。   倏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一刻,王道容面色遽然一变,手中茶瓯猝然落地,沸水四溅!   于芝吓得一个激灵,还当做错事,“府君你这?”   他忙低眼去检查王道容的伤势:“怎么回事?没烫伤吧?”   男人白皙的手背被烫红了大片,却恍若未觉一般,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瞧着街上。   于芝顺势一看,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街上什么也没啊?   他虽说昨日才认识这位王六郎,但王道容一直是个文文静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深沉作派,何时见他这样大惊失色过?   于芝忍不住又瞧了王道容一眼,这一瞧,他自己都大吃了一惊,险些魂飞魄散。   眼前的王道容,哪里还有个活人气?!他面色不知何故,血色顿失,极为苍白,整个人极为失态地僵立在原地,两只黝黑的眼直勾勾地像两道深渊,若不是他微弱的呼吸彰显着他仍在活着,于芝几乎错觉他是尊生动的雕像。   “于县。” 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才慢慢回过神来,他眼睫一动,别过脸淡淡说,“晚上的庆功宴,请恕容可能失陪了。”   于芝愣住:“府君这……这庆功宴府君才是当之无愧的主人……”   于芝究竟说了什么,王道容早已经无暇、无心去听,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王道容抿紧了唇,好不容易定住心神,却蓦然惊觉自己的手指仍在发抖。   刚刚的那道人影,那个身形——他早在梦中见过千次!万次!绝无错认的可能!   这六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寻常她一日。   可天大地大,失去了她的踪迹,她便如滴水入海,身影渺茫难寻,远隔云端。   王道容心神巨震,千万种复杂的情绪在同一时间涌上心头,令他喉口干涩,语不成句,几乎哽咽了。   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这才闭了眼,平复了心绪,耐着性子缓声开口说:“此战能胜,非容一人之功,是容麾下众多将士,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之功,晚上的庆功宴,只要他们在场,于县这一场筵宴便不算白设。”   于芝:“可……”   王道容:“容尚有要事在身,此事胜过容生死,恕容不能奉陪。”   哪怕不是她,他也要亲自去确认的。这六年来,只要关于她的事,他就从不曾假于人手。   —   被人群裹挟着涌到了县廨门前,在目睹王道容随着县令一同进门之后,慕朝游这才不动声色地随着依依不舍的人群散开。   这下,武康县是委实不能多待了。   慕朝游去了趟药堂,完成了阿敬的嘱托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出了城。   城内局势有了王道容的控制,想来也无需她再多操这个心。   她回到吴家,不顾吴友田等人惊讶阻拦,坚决请辞。行装是一早便打点好的。   她轻装从简,毫无喘息,一口气直奔附近渡口。 第124章   仓促出逃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她这两年来在武康颇具声名。一旦“仙姑”的名号传到了王道容的耳朵里, 以他的性格势必要追究到底。   虽说她从未以真名示人,对外都遵母姓吕。但慕朝游仍不敢赌这个微小的可能性。   乱世出行,从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事已至此, 慕朝游没有任何选择。   一路上她不禁要避开义军耳目, 更要小心避开这些走投无路的乱军残兵,山穷水尽的流民路匪。   饶是她再小心谨慎, 一路走走停停,却还是在日暮时分, 武康县边境撞上了一队乱军残兵。   这些残兵已被逼上绝路,见她孤身一人, 当即便露出一副凶恶之相团团地围了上来。   1、2、3……足足有十多人之众,慕朝游略扫了一眼, 心中默点着人数,每点一个, 心里便往下沉了一寸。   就算她项王转世, 1v10也实在有些天方夜谭了。   慕朝游强定了定心神, 抬眸望向当中疑似队长的那个, 主动示好说:“诸位军爷拦住小人, 可是为干粮钱财?若是为干粮钱财, 小人虽所携不多,仍可都孝敬军爷,只求诸位军爷看在小人乖顺的份上,放小人一条生路。”   她心跳如擂,喉口干涩, 一边说, 一边小心翼翼地解下行囊,推到那队长面前, “这世道不易,大人物吃香喝辣,咱们普通百姓拼死拼活也只为有一口饭吃,挣一条活路。诸位军爷是哪里人?我有个弟弟,昔年也被强抓了军丁……”   她强忍着不适,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就为能拉个近乎。谁知道这些残兵对视一眼,竟哈哈大笑,根本不买她的账。   “少废话什么!老子我凭本事抢你,倒被你说成恩惠了还?还想跟老子们谈条件?!”   “我们非但要抢你的,吃你的,”其中一人嘶哑着嗓音,挤眉弄眼一笑,“还要把小娘子你绑了,杀了,烧一锅热汤,分予兄弟们都尝上一碗!小娘子细皮嫩肉,滋味定然美极!”   听了这一席话,慕朝游一颗心终于哐当一声直入谷底。   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她也毋须再妄想着通过和平的途径解决问题。她虽然不能一打二十,但拼尽着一条性命,总能杀个十个八个的。   生活在这个乱世,慕朝游早就明白,惜命是为了活下去而必不可缺的信念,但必要时仍需将生死置之度外。   趁着那队长上前扯她包袱的时机,慕朝游毫不犹豫地掣出袖口短剑,一剑搠进了他心口。   鲜血如飙。霎时间震惊了在场众人。那队长愣在了当场,还没回过神来,便断了气   “操他妈的!”众人面色齐变!   不知是谁高骂了一声,话音刚落,刀剑寒光灼灼,一齐对准了她四肢心肺!   可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面色黝黑,其貌不扬的农妇,却在剎那间摇身一变。   她飞快地拔出队长腰间长剑,一双黝黑的眼里射出冷锐寒芒,周身气势倒比他们更像个久经战阵的女战士。   这些残兵,有多少是经过了正规的训练,不过多为流民强发,连刀都拿不稳就仓促上了战场。虽侥幸活了下来,也练就了些本领,但比起战斗,更擅长逃跑。   这些人打打顺风局也就罢了,一旦战局显露出颓势,就忍不住要跑。   慕朝游先杀队长,先声夺人。当中便有个胆子小的,微白了面色。慕朝游瞧准了这个间隙,以这人为突破口,朝他扑了过去。   那人果然下意识转身要逃,还没跑出两步路,就被慕朝游一剑刺穿了后心。   眨眼功夫,慕朝游强杀两人,余下的残兵登时哗然!又有人两股站战,故态复萌,蠢蠢欲动,想要逃之夭夭。   还是有人大喝了一声:“我呸!她就一个女人!怕个鸟!你我这么多人加在她一起还怕她这一个?!兄弟们!给我一起上!”   这一声呼喝勉强唤回了余下之人的信心。众人精神一振,又纷纷围将上来。   蚁多咬死象。慕朝游虽先杀两人,气势上令这些败兵不敢直撄其锋,但这些人武艺再如何不堪,好歹也是久经沙场,一人胡乱戳一枪,也能令她顾此失彼,自顾不暇。   她不敢松懈,只得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脚下步罡踏斗,手上长剑如长蛇吐信,灵活穿梭在人群之中,自保的同时争取能再偷两个。   随着包围圈越收越紧,慕朝游的体力也在迅速流失,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强杀了几人。   她受了一些伤,流了不少血。身上的衣服被血浸得透湿,掌心汗水与鲜血混杂在一起,黏腻湿滑得令她几乎再也握不住剑。   正当慕朝游两眼发黑,脚下发飘,深吸了一口气,决心豁出去跟这些人同归于尽搏命之际——   倏地!耳畔惊起一道短促的镝音!   慕朝游蓦然惊起回眸!   只见一队骑士不知何时高举着火把赶到,马蹄急促,火光高张,在一片人喊马嘶之中,分列成一道道火龙。簇拥着为首的一骑。   那为首的青年乌发高束,乌眸平静冷淡,薄薄的眼皮子一低,眼底泛出一线佛头青色,他拈弓搭箭,挽弓如月。视线并没有看向慕朝游。   青年轻轻将指尖一拨,慕朝游心里一跳,下意识闭上眼,破空一箭贴着她颊面掠过,正中她身边败兵眉心。   那败兵连一丝声响也无,就睁大眼软倒了下来。   余下的败兵骇然色变,眼神惊恐,想要再跑也已经来不及,不是被马蹄践踏五脏破裂,就是被那青年指尖连拨,连发数箭,箭箭当颅穿胸而过,魂归西天。   顷刻的功夫,慕朝游身边便已尸横遍野,只剩下她一个还在喘气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上那青年视线。   青年放下弓箭,微微勾唇,竟朝她笑了一下。   云开月散,王道容乌眸清灵,面似芙蓉,如月中辉,花之鬼,夜之魄,他嗓音清亮,轻笑说:“朝游。好久不见。”   慕朝游动了动唇,心神巨震,在身体与心理的双重冲击之下,竟眼前一黑,力气耗尽,昏死了过去。   王道容面色微地一变,忙翻身下马,将人拦腰抱起。   怀中的女人触手并不柔软,皮肤因为经年风吹日晒,微有些粗糙,乱发遮着一张涂黑的脸。   王道容却微抿了唇角,心头狂跳,在刚触及慕朝游肌肤时,他险些便双腿一软,软了下去。失而复得的狂喜、心痛,乃至心酸如巨浪铺面,打得王道容头晕目眩,他不假思索地脱下身上狐裘,将她当头罩下。   他身边亲信士卒面面相觑,一时都不太明白他缘何失态至此。   王道容颤抖着双臂紧揽住慕朝游,隔了一会儿,才平复了心境,拨转马头,沉声说:“走。”   黑夜之中,王道容不敢喘息,一路催马狂奔,仿佛要将内心的激越之情统统都抒发出来。   树影混沌如鬼影都从道旁飞驰而过,流云逐月,照一地落花松针,初春夜风翦翦轻寒。   王道容猛嗅一口春夜寒风,仍难减心头火热,他乌眉飞扬,喜形于色,心情激动难言,不由微微闭眸,放声慷慨长啸,嗓音清昂,声振林木,绕树不绝。   这一路打马狂奔,当奔至县廨时,王道容头发也早已在狂奔之中散开,他披散着头发,衣襟大开,衣裳不整的抱着慕朝游,直闯入县廨后院。   荒唐放旷作派将院中正在宴饮取乐的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六郎?!”   “府君?!”   县令于芝与院内亲兵都忍不住诧异地围了上来。   王道容却抱着慕朝游,一路长驱直入,回到下榻的卧房。   于芝心里咯噔一声,忙叫不好,跟在他身后狂追而去。   卧房之中,正或跪或坐八个环肥燕瘦,姿容绝世的美伎。这都是今夜他特地为王道容备下。   那些美伎没料到有人突然闯入,纷纷花容失色,惊叫不迭,定睛一看。却看到个放达风流的美貌公子。   王道容神情漠然,视若不见,淡淡说:“滚出去。”   于芝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乍见这一幕也愣住了。   他那日送了五个美人予他,那时王道容怎么说的?   美色当前,青年唇角只浮现出一抹无奈的,清雅的笑影,温声说:“于县好意,容只能扫兴了。如今三吴战事未休,容实在无意于在此时吟弄风月。”   灯火漾漾在他眉眼间流转,映照他面容愈发清雅如玉,嗓音轻轻,不疾不徐。   饶是那几个女伎如何使出百般解数,王道容也都静静微笑,不为所动,他一袭白纱裹身,乌发齐整,正襟危坐,恍若灯影里浸着的一尊白玉神像,直教人不敢冒犯,   那副清隽温和,沈静端庄的君子形象也叫于芝印象一直十分深刻。   在场众人不意那个温雅动人的王六郎,竟会说出如此粗鄙之语,作出如此傲慢之态。   还是于芝先回过神来,大喊着叫女伎们都出去,自己也忙退出了卧房。退回庭院里,他心里仍砰砰作跳。   方才那一眼,虽然仓促,但他看得却很清楚,王道容怀里抱着的明摆着是个女子!   灯影幢幢映照在窗,于芝心里漏跳了一拍,浑身发软,鬼使神差地凑上前多瞧了一眼。   灯火中,王道容抱起慕朝游,见她浑身浴血,他心中一凛,因狂喜而发热的大脑如浇了盆冰雪一般清明了下来。   他大脑嗡地一声,一颗心顿时痛起来,她衣服上的血太多,已经干结成了一片片,王道容一时也分不清这到底是那些败兵的血还是她自己体内流出的。他心里头发慌,又痛,忙抿了唇角,替她解开衣裳想要瞧个仔细。   屋外头的于芝吓得忙倒退了两步,心里感叹,本以为这王家六郎是个难得一见的礼法人物,雅致君子,没想到是个色中饿鬼。   素闻名士风流,行事荒诞无所忌讳,如今一看,果然诚不我欺。   这哪里是不近女色,分明是之前没送进他心坎,这不,他自己找的竟连一刻钟也等不及! 第125章   慕朝游昏昏沉沉中仿佛做了个梦, 梦到王道容朝她莞尔微笑,嗓音清亮如银,对她说, “朝游。好久不见。”   她立刻就陷入了个好似永远也挣不开, 逃不掉的梦魇,这感觉有点儿像鬼压床, 人的意识是清醒的,但身体动不了。   而王道容就是那抹艳色的鬼影。   她梦到自己被王道容抱着, 揽着,被他放到榻上。   她感觉到他顿了一会儿, 紧接着她的衣襟一松,胸前一凉。   她心中一惊, 王道容却一怔,没着急动, 他怔怔地坐着, 仿佛也陷入了一场梦魇。   隔了一会儿, 他才猛然惊醒, 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 皙白柔软的手指轻轻地落了下来, 柔如一片羽毛,沿着她的锁骨,胸腹游走。指尖微凉,像一场细密密的春雨洒落在身上。   六年时间足够漫长,漫长到,王道容那水墨画般的眉眼都变得陌生起来。   他那双佛头青色的, 春月一般柔媚的眼,正目不转睛地, 赤衤果衤果地掠过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肉。   漫长到,再一次在他面前衤果-裎相对,也使她感到极为羞耻。   她手不能言,口不能动,耻辱之际,焦灼得恨不能在心里破口大骂,他到底在看什么?又要看到什么时候?   可王道容素来是不知道廉耻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他目光炯炯,仍未移开他的视线。倘若他视线中欲望横生也便罢了,可他的目光一派坦坦荡荡的柔和清明,像三月天里的杨柳晚月,像初春一场小雨,那眼波欲说还休,是诗家的风花雪月,不是红尘中的欲壑难填。   他瞧她的身体犹如在瞧一卷画卷,眼里闪动着淡淡的心痛。   正因为他太过坦荡、笔直的视线,才使得她愈发羞耻焦躁。   她动弹不得,身如大地一般被迫在他面前展开,承纳春雨的润泽。   也不知王道容到底看了多久,久到她恨不得把他一双眼珠子抠下来的时候,他终于站起身,去墙角的矮柜里拿出了一瓶伤药。   他极尽耐心,包容地替她搽药,她身不能动,擦完这面,王道容便有条不紊地给她翻个面继续搽,浑如给孩子换尿布一样自然,慕朝游被迫面朝下躺在他的双膝上,羞耻得想哭。   她化耻辱为力量,努力地睁大眼,用尽全身力气调动那唯一能动的那根手指。暗搓搓地不知奋斗了多久,终于,整个人如溺水之人浮出水面一般,身子猛地一轻,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眼前的世界顿时变得清晰,慕朝游能清楚地瞧见王道容低头时那纤长的,乌黑的,历历可数的眼睫。   她心里蓦地升腾起一团怒火,不假思索,反手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虚弱地骂了一声:“滚开。”   王道容猝不及防,满满吃了她一巴掌。他一怔,显然也没想到刚刚还昏睡着的她是怎么突然暴起打人的。   他捂着脸,惊讶地睁大眼,“朝游,你醒了?”   六年不见。迎面就是一掌,王道容细细品味着颊上火辣辣的刺痛,那股热意顺着面上皮肉,到掌心,再到心肺,他心里头火热,满满当当,竟感到些奇妙地怀念与喜悦。   他眼一弯,眼波如水,竟不知廉耻地轻笑了一声,一声笑接着一声,“还能动手打我,想来是暂无大碍。”   慕朝游没想到六年没见,他说的第三句话便是这个,霎时哑口无言:“……”六年不见,这人好像愈发自洽了。   王道容被打仿佛极为高兴,指尖依依不舍地抚摸着颊侧的红痕,浑身上下的气息都变得愉悦起来,眉眼弯弯的。   慕朝游见不得他这样欢喜,冷冷问:“我这是在哪里?”   王道容叹息:“此处是武康县县廨。朝游。六年不见,你当真便如此冷淡吗?”   慕朝游很不可思议:“你让我对一个一上来就解我衣裳的家伙报以宽容?”   王道容柔柔叹息:“朝游,你身上受了伤,容要替你上药,无奈之下这才出此下策。”   慕朝游合拢身上的衣裳,抿了抿鬓角发丝:“不劳郎君费心。”   她站起身想走,但受伤不轻,脚步虚浮无力,才走了两步,便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个跟头,还是王道容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她撞了个满怀,嗅到他衣襟间熟悉的,干净的兰草芳香。慕朝游霎时就像被火燎到了一般,奋力挣扎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她只一挣,王道容便松开了她。他并没有如她预料一把紧抱着她不放,只顺势掌心轻摩挲了一把她乌黑的发顶。   慕朝游一阵恶寒,她走得急促,三天没洗过头,头发里不是血就是汗,也难为他这个有洁癖的能坦然摸得下去。   “朝游。”王道容轻声,“你我之间当真要如此剑拔弩张吗?难道连坐下来心平气和谈一谈的机会,你也不愿给我?”   瞧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秀致面容,慕朝游心中百感交集。她沮丧,绝望,甚至绝望之中感到无语好笑。   这人是鬼吗?她怎么就挣脱不了他呢?   “那你想说什么?”   王道容松了口气,他已经年逾二十五岁,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多了几分男人气,清俊挺拔,玉润雅致。   但此时,他却朝她露出个讨好的笑,脸儿媚,眼儿媚,嗓音但一如少年般清越,“朝游你一走便是六年,六年时光已经容我想清许多。”   “禅门常曰舍得、放下。”他思忖着说,“你走之后,容常常思考这个道理,思索之前是否执念太深,害人害己,害苦了你我。”   “从前是容逼你太甚,”王道容抬起脸,正色瞧她,“如今容也不求能与你长相厮守,只求朝游能以平常心待我,你我之间,或许本不必沦落到这个地步。”   又讨饶般地苦笑:“朝游。你这一走,六年毫无音讯,着实吓到了我。这六年中我想你想得发狂。容不会再强求你,也不会逼你再爱我。”   “朝游。我之所以活到今日,便是因为想着你,念着你,想你仍在天涯某个角落,没有你我活不成的。”王道容苦苦哀求,目光恳切,语气极尽卑微,姿态也极尽柔顺,“如今,我只求你勿要再不告而别,只要能常常看着你,与你说说话,容便心满意足了。”   慕朝游毫无波澜,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人侃侃而谈,静静地看他表演 他的前科令她无法完全相信他这一通鬼话。可若让她坚信王道容对自己念念不忘,这也未免过于自恋了些?   王道容从前便是个淡静性格,出身高贵,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只一时大脑发热,执念难解,经过六年时光磋磨,平常过权力滋味,冷静下来,意识到她的平庸,看破情爱,似乎也能说得通。   王道容目光一闪,觉察到她的不信任,适时说:“我知晓朝游你不信我,这也无妨,容会用时间来证明一切。”   慕朝游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又站起身,“不必了。你若真想通了,不若放我离开,我们一别两宽,海阔天空,各生欢喜。”   她才迈出门槛,王道容默了一剎,清润的嗓音便在她脑后凉凉响起:“外面兵荒马乱,朝游又能往何处去呢?”   “这便不劳郎君费心了。”她举步要走。   王道容心里咯噔一声,他这一番说唱念打,不惜学优伶作派,便是想将她暂留身边。失而复得,又怎能眼睁睁看她如鸟雀一般再次远走高飞,渺无踪迹?   他硬着头皮拦住她,微微一笑,如孩童般天真纯良无害,软着嗓音哄说:“朝游。”   慕朝游冷冷瞥他一眼,下一秒——一把短剑破空而来,剑刃闪烁寒光,架在他脖颈。   王道容脸色霎时一僵:“朝游?”   四周传来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之声。   原来,正是县令于芝与被赶出屋的美伎,兵卒等人。   王道容抱了慕朝游进屋,没过多久,屋里便传来青年清润如玉碎,温软如春风般,低声下气的哄声。   院里众人难耐心中好奇,忍不住侧耳去听,总归于芝也听得入神,忘记发话赶他们走。   哪知听着听着,一个肤色黝黑的农妇忽然如猛虎出山一般,破门而出!   众人猝不及防,见她蓬头乱发,气势汹汹,眉眼鼻唇生得倒是秀气,但那柳眉倒竖的凶恶模样,怎么也冲淡了那几分雅致清秀。   众人大吃一惊:——这,琅琊王氏弟子的口味果然不同凡响,难道王家六郎吃惯了山珍海味,不好美色,竟好这一口泼辣凶悍,雌虎般的女人?   又见王道容追出来,低眉顺眼,好言好语,态度极为卑微。   众人瞠目结舌间,那农妇袖中突然飞出一把短剑,正抵在王道容喉口!   霎时间,众人倒吸了口凉气,胆子小的,嘤咛一声,几乎昏死过去。院内兵卒都急了眼:“六郎!你!放开六郎!大胆!”   兵卒硬气,主人软弱。还没等他们冲上前,王道容乌眸冷冷淡淡一瞥,变脸之快,其“前恭后倨”之态,令众人哑口无言。不约而同剎住脚步大气也不敢再出。   “朝游。”刀剑加颈,王道容仍面不改色,他瞧也未瞧颈前剑刃一眼,柔和劝说,“不是容不放你走,实在是外面世道太乱,容又怎能坐视你孤身涉险?”   慕朝游很好说话,打蛇随棍上,“既如此,郎君不若多拨我几个护卫?”   王道容不予赞同,微微摇首:“世家大族纵有部曲私兵护卫门,亦有性命之忧。容说过,容什么要求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一点,不能令你自作主张。”   慕朝游皱紧眉,又待发作。   王道容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找补说:“若你真想走——”   “待三吴战事平息之后,容放你离开。” 第126章   慕朝游当然不可能再相信王道容的鬼话。但他要是真有心强留, 她也毫无办法。   他如今拥兵在手是真,外头兵荒马乱也是真。   就算王道容此时不拦,坐看她走出县廨大门, 背地里还不知道会动用什么阴损鬼魅的手段。   届时敌在明我在暗, 情况只会比现在更加糟糕。   可就这样留下来——慕朝游看着王道容温醇的面容,心底怎么看怎么不痛快, 短剑往他颈间又下压了一寸。   王道容轻轻扬起眼睫,迎上她的目光, 一动不动,大一副甘之如饴的姿态。   剑刃划破他一层油皮, 淌出一条鲜红绕颈的血线来。   王道容不退反进,柔声呼唤, “朝游。”   慕朝游心里很清楚如果她在这里杀了他,那自己也别想活着走出县廨大门。她不由气闷, 调转了剑锋, 朝着他那张嫩白如少年般的脸比划了两下。   王道容终于微变了面色。   他爱美姿容, 爱美仪表, 他不怕死, 唯独求一个活得好看。爱上慕朝游之后, 更力求做那旷世秀群,世不二出的美男子。   她本就喜他好颜色,若是毁了容,她岂不是更要视他为草芥,弃之如敝履?王道容微悚然, “朝游, 你我有话好好商量,切勿冲动。”   慕朝游不吭声, 指尖灵活地把玩着那把短剑,心底琢磨从哪里下刀。   王道容劝她不得,叹了口气,微露黯然神伤之色。他清楚自己的美貌,美人一动一静,一颦一笑,便是千种风情。   对着那张堪称工艺品般的,白玉无暇的姿容,慕朝游一时半会儿竟也有些无从下手。但她心中气闷实在不得宣泄,在众人胆战心惊的视线中,慕朝游冷冷地收了短剑,王道容眼波一颤,忍不住弯了眉眼,喜形于色说,“朝游,你果真舍不——”   还没等王道容挨到她跟前,慕朝游冷着脸一脚将他踹开,这一脚正中他下腹。   王道容顿时倒了下来。   慕朝游则多吝于一眼,大步流星地回身回到了卧房。   这厢王道容捂着下腹疼得气喘吁吁,疼虾了腰。在场几十个人,个个目瞪口呆,吓得魂不附体,无人敢拦。   “唉唉!”最后还是于芝先回过神来,慌忙冲上前去扶躬身虾腰,好半天不能起的王道容,他面色已经全变了。乌黑的鬓角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于芝将手一抹,忍不住“哎唷”叫了一声,“好泼辣的小娘子!”   目睹这二人相处,他自然是不好说慕朝游的不是,只得喟叹道:“郎君竟爱这个!”   慕朝游这一脚完全是奔着没收作案工具,让他断子绝孙的念头来的,一点没收力,王道容猝不及防,险些被她踹了个正着。若不是危急关头他眼疾手快他躲了一躲,那一脚擦着下腹堪堪而过,只怕真要做了太监。   他疼得冷汗“唰”地一下子淌了下来,死死地忍着痛,捂着小腹,一张脸绷得近乎扭曲,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回过气缓过神。   等他再直起身时,于芝看他唇色苍白,鬓发乌亮透湿,整个人恍如从水里捞出来的。   闻于芝这一句,王道容也只是吐出一口气,眼里含笑,嘴上苦笑说:“家有悍妇,于县见笑。”   于芝见他眼波盈盈,眼底仍有淡淡喜爱之色,一时之间瞠目结舌,几乎怀疑他是不是癖好与众人不同。他如今这柔弱可怜的模样,哪里还是他之前认得那个外热内冷,油盐不进,心思深沉的王郎君。   “唉郎君这副模样——”说个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无奈说,“我先送府君回房换身新衣罢。”   王道容欣然允诺,待再回转二堂时,已经换了件干净的白纱道袍,红色贴里,又一副清爽风骨。   于芝因撞破王道容与那农妇私情,心里不免有些惴惴。   王道容倒是一如既往的皎若天边明月,淡若江上清风。冲他温温淡淡一笑,“方才叫于县见笑。”   侍婢伺候茶水,二人各自落座,于芝心里头惦念,就忍不住回想那个农妇模样,越想心里越觉得有点儿古怪的眼熟,忍不住“咦”了一声。   王道容柔声:“于县似有心事?”   “府君那位……美妇,” 于芝踯躅开口,“”小人似是见过的。”   王道容心里头一动,不动声色摩挲着手中茶瓯,“哦?”   于芝确信自己当真是见过的,但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面。   王道容瞥他一眼,捧着茶瓯沉吟了两句,委婉开口:“实不相瞒,容与那位娘子昔年在建康曾有过一段情缘——”   于芝一愣,登时作“明白”状。   男人家嘛,心照不宣的事。有一二个露水情缘,红颜知己也是人之常情。更遑论王道容生得这样貌美,没有才是不正常。   王道容笑了一下,“之后,我与她失散,没曾想,数年不见,竟又在贵县重逢。”   于芝恍然。难怪那农妇方才待王道容如此凶悍,原来是多年不见,心中有气。   王道容柔声叹息:“经年未见,也不知她一个女子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她对我有怨也是人之常情。容——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于芝忙起身说:“府君不必客气,若有能用得上小人的,小人必当竭力以报府君恩情。”   王道容:“她如今既是你武康县人,不知于县能否帮容查上一查她这些年过往经过,结交了什么人,可曾受过什么委屈?”   王道容言语间温情脉脉,于芝听在心里,却忍不住偷笑,这岂非让他查一查她这些年来可有什么奸夫情郎?想来美貌如王六,也怕女人红杏出墙。   当即便一口应下,“小事小事。”   其实于芝心中好一通脑补,可算是冤枉王道容了。他只是不愿错过她这六年空白,六年足够发生很多事,也足够彻底改变一个人。   她从前恨他入骨,王道容并不担忧。   只有浓烈的爱才能诞生这样浓烈的。他只怕她不恨,不厌,不恼,到时才如陌路人。   他宁愿她恨,多恨,最好恨得夜不能寐,恨不能将他粉身碎骨,挫骨扬灰。   慕朝游就这样又被王道容强留在了武康县廨。   他这一次,明显比从前要学聪明许多。   至少,他知晓自己太过讨嫌,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衙门二堂处理军务,鲜少凑到她跟前来自讨没趣。   武康县战乱,百姓流散,便是县廨里也找不出几个可用的下手。王道容便拨了两个侍婢,并四个亲兵供她差遣,其中一个叫黄歆的,是他心腹,常替她跑腿。   黄歆与人友善,慕朝游因为对王道容有气,连带着对他的人都不假辞色,黄歆忠厚,照例每日替她忙进忙出,日子一长,就连慕朝游都觉得心里头过意不去。   至于王道容他本人,大概每隔三日便来一次,每次都被她拒之门外。   吃了个结实的闭门羹,他也不恼,只好声好气地隔着门跟她说一会儿话,便好似真的心满意足,笑吟吟地离去。   慕朝游不相信王道容会就此转性,这人本性贪婪如鬼,不知餍足,但他既然要装,那便由他去了,总归吃亏的不是他自己。   时间一长,县廨里的人都同情王道容,赞他深情风流,又私底下叹息她是个不解风情的母老虎。   不知是不是反复失败了多次之故,这一次,慕朝游的心态竟比自己想象中要平和许多。   当然有时候,她也会觉得疲倦,忍不住想,再这样重复下去真的有意义吗?一辈子很短,这个时代的医疗卫生条件也太差,跟王道容凑合几十年不也一样过?人死如灯灭,难不成人死之后他还能缠着自己?   可若真叫她低头她又不甘心。   黄歆日日替她打点一切,他模样生得周正,时间一长,便有些风言风语。   这一日王道容又来找她,她开了门,允他进屋。   王道容静静地瞧着黄歆朝他行个礼,目光灼灼恨不能将他盯出两个洞来。   黄歆喊他:“六郎。”又冲慕朝游爽朗一笑,“慕娘子。我在门外候着二位。有什么事吩咐小人一声就是。”   慕朝游难得对他微露出个淡笑,这一切尽数落入一旁的王道容眼底,他面上不显,不动声色,一副大度姿态。   待到入了夜,侍婢打了桶水,送到屋里供她沐浴洗漱。   慕朝游将整个人缩在浴桶里,滚烫的水流没过四肢,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按摩着她连日以来紧绷酸痛的筋骨,她长舒了口气,享受着这个难得的热水澡。   门忽然无声地开了,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   慕朝游还当是那两个侍婢,这两个侍婢在战火中失去了家人,总怕再回到当初颠沛流离的日子,唯恐伺候她不尽心。   “我说过,不必你们伺候沐浴,我不习惯——”她转过脸说,下一秒便瞧见一双修如梅骨,润如白玉的大手,越过她身侧,拎起浴桶中漂浮着的瓠瓢。   王道容轻柔地舀水,为她盥洗,“朝游,是我。”   慕朝游僵硬了一瞬,旋即放松下来。   自从被迫留在县廨起,她便预感到会有今天这一日。王道容装模作样至今,终是暴露了本性。   六年不见,慕朝游起初有些尴尬和不自在,但转念一想,从前王道容与她该做的,不该做的,也早就做过了。床帐之间,他天赋异禀,又天资聪颖,好学肯学,也不在意那些个阴阳乾坤,男尊女卑之道,能从容低下头,弯下腰。腰肢柔韧,手口灵活。   哪怕慕朝游再恨他,也常常被弄得晕头转向,大脑空茫。   平心而言,王道容不管从姿容身段,还是修养而言,都是个十分优秀的床伴。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见到他便脸红心跳的怀春少女,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也有自己的欲—望。   可王道容嗓音清琅琅的,风度高标,只一本正经地替她挽发搓洗,不该碰的肌肤一点没碰,保持了几分端正的克制。   “这段时日,朝游似与黄歆相处颇谐?”王道容默不吭声替她搓了一会儿背,才状若无意般轻轻开口。   慕朝游觉察出他话里有话,“你想说什么?”   王道容淡淡地睥睨着她光洁的背部肌肤。   指尖蛇行一般缓缓抚过她光洁的脊背,温润的嗓音像耳坠子一样幽幽咬在她耳垂,“他今年二十七岁,家贫,一直未曾成家立业,如今在我帐下监军,也算风华正茂,青年才俊。”   他没有靠近她,吐息却如蛛网攀上她肌肤,慕朝游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偏头要躲。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王道容抬眸,扬眉淡道:“容之前曾言不求能与你长相厮守,若你喜欢,容替你保这一门媒如何?”   慕朝游几乎被他的故作大度逗笑了,她转头对上他的视线:“你认真的吗?”   王道容乌黑的眼在火光下闪着光。   他微抿唇角,不言不语冷冷与她对视,突然,他终于忍无可忍,托住她后脑勺俯下身去吻落了下来。   他眼睫低低地垂着,神情冷淡,吻得极其用力。一双手臂恨不能将她揉进怀里。   “朝游。”他胡乱在她唇上吻了几下,便牵起她的手往下,附耳轻声说,“我好想你。帮帮我。”   “六年了——你摸摸看——”   他想她,想得如痴如狂,这六年来,每一个夜晚他都梦到她,梦到与她尽情缠绵交缠,他们天生就该融为一体的。   但他又害怕,怕再吓到她,怕她又要跑,他只能耐着性子,压抑着自己的本性,故作彬彬有礼,装作看破情爱,成熟洒脱。   实际上,他非但没有超脱,内心压抑着的感情还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逐渐变质,变成了一团疯长的,秽臭不堪的东西,他的内里早已经腐败如泥沼,他内心迫切地想要将拉她共沉沦。   王道容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是披着人皮的的妖怪,学着人类描眉打扮,学着人类的礼义廉耻人伦道德。   他从前最重姿态,但如今他不惮于在她面前表现得软弱惧内,乃至于窝囊。不介意她当着众人将他的面皮扯在地上踩个稀巴烂,他只怕她踩痛,怕她踩一脚挥,恨不能把她的脚捧在怀里,揉着她脚掌,叫她慢慢来。   她想扇他,王道容也不在乎将自己的脸凑上去让她打个痛快。   他内心一遍遍安抚自己,要慢慢的,耐心的,这一次绝不能再吓到她。   可感情又如何能靠理智压抑的?他对她的占有欲不减反增,一想到她度过了全无他存在的六年,一看到她跟别人说话,对别人笑,他就嫉妒得发疯。他像是为了挽回丈夫心意,而不得不故作大度,妒火中烧的夫人。   每天见到她,他表面上虽然平静,但脑中却下流得不堪入目,在脑海中,他已经剥干净了她的衣服,将她压在身下,一千遍一万遍,极尽淫—靡手段去占有她,去与她融为一体。   小怪物已经没了,他总梦到她,心里发痛。   他太想拥有一个他们的骨血了。   好在兜兜转转之下,她又回到他的身边,这岂不是天可怜见,上天垂怜,命中注定他们要纠缠不休。   没了小怪物,他们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小怪物。若非这世上男人不能生子,他倒宁愿为她生一个、两个,生一对龙凤胎。到时候养在膝下,绕膝跑跳,酷肖的面容铭记着他们曾骨血交融的事实。   王道容眼睫颤动得厉害,嗓音仿佛月色下被湖水浸软了的杨柳枝,轻轻刮蹭着她的耳窝。他顿了一顿,恬不知耻地说:“摸到了吗?沉沉的,都是想你的证明。”   慕朝游猝不及防被他带着,指尖如触一大蓬还在跳动的火苗,她仿佛被火燎到,猛地缩回手,低骂了一声,“无耻。”   王道容莞尔,那团火焰火势更烈更蓬勃几分,“朝游,容是你的。它也是你的。”   “除了你。”王道容如蛇一般俯身而来,咬着她耳朵暧昧吐息,“没人能碰它。”   “你自己没动过手吗?”   王道容叹息,眼里艳色流转:“朝游没有发话,容岂敢擅作主张?”   慕朝游:“我当时就应该再踹重一点。”   “不巧。”王道容挑眉淡言说,“它倒是越挫越勇,你看,是不是更有活力了?它也如我一般日日念着你,想着你,爱着你呢。” 第127章   慕朝游再度被王道容的不知廉耻震惊了。   她不愿见他这么嘚瑟, 毫不犹豫地重拧了他一把。   王道容那张风轻云淡的脸果然绷不住了,顿时冷汗涔涔:“唔——”   “那现在呢?” 她冷笑。   王道容吃痛喘—息,眼底不自觉浮出几分恳求意味, 乌黑的眼里水汽润泽, “朝游,不要, 快松手。”   他既然都求她大发慈悲了,慕朝游肯定不会再跟他客气, 非但没松手,甚至还微笑着咬牙切齿, 更加用力。   王道容霎时间浑身抖若筛糠,喘息不止, 痛得玉面含晕,眼角含泪, “求你——”   眼看慕朝游不肯容情。王道容深吸一口气, 伸出手来抓她。   慕朝游被迫松手闪躲。   奈何浴桶狭小—逼仄, 空间有限, 几个过招间, 王道容一把扣住她手腕, 趁势将她抵在桶壁,安抚般地低声说:“乖,别胡闹了。”   胡闹?   慕朝游遗憾地往下瞄了一眼,她只遗憾刚刚没一鼓作气给他撅了。   王道容顺势一并望去,恬不知耻挑眉。   也不知这人误会了什么, 竟然攥着她手腕, 便欺身而上,“也不知弄坏没有, 朝游不妨替容检查一二?”慕朝游虽然不厌恶跟王道容亲密,但不代表她此刻不抗拒。   而王道容很明显十分清楚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哪里敢给她抗拒的机会,便垂眸掐住她下颌吻落下来,舌卷起她的舌尖,迫使她与之交缠不休。   他吻得很深入,也很用力,百般汲取她口中滋味,慕朝游被他亲得险些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他便含着一口兰草芬芳,渡气给她。   回过神来,王道容的吐息也有些急促,抵着她眉心问:“可好些?”   没等她回复,他又克制不住动—情,密密匝匝的亲吻重落在她眉心,额角,辗转至唇瓣,舌根。与此同时,他手也没闲着,在她肌肤上肆意游走,力图调动起她的情绪来。   慕朝游使劲儿推了他两把没推开,自己反倒先软了下来。她不肯承认,也不得不承认。王道容曾经用了半年时间,百般手段,令她的身体熟悉了他的。   “朝游。”   六年未见,光是摸一摸她的鬓角发梢,王道容都忍不住激动得发抖。   太过激烈的,他自己都不堪承受,心脏砰砰乱跳,全身的血液好像一齐冲入脑海。他兴奋得眼前发黑,头晕目眩,以至于窒息。   王道容喘了口气,略微拉开一点距离,乌黑的眼端详着她缺氧发红的面庞,不断摆身轻蹭。慕朝游浑身上下发烫,他仿佛一团热情的火将她笼罩。   他沉甸甸地压着她,鬓角已经被汗水都濡湿了,眼里深浓如氲着雾气,面如桃花,眉梢眼角别有一段风月艳冶,恍若故事中吸人精气的艳鬼,循循善诱着书生堕落。   “纵使你再厌恶容,缘何要跟自己过不去呢?”王道容指尖轻抚她唇瓣,将一段湿润抹在她唇角,诱惑说,“容都听你的,你可以尽情地——”他顿了顿,“使用容。”   这一瞬间,慕朝游也几乎被诱惑了。   她一愣神的功夫,王道容便当她默认,把握住这个天赐良机,抱起她往床帐间走去。她身上未干的水渍濡湿了他的白色的道袍,浸润出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   他将她安置在床榻间,却并未着急动作,而是俯下身凝望着她。   慕朝游能清楚地感觉到王道容的目光沉静地,贪婪地,不肯放过一个细节。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却好像又做尽了。一滴水珠顺着她脖颈没入前胸,他一眨不眨,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滴水珠,目色渐渐深浓。   眼前的女子,面庞明净,恰如一支亭亭净植的新荷,微风吹动青玉盘中荷露轻颤。   王道容清楚地感觉到大脑里那根弦“铮”一声断开了,他血脉偾张,不假思索地虔诚附唇啜吻上那滴水珠,含在嫣红的唇瓣间百般逗弄。   慕朝游几乎不敢看眼前这一幕,王道容抿着水珠朝她轻笑,唇瓣染上点点水光。   慕朝游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奇怪的声音,“下去。”   王道容忙咽下水珠,摸她的脸,“朝游——”   慕朝游:“滚下去。”   王道容瞥她一眼,果真起身。   起了,但没全起。   他双手把握住她的腰身,迅速将二人调了个个,他在下,她在上。猝不及防悬空,慕朝游愣了半秒,立刻感到一阵被愚弄的愤怒。   这个角度可以供他更好地欣赏她。   王道容目光不动声色游走,淡淡说:“嗯,都听你的,你在上面。”   慕朝游险些被王道容的无耻逗笑了,她愕了半天。王道容面色绯红,眼波流转,一副尽情蹂躏的娇花作派,的确让人不难不心生施虐欲。   慕朝游低头对上他的视线,“什么都可以?”   她的目光不能说友善。王道容心跳也不自觉加快几分,面色涨得通红,“自然。”   他攥住她两只手腕,深情地说,“容便是朝游你之骏马,任卿驱策。”   慕朝游毫不犹豫反手一掌扇在他脸上。   王道容一动也不动,微微笑着望着她,黑眸更加炙热几分,愈发情动。   “朝游——”   他情不自禁莞尔一笑,面色因为激动扭曲发红。抚摸着她的面颊,大声叫起来,“朝游!容愿做你的马儿,做你的马鞍、马鞭,容要看着你,载着你,到天涯海角去——”   ——   接下里的一切几乎便不再受慕朝游控制了。   六年不见,王道容极其热切情动,一直折腾到天将明未明之际。慕朝游也累得够呛,昏昏沉沉地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到后半夜,她几乎吃不住他的热情。王道容却仍不能尽兴,他乘势翻身将她压下,拽着她双臂,忘情地亲吻她脊背。她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日光透过床帐洒落一室朦胧,隐约间闻到淡淡的梅花清香,不知从何处而来。   慕朝游顺势一探身边,枕边微冷,空无一人,她只摸到一支白梅,王道容搁下一枝白梅在她鬓边,人却不知何时早已起身。   慕朝游愣了愣,这其实不太符合王道容的习惯。   从前,他一定要抱着她睡到晌午才起,起床之前又要缠磨一通,有时跟要荒唐到日暮。   她掀开被褥起身,床头衣架上早已准备了崭新合身的衣裙,案几上的茶水仍是温热的。   待她推门而出,眼前倏地映入庭中白梅树下一道颀长秀淡的身影。   初春的天仍然寒冷,王道容却一袭单薄的白裳,发也未束,衣襟高张,正静静站在树下,眉眼间隐约一段心事。   听到慕朝游的脚步声,他这才别过脸来,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朝游。你醒了?昨夜睡得如何?”   这算什么?贤者时间?慕朝游一头雾水地见他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清丽忧伤,笑容明媚。   “你在做什么?”   王道容怔了怔,苦笑着叹了口气,将她拉到他身边,解释说:“我只是想到今日是小——”   话到唇边,王道容情知不对,忙改了口,“今日是你我女儿的祭日。”   慕朝游:“……”   她一愣,先想到还活蹦乱跳的阿砥,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出走之前,好像曾经留给他一块经过处理的猪肉迷惑视线。   他真的当真?   每年都在祭拜一块猪肉?   王道容却没注意到她的古怪,他神情落寞地垂下眼睫,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从前每年这个时候,我总会去坟前瞧瞧她。”   “我在她坟前种了一棵树,如今已经长到有人高了。”   王道容的容色有几分怅惘,“她还那么小,平日里一个人躺在那小小的坟茔之中,一定寂寞,所以,除了祭日,平日我若得闲,也尽量去陪陪她。”   慕朝游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她觉得王道容的言行像大型行为艺术,荒唐滑稽。   另一方面,又见他眉梢怅惘不似作伪。   他竟也会悲伤,难过,也有为人父的感情吗?   慕朝游心里头微微一动,王道容便已牵起她的手,莞尔说,“但如今,幸好有朝游你陪在我身边。”   “我知晓从前是我做得不对。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害了她。”王道容沉默半晌,说,“是我这个为人父的做错,才连累她阿母不要她。”   慕朝游想尽力从王道容的眉眼间看出几分精心装扮过的虚伪来。但他眉眼间那淡淡的憾恨自责,倒真像是真情流露。   “朝游,”王道容踌躇着缓缓开口,“若你有朝一日肯原谅我……我们再养一个孩子吧。”   “容定当肩负起为人父的责任。”   慕朝游的反应很疏冷,她沉默一剎,“男欢女爱,一晌贪欢,当不得真,府君莫要贪心不足。”   王道容一颗心霎时凉了半截,他早知道她对待男女之事大胆奔放,虽然是他主动要求她“使用”他,但他心底未尝不抱有淡淡的奢望,奢望春宵帐暖,耳鬓厮磨,能牵动她一缕柔情。慕朝游这用完就丢,翻脸不认人的作派令他顿觉心灰意冷。   转念一想,又自己想通了,也罢。有用总好过无用。   他觉察出她的冷淡,一言不发地牵起她的手,脸颊轻轻蹭了蹭她的掌心。   慕朝游不置可否,没有再反抗。   这一天下来,王道容只茹素,着白衣,吃麦粥。   武康县有几个小孩子跑到县廨来偷看这个神仙将军。   官兵还没来得及驱赶,王道容便温和地招手叫他们前来,一人分了点糖块。   这在战时算是稀罕物资,便是王道容自己平日里也是有定额的。   那几个孩子吮着糖块,高兴得脸都红了,缠着他不放。   王道容便又抱起一个,牵着一个,耐心地为他们讲了个神仙志怪的故事。   慕朝游站在廊下,看他被孩子围绕着,白衣如雪,几近透明的阳光疏疏落落地照耀在他脸上,他神情温和醇厚。   慕朝游也忍不住微微出神。   她想到阿砥。阿砥幼时也曾问过父亲。   后来年纪大了,渐渐懂事,便不再多问,只依偎在她怀里,将小脸贴着她的脸,乖巧地说:“有阿母就够了。有阿母在身边,我什么都不稀罕。”   她虽不说,但慕朝游知晓,她心里其实也在渴望父爱。   她竭力给她一个正常的,优渥的成长环境,唯独父母双全恩爱相谐的亲情是她给不了她的遗憾。可与其让王道容这个不可救药的疯子做她的父亲,她倒宁愿她爹是真死了。   王道容眉眼间也掠过一点遗憾。   他的感情并不充沛到需要时时如雨露般挥洒,爱人是很累的,他的感情斤斤计较。   眼前的孩童再可爱,到底非他与慕朝游亲生,不过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之所以如此耐心,也是为了安稳人心。陪着玩了一会儿,王道容便耐心耗尽,面上不露声色,温声细语地将孩子哄散了。   孩子们恋恋不舍:神仙将军,我们下次还能来找你玩吗?”   王道容:“下次么?嗯———”   他遗憾笑笑,“下次,好像不行。”   孩子们急切问:“为什么呀。”   王道容轻轻眨眼,微微笑着,态度却很坚决。   “下次——约莫又要打仗了。我不能在武康县多留,坏人还没被打跑,我还要去打仗呢。”   孩子们“嗡”地一声炸开了锅,忧心忡忡者有之,热血激动者亦有之。   王道容轻声说:“不若我们做个约定?待战事平息,我再来找你们一起顽如何?”   孩子们都欢呼起来。   至于战事何时平息,王道容还会不会回到武康兑现承诺这就不得而知了。   孩子们走后,县廨后院一下子冷清下来。   王道容接过黄歆递来的手帕细细揩了揩手。   黄歆凑到近前,低声说:“六郎,于县令的人马查到了一些东西——想请郎君详谈。”   王道容微一顿,“请他过来罢。” 第128章   春雨绵绵, 细如牛毛。   武康县城一处不起眼的小巷中,白蒙蒙的雨雾润浥着行人的衣裳。   下着雨的小巷路面青苔横生,湿滑难行。于芝往前走了几步, 回身去拉王道容, “府君,此处湿滑, 小心脚下。”   王道容颔首道了声多谢,却三步并作两步, 稳稳当轻撇过他,走在前方开道。   行至一处被战火摧毁的民居前, 王道容站定脚步问于芝道,“便是此处么?”   于芝忙凑到近前, “是,就是这里了。乡人说慕娘子昔日便是住此处, 后来三吴战事一起, 她这才搬到了城外山郊避火。”不忘大力夸赞起慕朝游心灵手巧, 未遭兵祸前将这里打理得仅仅有条, 颇有“大隐隐于市”之风, 又洞察先机, 料事如神。   王道容一言不发地瞧着面前这间小院,以他挑剔的目光看来,便是被兵燹破坏之前,这间小院未免太小,也太窄, 生活未免也太过清苦。   ……这几年她便生活在这条陋巷中吗?王道容一想到这里, 心就像被人活生生拧了一把。   昨日,于芝来报说查出来有关慕朝游的一些消息。原来他瞧着眼熟是因为这位慕娘子正是之前在武康县声名鹊起的李仙姑啊!   说起李仙姑, 那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李仙姑的旧居,不用打听,人人都能指条路给你。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王道容便悄然带着于芝一行人摸了过来。   好不容易捺下起伏的情绪,王道容又进了堂屋、卧房。   房中值钱的东西早已被叛军翻箱倒柜,洗劫一空。他沉默不语地凝望着倾倒的案几床榻,透过此间情景,仍不难想象出昔日慕朝游生活在此处的一幕幕。   突然,王道容一顿,目光定在了墙角一只褪色的布老虎上,他唇瓣微动,耳畔好似轻轻地“嗡”了一声。   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了。他心里轻轻地说。   他心跳失速,如遭重创,游魂一般上前捡起那只布老虎。   掌心里的布老虎针脚粗劣,色彩俗艳,呆头呆脑,正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玩的那类玩具。   可是,慕朝游的旧居又怎么会有小孩子的玩物?   那布老虎拿在手里又轻又重,重如千钧,王道容的腰立刻便被压弯了,又轻得好像一片羽毛,压不住他轻飘飘的魂灵。   王道容怔怔地,忍不住出神。耳畔不由浮现出于芝昨日对他说的那一席话来。   “慕娘子大概是四年前来到武康的,来的时候身边抱着个女婴,说是夫家外出行商时被流匪劫杀了……”于芝越说越心虚,忍不住去瞥王道容的脸色。   老情人另嫁他人,生儿育女,作了寡妇——这搁哪个男人头上都不痛快啊。可当时王道容清清冷冷,平平淡淡地应了,面上不露声色,翌日一大早便赶了过来。   他来这里便是为了探寻她的过往,找有关那孩子的蛛丝马迹。   于芝一见王道容捧着那布老虎变了脸色,心里就道了声不好。   可再细觑他神情,王道容面色惨然如雪,可脸上却挣过狂喜、痛悔,种种复杂难解的情绪。   那个女婴到底是谁?   慕朝游当初留给他的那个锦匣又是什么?   王道容觉察到自己捧着布老虎的指尖在抖。他眼前好像浮现出一个小女孩坐在地上玩布老虎的情形。   那双眉眼,那鼻子,嘴唇,那女孩子赫然是他与慕朝游的小怪物啊!   他心尖都忍不住发颤,血仿佛也是热的,化作一汪暖流洋溢在四肢百骸。他的骨血与慕朝游的骨血交融在一起,最终捏成个她。   他早该想到的。   朝游心软,又怎会狠心流掉他们的孩子?   她当初留下的那个匣子里装得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未可知。曾经因悲痛太过而一叶障目,而今恍然大悟,才觉疑点重重,自己却当局者迷,尽信无疑。   冤有头债有主,她送他的那个锦匣报复的是他这个恶人。   而小怪物是无辜的,她没有迁怒小怪物,她选择将她生下来。她不愿她认亲,宁愿一个人抚养着她。   世道多艰,她们母女二人又是怎么过来的?   王道容再一想到这小院的清贫,顿觉心痛如绞。他阖上眼,努力地定了定心神,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慕朝游求证。   他一刻也不能多待了,他们一家三口已分别够久了,王道容径自出了小院,登上马车,回到县廨。   慕朝游正临窗练字。   她如今被困在县廨后院,外头兵荒马乱,能够打发时间的娱乐方式少得可怜。   战事未平,王道容也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大半的功夫都在外奔波,今天又是一大早就出了门。   慕朝游并不关心他到底又去了哪里,只要他别来折腾自己,她就谢天谢地了。   刚写完一页,她正要续写第二页时,倏地,门被人从屋外推开。   慕朝游顺势一看,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王道容安静地站在门前,唇角含着奇异的,满足的微笑:“朝游。”   慕朝游的心里蓦地涌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王道容收起笑,定定地注视着她:“我今日听到个奇闻。”   无事不登三宝殿。慕朝游预感到这奇闻或许会跟她有关,警惕问,“你想说什么?”   他今天给她的感觉很奇怪。   眼前的男人分明还是一副风轻云淡,渊渟岳峙的淡然作派。唯独这一双眼乌黑如墨,仿佛蓄积着惊涛骇浪的海面,周身气息仍旧平稳,却好像在苦苦压抑着什么。   王道容轻声说:“容今日听闻武康县内有个神通广大的仙姑——”   果然!慕朝游微微一震,她早知晓瞒他不过,虽然惊讶,但并没有非常意外。   可下一秒,王道容又柔声开口,他嗓音缥缈而甜蜜,神情迷幻又沉醉,像是怕惊动一个梦境。   “那个仙姑身边还带着个女童,五岁的年纪。邻人带我寻到那仙姑旧居,容在那里捡到了这个。”王道容说着,从袖中摸出个呆头呆脑的布老虎来。   慕朝游瞧那布老虎一眼,忍不住闭目。   他还是查到了阿砥!   她喉口干涩,心跳加速,表面上仍不动声色,睁开眼问:“所以呢?”   王道容缓缓抚摸着虎头,抬眸注视着她,轻声问:“朝游,这女童是不是你我的女儿?你昔日送我的匣子里装得到底是什么东西?”   慕朝游没吭声。   王道容之前追得太紧,她甚至没时间去销毁她居住过的痕迹,只盼望房子能毁在战火之中。没曾想还是被他追查到了端倪。   所幸阿砥已经被她送走。想起阿砥与王道容酷肖的面容,慕朝游心里微紧。   王道容的所做所为在她看来根本不足以肩负起“父亲”的角色。那是她的阿砥,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亲人,她不可能让她落到他的手里。   只要她抵死不认账,王道容目前也无可求证。   “我的确有个女儿。”隔了一会儿,慕朝游才缓缓开口说,“但你恐怕误会了。她不是你我的女儿。是我与别的男人生的。”   王道容霎时怔在原地,“什么?”   慕朝游奇怪地望着他,“你凭什么以为这六年来我会为你守身如玉?难道我就不能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吗?”   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王道容怔住,思绪好像也因她这一句迟钝了半截,他竟没能反应过来。   来时的路上,他心头火热,坐立不安,魂魄美妙得几乎快要挣脱身躯,高飞到天上去高歌,非要他努力克制才行。   慕朝游话音刚落,王道容便感觉到自己的魂灵当真一下子脱体而出,远远地飘在天上,以另一种奇妙的视角俯瞰着他二人。   慕朝游的嗓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离开建康之后,我遇到个性格温柔,样貌也不错的行商之子,姓李。孩子就是跟他生的。”   “那他人呢?”王道容清楚地听到自己平静的,一字一句地问。   “死了。”慕朝游淡淡说,“遇到了路匪,你不是都打探清楚了吗?之后我就带着女儿来到了武康。她生日是二月十八,我每年都为她过生辰。你若不信可四处打听。你自己想想,她若真是你女儿,这个生辰,可能吗?”   王道容倏地冷静下来,他以极其平静的目光将她打量着,漆黑寒亮的双眼若刀刃新发于硎,他力图刺穿她的伪装,找出任何她说谎的证据。   可他不能。他无法确信那个李姓商人是否真实存在。有谢蘅,王羡,种种前车之鉴在前,慕朝游她的确能做出这样的事。   为保险起见,慕朝游的确改过了阿砥的生辰。   她不甘示弱,与他四目相对。   前两日也算世上最亲密最缠绵,耳鬓厮磨,不胜温柔小意,而今虚伪的表象被扯去,血淋淋的,互相攻伐撕咬的现实再次暴露人前。   半晌,王道容不死心地追问,“她如今人在何处?”   慕朝游:“若真让你见到她,她焉有命在?王道容,你硬要留我,我可以与你虚与委蛇,可以与你逢场作戏,但她是我的底线,你要是动她——我会和你拼命。”   “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出来的。不要低估一个母亲的决心。”   王道容静静对上慕朝游的视线,她双眼仍旧清明,神情有种疯狂到极致的冷静,宛如一只被激怒的雌虎。   王道容突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变得陌生。   是因为做了母亲?   他忽然怨恨起那个孩子来,她改变了他的朝游。   这一刻,王道容的心底切切实实地爆发出了浓烈的杀意与妒忌。   短短一个瞬间,他深切地品尝到了从天庭掉到了地狱的滋味。   在知晓小怪物仍有可能活在这世上时,比起小怪物仍活着,他更兴奋的是,慕朝游舍不得杀死二人的骨血。   可现在他替小怪物觉得不公。凭什么那个孩子能拥有她的关心爱护,而他和她的小怪物却只能躺在冰冷的泥地里。他像是个无能的怨妇,除却抱着孩子的尸身怨毒了她的冷漠无情,对她竟什么也做不得。   当然,王道容知晓慕朝游的话不能全信。   个中真假仍需他慢慢调查。   他阖了阖眼,略微平复了情绪,正要开口,突然,黄歆从屋外来报。   “六郎,前方新来的战令,吴兴战事有变,于县令在外求见。”   而今他的确需要一些东西来转移注意力。   略略思忖,王道容便已重整了心态,恢复了昔日的沉稳从容,抬眸说,“抱歉,朝游。恕我不能全信你一面之词。”   “孩子的事,容过后会亲自求证。”   王道容走后,慕朝游顿觉天旋地转,她忙扶住凭几,这才稳了稳心神。   她不能让王道容见到阿砥。   所幸阿砥如今正在陶仙翁身边。王道容的能量还不足以大到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找到她。   王道容如今暂留武康修整。吴兴战况不利,自然需要他再度点兵出征救援。   军情如火情,上午才传来的消息,下午,王道容虽不甘心,只得带兵匆匆去了。他既不放心她兵荒马乱之中随军,又不放心留她一人在武康。便在临行前留几十个亲兵护卫看顾。   还没等慕朝游回过神来,另一个消息的传来突然又打破了她的步调。   陶仙翁带着慕砥行至途中,路上又起战火,战事变化太快,他只得带她往回退,阿砥途中病倒,思念母亲,孩子脾性冒出来,成日里茶饭不思,日思夜想也想回到她身边。   陶仙翁无奈,又心疼孩子,恰逢武康安定下来,只好带着阿砥又回转武康。 第129章   她如今虽暂留在县廨, 但王道容也不敢彻底限制她的人身自由,至少,武康县县城范围内, 慕朝游仍可自由活动, 只是随行都有亲兵护卫跟随。   就这样,慕朝游仍与吴家等几个相熟的人家保持了联系。阿砥的消息还是吴家托人传来的。   陶仙翁领着阿砥一进城, 慕朝游便匆匆赶了过去。   一见到慕朝游,陶仙翁羞愧得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唉。”眼前的白胡子老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娘子将阿砥托付给我,是老道我有负娘子所托啊。”   “陶翁可别这样说, ”慕朝游打起精神安慰道,“小孩子体弱本就难带, 外头兵荒马乱,陶翁年事已高仍要分心帮我照料女儿, 光是这份恩情朝游都无以为报。”   陶仙翁连连苦笑, “娘子可别这么说了, 说得老道我这张老脸都羞得都不知怎样才好!阿砥正在屋内, 孩子念母, 我也不打搅你们母女叙旧了, 娘子请罢。”   慕朝游念女心切,当下也计较不了这么多虚礼,匆匆行了个礼便进了身后厢房。   一进门正瞧见个女孩子半靠在榻上捧着一卷《南华经》在念。她气色比慕朝游想象得要好过不少,精神头看起来也不错。   慕砥听得她的动静,抬起头见到是她, 愣了一下, 丢了手中书卷,忍不住满含泪水地哭喊了一声, “娘!”   慕朝游被她叫得心都要揪起来了,箭步冲到她面前说,“你别起来,快躺下。”   小小的女孩子,抱在怀里,软软的一团。   慕砥趴在她怀里,哽咽说,“娘,阿砥好想你。”   慕朝游抚摸着她披散的长发,鼻尖酸楚,“我也想你。”   “本来以为自己一个人也行的,可是上了船之后,船刚开走,我想到见不到娘了……”慕砥依偎在她怀里小声地说,“我那时就后悔了,想要下船。”   慕朝游听得心里发酸,“然后呢?后面呢?你这段时日过得好不好?”   慕砥摇摇头:“娘,我过得很好,仙翁对我也很好……我、我只是——”她一扭身子,又将脸往她怀里埋得更深了点儿,瓮声瓮气地说,“我就是想娘亲了。仙翁对我很好的,我病之后他老人家日日给我煎药。是我不懂事,这么大的了,还天天哭着喊着要见你,给他老人家添麻烦。”   慕朝游:“这不是你的错,仙翁不会怪你的。你年纪太小,我本不应该让你离开我的身边。”   慕砥急切地说:“那娘你还会走吗,我还要走吗?”   慕朝游一怔,对上女孩柔软恳切的目光,一时间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今年才六岁,就算平日里行为处事再像个小大人,但毕竟还是个六岁的小孩子啊。   可王道容——想到他那个不健全的性格与道德认知,她又无法安心让阿砥留在他身边。   如果说从前的王道容淡漠如鬼,毫无七情六欲的话,眼下这个,简直疯癫偏执过了头。   “再说罢。”慕朝游狠狠心,替她掖了掖被角,捧起她的小脸亲了一下,“你病好这些时日娘都会陪在你身边。”   慕砥听了有些失落,但仍乖乖地躺回了榻上,缩进被子里,紧紧地抓着慕朝游的手闭上了眼。   凝望着女儿恬静的睡颜,慕朝游心里却不减沉重。   王道容如今虽领兵在外,但在她身边仍留有亲信眼线,外面战火纷飞,她不确定慕砥的消息会不会传到他跟前去。她虽然不愿意阿砥跟他见面,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陶仙翁带着阿砥回到武康之后,暂且在城南一处清静的小宅院里落脚。慕朝游说到做到,在阿砥病好之前,都留在她身边照顾。   慕砥这一病多为心病,陶仙翁又精擅岐黄之道,在她二人齐心照料之下,短短几日功夫她病情便有了起色。只是小小的一个女孩子,更怕病好之后与她分别,眉宇间多了重重的心事。   阿敬跟慕砥年纪相仿,自小一块儿长大,关系比其他人都好,听她病了,常过来探望。有了个玩伴,慕砥脸上终于也多了些笑容。   -   另一厢。   王道容在吴兴附近打了一场极其漂亮的仗。   叛军攻破宣城之后,一路挥军北上。王道容会同吴兴太守派出义军在当涂县附近与叛军交战,最终大胜叛军,得保了吴兴。   战后论功行赏,王道容仅仅稍作停留,便留了副将坐镇军营,自己则率领小股亲信阴兵折返武康。   随着战事不断变化,将慕朝游一人留在武康已经不太现实。   吴兴郡大抵已经安定下来,他这次回城,主要还是为了接慕朝游随军。   这一次出征,王道容发现,从前慕朝游她不在他身边时,他尚且能忍。如今分别六年,好不容易一朝重逢,没有她的日子,他竟然一刻也多等不得。   他们这一行人轻车简从,昼夜兼程,到达武康县城时,正值清晨临近城门,悄然牵了马进城,没惊动任何人。   此时街上人烟稀落,除却早早忙碌起来的街边摊贩,只有两个小童蹲在地上玩摴蒱。   王道容隐约见那小童眼熟,却也无暇多思,正要越过他,其中一个小童却认出他来,兴奋地睁大了眼,丢了五色木,欢欣叫道:“神仙将军!”   王道容始料未及,定睛一看,才喊出这小童姓名:“阿敬。”   那小童瘦瘦小小,眉眼清秀,赫然正是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吴敬。   “神仙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再见到王道容,吴敬高兴得脸都红了。   王道容思念慕朝游心切,但吴敬热情,他只得耐着性子,拉了她的手。   阿敬脸色更红,鼻尖都冒出汗来。   孩子天真。王道容也觉出几分童稚的可爱,不由摸摸她的头问,“那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阿敬脆声说:“我在跟阿砥玩樗蒱呢!”   “阿砥?”王道容调转视线,望向她身边那个女童。   女童带着挡风幂篱,瞧不清眉眼,个头比同龄人稍高一些,但身段有些纤弱,安静地像只猫儿。   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她已经无声地弯腰将地上散落的五色木都拾了起来。   隔着一道帘子,对上王道容瞧过来的视线,阿砥犹豫了半晌,方才轻轻开口,“郎君好。”   不知为什么,一看到眼前这个温润如朗月般淡静秀雅的男人,慕砥心中便涌生出了一股奇妙的熟悉的感觉,像是打心眼里就觉得温暖,想亲近一样。   可是她生来无父,鲜少同这个年纪的男人有过什么接触,虽然好奇,却始终不敢上前。   阿敬则不同,她父亲虽然也早早亡故了,但吴友田治家有方,吴家一大家子叔伯父都待她极好。   再见到那天那个救过她性命的神仙将军,小姑娘高兴地眉飞色舞,情不自禁地便撒起娇来,“神仙将军,你要跟我们一起玩吗,阿砥可厉害啦,我都玩不过她,你帮帮我好不好?”   王道容轻拍了拍阿敬发顶,嗓音温淡,拒绝之意却不容转圜,“今日那恐怕不行,我如今尚有要事在身。”   他如今正心心念念着慕朝游,又怎会浪费时间在小儿搏戏上?   “不若让你这个朋友教教你,或是让让你?”说话间,王道容抬起脸来,见那女童远远地站着,似乎怕生,小小的身影瞧着有些落寞。   王道容一怔,说来奇怪,他心底竟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下。可他分明与这女童从未见过面,也至于多愁善感到如斯地步。   慕砥怔怔地望着王道容怀里的阿敬,她多羡慕啊。   很小的时候,她便羡慕别人有父亲,而自己没有。梦中的父亲是一抹淡淡的,温暖的,醇厚温和的影子,修长漂亮,洁净芳润。能够在她们母女受委屈的时候,坚定地站出来保护她们,让母亲没那么累,还能举着她坐在肩膀,给她讲故事。   她知道那个所谓的李姓商人是娘亲说出来应付别人的,她的生父一定还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娘亲不说,是因为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娘亲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比起那个虚无缥缈的父亲,那还是娘亲更重要一些。   于是,她只好将自己的那份渴望埋在心底,直到现在,慕砥甚至已经很少想起那个梦中的父亲了。   可瞧见眼前这个男人时,慕砥奇怪地发现自己深埋在内心的渴望又被勾动了出来。   正当她不解时,王道容已不解地,情不自禁地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带着幂篱?”   这、这是在问她吗?慕砥有些受宠若惊,想不到与阿敬玩得正好的他竟会问起自己来。   “我,”慕砥迟疑说,“姓李,带着幂篱是因为前几日受了风寒,阿母怕我吹风。”   李?   王道容心头微动,“我略通一些岐黄之道,你愿意让我帮你瞧一瞧吗?”   阿敬瞧瞧自己的好朋友,又瞧瞧王道容,忍不住开口帮腔说,“神仙将军!你听说过仙姑吗?”   王道容又一怔,耳畔好像泛起了细细小小的杂音:“仙姑?”   阿敬轻推好友一把。神仙将军是好人,她也想把自己的好朋友介绍给他。   “就是李仙姑呀!”她自豪地说,“阿砥是仙姑的女儿!阿砥可厉害啦,她还会好几样仙法呢。”   慕砥有些羞赧窘迫地抿了抿唇,“阿敬,不要瞎说。”   她说着抬起脸,对上王道容的目光不由吓了一跳!   眼前这个明秀宛如少年一般的男人,在听闻阿敬话后,竟如遭雷击一般怔在原地!   王道容动了动唇,面上血色尽褪,仿佛在这一瞬间听到了极为可怕的,骇人听闻的事情。   一瞬间,慕砥和阿敬都被吓到了。   “郎君?”慕砥微微色变,飞快地跑到王道容跟前蹲下,“你不要紧吧?我也粗通一些医术,可要我帮你瞧瞧。”   她撩起幂篱,想要瞧个清楚。可手臂却猛地被王道容攥住了!   他像是怕眼前的女孩子变成飞鸟飞走,不自觉便用上了七八分的力气。   冷不丁又触及到她的视线,王道容怔怔地抬起脸,乌黑的眼里蓦地爆发出炫目的,惊心动魄的灼热神采来,“你——”   那是怎样一双眼啊,漆黑明亮得像是夜空里的星星!仿佛汇聚了全天下的星河!   慕砥的心神不由为那目光摄住了,“郎君?”   她不解,又觉得害怕,怎么一看到她的脸,这将军就面色大变,她长得也不吓人啊。   “你——”王道容目不转睛,呼吸紊乱,“你阿母本名是否叫慕朝游?”   慕砥被他抓得痛,正想开口说你弄疼我了,可听到王道容接下来的话,她也怔住了。   阿母这些年来隐姓埋名,眼前这个男人又怎么知晓母亲的本名的。   她没说话,王道容却不错眼地,目光灼灼地紧攫住她,浑身不住轻颤。   女孩子修眉细目,冰雪肌肤,秀气得有些冷淡,那眉毛,那眼睛,岂不正与幼时的他如出一辙。那鼻子,那嘴唇,又岂非一个活脱脱的小小的慕朝游?   这眉眼五官,组合在一起,分明便是他魂牵梦萦的小怪物!   朝游。朝游。   王道容喃喃,唇齿间颠来倒去地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如翻江倒海,百般滋味来回激荡,竟同时品尝出了酸楚与甜蜜,令他眼眶酸涩,又想哭又想要轻笑,大笑,长笑。   她终究还是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这是他们的小怪物!   慕砥惊愕地看着王道容漆黑的眼底闪过怔愣,狂喜,乃至于悲怆。半晌,王道容抿着唇,竟有几分慌乱无措,唇角强牵起一个苍白的笑来,“阿砥?你叫阿砥是么?”   王道容拉起她的手抚摸着自己的面颊,笑着问,“你看我们长得像不像?”   慕砥顿时也迷糊了。   阿敬也傻了。   这个发展令她始料未及。她害怕了,想要挣脱。   可王道容不让,他颤声让她细细瞧他眉眼。   慕砥只好去看,这一看,她也怔住了。   那乌黑的,远山一般的眉,眼尾微翘的,显得冷淡的眼。   慕砥忍不住摸摸自己的。阿敬认识的这个神仙将军怎会和她长得那样像呢?   王道容阖了阖眼,定了定心神,终于再难压抑住这一腔失而复得,初为人父的怜子情深,“阿砥,阿砥,朝游给你取了一个好名字。”   王道容掀开眼帘,他忍不住弯唇一笑,色若春晓,眼尾流转出惊人的华彩来,“阿砥,我是你阿父啊!” 第130章   阿父?   如果说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 慕砥一定不会相信,可是眼前这个神仙将军——   她不知为何,似乎天生就信任他, 亲近他。   “你、你当真是我阿父?”   王道容选择用实际行动来回答她, 他拉起她的小手,柔声让她来抚摸自己的眉眼, “你看我们长得像不像?”   女孩子的手小小的捧在掌心像一团棉花。   慕砥的指尖摸到他冰凉如玉的肌肤,他山眉水眼, 她一点点地摸着,摸着摸着她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泪水夺眶而出,“阿父!!”   女孩这一声软软娇娇的称呼, 仿佛一道闪电击穿了王道容的心湖,他心神巨震, 未曾想薄情如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为这简单两个字而感动到几乎落下泪来。   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之情, 笑着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乖阿砥, 乖!我们一起去找你娘!我们一家人, 再也不要分开了!”   另一头阿敬着实吃了一惊, 回过神来,她也忍不住红了一双眼,替自己的朋友感到高兴,“阿砥太好了!你有阿父了!”   慕砥那素来沉稳的小眉小眼,也飞舞起来, 眉毛几乎快跳到了天上去, “阿敬!我有阿父了!”   王道容蹲下身,让她趴在自己背上。就像她小时候幻想的那样, 洁净芳润的父亲笑着背着她一步步往前走。   当女孩子柔软的小手圈着他脖颈的剎那,王道容仿佛也柔软了,融化了,心里满满当当的,小小的人儿附在他耳边喊一声阿父,他恨不能掏心掏肺,将世上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来。   连他这样的人竟也有沉溺于血脉亲情的一天吗?   朝游。   他立即便想到朝游。   是朝游为他生下了小怪物。他的心软成了一团。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   慕砥搂他脖颈搂得紧紧的,王道容背着她招摇过市,她起初还有些羞涩。   路边有百姓惊讶地瞧见他俩,忍不住问,“将军你们这是——”   王道容轻轻笑:“这是我女儿,我背我女儿回家呢。”   慕砥心里“啊”了一声,忍不住将父亲的脖子抱得更紧了,“阿父——他们他们都在看我们呢。”   王道容眼睫如淡墨轻扫,微哂说:“不管他们。”   那股漠视一切的神气劲看得慕砥钦佩极了:“阿父,你——你叫什么名字?”   王道容对上她,眼里又带了柔和的笑:“我姓王,名道容。道是大道的道,容是海纳百川的容。”   那她便叫王砥?慕砥想了想,又很快地在心中否决了,她还是更喜欢慕砥这个名字,她叫了许多年。慕砥是母亲的阿砥。阿父虽然很好,可她才刚认识他呢。   “我,我要叫王砥吗?”慕砥怯怯地问。   王道容:“你喜欢王砥还是慕砥?”   “我都喜欢。”慕砥毫不犹豫地说,“可能,更喜欢慕砥一些。”   王道容淡淡说:“你喜欢什么便叫什么,你是我的阿砥,更是朝游的阿砥,我又如何忍心将你从她身边夺走?”   他并不在乎世俗意义上的血脉之别,“淮水绝,王氏灭”,他只要他们一家三口永远不分离。   慕砥一颗心终于咕咚一声落回肚子里,她又忍不住抱着王道容,说了很多很多话。   到达住处的时候,慕朝游并不在家,院子里的小道童称慕娘子外出买菜去了。   陶仙翁见到王道容也十分惊讶。   王道容将慕砥放下,温驯有礼地朝陶仙翁自叙家门,多谢他对妻女照料。   “王?王家的小子?”陶仙翁捋须不住微笑,“那你师父便是许冲咯,说起来我也与你师父也是旧相识。”   王道容:“既如此,那岂非都是自家人?”   陶仙翁哈哈一笑。   他们父女相认,陶仙翁也不多打搅他们。王道容牵着慕砥的手走进屋。   王道容抬眸见案几上的书卷,扭脸问:“阿砥会写阿父的名字吗?”   慕砥点点头,紧张又雀跃地走过去。   王道容为她铺纸研墨。   怀揣着好好表现,在阿父面前一鸣惊人的想法,慕砥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挥毫泼墨写下三个大字,“王道容”。   王道容忍不住一笑,又取了笔来,写了“慕砥”两个字。   慕砥凑过去一看,忍不住叫起来,“阿父,我们的字好像!”   王道容轻挲她发顶,“你阿母与阿父练的是一样的字。”   慕砥兴奋得红了脸,“我们练的都是一样的字!”   “阿父,”慕砥忍不住又问,“我一直写不好‘女’字,阿父能教教我吗?”   王道容点点头:“自然。来,我抱你写。”   言罢,抱她在怀里,手把手教她运笔。   慕朝游一回家,见到陶仙翁,陶仙翁笑着恭喜他们一家团圆,慕朝游觉得不对劲,忙追到卧房,推门一看。   只见王道容正临窗抱着阿砥,白衣倩影典雅瘦淡,恍若春日里柔软的垂柳。   他修长的玉色手指映照着白纸乌墨,正柔和地低声与阿砥脉脉絮语着什么。   听闻她的脚步,王道容抱着孩子,抬起脸来,不禁莞尔一笑,一双乌黑的眸子浸染点点笑意,灼灼如春月,“朝游?你回来了?”   “阿母!”慕砥从王道容怀里跳出来,朝她跑来,“阿母!我见到了阿父!”   慕朝游顿觉眼前一黑。   他不是远在吴兴吗?怎么这么快又回到武康?还有阿砥……他已经知道了阿砥的身份?   当着孩子的面,慕朝游不想与他争吵,表现得剑拔弩张,她努力冲着慕砥展开一个笑容,“阿砥!”   慕砥拉着她的手,抬起小脸,恳切地问:“阿母,阿父说,他是我的阿父,他真是我阿父吗?”   慕朝游抬头瞥了一眼王道容,俯下身对慕砥道:“是,他的确是你阿父……”   王道容一怔,容色微讶,神情竟有几分无所适从的狼狈。   他预料到慕朝游或许不会承认,不会给他好脸色,没想到竟听她亲口承认,短短几个字,竟如闻仙乐一般,几乎让他疑心眼前这一切是否又只是他一个梦境了。   慕朝游又说:“我与你阿父许久未见了……有些话要说。”   慕砥看看慕朝游,又看看王道容。虽然隐约觉察到父母之间的事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但一家人团聚的喜悦冲淡了她内心的不安,她用力点点头。   “嗯,阿砥知道的。阿砥不会打扰阿母和阿父叙旧的。”   慕朝游这才又抬头对王道容道:“走罢。”   王道容也瞧出女儿的不安,路过女儿时,忍不住又弯腰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安慰说:“阿砥乖乖的,阿父阿母过一会儿再回来看你。”   慕朝游的心情十分平静。   之前她一直不愿意让阿砥与王道容见面,可方才见到王道容抱着孩子教她习字的时候,她连日来抗拒不已的心忽然一下子平静下来。   或许也是早预料到有这一日,瞒也是瞒不长久的。   纵使她再不愿意承认,阿砥和王道容之间也存在着客观的血缘关系。而王道容待阿砥极其珍重柔和的态度也的确令她稍有改观。   她熟知王道容的个性,虽然这六年来他行为处事温和了不少,但对于不被他放在心上的人和事,他向来只做些表面功夫,追求面子上的好看罢了。   他抱着阿砥,看着阿砥的眼神并不似作伪,更能觉察到阿砥细微的情绪变化加以耐心安抚,的确有了为人父的模样。   木已成舟,为了阿砥她愿意给他几分薄面,但阿砥的抚养权她必须牢牢掌握在手中。   她抬起脸,深吸一口气:“阿砥是我所生,也由我养育长大。你虽是她生父,但她是我的女儿,你们王氏不能将她从我身边夺走。”   王道容不假思索,柔声吐出一个字:“好。”   他静静地凝望着日光下慕朝游清明双瞳,目光珍重地描摹她的眉眼,发丝,心中满腔柔情涌动。   他望着她,瞧见一绺碎发垂在她鬓角,他的心忽然又软成了一江春水。见过小怪物的激动与欢欣褪去,而今,面对慕朝游,他心里只升腾起千百倍的怜惜。   他想她这几年孤身一人养育着小怪物,在这个乱世谋生都实属不易,小怪物却能读会写,她教她礼仪,授她诗书,她将她养得很好,这其中该付出多少艰辛?只恨他未曾尽到父亲的责任,未尝陪伴她们母女哪怕一日。   他怜惜她骗他小怪物是商人之子,他心痛她的故作坚强,用最尖锐的语言,最坚硬的外壳包裹自己柔软的内心。   他望着她,仿佛百川入海,她才是他的情之所钟,心之所向。   她是他女儿的母亲。他正因爱她而爱小怪物。   她并未拦阻小怪物与她相认,对他而言已是侥天之幸。   他又怎会说一个不字?   “朝游。只要是你。你的任何要求容都会答应,绝无二话。”王道容微微抿唇,再也克制不住内心涌动的情绪,忍不住上前一步,恳切而谦卑地说,“朝游。让我们重新开始罢,就当是看在阿砥的面子上。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要分离,就这样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难道不好吗?”   慕朝游却摇摇头,没再继续让他得寸进尺:“再说吧。”   王道容一怔,起先失落,后又从她言语中品味出一些余地来,弯了弯眉唇,“好。”   慕砥低头望着桌上的笔墨,不安地绞紧了手指,心中砰砰乱跳。终于,慕朝游与王道容谈完正事,并肩走进了屋内。   慕砥抬眸见他二人联袂而来,双眼一亮,兴奋得大叫:“阿母!”   她蹬蹬跑上前,牵起一个的手,又牵起另一个。   又郑重其事地将慕朝游与王道容的手交握在一起,自己把自己的小手搭上。   慕朝游下意识想抽手,王道容哪里肯给她这个机会,忙莞尔,反手紧握住。   入夜。   慕砥仍兴奋得久久不远睡去,王道容便坐在床榻柔声为她讲那些神仙志怪的故事,他此时越看面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儿,便越觉得福星一般,爱怜得不行。   慕砥终于迷迷糊糊,不舍地睡去。   她想,她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小孩子了。   慕朝游见她小脸上仍含着幸福满足的微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正在这时,一道灼灼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一抬头。   王道容唇角含笑,他弯腰替阿砥轻掖了被角,便抬起眼瞧着慕朝游再也不肯移开,一双黑眸璀璨如星,媚眼如丝:“朝游。”   慕朝游微一僵,没吭声。她今天与王道容几乎演了一整日的恩爱夫妻。此时阿砥睡去,烛火昏昏,对上王道容的视线她竟有些不自在。   王道容哪里不明白,他不让她闪躲,捉住她的手,贴在心口。   他心口滚烫,烫得慕朝游微微一愣,忍不住缩了缩指尖。   王道容轻轻叹息:“朝游,谢谢你。”   “我知晓你是看在阿砥的面子上。”他倒是一如既往的敏锐,精准洞察她如今所思所想,惯会倚姣作媚,撒娇取怜,“阿砥也是我的女儿。你我之间的事,容绝不会牵涉阿砥在内。”   他拥她入怀,附唇在她耳畔轻叹,“今夜,容也这世上最幸福之人了。” 第131章   眼前的人到底是真情流露, 真心悔过,还是有心逢迎?又一场精心矫饰的曲意算计?   慕朝游猜不透,也看不明。既然猜不透, 那暂且就不要再猜了。她收回手, 平心静气地说:“时候不早了,睡罢。”   王道容一怔:“那容今日睡在何处?”   慕朝游悄悄上榻搂了阿砥入怀, “自然是出去睡。非要留下的话,除了榻, 想睡哪里睡哪里。”   王道容轻叹了口气。他也是能屈能伸,干脆合衣而卧, 面色坦然地在榻边的脚踏上蜷了一夜。   待到第二天,慕砥醒来, 踢到个软绵绵的东西,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 竟然是她阿父!   王道容有些困倦地眨着眼, 瞧见阿砥, 忍不住露出个柔软的笑, 展开双臂, “醒了?阿父抱你下榻如何?”   他身量高大,趴在床榻边蜷了一夜,浑身腰酸背痛。   慕砥摇摇头,迟疑问:“阿父为何不跟阿母一起睡?”   王道容:“因为阿父与你阿母分别数年,你阿母如今对我有怨呢。”   慕砥正要再问, 王道容却无意详谈, 他望了一眼帐子里仍在闭目安睡的慕朝游,轻声说:“来, 阿父抱你梳头,不要吵醒你阿母,让她好好睡罢。”   慕砥点点头。   顾忌着慕朝游,父女两个蹑手蹑脚,这好像又成了个有趣的游戏。慕砥抬眼与王道容对视一眼,两个人忍不住唇边都浮出个笑。   王道容眨眨眼,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嘘。”   等慕朝游醒来的时候,王道容便已经替慕砥梳洗妥当,挽了个极其灵巧的发髻。他的脸浸润在晨光里,温驯得竟宛如个美妇人,回眸冲她弯弯眉眼,“朝游,早。昨夜睡得如何?朝食放在案上。”   慕朝游有点儿愣神,抬眼环顾了一圈。   因阿砥这些时日在病中,她忙得团团转,屋子也无暇收拾,蓦然再看,却见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小小一间屋竟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管王道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至少他的出现,的确帮着慕朝游分担了很大一部分压力。   慕砥年纪太小,病情容易反复,昨夜还好好的,今日无缘无故又烧了起来。   王道容便熬了药端来,一勺勺亲自喂她。   慕砥苦得直皱眉,王道容细细替她揩了唇边药渍,往她口中塞了一颗蜜饯,“待你病好,阿父带你去放风筝。”   慕砥双眼一亮:“当真?”   王道容浅笑:“如何当不得真?”   慕朝游站在门边,见她父女二人相处和谐,心里有些说不明道不明的意味。   王道容惯会装模作样,巧夺人心。   本就有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他又浑然一副慈父作派,不过短短两日功夫,阿砥便不由自主地依赖起这个梦想中的父亲也是情有可原。   慕朝游望着远处搂着阿砥的王道容,父女两张一样明秀的脸团团地贴在一起,她心中五味杂陈。   他父女二人相认已成定局,她一时也不知道是上前阻拦好,还是顺其自然好。   慕朝游想着想着,忽觉眼前一黑,浑身发软。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看到的是王道容遽然变色,朝她奔来的身影,“朝游!”   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大脑昏昏沉沉的,双颊滚烫,模糊的视野中倒映出一道颀长秀洁的身影,倒映着窗边薄蓝色的天,火红橘黄的日落。   王道容见她醒转,神情一喜,快步走到榻边,紧攥着她的手,“朝游——”   慕朝游试着想坐起身,但四肢绵软,浑身上下都使不出力气。   “我——”   对上慕朝游的视线,王道容拿了个靠枕,替她整了整坐姿,解释说,“你受了风寒。”   “想来是这些时日照顾阿砥太过劳累。”王道容微一顿,复又轻描淡写说,“朝游。你需要休息,至于阿砥,便交由我照顾罢。”   慕朝游感到一些不对劲,她忍不住抬头去看王道容的神情,他神情是极为平静从容的,平静得甚至有点过了头。   王道容似乎瞒了她什么事。她一时半会也觉察不出哪里蹊跷,只好暂安下心来,闭眼小憩,专心养病。   可这风寒来势汹汹,病来如山倒,到了晚间,慕朝游症状反倒更严重了。她连意识都很难清醒了,一天里大半的时间都是在睡觉,醒了又觉得难受,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又觉得热,冷热两重天。   隐约间,她好像看到陶仙翁与王道容站在她床边在说些什么。   王道容:“疠所已经准备妥当,仙翁此前吩咐的药散也已经分发下了众人,另外各处水源也已派人守卫消毒……”   陶仙翁叹道:“恶气肆虐,辛苦府君有如此明断!稍后老道再合一方杀鬼烧药的方子,还要再麻烦府君派人四处熏烧了。”   可很快,她便又失去了意识。   意识浮浮沉沉间,唯有一道如雪的身影,一直守候在她身边,恍若窗前一抹淡白的月光。   不管她什么时候睁开眼,第一眼永远看到的便是王道容。   他似乎瘦了一点,对上她的视线,仍露出个清雅的笑模样:“朝游。你感觉如何?可好些了?”   慕朝游心里一沉。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最清楚,她这个状态怎么看都不像是风寒那么简单。   趁着眼下,她神志还算清醒,慕朝游问:“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王道容也心知瞒她一时,瞒不了她一世,他沉默片刻,方才说:“你感染了疫病。”   慕朝游一颗心直凉了半截,果然。   王道容道:“许是这些时日照顾阿砥,过了病气,令邪气有机可乘。”   “不过朝游你放心。”王道容安慰说,“有我和陶仙翁在,定不会让你处事。”   慕朝游却不关心这个:“阿砥……不要……”   王道容明白她的意思,“这几日我都未曾叫阿砥靠近你。”   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   王道容她身边坐下,不言不语地垂眸凝望她良久,这才一手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替她轻抿额角乱发,轻声保证说:“朝游,我会治好你的。”   慕朝游疲惫地闭上眼,她如今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   她很疲倦,觉得很操蛋,很绝望。   被丢到这个鸟不拉屎的世界,已经够操蛋了,老天爷又似乎没让她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总想着咬牙坚持一下吧,可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个坎,总有下一个坎在等着自己。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值此乱世,突然冒出个把疫病并不罕见。当初进城之后,王道容便十分注重城内的卫生保健,疫病防治。   可古代医疗卫生手段到底不比现代先进严密,百姓也难以严格遵守政令。更遑论王道容毕竟非武康县令,具体落实仍由于芝去做。于芝是个庸才,武康县城内还是出现了小规模的疫病。   所幸之前有过防备,并未大规模爆发蔓延。   于芝颤颤巍巍来请罪。   王道容厌恶他庸笨,害了慕朝游,动了杀心。但值此多事之秋,于芝又为吴兴郡下属县令,他不好越俎代庖,只责令他将功折罪,亡羊补牢。   头两天慕朝游情况还好,到第三天她病情突然恶化,无知觉地抽搐打摆子,王道容喂她的米汤,药汤都吐出来。   手底下的人都不赞同王道容事事躬亲,疫病凶险,稍有不慎,王道容也要遭殃。   “三吴战事未平,叛军仍虎视眈眈,府君见这上上下下几百官吏,个个不过享家族之便利,尸位素餐的草包!个是会行兵打仗的?!,值此非常之时,仍需郎君安定大局啊!”   底下的人苦口婆心,磨得嘴皮子都要破了,王道容却仍不为所动,每日照样亲自去慕朝游榻边侍疾。   慕朝游喂什么吐什么,好不容易吃进一些,不消一会儿就又全吐到了王道容衣襟前。   王道容扶着她肩膀,他素有洁癖,此时也不在意胸前污秽,仍耐心握着药勺,轻哄着劝喂。   病中的情绪本就不稳定。慕朝游一时情绪低落,自暴自弃宁愿死了干净,一时又逼自己强打起精神来,阿砥还在等她,她不能死,生命诚可贵,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世间仍有许多东西在等她感受。   她想到这里,又深恨起王道容来,恨他为何又突然出现打破自己平静的生活,恨他为何纠缠她不放,恨他为何又来抢她的阿砥,更恨自己从前为何会为他色相所惑。他是彻头彻尾的披着人皮的恶鬼,她招惹了自己不该招惹的人,这才有了如今的因果纠缠。   她又怨又恨,满腹委屈,忍不住一口咬在他肩膀上。王道容微微一滞,竟一点点,缓缓放松了肢体,抚摸着她乱如蓬草一般的发,任由她去咬。   他按着她后脑,令她牙尖深入他皮肉。待咬出血来,咬得她牙齿都发酸了,他才轻声问:“可出了些气?”   慕朝游的确出了一口恶气,神思也为之清明不少,回过神来,瞥见王道容肩头那一圈牙印,慕朝游吃了一惊,“抱歉……”   “不要紧吧,会不会传染,你……记得喝药。”   王道容淡淡拢了衣襟:“我省的。”   慕朝游当然不是担忧王道容的生命安危。   她只是怕自己目前这个状态,若有万一,恐不能再照顾阿砥。倘若她真死在这场疫病中,王道容就是阿砥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了。   慕朝游定了定心神,低声问:“阿砥这几天怎么样了?”   王道容:“哭闹着要来见你,我没让她入内。”   慕朝游心中挣扎了片刻,“若我有个好歹——阿砥也是你的女儿,你能否帮我照顾好她?”   她以为就这几日相处来看,王道容那么喜欢阿砥,应不会不答应她这个要求。   孰料,王道容静息了一寸,似乎思忖,半晌,才道:“不行。”   慕朝游像被人敲了一闷棍,愣在原地:“你?!”   王道容五指作梳,轻轻篦着她蓬乱干枯的发:“你若死,容也不会独活。”   慕朝游错愕:“我不要你殉情,我只要你能保阿砥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王道容不改其色:“朝游。我说过,我若死,你需为我陪葬,但你若死,我也不会独活于世。”   这深情宣言,慕朝游非但没感动,反而觉得荒谬,“那阿砥呢?她也是你的女儿,父母双亡,她要如何自处?”   王道容缓缓转动黝黑的眼珠,他动作很慢,有种非人的古怪。   他心平气地开口:“朝游,你应当知晓,这世上我最爱的人是谁,也该知晓,我为何爱阿砥。”   “容爱阿砥只因我爱你。”王道容指腹轻搓着她苍白的面颊,淡淡说,“在这世上,容唯一在乎的人只有你,便是阿砥也越不过你去。”   “你若担心阿砥的安危,王家应不至于缺她一片瓦,一口饭。父亲也能照顾好她。”   可这哪能相提并论?!慕朝游几乎急了眼。   父母都死尽了,这让阿砥如何能够接受消化这样残酷的现实!   但王道容固执己见,不改口风。慕朝游对上他清明如雪,冷静残酷的眼,电光火石之间,福至心灵。   他是认真的,也是故意的。   故意用阿砥来威胁她,胁迫她振作精神。   多残酷的人啊。   王道容说到做到,第二日便命人提前打造了一口可供两人同寝的棺材。   慕砥这些天里病情本已经大好,却又因忧心慕朝游,又一病不起。每日,王道容从慕朝游屋里出来,便换件新衣,洗手洗脸,又细细熏了药,这才敢进屋照顾女儿。两头奔波下来,几天都没怎合过眼。   慕砥想看慕朝游,王道容不允。   慕砥忍不住哭了出来,“阿父,我好想阿母,我害怕,阿母与我相依为命多年,我只远远地看一眼,就一眼好吗?”   可不论她如何哀求,昔日她以为的那个温和清雅的阿父,如今却显得格外铁石心,说不允就是不允。   慕砥肠子都快哭断了,王道容于心不忍,叹了口气,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轻轻替她揩去眼角泪水,“你阿母最担心你的安危,若不慎过了病气给你,你叫她如何安心养病呢?”   慕砥愣住。   王道容道:“你又如何忍心叫你阿母日日为你辗转反侧。”   觉察到自己语气稍重了些,王道容柔和了语气,“有阿父和陶仙翁照顾你母亲,你难道还不放心吗?”   对王道容而言,慕朝游与慕砥地位虽仍有轻重大小之分,但并不代表他不疼爱这个女儿。在他眼里,这世间不过两人而已。   王道容颇费了一番心思,才勉强说服了慕砥。女孩子含着眼泪,认认真真趴在桌上,一口气写了好长一封信,王道容看了收起来,带给了慕朝游。   信里也没写什么旁的,都是女孩子对母亲的担忧和思念。慕朝游看得心里难受,忍不住问,“阿砥怎么样了?”   王道容柔声:“我刚哄她睡下。寻常风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仍是想你。”   慕朝游攥紧信纸:“那一日三餐呢?”   王道容不假思索,问答如流,显见对这个女儿也极为上心,“这些天吃得少了,许是担心你,不过我吩咐人多做了些鱼肉蛋精心荣养着。她若真没胃口,非逼着她吃也难受。”   慕朝游松了口气,无意间抬眸瞥见王道容容色略显苍白疲倦,眼下都熬出了淡青色的黑眼圈。   王道容似有所觉,眼睫一动,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视线,摇摇头说,“我没事。”   慕朝游紧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没吭声。   她并非真的铁石心肠之辈。   她病中的这段时日,王道容不顾自身安危,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替她端水端药,毫无怨言。   她最严重的那段时日喝一半吐一半,都吐在了他身上,他面色如常为她清理,从未有过芥蒂。若算上这一次,他又救了她一次。   她蓦然惊觉,时间当真能够冲淡一切。六年的时光模糊了她对王道容恨意。   她甚至想,或许她本不必这么执拗。   客观来说,王道容家世高,容貌好,敏锐多思,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统兵治国也都做得十分漂亮。   而他爱她,爱着阿砥。   她不知道王道容日后会不会变心,至少,他确确实实爱了她六年,这几天里,他不顾自身安危,躬身侍疾,无微不至,种种细节她都看在眼里。他有洁癖,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仍能在她吐了他满怀的时候,恍若未觉一般,耐心一勺勺喂她将药吃了,这才去打理自己。   哪怕她对王道容仍心存偏见,也不得不承认病床前少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还是阿砥的生父,她本是想等阿砥成年,或者再大一些的时候,再告知她生父的存在,以及她跟王道容这些年来的恩怨纠缠。王道容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她的步调。如今见阿砥这么喜欢他,她又如何忍心告知她这个残忍的真相?   就算她当真告知了阿砥事实,有过前面几次的前车之鉴,这一次王道容必定看顾她们母女更紧,她们就算跑又能跑到哪里?   或许是人在病中,总会优柔寡断多愁善感一些,跑了几次都翻不出王道容的手掌心,慕朝游突然累了,这样无休止地,你追我逃的生活当真有意义吗?他骗过她,也三番两次救过她,一来一回,也算扯平。   哪怕慕朝游不信命都忍不住怀疑,她与王道容的生命是不是上天注定要纠缠在一起的,割不开也解不断?   她心里想着事,久久没动,王道容觉察到她的心不在焉,不禁出声问:“朝游?”   “你该喝药了。”他侧身端起手边放得温热的药递给她,“要容喂你吗?”   慕朝游这才回过神来,一脸复杂地看了王道容一眼,摇摇头。   王道容不解其意轻轻扬睫:“?”   慕朝游没有谈心的意思,王道容也不好勉强她,只喂了她药后,又叮嘱说,“好好养病,朝游。阿砥需要你,母亲在孩子心中的地位,远非父亲能轻易替代。”   慕朝游的语气是这些天里前所未有的平和,“我晓得,阿砥仍需你多多费心。”   王道容想了想,在她身边坐下,揽了她肩头,柔声说:“阿砥是你我亲女,我又怎会不爱她?”   他也心知自己前几□□她振作时说的话过狠了。   出乎意料的是,慕朝游竟未挣开他,只是说:“若你爱她,前几天便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王道容看了她苍白的病容,心里生出无限怜惜,动情地亲了亲她的嘴唇:“朝游。容骗不了你,更骗不了自己。若我说假话,你可会信我?倒不如据实以告。”   “在这世上,除却你之外,阿砥的确便是容心中最为重要之人,容此刻便能立誓保证,此话绝不为假。”   “容如今,并无所求。”他揽着她,低低地说,“自你走后,本以为这一生也不过如此了,孤零零一人魂归泰山。想来,也是容曾经作恶多端,自食恶果。哪里敢料想兜兜转转之下,上天却仍愿意给容一个机会,让容能再见你一面,让朝游你留下了阿砥,让你我一家三口仍有团聚之机。”   “朝游,你便是容的菩萨吗?”王道容撩了她额发,凝视她双眼问她。   “你见过有我这样的菩萨吗?”慕朝游自嘲地笑了笑,“泥菩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不。”王道容贴着她面颊,固执地打断她,轻轻地说,“你便是上天来渡我的菩萨真仙。是上天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容要加倍地对你,对阿砥好,才不负上天的恩情。”   慕朝游心里微微一动,却仍推开他说,“我有点累了,想睡会儿,你走罢。”   王道容闻言,也并未再多纠缠她,乖顺地扶她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便转身离开了。   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走王道容之后,慕朝游躺在床上,忍不住思索,她在想,这个世界上当真有神佛吗?难道这一切真是天意吗?   又过几日,在王道容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之下,她的病情终于痊愈。而慕砥终于也获准来与她见面。   这一日,王道容牵着慕砥刚刚进屋,慕砥便忍不住流着眼泪大叫了一声,“妈!”松开王道容的手朝她跑来。   慕朝游鼻尖发酸,张开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拥着她。细细凝望着她的小鼻子小眼。   数日不见,她好像长开了一点,“阿砥,几天没见你长大了。”   “但阿母瘦了。”慕砥搂着她的衣襟,呜呜地哭说,“都是飞奴不好,若不是阿母为了照顾我,也不致劳心劳力,过了病气来。”   慕朝游摸摸她的发顶,见她头发乌黑,气色红润,王道容将她照顾得很好,她连日以来高提着的心这才落地。   这时王道容走过来,扶住慕砥的肩膀将她轻拉开。慕朝游久病初愈,慕砥也不是三岁的稚儿,他担心慕砥赖在慕朝游怀里,慕朝游抱她吃力。   王道容蹲下身,掏出袖帕替她揩了揩眼角泪水,“阿砥乖,不哭了,再哭你阿母又要心痛了。”   “阿母!”慕砥瞧瞧慕朝游,又瞧瞧王道容,“阿父!”   晴光正好,父母俱在,她心里甜甜的,暖暖的,忍不住破涕为笑。   慕朝游见王道容将慕砥抱在怀里轻哄着,心里竟也生出一股劫后余生,拨云见日之感。   晚饭是众人难得一起吃的。陶仙翁这几日来与王道容针对她病情,日日商讨、施药,出力颇多,又是长辈,理应坐在首席。   席间王道容感激他对妻女照顾,端茶倒酒颇为礼遇,谦逊姿态让慕朝游都略微侧目。   散席之后,慕朝游更不忘单独向陶仙翁道谢。   陶仙翁只推说不用,相识一场,何必这般客气,再说,救人也是给自己攒功德积福报,救人更是渡己。   “自老道当初与娘子初相识,到如今也过去三年有余了吧?”   慕朝游一怔,有些不解其意“确已有三年。”   陶仙翁呵呵笑道,“老道没成过亲,子孙缘薄,亲人早年间也大多去世。实不相瞒,这三年以来,老道看娘子便如看孙女一般。这世道太乱,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跟阿砥。而今见你与阿砥平安,又与王郎君亲人重逢,阖家团圆,老道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慕朝游隐约听出陶仙翁言语间的离别之意,忍不住说:“前辈!”   陶仙翁摇摇头,止住她的话头,从袖中摸出一瓶通体洁白的瓷瓶交到她手里,“哪怕老道是方外中人,也不得不承认王家势大。琅琊王六之名,便是我也曾有所耳闻。这些时日与王郎君相处,我瞧得出来,他待你与阿砥是真心。有了王家依靠,我也可放心远游去了。”   “离别之前没什么好送你的,便将这瓶药送给你防身,这药是迷药,不害生,用以自保,不是老道自夸,是极好用的。”   陶仙翁态度仍温和慈祥,但去意已然坚决。慕朝游心知劝不动他,也知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强留他毫无意义,不由心下恻然,接过瓷瓶,情真意切地跟他道过谢,又郑重地行了个大礼。   陶仙翁尘尾轻点她肩头,“去罢。”   因为慕朝游久病初愈,以防万一,这两日都是独居一室,告别了陶仙翁之后,慕朝游揭开药瓶封口,将那迷药倒出来一点看了一眼。   小小的一粒药丸,遇水即溶,其色微黄,闻着微苦。陶仙翁说这药能令人四肢无力,神思昏聩,视野昏蒙,她一时半会儿间也找不到活物来实验。   只好又将那药瓶封好,妥善保存。   做完这一切,慕朝游正准备就寝,忽然瞥见一道小小的身影小耗子一般贴着墙缝溜了进来。   慕朝游惊讶:“阿砥?你怎么不去睡觉?”   慕砥悄悄地掩上门,走了进来,“阿母,我睡不着。”   慕朝游见她欲言又止,招招手喊她过来,“怎么睡不着?”   慕砥挣扎了好半天,才缓缓开口,“阿母与阿父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矛盾误会?”   慕朝游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问?”   慕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感觉阿母待阿父不是很亲近,而且阿母与阿父从来不睡一间房。”   慕朝游没想到慕砥这么敏锐,她本来担心处理不好父母关系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没曾想她虽然不说,自己一个人却默默看出来七八分的端倪。   这也难怪,她生性内敛,又与王道容一脉相承的敏慧,从小没有父亲,好不容易一家团聚,自然处处仔细,谨慎留意。   慕朝游搂了她在怀里,并没有着急肯定或者否定她的话,只是说:“你喜欢阿父吗?”   奇怪的是,她等了半天都没等到慕砥开口。慕朝游纳罕地低下头,突然,怀里的小姑娘一把搂住她脖颈,将小脸埋在她肩膀,闷闷说:“喜欢的。”   “但比起阿父,阿砥更喜欢阿母。”   慕朝游心里霎时软成了一汪蜜水。她斟酌着,轻拍她脊背问,“那如果让你离开阿父你舍得吗?”   慕砥壮士断腕般地鼓起勇气说:“阿砥只舍不得阿母。只要能够阿母在一起,旁的,没什么舍不得的。”   慕朝游霎时一怔。   但再也没有比这一句更熨帖的话了。剎那间,慕朝游只觉得,只要阿砥开心,她做什么也甘愿。   她当然听出来了慕砥话里的不舍与失落,可即便如此,她仍坚定地选择了她。   她忍不住抬起她的小脸,在她额角亲了一口,“阿母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阿母知道,这些年来,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比其他孩子早熟,想得也多。都是阿母不好。”   “我与你阿父……”慕朝游沉吟半晌,“你不必多想,不过是六年未见,有些不太自在。就像你和阿敬,一段时日没见面,也有点害羞是不是?”   她话音刚落,怀里的小姑娘情绪显而易见地振奋了不少,抬起一双晶亮的眼问,“阿母当真?!”   被女儿的情绪感染,慕朝游弯了弯唇角,“嗯,阿母何时骗过你了?”   如果说这几日,慕朝游一直在考量,一直在斟酌的话,慕砥这一句承诺才真正帮她下定了决心。   倘若,倘若王道容真愿意改过从善,倘若他能肩负起为父的责任的话。   或许她可以试试再给他一次机会。 第132章   慕朝游这边暗自下了决心, 表面上仍是按兵不动,并未因此就与王道容有了过多的亲近。   慕朝游这一病,王道容已在武康耽搁了过久。因他在三吴一带领兵拒战有功, 南廷奉赏下来, 诏令他督护三吴、宣城一带诸军事。   待到她母女二人彻底痊愈,王道容便领了妻女向陶仙翁道谢辞行, 一行人终于又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这一路上的舟车劳顿自不必提,一家人好不容易到了一地安顿下来, 王道容又接了战令,要他领兵出征。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团聚, 竟又是聚少离多。   慕朝游倒是不在乎能不能与王道容团圆,他不在她身边她还自在一些。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 慕朝游也隐约觉察出王道容远没有他表现出的那般风光,大将军之乱令琅琊王氏元气大伤, 丧失军事实力, 再也无力掌控南廷政治格局, 皇权与其他门阀士族的打压也使王道容在南廷行事掣肘颇多, 东阳郡偏僻, 何展叛乱初期, 王道容其实并未有多少表现的机会。   直到吴国,吴兴等地在叛军的进攻下节节溃败,王道容这才等到了施展空间,他自然不会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如今的会稽内史正为王道容族叔,更代理都督职。   这几个月来他配合会稽内史、各郡郡守, 四处转战平叛, 收拢义军,发展自己的势力, 又有阴兵助阵,竟也帮着南廷稳定住了身为战略大后方的东方战场。   夜半,慕朝游刚哄了阿砥入睡,正要熄灯,无意瞥见一道颀长秀淡的身影在门外徘徊不前。   她微一怔,也没开口,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道身影默默伫立了有一炷香的功夫,这才有些恋恋不舍地转身走开了。   慕朝游翻身下了榻,赶在那人影离开之前,拉开了槅门,“怎么不进来?”   月色下,王道容眉淡唇淡,唯独一身白衣浸染了战场上的血色。   乍见她,王道容微一怔,“身有血污,恐吓着阿砥。”   “阿砥睡了么?”王道容又问。   慕朝游:“刚睡下。”   王道容颔首:“夜深露重,朝游你也勿要在屋外多停留,仔细风寒。”   王道容这么识趣,慕朝游反倒有些犹豫了。这几个月,王道容每每出征回来,总会洗干净身上的血渍,换上一身干爽的白衣后,再来见她与阿砥。有时,战事太忙,暂赶不回来,也会尽量多搜罗些当地特色带回来送给她二人。   她既然已经决心试着跟王道容做一对寻常父母,总晾着他也不是个事。   慕朝游犹豫了片刻,“你吃饭了没?”   王道容又一怔:“暂未。”   慕朝游想了想,先吩咐下人们打了热水,自己则回厨房给他下了一碗面,“你先洗澡,洗完再吃。”   面很快下好了。慕朝游左等右等却始终没等到王道容出现。   走到浴室一看,王道容双眸轻阖,呼吸平稳清浅,竟不知何时靠着浴桶累得睡着了。   他睡眠极浅,一听到慕朝游的脚步,蓦地睁开一双乌黑的眼,“朝游?”   看他累得倒头就睡的模样,慕朝游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话讲,“面煮好了,我端过来,你就在这儿吃吧。”   王道容没吭声。   他静瞧着她,眼底掠过一点清浅的疑惑。   慕朝游:“?”   下一刻,王道容倏地伸出水淋淋的手,拉住她的手,喃喃自语说:“容是在做梦么?”   没等慕朝游开口,王道容便如水鬼一般,垂着眼睫轻轻抚摸她脸颊,“若非做梦,怎见朝游如此体贴絮语?”   慕朝游十分无语地掐了他一把,“那现在呢?现在还觉得是在做梦吗?”   身上传来的细微疼痛,令王道容蓦地回过神来,他并不傻,这些天里多多少少,也觉察出了慕朝游对他的态度转变,但战事频仍,他也实在分身乏术,无暇深究。   亦或者说,不敢细究,只怕又是自己自作多情,又是一场空欢喜。   慕朝游抽回手,冷静提醒,“厨房的面要坨了,你不饿么?”   王道容想了想:“刚回来的时候有一些。”   “但现在,饿过头,便也不怎么觉饿了。比起这个,容倒是有另一个不情之请。”   慕朝游耐着性子问,“什么?”   下一秒,王道容破水而出,欺身而上,捉住她双臂,将她一个打横抱起。   他恍若少年般紧实清瘦的肌肤在月色下熠熠生辉,对上她的视线,王道容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鸡鸣五更,天边泛起鱼肚白,王道容这才堪堪吃了个八分饱。   多日未见,他蓬勃得令她都有些心惊。宛如枝头坠着的累累硕果,沉甸甸地压着她,他迟迟不肯进入正题,只使劲缠着,磨着,抵着,咬着,抚摸着她的脸,他将她整个抱在怀里,面对着面,乌黑深浓的眼一眨也不肯眨地望着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窘迫,王道容却迟迟不愿移开自己的视线,他想,这岂非真是一场梦?   否则这连日以来她缘何会对他这般温和耐心?温柔乡销魂蚀骨,连日以来的刀光剑影好像也成了一个渺远的梦。   慕朝游被他看得实在有些受不了,忍不住蹬了他一脚。王道容却恍若不知痛一般,目不转睛地抱紧了她,轻叹说:“朝游,朝游。你是菩萨真仙?还是来试我的妖魔?”   都说南人风流深情,慕朝游却有些受不了王道容这动辄诗歌般的情话了,“有没有可能我是人?”   哪知道王道容闻言抬眼,淡淡道,“做人好过做神仙,你我便是滚滚红尘中的凡夫俗子,庸常夫妻。”   话音方落,王道容收敛心神,决心不再东想西想,专心致志地折磨起她来。   慕朝游只觉身下一个颠簸,王道容便已含住她耳垂,附耳轻声说:“朝游,抱紧了。”   他也不着急入港,只慢行船,不疾不徐,恍若试墨一般有条不紊。慕朝游被他折磨得出了一身的汗,大脑一片空白,王道容这才挥毫泼墨,进入正题。待到天明,顾忌着女儿,到底并未荒唐多久,否则以王道容的心意,只一日光阴还远远不够。天刚亮,两人便收拾齐整,连袂比肩去陪阿砥吃了顿早饭。   -   王道容只在家中停留了三天,第四天便又夤夜而走。   有他稳定东边的战局,着实是让南廷松了口气,得以专注于西边的战场。   慕朝游也曾见过王道容这些阴兵,杀之不死,战场上的确很容易令敌军陷入恐惧与绝望。上至南廷皇帝,门阀士族,下至普通百姓,人人无不好奇他是如何操控这一支阴兵的,慕朝游也不能免俗。   她曾经询问王道容,王道容顿了顿,只轻描淡写说是一些道门秘法,“操纵阴兵,远不如世人所想的那般威风便易,也不是何人都能随心驭使,施术者要损耗不少真元。”   慕朝游:“要阴阳眼?”   王道容沉默半秒,颔首应了:“正是。”   一听到要用到阴阳眼,慕朝游便放弃了继续打探的想法,更没注意到王道容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叛军与南军互有胜负,如此僵持数月,直到某一日夜半,王道容突然束披甲,带着一行人匆匆来向她道别。   军情紧急,王道容言简意赅,飞快地交代她说,“建□□变,何展有意尽诛大臣,司徒恐有性命之危,此地有叔父坐镇,我需暗中带一支精回援建康一趟。”他口中所谓司徒,正是指已迁任司徒的王司空。   慕朝游下意识脱口而出:“会很危险吗?”   话音刚落,她与王道容都愣了一秒。   王道容微微动容,轻轻抬起她的脸,拇指轻抚她颊侧,轻声说,“容保证会平安归来。若此行顺利,你——”   慕朝游觉察出王道容的欲言又止:“你?”   王道容缄默不言,隔了一会儿,抬起眼,清淡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不安与挣扎,“你可愿——留在容的身边,真正嫁我为妻,做我王氏妇?”   他语气仍旧淡静,但慕朝游却从细微处觉察到一点忐忑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情绪所感染。   慕朝游心里一个咯噔,竟难得有些慌乱起来,“……”   令人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自然也影响到了王道容。   隔了一会儿,慕朝游才定了定心神, “你说过等三吴战事平息,会放我离开。”   四周的虫鸣霎时远去。   王道容气息倏地安静下来:“诚然,容的确曾允诺过。”   慕朝游问:“那你会放我离开吗?”   王道容缄默不语,隔了一会儿,才抬起眼,“依照容的本心自然是不愿见朝游你离开,但若你真想走——”   “我会放你离开。”   这倒让慕朝游吃了一惊,“我以为,你会强留下我呢。”   王道容摇摇头:“若你高兴,我便高兴。若你高兴,容……难过一些也无妨。”   可当真如此吗?慕朝游又看了王道容一眼,他吐息平稳,乌黑的眼神赤诚纯稚,但前科累累,慕朝游并不是很相信他。   也罢,她早知他本性。真如他亲口说的,若能装一辈子,如何算不得真?   军情紧急,慕朝游也没时间刨根问底,两个人只来得及匆匆闲话这两句。倒是王道容临行前,终是未能克制。他本来要走,又按捺不住,一个转身用力将她搂入怀中。   “朝游,和阿砥留下等我。有什么打算等容回来再详谈也不迟——”王道容神情复杂轻抚她颊侧,半是恳求,半是诱哄地低声说,“好么?”   这个点慕砥已经睡下了,怕孩子担心难过父亲的离开,慕朝游跟王道容都默契地没惊动女儿。   王道容抱她很紧,乌黑的眼瞳水润,含了几分恳求之色。慕朝游听他又提起女儿,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思。   对此,她仍是一个避重就轻的暧昧回答,“再说罢,若你能平安回来。”   “平安”这两个字颇有些讲究。王道容心思敏慧,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细细将这两个字在心中咀嚼半晌,唇角忍不住弯起一个淡淡的欢欣的弧度,“嗯。我会平安。等我。”   王道容这一走,半个月渺无音讯。慕朝游跟慕砥被托付给他那位会稽内史的伯父照顾。   这数月以来,军中,乃至三吴等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位冰雪一般的王六郎早年间有个爱妾,后因不明原因流离失散,久别重逢,失而复得,王道容对这位神秘的爱妾体贴入微,呵护备至。这消息若是传回建康,不知又有多少女儿家心碎。   也不知道王道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法门,当初为避人耳目慕朝游改名姓李,他竟真的给她安排了个没落的李姓士族身份。   他那位时任会稽内史的族叔虽不赞同王道容对一个“三流士族女子”的痴迷,但因王道容如今前途无量,今非昔比,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侄子爱重,临行前又特地托付,他待慕朝游与慕砥也算处处关照。   王道容这一走便走了两三个月,随后,建康传来消息皇帝与司徒逃出石头,不久,又传出何展酒醉袭营,失足落马,被人乱□□死的消息。   何展死得太过仓促离奇,贼首一死,余下叛军顿时陷入了群龙无首,六神无主的境地,原本一直僵持不下的战局忽然迎来惊天大逆转。   当消息传到东边的时候,慕朝游想破头也想不通这位枭雄叛逆,到底是喝了多少,处于什么心态,发酒疯撇开随从,冲击敌阵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想到一去不复返的王道容,又想到他那些鬼魅手段,慕朝游完全有理由怀疑何展之死或许跟他脱不了干系。   果不其然,何展刚死,王道容便先行从建康折返三吴。   慕朝游问及何展死因,王道容这才承认,他此去的确动用了些阴阳术数。   “你也知晓这些阴阳术数用在活人身上收效甚微,”许是经过了一番不为人知的恶战,动用了些修为本元,王道容面色有些苍白,仍耐心解释给她说,“这些术数只能迷惑他的心智,何展之死,究其根本,还是他本性太过轻狂桀骜,只有匹夫之勇,而无大谋。”   年岁渐长,慕朝游也越来越相信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   望着王道容近在咫尺的,苍白秀美的容颜,慕朝游却有些不合时宜地走神了半拍。   王道容不解扬睫:“朝游?”   那王道容呢,本性真的能够改变吗?这六年时间当真磨砺改变了他的性格吗?   -   何展一死,余下的叛军各自为战,不过气焰已尽,都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何展之弟率残军逃亡吴兴,随后被王道容领兵歼灭。   到来年三月,何展之乱被彻底平息,南廷论功行赏。王道容因为在平叛中表现突出,助皇帝出逃石头,有救驾之功,也被拔擢,原本他赴任东阳,便是皇帝当初在东边为防备何展做下的安排,如今何展被灭,王道容不久也被调任回京。   当王道容问及慕朝游可愿随他回京时,这一次慕朝游没有拒绝。   慕砥虽说母亲在哪里她便在哪里,但小孩子无有不向往繁华的大城市的,能去往京城,她期盼激动得几乎一夜没睡。   体谅孩子难得出趟远门,王道容特命车队放慢了行程,三四月份,青山如黛,川河如镜,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间,几天的路程一家人走走停停,走了足有小半个月才到建康。   哪知道刚进城门,眼前的景象竟与慕朝游印象中的建康天差地别。原本繁华的京城在何展之乱中被焚毁一空,台城宫阙尽为灰烬,处处断壁残垣,令人触目惊心。   王道容见妻女失落,脸上微露歉疚之意,解释说,“抱歉,是容之前忘记提及。”   他扭过脸,撩起帘子,望着窗外街景,淡淡说:“乱军当日直入建康,因风纵火,台省及诸营寺署俱被烧没,凡被凌辱的士女不计其数。乱平之后朝廷本想迁都,最终在司徒坚持下作罢。”   慕砥听得入了神,感同身受地望着街边百姓说:“贵人们跑了还能回来,房子没了还能再建,普通老百姓房子被烧了,一辈子的基业也毁于一旦了,这可怎么办。”   阿砥心软,正义感又强,慕朝游心里宽慰,安慰她说:“总好过没了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建康好歹是京城。只要活着,总能找到出路的。”   相较于那仍滞留在胡人治下的数万百姓,能追随南廷渡江而来的百姓甚至可以算幸运了。   昔日王家的王邸在战火中当然也不能幸存,王道容另置了个新宅院,当然比不上旧的那个,但一家三口住也算绰绰有余。   王羡跟王道容离了心,早已不跟他同住。但他到底心软,又真不能坐视旁人攻击王道容不孝,索性搬到会稽乡下隐居去了,这几年以来王羡不问世事,倒是跟乡下的老农们相处甚谐,当初何展乱起,还带着部曲义军救下了不少乡邻百姓,在当地很有贤名。   王道容倒也没没避忌王羡,将王羡的近况如实跟她说了。   不见也好。慕朝游略微松了口气,她自以为大多时候行事都问心无愧,唯独对不起王羡。他如今归隐田园,过得省心,何必再给他找不痛快。   慕朝游收敛了心思,便专心打量起眼前这间宅院来,院子里的青砖刚被水洗过,水渍还没干透,湿漉漉得干净又清爽,东厢一排排养着荷花大缸,屋后栽种着松竹,窗边芭蕉,阶下兰草,庭院里又兼种了橘,桂。新宅远说不上富丽,但胜在雅致。   正在这时,她耳畔忽然响起个清脆的嗓音,有点耳熟。   “娘子!”那嗓音含着数不尽的激动,庆幸,一道身影飞快地从屋里冲到她面前。   一个样貌清秀的妙龄少女,含着泪瞧着她,又叫道,“娘子!”   慕朝游心里一震,“小婵?!”   那眉眼样貌,岂不正是已经长开的小婵?!   王道容站在一边,耐心地将相认的场合让给她两个,从旁娓娓解释说,“小婵一直没离开王家,我想你或许惦念她,便把她调了过来,日后便照样由小婵在你身边伺候。”   小婵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数年不见,小婵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慕朝游也是感慨万千,她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身边除了王道容,仅有小婵陪伴在侧,感情自不必多说。   她想说些什么,但嘴笨,一腔情绪积压在喉口,反倒斟酌不出一个合适的字来。   慕朝游:“这几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小婵含泪:“托娘子的福,郎君一向厚待。”她目光一转,瞥见正瞧见慕砥。   慕砥好奇地仰着头看着这位阿姊。   小婵既惊且喜,“这位小娘子……”   “难道?”   这容貌与王道容有七八分的酷肖!不过鼻唇像极了慕朝游。   慕朝游介绍说:“阿砥。这是你阿母昔日的好友,小婵阿姊。”   王道容在一边默看着,小婵不过王家侍婢,位卑身贱,身份地位悬殊,绝当不得朝游好友,阿砥阿姊,但他一言未发,却也没拦。   倒是小婵忙道不敢。   多年未见,慕朝游跟小婵忙着诉说近况。小婵只说王道容与王家待她极好。只不过这一次见面她或许不能服侍她多久了。   慕朝游问她详细。   小婵脸色微红,忸怩了一会儿,才蚊声吐露出真相,“我年纪也不小啦——”   她没说完全,慕朝游便恍然大悟,忍不住替她感到高兴,问道,“那人是谁?年纪多大了?家境怎么样?”   小婵脸色红扑扑的,神采奕奕笑道,“是我表兄,长我三岁,自小一起长大,也算知根知底。”   王道容一直耐心等她俩叙完旧,这才携妻女进入屋中。慕砥单独一间卧房,家具都是特地打制的,正合她的身高,件件精巧。   慕砥新奇喜欢得要命,脱了鞋在屋里跑来跑去,推开窗,窗外浓阴欲滴,清风徐来,吹动室内帘帐翻飞,也吹动窗下一串精致的贝壳风铃琅琅作响,如潮水涨落般。   慕砥将那串贝壳拿在手里,爱不释手。   王道容见她喜欢,不禁微笑,“这是东海边的贝壳。重又打磨上色过。”   这一路行来,慕砥虽有些失落于建康的衰败,但总的来说,尚算高兴欢喜。   慕朝游当然也注意到了王道容细微处的下的功夫巧思。留阿砥一人熟悉房间,慕朝游跟王道容联袂走出卧房。   慕朝游走走停停,顿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多谢。”   王道容微微一怔,似有不解:“为何说谢?”   “小婵平安无恙,你对阿砥的好我也瞧在眼里。”   王道容看她一眼,上前一步,摸着她头发,温言说:“朝游,阿砥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你我夫妻一体,又何须说谢呢?”   回到建康之后,王道容少不得又要进宫面圣,拜见司徒等长辈,约见同僚。慕朝游在家中无事,便带着阿砥到处逛逛,如今战乱平息,建康各处都在重建修葺,竟也有些欣欣向荣之感。   更何况,宫观虽被焚毁,但秦淮河的河水仍脉脉流淌不息,钟山依然巍然屹立,不因人事改变而有所变化。   沿街的百姓们坚韧顽强更胜于野草,战事平息,秦淮列肆便又星星点点地探出头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慕朝游带着慕砥循着记忆中熟悉的路线,慢慢逛过去,令她惊喜的是,曾经熟悉的好几家店熬过了战乱仍在营业,她那间面馆甚至还侥幸存活,只是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再开业了。   想起当初闭门歇业时的不甘,慕朝游微怅然。   魏家酒肆早已换了新主人,此地的新主人提起原先的魏家人颇为感慨,直说这一家人好眼光,前几年便搬到南边去了,避开了何展之乱。慕朝游知道魏家人无事自然庆幸,但心里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为表对新主人的感激,她特地多买了几个羊肉胡饼带着。正当慕朝游一边与那新主人说话,一边等待胡饼出炉的时候。   慕砥好奇地转动着视线,打量着周遭的一切,离得不远处,人头攒动,人人围成一圈,不时传来琵琶声响与众人喝彩欢呼声。   她之前哪里见过这样热闹的街景,跟慕朝游说了一声,便挤过去看热闹,仗着人小个子矮溜着缝隙,一下子便钻到了人群最中央。   原来人群中正有个穿着红衣的乐师正在抚琴,他模样生得极美,佩戴白帢帽,面如冠玉,俊秀典雅,修净如竹,华茂春松。   只不知为何,这乐师双眉微蹙,乌眸忧郁,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人们围挤在他身前,却不敢过分逼侵,他身前丈许仍空了出来。   慕砥听到有人在呼喊着这乐师“谢郎”。   “谢郎?”   “谢郎是谁啊?”   “谢将军啊!前些时日一直在北边抵抗胡人,如今方才回京!”   谢郎?慕砥正好奇着,突然被身后的人给撞了一下,她人小力弱,一下子就被挤出了人群,跌倒在了那乐师面前。   “谢郎”走错了个音,抚琴的手一顿。慕砥与他四目相对间,清楚地瞧见那“谢郎”面色遽然一变,仿佛看到了极为震惊的事物。   他迅速抱琴站起,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你……”   慕砥正惶惑,忽然,身后传来慕朝游的嗓音。   “阿砥?!”   那谢郎抓着她胳膊抓得紧紧的,慕砥有些不舒服,听到母亲的叫喊,飞快地挣开他手臂,循着声音的来源跑去,“阿母!”   也就没注意到“谢郎”的面色在听到慕朝游嗓音后,又变了一变。   人群离得近,慕砥又自小练剑,懂一些阴阳术法,懂事独立。因此当慕砥挤过去看热闹的时候,慕朝游并不担心。   待热腾腾的胡饼出炉,慕朝游这才揣好了胡饼,回身去叫慕砥。   听到她喊,慕砥飞快地朝她跑来。   慕朝游看她裙子上一大片灰土,也就一会儿功夫不见,也不知是从哪里弄得脏兮兮的,她蹲下身,替她拍拍灰,“看完了么?看完了咱们回家吧。”   慕砥点点头,还没开口,另一道声音却突兀地横插入母女之中。   “朝……”那声音飘忽轻渺,又仿佛蕴含着浓浓的曲折的情谊,“你是朝游?”   “谢郎”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人,脚下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如坠梦中。   慕朝游惊讶地牵着慕砥看过去,“……谢蘅?”   她这一句仿佛终于唤回了谢蘅的神智,谢蘅猛地回过神来,神情复杂道,“朝游……你,你没死?你何时回的京?”   “这位……”谢蘅目光望向慕砥。   女孩子有些警惕地牵着慕朝游看着他,她肤白眼黑,一双眼眼尾微微上扬,不笑时,几乎是与王道容如出一辙的冷淡。   谢蘅一见这个仿佛跟王道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姑娘,哪里还有什么不懂的,他浑身一震,面色又白了一重,仿佛挨了一记重击。   好半晌,才缓缓道,“她……她是芳之的女儿是么?”   慕朝游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故人,再见谢蘅,她心情复杂,攥紧了慕砥的手,点点头。   “这里人多。”迎上谢蘅的视线,慕朝游主动说,“你我找个清净的地方再详谈吧。”   春风吹来,秦淮河波光粼粼,慕朝游与谢蘅沿河而行,任由春风脉脉拂面,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慕砥知道阿母要跟这个“谢郎”有些话要说,也不上前凑趣,懂事地避开了两个人,坐在河畔乖乖地啃自己的羊肉胡饼。   回京之后,慕朝游便有预感可能会遇到从前的故人,她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这样突然。   身边的男人,身姿挺拔高大,与从前的稚弱相比,多了几分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润,只是一双乌黑的眼似乎更加忧悒神秘了。   慕朝游斟酌着说:“几年不见,你……变了很多。”   谢蘅沉默了半晌,说,“家母于三年前病逝。”   慕朝游一怔,没想到他会提这个,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劝说,“节哀。”   谢蘅却道:“蘅这几年一直待在北边,未曾回京。只是我虽然改变许多,但娘子却未曾能等我。”   慕朝游又一怔,这才想起昔年分别之前谢蘅曾许下的承诺。   她当时其实并未记挂在心,更没想到六年不见,谢蘅看起来当真改变许多,也成长许多。   从前的谢蘅,皮肤白嫩,气质柔和优容,一看便知是个锦衣玉食养出的贵公子,如今的他,黑了一点,眼神更深邃坚忍了一点、   “抱歉。”她觉得歉疚。   “不必道歉,朝游。”谢蘅苦笑,“你从前便未曾许诺过我什么。不过都是我一厢情愿。若没有当日的你,何来日后发愤图强的我。”   “更何况——”谢蘅微微一顿,眼里的忧郁更深浓了一些,“如今蘅也算不得能当一面,独当大任。”   他话里有话,慕朝游问他到底发生何事,谢蘅不肯多说。他有意换了个话题,望着河畔的慕砥轻柔问,“那是你与芳之的女儿?生得当真与你二人相似,不知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慕朝游便把阿砥喊过来,“这位是你……”慕朝游顿了顿,“谢叔父,是你阿父阿母昔日好友。”   慕砥乖巧地道了声好。   “她名叫阿砥,乳名飞奴。”   谢蘅怔怔:“王砥吗……的确是个好名字。”   “不。”慕朝游说,“是慕砥。”   谢蘅一愣:“慕砥?你与芳之?”   慕朝游不太想多谈论她跟王道容的关系,摇摇头说:“阿砥是我怀胎十月所生,又是我抚养长大,自然随我姓慕。”   她说得自然而然,谢蘅脸上掠过一点惊讶,但细想又觉得也算合理,“哦、这样?这样也好。”   当初大将军南下建康,慕朝游一夜之间,如鱼入海,趁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非止是王羡误会王道容杀了慕朝游,就连谢蘅也怀疑她是为王道容所杀。   谢蘅曾经登门追问慕朝游下落不下五次。而王道容总是自顾自跪坐桌前,临案合香,神情平静,语焉不详,一副事不关己的疏淡模样。   日子一久,谢蘅便怀疑起慕朝游是不是已经惨遭了王道容的毒手。他看得出来,王道容十分爱她,但自幼相识,也令谢蘅有理由相信,王道容能做出这种事来。谁曾想慕朝游非但没死,甚至还跟王道容育有一女。   听慕朝游说完当年真相,又听闻他二人在武康重逢,谢蘅惘然若失,心里不是滋味。这些年来他不是仍怀揣着一个期盼,期盼慕朝游没死,期盼有朝一日还能再与她再见面。   人算不如天算,竟让王道容抢先一步与她重逢,难道这一切当真是天意吗?   他目光不由转向慕砥。   她的鼻唇生得多像慕朝游啊。   倘若、倘若她是跟朝游的女儿就好了。   谢蘅忍不住摸了摸慕砥的头,“阿砥,砥,当真是个好名字。我是你阿父与阿母好友,叫谢蘅。”   慕砥不懂长辈之间的那点过往,仍是乖巧问好,唤声“谢叔父”。   谢蘅不住微笑,觉得心酸,正要开口再问个详细,不远处忽然传来个清淡温润的嗓音,“阿砥?子若?”   在场三人纷纷一愣。   慕朝游惊讶地抬起脸来,柳树下不知何时已伫立了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王道容长身玉立,眉眼寂淡,淡缈入春风里。   见到父亲,慕砥忙惊喜地甩开谢蘅,朝王道容奔去,“阿父!”   王道容清冷的容色柔和了几许,蹲下身与她齐平,将她纳入怀中。   王道容不是进宫了吗?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又是怎么找到她们母女的?慕朝游心里虽然觉得王道容出现得有点蹊跷,也按捺住犹疑,快步走上前,“你怎么来了?”   王道容迎上她的视线,柔声说:“刚出宫,憋闷得难受,便来秦淮河畔走走。”   他一手抱起慕砥,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间,又伸出手来牵慕朝游。   慕朝游略一犹豫,最终还是任由他握住了。   王道容这才携妻女走到谢蘅面前,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轻轻点了点头,“子若。”   他态度虽轻描淡写,但言行中的警惕与占有欲已经一览无遗。   见王道容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而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谢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了声,“芳之,好久不见。”   王道容姿态倒是漂亮,十分体面客气,风轻云淡地与他闲话家常,“我听闻淮南那边不太平。”   谢蘅:“我此番进京正为此。”   王道容定定瞧他,乌黑的眼清冷如剑新发于硎,“容听闻朝野之中不少人对你心怀不满。淮南战事毕竟错不在你,切记小心行事,若有什么容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谢蘅摇摇头说:“毕竟是我自己打了败仗,怪不得别人。该是蘅承担的,蘅自不会推却。”   慕朝游在一边听他两人你来我往,听得一头雾水。   王道容话说得妥帖,颇有些人情味,看似处处是为他着想,可谢蘅又岂能看不出他言语间那点明褒暗贬之意?   他一家三口美满相谐,自己杵在这里,除了平添尴尬,又有什么意思?谢蘅一时之间兴味索然,“抱歉,蘅还有事亟待处置,就不叨扰你们一家三口了,先行一步。”   慕朝游刚想开口,王道容握她的掌心却紧了紧,慕朝游不动声色瞥了眼他颊侧。   他侧脸平淡,朝谢蘅点点头,“保重。”   目睹谢蘅转身消失在春风中,王道容这才松开了牵着慕朝游的手,柔声说,“时候不早了,朝游,阿砥,我们回家吃饭。”   慕朝游没想到六年过去了,王道容对上谢蘅,仍是这般警惕。她也没戳破他刚刚不让她上前道别的小心思。只在乘车回去的路上,斟酌着问,“谢蘅他身上出了什么事?我感觉他变了很多,问他他却不肯开口。”   慕砥累了,趴在王道容怀里睡着了。王道容一边轻拍女儿背心,为她娓娓道来。他似乎早预料到她会有此问,没有隐瞒。   原来,谢蘅这几年出任义阳太守,也算年少有为,治军有方。但何展起兵叛乱,豫州刺史与何展勾结,胡人于是见机南下,大肆进犯掳掠淮南诸郡县,豫州刺史大败而逃,寿春沦陷。   寿春“控扼淮颍,襟带江沱,为西北之要枢,东南之屏蔽”,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胡人攻克寿春之后,顺淮水上下,即可往西进逼义阳,谢蘅不敌,在胡人进犯之下节节败退。   “他此番回京,只怕要被治罪。”王道容淡淡作结。   慕朝游:“这不是他的错。”   王道容:“这的确不是他的错。”   慕朝游迟疑,“以你看,谢蘅会被治什么罪?”   王道容摇摇头,“这容说不准。”   毕竟之前也曾有过感情,慕朝游愣了一愣,她同情谢蘅的遭遇,但这种程度上的家国大事非她一人之力所能更改,不由皱起眉,神情有几分郁闷。   倒是王道容细细瞧她一眼,似乎窥破她心中所想,主动出言安抚说:“不过我与子若自幼相识,情谊一场。尚不知陛下要如何定夺,不过容自会尽力替他周旋。”   言谈前,马车已到府门,慕砥也从王道容怀里醒来,困倦地揉着眼睛问,“到了吗?”   慕朝游忙收敛心神,从王道容怀里将慕砥接过来,“嗯,今天玩累了,回屋再睡吧,晚饭阿母再叫你。”   仆役们纷纷围上来解马,慕朝游带着阿砥先下了车。   王道容静静望着母女二人的身影,却未着急有所动作。   入了夜,是慕朝游,王道容带着阿砥一起睡的。   一家人难得同床共枕,王道容揽着慕朝游,慕朝游抱着阿砥。逛了一天,慕朝游与阿砥已然累极,沉沉地睡了过去。王道容微微低下头,薄薄的唇瓣便擦过慕朝游乌黑的发顶,他手臂紧紧环住她,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回想这数月以来,竟恍若做梦一般。   先是天可怜见,让他与小怪物重逢,惊觉小怪物没死,朝游竟为他诞下一女。   女儿又乖巧懂事,父女之间甫一见面便极为投缘。之后虽历经疫病之险,但总算苦尽甘来。   他知晓慕朝游看重小怪物,这数月以来未尝不抱着投其所好的目的。但这并不代表他对阿砥的心意是弄虚作假。   而慕朝游终于也愿意为了小怪物尝试接纳他。   王道容不禁又回想起白日里见到谢蘅的那一幕,他弯腰抚摸阿砥发顶——他心中不虞。这是他的小怪物!他的朝游!他们一家三口,又岂容他人来破坏?   深夜,王道容静静凝视妻女的睡颜,指尖淡淡掠过慕朝游额角乱发,心里情感几乎满溢而出。   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一家团圆,这本是他一生不可奢求,却上天垂怜,难得梦境化为现实。   他绝不允许有任何不利的因素再来破坏他们一家人的幸福。   第二日,王道容上疏弹劾谢蘅兵败之罪,朝野震惊。 第133章   王道容在奏疏中, 一项项,详细列举出谢蘅诸多罪状,指责谢蘅身为义阳太守, 在寿春沦陷时未能及时反应, 致使胡人进犯义阳,侵逼南廷的西大门, 掳杀百姓无算,恳请杀谢蘅以谢罪天下。   说这话时, 王道容眉淡目清,有条不紊, 不疾不徐,全然秉公执法, 为天下计的姿态。   朝野都错愕。   谢蘅神情倒还算镇定,越过满朝文武的视线望向王道容, 王道容却恍若未觉, 默默行了一礼, 退回队列之中。   虽然王道容据理力争, 要诛杀谢蘅, 但南廷上下都以为谢蘅受豫州刺史牵连, 兵败尚不致死,经过讨论商议之后,还选择暂将谢蘅削职处置。   放眼望去,朝堂之上最震惊错愕之人当属刘俭无疑。这些年来,刘氏把握朝政, 刘俭一直在中枢为官, 也算安稳。   国家动乱,他们几人几年没见, 刘俭实在想不通,王道容和谢蘅之间是什么时候闹得这样不死不休?   下了朝,他去追问王道容跟谢蘅。   谢蘅不肯多谈。   王道容态度冷淡,语焉不详:“你我三人素来交好,容不想杀他,只望你转告他,勿要再将眼睛盯到别人的锅里去。”   锅里?什么锅里?是争权?但王道容跟谢蘅争个什么权。   刘俭想了整两日都没想明白,直到第三日才听说了慕朝游的消息,这下,他彻底恍然大悟了。   王道容下了朝,心中尤不能安稳。   他想杀谢蘅,却又不想杀他,或者说不愿亲自动手杀他,否则他大可以派人暗杀他,而不必采取弹劾的方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十多年交往下来又岂能真没有一丝真情?   上疏之前,王道容心里便清楚皇帝恐怕不会采纳他的建议,将他削职贬离京城,也在他预料之内。   不过,他仍不能放心。只要谢蘅还在建康一日,他便一日不得安宁。   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像是梦,似乎下一刻便行将消散。   他不愿做梦,琉璃易碎,彩云易逝,好梦难全,他要将现实牢牢把握在手中。   出了宫门,便遇一阵打头风,雨丝如游丝般飘摇了下来,王道容没着急回府,而是就近找了一间酒肆,望着窗外阴雨绵绵,独酌了几杯,喝到有几分醉意这才冒雨回到宅邸。   慕朝游正在教阿砥掐诀,她自己虽然也是个半吊子,但六年实践下来,于阴阳术数一道也算颇有长进。   慕砥回到建康之后,考召驱邪或许已经再难用到,但乱世多一门保命的手艺总是好事,慕朝游非但不愿阿砥拉下进度,她自己这些时日也未曾有过懈怠。王道容宅邸中藏书颇丰,还有些残破难见的古籍,书中记载了不少如今已经失传的法门,其中一样“却死香”尤其令慕朝游注意。   死人闻香复活,岂不是与王道容驱使阴兵的方法大同小异?但书中仅作记载,未曾说明其制香原料与方式。   正当她微微出神之际,身边的阿砥忽然高兴地叫起来,“阿母!是阿父!阿父回来了!”   慕朝游回过神朝门外一看。慕砥已经乖巧地从榻上站起身,迎到王道容身边,接下他脱去的鹤氅。   他生得本就面嫩,眉眼灵秀,二十多岁的年纪也犹如少年,雨丝斜摇,庭院内雾气弥漫,他伫立在门前,当真如个披雨而来的羽衣道冠的少年郎。   其实门前自有侍婢服侍他脱衣去冠,但阿砥孝顺,王道容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解衣递到她怀里,弯腰抚摸着她头顶问:“今日和你阿母在家中做什么呢?”   慕砥捧着鹤氅笑说:“阿母今日教我掐诀呢。阿父,阿母说你才是精于此道,旁人都不如你,是真的吗?”   王道容不意慕朝游竟会说他好话,微微一怔,“你阿母当真这样说么?”   慕朝游走过来,打断了这两人,“阿砥。”   迎上王道容的视线,慕朝游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   她说这话的时候明明是秉承个客观公正的态度,怎么话到这两人嘴里就变了味。   王道容微微一笑,似乎尤为觉她的窘迫,伸出手拉了她的手。   觉察到他掌心冰冷,慕朝游抬眼看他头发半湿,全身上下一股酒气,“你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样?”   王道容面色泛着酒后的潮红,淡淡说:“下朝之后浅酌了几杯暖暖身子。”   慕朝游知道他酒量一直不算太好,“是朝中有什么不顺心?”   王道容缓缓摇摇头,几分醉意浅浮上来,他整个人有点发懵,思维动作也比往日慢半拍。   慕朝游其实有点想问皇帝对于谢蘅的处置,只不过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开这个口。   倒是王道容洞察了她的心思,醉酒之后,他一双乌黑的眼仿佛水洗过一般明亮敏锐,“朝游可想知晓子若的处置?”   慕朝游:“毕竟相识一场。”   王道容淡淡:“性命无忧,暂做削职处置。”   慕朝游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王道容却微微阖了眼,将头埋在她肩颈,酒气却韫得白玉般的脸颊愈红,隔着肌肤,慕朝游都能感觉到那触目惊心的温度。   她心猛地漏跳一拍,掌心使劲,想将王道容推开,但醉酒之后的王道容黏人得就像猫,语气仍然清淡,但咬字却很黏糊,尾音多了些吴音的俏媚,“朝游。你便这么在乎他的安危”   慕朝游仍道: “毕竟相识一场。”   “朝游。”   王道容轻轻地说:“你嫁我好不好?”   慕朝游霎时一僵,“怎么突然这么说。”   “谢蘅。”王道容一双秀眉倏地拧紧了。   慕朝游:“谢蘅?”   王道容清冷的嗓音埋在她肩窝,闷闷地,瓮瓮地,赌气说,“容不喜他。”   慕朝游:“你不是曾经说过,你我家世悬殊。”   王道容沉默一剎,好半晌,才淡淡道,“他们不敢。”   他的确早已今非昔比,琅琊王氏不得不考虑他的个人感受。之前王道容不是没有动过求娶之意,但都被慕朝游刻意避过了。   这么多年下来,她跟他斗累了,为了阿砥,也是为了放过自己,莫要再牵连无辜,她愿意跟王道容试一试,却不代表着她想这么快跟他步入婚姻。   慕朝游有几分动摇,但仍不愿松口,   “我再考虑考虑吧。”   王道容微微一僵,身子复又一点点放松下来,他眼睫动了动,睁开一双乌黑眸子,那眼里清明如雪,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顿了半晌,王道容仍又阖了眼,软了语气,假借着酒劲继续撒娇痴缠,“朝游。你嫁容好不好。”   他心里仍惴惴不安。   可若慕朝游真松了口气,两人真结为了夫妻,他当真就能安心吗,也不尽然。   但慕朝游坚守底线,任凭他如何倚姣作媚,撒娇乞怜,也无动于衷。   王道容也无法,装都装了,也只得继续装下去,直到小婵送了碗醒酒汤上来,王道容囫囵喝了,睁开眼,眼里这才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醒。   何展乱平,王道容暂回到了中枢,因功升职,授散骑常侍,每日要去官署应卯。   慕朝游待在家里,不免又想起王道容昨夜求娶,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若是王道容执意,她再闪烁其词,含糊带过,未免也有些说不去。   客观来说,她嫁给王道容才是最理智的选择,既已经随他回京,阿砥也已经认父,早已有夫妻之实,她再推三阻四未免矫情。有个名分律法上也多一重保障,虽然南廷律法实在随心所欲,但聊胜于无,总好过没有。   慕朝游披着头发坐在榻上思索了半天,脑子里乱哄哄的都没拿定个主意。小婵这时领着两个侍婢,捧着铜盆等盥洗工具走了进来,伺候她洗漱。   慕朝游谢过她,坐定在铜镜架前自己动手为自己梳洗。小婵一边帮她打下手一边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郎君当真变了许多呢。”   慕朝游不解:“怎么说?”   小婵想了想:“变得温和了许多,更平易近人了。现在想来都是娘子的功劳罢。”   慕朝游:“我记得你以前似乎有点怕他?”   小婵拿起一枚金步摇花对着她鬓发比了比,忍俊不禁说,“何止是有点怕郎君,我那时年纪小,根本不敢抬头看郎君。郎君那时候性子也冷清,总是一个人闷在炼丹房里,回回出来都弄得一身血,阖府上下就没有哪个不怕的。”   慕朝游捕捉到了一点蹊跷,“一身血?”   她怎么从不知道此事?“炼丹何至于弄得一身血?”   小婵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那时候丹房里还运进了不少死人,吓人得很,娘子你也知道的,郎君总爱和这些鬼神之事打交道,我们这些下人哪里敢多问呢。奇怪的是,用上了好些具死尸,那丹方非但不臭,还有好一股奇异的香气呢。”   慕朝游怔了好一会儿,实在没想明白王道容他炼的什么丹,需要用上死尸的,这什么邪门功法?   “那丹房呢?”她忍不住追问,“丹房有人进过没有,里面长什么模样?”   小婵又摇摇头:“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去年乱兵在城内纵火杀人,府上被烧一空,那丹房也烧毁在烈焰之中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小婵讲述这些旧事,慕朝游心中怦怦,坐立不安,脑子里好像总有些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令她不得不在意。   炼丹、异香、死人……电光火石间,她蓦地记起古书中记载的那个可使死人复活的却死香。   难道他在那个时候便开始炼制却死香了吗?   小婵见她感兴趣,又道:“丹房虽然烧毁了,但奴记得郎君预料到何展要乱,提前将那些丹方和府上藏书一并收藏妥当了,如今应该都搁在书斋里。娘子若是感兴趣,不妨去书斋里寻寻。”   慕朝游闻言,也正有此意,洗漱妥当之后,便独自一人来到了书斋。   王道容如今对她全无保留,府中各处都任由她出入。   看守书斋的管事见她来也没拦她,只是告诉她,当时太仓促,没过多久,王道容就被调任去了东阳,书斋里的书也没来得及归纳整理,王道容不喜欢别人未经允许触碰他这些藏书,因此书斋里乱得很,她若想找恐怕要费些功夫。   书斋总共四层,虽未来得及细致归纳,但“甲部(经),乙部(史),丙部(子),丁部(集)”四大类分得倒也算清楚。   慕朝游谢过管事,先上了三楼“丙”部,便耐心地循着那一排排书柜找了下去,却并未找到王道容那本炼丹手记。   她了解王道容的性格,他做事细致,平日里合个香也跟做试验一样,要把过程心得都一样样详细地记录在册,妥帖保存,这是他鲜为人知的习惯。   这本炼丹手记一定存在,到底藏在了哪里?慕朝游伸手在书架上乱摸了一阵子,企图找到个什么机关暗格。   她被囚禁的那段时日里,王道容也未曾设限她出入书房,他书房里是有暗格的。私宅里的那处暗格是藏在砚台下,那这里的暗格呢?   慕朝游又细细瞧了眼面前的书架,木质的书架雕刻以星斗八卦河图洛书的图案,表面浮凸,她抱着不确定的想法,试以步罡踏斗的顺序方位一一按下,她一连试了许多种罡,没想到试到最基本的“河图大豁落斗”时,书架竟然当真缓缓起了变化,露出间长宽约莫四五寸的暗格来。   暗格内摆放着一沓整整齐齐的手记,慕朝游随手翻了翻,字迹遒媚,正是王道容的笔迹。手记种详细记载了他炼丹合香的实验经过,时间跨度足足有好几年。   慕朝游直接跳过那些久远之前的手记,找到她遇到王道容的那一年。   东西很多,她看了很久,直到看到“却死香”,“神仙血”等关键词时,她浑身上下如坠冰窖,再也移不开视线。   书斋中光线昏暗,竟令她有些恍惚,一时间分辨不清昼夜变化。是本来就暗,还是心情震荡之下眼前发黑所致?   扶着手记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慕朝游强定了定心神,飞快地继续往下翻阅。   又见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在建康散播阴气云云。   天地化伤,气生灾害,阴气聚集,阴阳失衡,果生鬼孽。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鬼孽附身邓母,于鸡头山现身,险害朝游与吾性命。   另附有手绘鬼孽画像一张,刻画详细,纤毫毕现。   接下来便又是针对鬼孽的一些研究分析。   慕朝游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看完这些笔迹的,等她复归原位,瞥见自己指尖时,肌肤苍白冰冷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为防管事生疑,她甚至还能冷静地反复搓掌轻捂掌心,直到面色看起来红润与平常无疑。   她平静地走出书斋,跟管事打过招呼。   天高气清,风轻云淡,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净无纤云,可她却觉眼前,日月晦明,黯淡无光,走了几步,坐在靠着廊椅歇息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她像是溺水的人,坠入冰冷漆黑一片的湖水中,方才挣出水面,汗湿透了衣裳,风一吹,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何展乱平,建康百废待兴。饶是平日里再放浪形骸,蔑视俗务的名士官吏们,这个时候也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处理何展乱后的余波。   王道容在官署里待了整有一日,临到傍晚才散值,散值之后又与司徒相谈了一个多时辰,回到家时,天边已经擦黑。   实际上,午休之时,他便想起了慕朝游。   窗外清透的春光照他案前,耳畔传来几声雀鸟的啼鸣。王道容偶一抬眼,瞥见两只杜鹃正绕枝嬉闹。   他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便想起慕朝游,想她如今正在家中做什么,阿砥可还乖巧?想她母女二人正在家中等待,一颗心便也融化成了涓涓的春水。   午后直到天黑,他都归心似箭。耐着性子将手头上的公事都处理妥当了。事毕,一刻不停,套车而回。   孰料回到屋里却没瞧见慕朝游的踪影,问身边的仆役,只说娘早上去了趟书斋。   王道容又赶到书斋。三月的春夜,春寒仍彻骨,黑暗的廊椅下模糊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王道容微一怔,心头蓦地一跳,他快步走上前,轻声呼唤,“朝游?”   慕朝游闻言抬起头来,苍白的面色连王道容都吃了一惊!   他蹲下身与她平齐,拉起她的手。   触手就像握了一块冰块,王道容抿唇不语,心头微突,捧着她的手在掌心搓揉,“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对上王道容关切的目光,慕朝游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四下一片漆黑。   她以为自己只是小坐了一会儿,没想到竟然已经入夜了。王道容不解地瞧着她,月色下,他乌黑的双眸深浓纯稚如少年,慕朝游盯着他双眼看了片刻,摇摇头,默默无语地将手从他掌心挣开了。   王道容见她缩手,不禁又问:“出什么事了?怎么也不说话?”   “王道容。”隔了足足有好一会儿,慕朝游方才开口。   王道容温温静静地应声,“容在。”   慕朝游倏地问:“你会骗我吗?”   王道容容色微肃,郑重应说,“你知道的,容绝不会再欺瞒于你。”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心底没任何波澜。   又问:“那我问你,却死香到底是如何炼制的?”   王道容一惊:“朝游?”   慕朝游重复说:“却死香到底是如何炼制的?”   王道容缓缓松开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问,“你都知道了?”   他少年般的面色也霎时苍白了下来。入了夜,府里挂起了琉璃灯,宝光变化,颇添了几分诡谲。   慕朝游:“是不是我不问,你不说。你就能永远将我瞒在鼓里?”   王道容抿唇:“朝游——”   一阵夜风吹来,吹得他遍体生寒,他还想伸手去拉慕朝游,慕朝游往后让了让。   王道容握了个空,手不上不下停在半空。   “容只是——”他收回手,“不知要如何开口。”   “你去过书斋便当知晓,我未曾阻拦你自由进出,也未曾对你的行动设以任何限制,便是书斋中常设暗格一事,也未曾在你面前刻意遮掩过。若非如此,容大可付之一炬。”   “却死香一事——容本想找个合适的时机与你袒露这一切。”王道容斟酌着说,“但朝游你比我所想的更加机敏聪慧,竟叫你提前发现了那本手记。”   从王道容口中听到的花言巧语听多了,慕朝游竟有些麻木了。   她想不明白,他为何能迅速恢复镇静,轻描淡写,避重就轻地跟她解释这一切。慕朝游心底有几分咬牙切齿。   眼前这人莫说是地雷了,简直是雷区,处处埋雷。   她咬着牙,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直往头顶涌。   王道容见她不答,竟又主动擒捉了她的手腕。   他略略低头,稍加思索,甫又沉吟开口,“与君初相见时,容的确存有利心。容未曾动过情,爱过人,在此之前,也未曾想到日后会爱上你。”   “如此说来,也算造化弄人,报应不爽。”他阖了阖眼,“朝游。容知晓,伤害既已造成,再如何竭力描补也不过枉然。百川东入海,流水不复西。容不敢诡辩。但求你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王道容抬起乌黑双眸,炯炯凝视着她,“让容用下辈子去弥补自己此生所爱,好么?”   慕朝游没有吭声。   王道容见状又道:“却死香是假,当日我与顾家旧事亦不得真。我取血是为却死香,非为顾妙妃。朝游,我爱你。从开始到现在,的的确确,自始至终,仅仅只对你有过心动,也只爱过你一人。”   他并不避忌在她面前表现出对他人的冷酷无情了,在这世上,他也的的确确只在乎慕朝游与慕砥两人。   慕朝游听他言辞恳切,似乎也有一颗真心。   她忍不住抬眼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眼。   月色下,他面容姣好,牙齿森白,唇瓣嗜血般嫣红,艳丽的皮囊下仿佛寄生着精怪鬼魄,愈发不肖活人。   慕朝游:“我现在不知道你说得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慕朝游:“我很想相信你。”   王道容一怔,“自——”   在他开口前,慕朝游打断说,“我能相信你吗?”   不等王道容再开口,慕朝游闭上眼,站起身,“我想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她转过身,能觉察到王道容的视线如附骨之疽一般仍紧紧追随着她。慕朝游停下脚步,“别跟着我。”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王道容沉默了半晌,犹追问,“朝游。给容一个赎罪的机会,可好。”   慕朝游只是接着上一句说,“也别让你那些人再暗中监视我。”   这一夜,慕朝游与王道容分房而睡,第二天一早安顿好阿砥之后,她便出了门。   她不太想继续待在王道容的私邸,却又不知何处可去。   天地太大,而建康又太小。不知不觉间她就走到了从前的魏家酒肆,那新店主还记得她,不忘跟她问好。   “娘子怎一大早就过来了?”   慕朝游笑了笑说,“你们卖朝食的岂不是起得更早?”   店主也笑,“小本生意,生活所迫,不起早点,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了。”   她一大早出了门,闻到胡饼香气,空空肚肠饿得绞痛,问店主买了个胡饼,又要了一碗,坐下来吃。   才吃没两口,耳边响起个嗓音,带几分惊讶,“慕娘子?”   慕朝游一怔,撂了筷子,抬头一看。   建康果然太小,竟又遇个故人。   这人衣冠俨然,眉目整洁,正惊讶地瞧着她,眉眼分明是刘俭无疑。   “慕娘子?”刘俭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忍不住惊讶地又问了一遍。   慕朝游起身致意,“刘郎君。”   刘俭忙快步走过来,“且住。且住。”   刘俭在她对面坐下,却没着急开口,他似乎满腹心事,只是沉吟、沉默。   慕朝游发觉,与从前的浪荡作派相比,如今的刘俭明显成熟稳重了许多。   故人相逢,两人都是感慨。过了好一会儿,刘俭这才缓缓问:“没曾想还能再见娘子!娘子何时回的京?”   慕朝游答了,这个月才回。   刘俭点点头:“那娘子可曾见过子若了?”   慕朝游不疑有他,“前几日才见过一次。”   她迟疑问,“我听闻淮南战事不利?”   刘俭苦笑:“原来娘子竟也听说过了。”   慕朝游:“自那一别还未曾再见面,也不知谢郎君近况如何。”   刘俭却没着急回答她,神情多了几分慎重,“郎君是与芳之一道儿回的京?”   慕朝游一怔,有些不太明白他的用意,“是,怎么了?”   刘俭喟叹:“我也算亲眼见证了娘子与芳之这一路风风雨雨,你二人能走到一起也算不易。”   慕朝游沉默不言。刘俭不知她的遭遇。经历过昨夜的事,她当真能忽略掉这一切,装聋作哑地继续跟王道容过一辈子吗?   她心里动摇,语气也有些疏淡,“不过孽缘纠缠,也未必能走到一起。”   刘俭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她双目平静,脸上神情并不似作伪。   刘俭心里微微一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我、芳之、子若,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芳之这性子,也难为娘子你能容忍。他……什么都好,唯独心太冷,其实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   “毕竟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平白地给人添堵。”刘俭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就当我替子若打抱不平吧,十多年的情谊,他倒也狠得下心来!”   慕朝游听出刘俭话里的份量,心里突突直跳。   刘俭喟叹:“我如今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我晓得他如今看不惯子若,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上疏想治子若一个死罪!淮南战事到底错不在他身上!他何苦赶尽杀绝!”   慕朝游怔怔地咀嚼着刘俭这几个字。   治、死?   晨风含露,春寒料峭,刺骨的寒风越过冰冷的河水呼啸而过,慕朝游刚用过汤饼暖和了一点的身子,转瞬又遍体生寒。   如果说却死香之事,毕竟年岁久远。谢蘅的遭遇,才让慕朝游齿冷,从心里一直冷到了骨头缝里。   刘俭的嗓音如隔了一层纱,隐隐约约,模糊难辨,“所幸朝中有人求情,陛下圣明,这才没酿成大祸。芳之心太冷,冷到我骨子里都发寒,害怕。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事不该瞒你。听娘子的意思,该当是还在权衡与芳之之间的关系。这个中是非曲直,仍需娘子多加衡量。旁人做不得主,今天这一席话,权当我这人自讨没趣,搬弄是非,多管闲事罢。”   刘俭说完,似乎也觉言尽了。沉默半晌,端起案上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同她作别。   又一阵冷风吹来,慕朝游回味着刘俭方才的话,激灵灵一个冷战。   十多年的情谊,王道容都能轻而易举地舍弃。她与王道容,算上那遗落的六年,满打满算也没到这个年岁。她当真能够信任他吗?   如今他固然是情深义重,可下一个十年呢?   就算她赌得起,阿砥也赌不起。   直到这时,慕朝游方才了悟,自己错了。   错得简直离谱。   她以为她的选择是为了阿砥好。   阿砥渴望父爱,她不忍令她失落,不忍令他父女分离,她以为王道容真的会改变。   他的确变了,变得更善于隐藏。   她不能将阿砥放在一条毒蛇的怀里。哪怕这人是她的生父。   更何况,她当真单纯地只是为了阿砥好吗?   她难道就没抱有自己的私心吗?   她当真只是为了阿砥,还是因为她累了,倦了,怕了,变得懦弱了?   六年的时光消磨了她的恨意,六年平静的生活令她变得懦弱,她不敢再抗争,她害怕牵连阿砥,更害怕再回到从前那段动荡的生活。   日日夜夜警醒着自己,保持着恨火燃烧不灭,也是一件十分消耗心力的事,她已经精疲力竭,宁愿退让,屈服,以换取和平与安宁,日子一长,竟连她自己也被骗过去了。   她不应该屈服的。   慕朝游一个冷颤,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是啊,她本不应该屈服的。“朝游沧海暮苍梧”,但凡她活着一日,她便要抗争一日!哪怕会伤,会死,哪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弄得一地鸡毛,她也要抗争,抗争势必要流血,势必要牺牲,她不应该因噎废食,不应该瞻前顾后,束手束脚,抗争无措,抗争无罪,她必须要抗争!她至少抗争过!   想到这里,想到阿砥,想到自己正将阿砥一个人留在王道容身边,慕朝游再难坐稳,匆匆结了账,便又往回赶。   回到家中,先直奔阿砥屋里,屋里空空如也,哪怕心知阿砥素日里也会出去玩耍,慕朝游心还是不由一紧。   问了小婵,说是王道容一早便将阿砥抱走了。   慕朝游一颗心又往下沉了沉,问到王道容动向,得知他如今正在书斋,忙又调头往书斋赶去。   等到了书斋,一眼便瞧见王道容端坐在案几前,怀里抱着阿砥,柔声跟她说些什么。   走近一听。   王道容嗓音柔和清亮,“玉女遂求去,云:‘我,神人也,虽与君交,不愿人知……’”   慕朝游一听便知这是《搜神记》中的一个故事,所说的也无非是凡人与天上玉女相恋,凡人暴露了玉女踪迹,最后玉女飞升离去云云,这样的故事,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内容都大差不差。   故事的最后凡人与玉女重逢,又重修旧好,玉女偶尔下凡与凡人相会,经宿而去。   阿砥听得津津有味,王道容偶一抬眼,瞥见慕朝游,眼里露出喜色,“朝游?”   他愣了愣,抱着阿砥站起身,朝她展颜一笑,色若春晓,秀如春山,“你回来了?”   慕砥叫道:“阿母!”   慕朝游看了一眼阿砥,她正被王道容抱在怀里,一直没松开,她强忍住内心的寒悚感,望向王道容,“你没去官署?”   王道容抱着阿砥腰身的手有意无意地紧了紧,笑着说说:“你一早便出了门,我担心阿砥在家中无人照顾。”   不知为何,慕朝游总觉得他那只手尤为刺目。   青年微微笑着,日光在他眼底微微闪烁。   大抵是心境不同,如今再看王道容的温柔作派,慕朝游只觉毛骨悚然,笑容也多了几分虚伪。那双玉白色的手宛如一只缠上了阿砥的白蟒。   这一瞬间,慕朝游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心中微怒,他这是在拿阿砥威胁她?   她警惕地朝慕砥招招手:“阿砥,过来。” 第134章   王道容一动不动。   慕砥挣不开父亲的怀抱, 不禁纳罕地回眸望了一眼,“阿爹?”   王道容一怔,好似如梦初醒, 对阿砥露出个歉疚的表情, 送她到慕朝游身边,“没事, 去罢。”   摸到女儿温暖的手掌,慕朝游心里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牵着阿砥的手, 出了书斋,慕朝游一路上都不言不语, 若有所思。   慕砥抬头连连觑了慕朝游好几眼,心中不安。   手臂微微一沉, 是慕砥轻晃她胳膊,慕朝游这才回过神来, “阿砥?怎么了?”   慕砥神情显得很犹豫, 隔了好一会儿才问, “妈, 你跟阿爹吵架了吗?”   慕朝游微一滞, 女儿太敏锐也不是好事。就算她不想承认, 也不得不承认,在察言观色这一项上,慕砥几乎是与王道容一脉相承的。这仿佛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能。   “没呢。”慕朝游强颜欢笑道,“别多想。”   慕砥看着慕朝游神色,虽不太赞同, 却也没体贴没追问。   她妈总是这样。总觉得亏欠了她, 总想保护她,什么也不肯多说。小时候家里有段时间很紧张, 慕朝游也从不肯叫孩子操心钱财方面的问题。其实她都知道的。衣服上的补丁,菜色的变化……这些细节并不难猜。   阿母不想让她知道,她只好装着。   最初,最初,慕砥真的很高兴能与阿父相认。   她满心以为,一家人重逢团圆,和和美美,再也不分开,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可渐渐地,她便觉察出了点儿不对劲。那深埋在幸福平静表象下的暗流涌动。   她的父母可能与其他夫妻不太一样。   她以为是父母分别时间太长,也像其他孩子一样卯足了劲想要撮合父母亲近,可她做得越多,便越感觉出蹊跷。   有时候慕砥觉得他们甚至是仇恨着彼此的,可某些细节,又仿佛证明,他们似乎真的甜蜜过,至少,曾经是相爱过的。   她到底还是个孩子,饶是再聪明灵慧,心眼子也浅,肚子里藏不住事,尤其是在母亲面前。   慕砥陪着慕朝游走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又开了口。   “妈,虽然我很喜欢阿爹,也很喜欢一家人就这样。”   “但我更喜欢你。”   慕朝游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不由停下脚步,愣住。   “我说过的。” 对上慕朝游的视线,慕砥又强调了一遍,“只要能和妈你在一起,只要你开心,其他的,包括阿爹,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慕朝游:“……阿砥?”   眼前的女孩子眉眼还很稚嫩,但一双乌黑的眼里却一派小大人般的沉稳坚定。那一刻,慕朝游仿佛看到了个小版的王道容,她的视线,让慕朝游几乎以为自己被看穿了。   其他同龄的孩子或许仍懵懵懂懂,慕砥无疑很清楚自己说什么,自己想要什么。   “我——”慕朝游几乎有点灰心丧志地抿紧了唇,“是妈对不住你,是我优柔寡断,既要还要……”   当了母亲就能变得成熟吗?慕朝游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糟糕透顶的家长,一直以来,她好像都没彻底成熟过,多是在慕砥面前表演出可靠的母亲形象。   非但不足以为孩子依赖,甚至还要孩子反过来安慰她。   “妈,你别这么说。”慕砥忙道,“是因为你爱我。”   “你爱我,才束手束脚,顾虑颇多,母亲爱自己的女儿,女儿爱自己的母亲,是人之天性。又何必自责呢?”   慕朝游愣了愣,心下软成一汪暖流,柔声说,“你说得对。”   彻底认清了王道容不会有任何改变的真面目之后,她想立刻带慕砥离开,但最放心的不下便是慕砥的心里感受。   慕朝游:“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和你阿父分开了。”   慕砥没待她回复,便毫不犹豫地握紧了慕朝游的手,“那我跟着阿母。天涯海角,妈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我是很喜欢阿父。但也没那么喜欢。如果阿父让妈你没那么高兴了,那我就不喜欢他了。”   慕砥的话无疑给慕朝游打下了一剂强心针。   但她心底仍有顾虑,还是未跟女儿吐露真相,只送她回房,陪她在屋里玩了一下午。   待到入夜,慕砥要自己睡,慕朝游也没勉强她,哄她入睡了方才离去。   夜深人静,一直等到周围没一点动静了。慕砥这才睁开眼,从床上爬起来。   她放下不下母亲,母亲有事在瞒她,必定还是件大事。   慕朝游不肯开口,她不想让母亲担心,就自己去查。   她下午的时候偷偷问过小婵阿姊,母亲这两天来的日常起居。得知慕朝游昨日去过书斋,在书斋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慕砥便已确信,她想找的答案一定便隐藏在书斋之中。   她没有点灯,摸着黑,贴着廊沿,静悄悄地一路摸过去,身子太小,附近巡夜的仆人也没瞧见她。   王道容有夜盲,慕朝游从小便注意给她补充这些“维生素”什么,她目力却强。   行走在夜色中,慕砥小脸被风吹得苍白,心里也紧张,她小心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一颗心砰砰直跳,临道到书斋,“倏”地一声,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小的黑影飞快地爬上了她的脚趾。   慕砥心叫道:“啊——!”   那触感毛茸茸的,吓得她忙一脚踢了过去。她从小习武,眼疾手快,那东西经不住她这一踢,倒在地上挣扎着发出“吱吱”的惨叫。   慕砥走过去一看,果然看到只硕大肥圆的老鼠。她松了口气,顺手拿起一根树枝,蹲下身去戳弄鼠身。   心里纳闷,这老鼠到底是吃什么长得这么大,皮毛油光水滑的。   那老鼠吊着一口气,不住在地上翻滚惨叫。嘴里偷来的粮食也掉了下来。慕砥见那“粮食”一个长长的轮廓,不知是什么东西,凑近一看。   下一秒,她面色苍白,一颗心几乎蹿出了喉咙口,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   那竟然是一截人类的手指!!   慕砥毕竟出生乱世,又自小同鬼魅打着交道,白骨横野,道旁野尸,对她来说也已见怪不怪。小时候她还和阿敬拿着骨头架子当傀儡戏玩呢,后来被慕朝游发现,呵止她不敬死者,方才作罢。   短暂的惊吓之后,慕砥再定睛去瞧那老鼠,果然阴气甚重。   难道是从府外叼进来的?她心里狐疑。   老鼠受了重伤,吱吱叫着爬起来,想往窝里逃。慕砥也不拦着它,紧紧地跟在它身后,穿过花园子,来到了一处牡丹花从下。   花叶葳蕤,它一抹身,就钻入了花丛里,不见了踪迹。   月色下,斗大的牡丹静静地盛放着,花瓣肥硕如扇,白如骨,艳如血,异香幽幽。慕砥瞧着这比别处都更为丰硕茂盛的牡丹从,心里愈发感到不祥。   追都追到这里来了,她咬紧了嘴唇,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抽出腰间一把漂亮银色匕首,趴下身子,小心掘开其中一株牡丹裙下泥土。   这不是个轻便的活计,慕砥挖了半天,累得大汗淋漓,方才刨出一个小坑,匕首再往下,便挖不动了,仿佛触碰到硬物。   慕砥赶忙拨开周围浮土,渐渐露出一抹泛油黄的白。   她如遭雷击,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心里已经清楚这是什么东西,当下不敢再看,手忙脚乱地又把周围泥土小心掩好,这才逃也般地一路飞奔回屋子里。   -   慕朝游吹了灯,阖眸还没入睡,便觉察到一道颀长的人影摸了进来,旋即,她后背贴上了个温热的身躯。   王道容悄悄地爬上了床,将她搂在怀里。   他柔柔的,低低的嗓音在她头顶叹息,“朝游——”   温热的吐息贴在她颈边吹拂,细细的,微微的痒。慕朝游僵了一下,仍背对着他,没有动。   王道容轻抚她背心,叹息问,“我一天都没去你跟前招你眼,一天下来,可有些消气了?”   慕朝游仍不吭声。   王道容瞧她一眼,也不介意,自顾自道:“容想,也是。”   “堵不如疏,在外面走这一天,不如抓住仇人打上一顿来得解气。”   慕朝游轻轻动了动。   王道容看在眼里,适时地叹了口气:“罪魁祸首便在你身后,任打任骂,朝游难道不想回头看一眼吗?”   慕朝游这才回过头来,王道容微微一笑,“朝游。你终于肯理我了?”   床边留着一盏小烛,慕朝游看了他一眼,黑夜中王道容乌发凌乱,白衣半解,敛眉含笑,浑如黑夜中绽放的白昙。   只可惜这媚眼注定要抛给瞎子看了,慕朝游压根不买账,冷冷地推了他一把,“下去。”   哪知道王道容脸皮极厚,置若罔闻地顺势将她拥入怀中,将头脸都埋在她肩颈,“朝游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唯独不要不理我。”   他看着文秀单薄,但力气极大,慕朝游推了他两把,没推动,便没有再推了。   王道容似乎误解了她的信号,趁势攥住她的手贴在胸口前,“朝游——”   慕朝游被迫贴在他怀里,闭上眼,“你我之间的事,别牵扯上阿砥。”   王道容不假思索道:“阿砥也是我的女儿。”   “朝游。”王道容听出她弦外之音,不免叹息,“你未免将我想得也太过下作。”   慕朝游却不肯给他面子:“做过这些事,你值得信任吗?”   “那要如何你才肯信我?”王道容牵着她的手摸到自己心口,用力捺下,“要不,容,剖心自证?朝游。你听,它在为你跳动呢。”   这话若出自旁人之口,兴许只是情急之下的赌气夸张,当不得真。   慕朝游指尖感受到他胸口沉稳的心跳,心知王道容并非夸张,他当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指尖不由自主地在他胸口游移了半寸,一颗心也加快了半拍。   阿砥懂事,愿意在她跟王道容之间作出取舍。这一整天,慕朝游都在想,这一次她跟阿砥要如何脱身。   光这样你追我逃不是办法。   除非——   除非杀了王道容,一劳永逸。   他精通阴阳术数,自幼习武学剑,弓马骑射无一不精,无一不晓,两人武力值差距太大,想要杀他,无疑难于登天。   可她仍有一项优势。   王道容如今仍“爱”着她,只要利用得当,未必不能洞彻他的心肺。   硬碰硬来明显不行。她若想杀王道容,务必要令他彻底放下戒心。   因此,王道容爬上床时,她仍表现出了抗拒的姿态。   这姿态拿捏得也需巧妙,既不能一味顺从令他生疑,也不能太过刚烈,令事态滑落无法挽回。   慕朝游表现得就像任何一个已经精疲力竭的人。   她挣了一会儿,便放弃了抵抗,沙哑的嗓音里透着浓浓的迷茫,“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到底还能不能信你。”   王道容静静地听她闷声抒发着心底的迷惘,待她说完,方才抚着她背心安抚说:“你我之间育有阿砥,虽无夫妻之名,却早有夫妻之实。夫妻之间本为一体,朝游,你自然可以信容。”   “朝游。你当然可以相信容。”   “我知晓如今或许不是提这件事的时机。”王道容斟酌着开口,“但是,朝游,你嫁我罢。”   慕朝游猛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瞧着他,“你还敢提?”   王道容亲了一下她鼻尖,“正因今日这一桩,才更要提。你嫁给我,我们做真正的夫妻。生同寝死同椁,两个人捏作一个人,哪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呢?”   慕朝游抿紧了唇,似乎松动。但到底是气不过,又伸手在他大腿拧了一把,“除了这件事,你还有什么事瞒我?”   王道容不假思索:“只这一件,未来得及言明。”   慕朝游冷笑:“王家六郎果然能言善辩,黑的也能描成白的。到底是未来得及言明,还是骗我?”   王道容:“……当真没来得及言明。”   慕朝游明显不信。   王道容无法,只得拉了她的手表忠心说:“好。我承认,不是没来得及言明,是骗你。都是容不好。”   “只此一事。容之后绝不会再犯。”他少年般的嗓音清亮如音,柔雅如风。   深黑的眸子静静地凝望着她。   王道容伸手轻轻抿了抿她鬓角碎发,“朝游。你嫁我好么?”   慕朝游对上王道容的视线,他幽深双眸恍若万丈暗渊。   他嘴上说得漂亮,仅此一件,再无欺瞒,至少谢蘅一事他仍在瞒她。   他眼中的情深意切与虚伪欺瞒并未有任何冲突。   慕朝游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你打算将婚期定在何时?”   王道容浑身一震,乌黑淡漠的眼底顷刻间绽放出令人心悸的璀璨华光来。   “朝游——你答应了?”   -   也不知王道容为成亲一事私底下谋筹了多久。   慕朝游昨夜刚刚松口,第二天一早,便瞧见王道容穿着一身庄重的爵弁服,正临窗而坐,对镜梳妆,描眉画眼。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过魔幻。慕朝游刚睡醒的大脑还处于开机状态,险些以为自己是按了什么快进键。   她起床的动静,惊动了窗前的人影,王道容听闻异响   回过身来,微微一笑,“早。”   他还未束冠,乌发柔披两肩,姣好文秀,唇涂得红红的,两道眉描得深浓,修眉细目,浓淡皆宜。   “你——”慕朝游吃了一惊。   王道容执着眉笔走过来,示意她去瞧搁在榻上的那件玄纁二色的女子嫁衣。   “今早着人送来,想来应当合身,朝游不穿上试试?”   慕朝游惊讶:“……你早就准备好了?”   王道容:“欲娶朝游为妻,其心切切。”   既已答应求娶,慕朝游也不再忸怩,转到屏风后面换了一身婚服。   待走出时,王道容灼灼视线落在她脸上,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惊艳之色。   王道容不偏不倚,过于露骨的视线看得慕朝游也有点儿不自在。   “不合适吗?”她刻意问。   其实是合适的,从当初寄住在王邸,直到如今,她的衣食住行,都由王道容一手包办,对于她的身材尺码,他了如指掌,比她本人还清楚三分。   王道容这才如梦初醒,微微一笑,走到她身前,“朝游,让容为你梳妆罢。”   慕朝游坐下身,王道容修长的指尖捧起她的下颔。   慕朝游闭上眼等了一会儿,迟迟没等到王道容落笔,反倒是那炯炯的视线,仍然停留在她脸上,久久不去。   闭上眼,视野消失之后,感受反倒更加鲜明了。   或许是因为心里已经计划着要杀王道容,王道容目光久久流连不去,慕朝游心里突突直跳,:“做贼心虚”,反倒是先觉得不安,“怎么不动?”   王道容柔声说:“朝游素颜天成,不施粉黛,便已摄我心魂。眉眼鼻唇,无一不美,竟令容不知何处落笔。唯恐庸脂俗粉,玷污了朝游这一段天然神秀。”   慕朝游:“……”   这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起这一串彩虹屁也意态从容,一气呵成。饶是她,也有点难以招架得住。   慕朝游催促:“随便画画吧。”   王道容又认认真真瞧了好一会儿,这才振袖提笔:“失礼。”   窗外燕雀啁啾,王道容捧着她脸颊,为她淡扫娥眉,指腹轻轻晕开胭脂。   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唤她睁眼,将镜子送到她面前,“朝游,你看这样如何?”   慕朝游看向镜中,微一愣。镜子里的女人竟然是她生平所未见的殊丽动人。   概因王道容对她五官眉眼极为了解,非但发挥了她眉眼长处,就连短处也挖掘出了独特的美感。   唯独双唇仍然不着一色。   慕朝游正要开口,王道容倏地抹了些口脂在自己唇上,俯身落下一吻。   慕朝游心里一惊,下意识想躲。   这一吻极经缠绵情意,王道容双唇相贴还犹感不足。见她紧闭双唇,他非撬开她的唇齿,唇齿细细相依,才肯罢休。   吻罢,王道容这才抵着她额角,平复着稍显急促的呼吸,微笑说,“可惜都吃干净了。”   慕朝游没接这个话茬。故意有些不解风情问,“我与你身份家世天差地别,你都能料理得好?”   王道容只说:“交给我操烦便好。”   王道容既然这样说了,慕朝游便也不再多想。脱下婚服之后,王道容去官署,慕朝游去看慕砥。   孰料她刚踏入慕砥卧房,慕砥便不言不语地从床上跳下来,直冲入她怀中。   慕朝游吃了一惊,“阿砥?”   慕砥抬起脸,满目恳求,“妈,我们不待在建康了,我们回武康好不好?”   慕朝游:“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些?”   慕砥摇摇头,又打了个寒噤,眼底流露出恐惧之色。   “怎么了?”慕朝游心一沉,“发生什么事了?”   慕砥却只是摇头。   慕朝游见她面色难看,知晓她昨夜必有遭遇,也不好逼问她,就叫来早饭,被她一起吃了。   阿砥早熟,她鲜少见她害怕成这样。   一碗滚烫的热粥下肚,慕砥神情这才慢慢缓和下来。慕朝游此时再问,慕砥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张口,“妈,我昨天睡不着,起来夜游,路上瞧见了一只老鼠……”   “我追到牡丹花丛,瞧见阿父花园子底下埋了好多人!”   她生于乱世,从不怕那些尸体,怕的是在牡丹花下埋尸的王道容!   她毕竟还是个不满十岁的稚童,心目中光风霁月,清雅温柔的阿父竟然表里不一,私底下杀人藏尸。慕砥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恐惧不已。   更令慕砥惊讶害怕的是,慕朝游听完竟然并不惊讶,似乎意料之中。   慕砥微一怔。难道阿母早就知道阿父的真面目吗?   是了。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古怪也就迎刃而解了。   难怪她总觉得阿母见她跟阿父亲热时态度有些怪怪的。难不成是为了讨她的欢心?   “妈。我们走吧。”想到这里,慕砥眼圈一酸,内心愧恨交加,忍不住握住慕朝游的手说,“离开建康,走得远远的,随便去哪里。天地这么大,我还没看过呢。难道还没咱们母女俩的容身之处?!”   慕朝游也没想到自己千防万防,不想将阿砥牵扯进她和王道容恩怨纠葛之中,却不料阿砥聪明,单靠自己仍是发现了点蛛丝马迹。王道容如今恐怕还在研制邪法,那牡丹花丛下埋着的或许是受害者,亦有可能与他政敌有关。总而言之,他从未有一日改恶向善过。他还是他,未曾有一点改变。   走,当然是要走的。   必须要杀了王道容之后再走。   她决心杀王道容一事不便跟阿砥多说。   “不能就这样走。”慕朝游道,“你阿父性子偏执。一定不会放你我离去。”   慕朝游这样说,更作证了慕砥心中猜测。   “妈。”慕砥伤心地问,“阿父不算什么好人是么?”   慕朝游不想强化慕砥的仇恨。   她还不到十岁,不能被仇恨影响身心。   “但他也不曾害你。”   慕砥心里明显自有计较,抿着唇,黯然神伤。   慕朝游轻抚她头发,“走也不能这样走。再等等,再等个合适的时机,阿母带你离开。”   慕砥一拱身,将头脸都埋在她怀里,“妈,我什么都听你的。”   -   早在三吴时,慕朝游的身世便已被王道容暗中调换,偷梁换柱,改姓为李。但与琅琊王氏相比,仍不堪为配。慕朝游不知道王道容动用了什么手段,说服了族中长辈耆老。   这本是件十分冒险的事,一旦被人查出,检举揭发,或将仕途无望。   自大将军乱后,王氏衰弱,刘氏权倾朝野,把持朝政。刘氏当家刘默,决策失误,引发何展之乱。王道容趁势而起,朝野之中风头正盛,以刘氏为首的一干政敌正愁找不到把柄打压。但王道容甘冒这个风险,也要娶她为妻。   另一方面,既为人子,娶妻不得不告父母。如何跟王羡交代也是个难题。王道容选择另辟蹊径,直接去信王羡,请他回京。   王羡对他这个儿子失望至极,收到信后,对他要娶的这个什么“李姓女”毫不关心,也懒得去凑这个热闹。但失望之余,总存有几分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   他若置之不理,王道容难免被参个不孝。   因此,王羡只好打起精神,修书只推说自己这些年来归隐山林,无意红尘,随信送回一封厚礼权当父亲支持。   一番打点之后,外部的问题暂且解决了,接下来,只需专心处理内务即可。   慕朝游也不懂这些,所幸做了个撒手掌柜,任由王道容这几日忙里忙外。他待这桩婚事极为慎重,成亲之前,又将府中下人着手整顿了一番,拔出几个暗桩,当众打杀了,以示威吓。又提拔了几个有能力,有手腕,信得过的仆役。   当天,鲜血从阶上一直淌到阶下,染红了整片庭院。下人们打了水擦洗了小半日,地砖里还残存着丝缕残红。   这本是避着慕砥处置的,但慕砥对王道容起疑在前,偷偷去瞧了一眼。回来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了,半夜被噩梦惊醒,偷偷来找慕朝游,又提起离京的事。   慕朝游一力表现得平静可靠,安抚她睡了,自己望着窗外的圆月,却久久不能成眠。   第二日,小婵来跟她请辞。   她那个表哥来接她回去成亲了。   “本想一直服侍娘子到老的,奈何年纪大了,家里催得太紧。”小婵苦笑说,“如今见娘子与郎君有情人终成眷属,婢子也放心啦。”   慕朝游一时间没能消化这个消息:“这么快?”   小婵摇摇头:“不早了。祖母这几年身子一直不太好。这几日眼见又病重了些。我与阿兄成亲,也好冲冲喜。”   慕朝游本想挽留,转念一想,自己计划在洞房夜动手杀了王道容,强留小婵在身边,反倒牵连了她。   便没再多言,只转身拿了丰厚的财货为她添妆。   如果事情顺利,她跟阿砥也带不了这么多钱财出京,反正是王道容的钱,花了也不心疼。   王道容得知小婵要走,陪慕朝游一同见过了她那个表哥。   对方生得倒是白净端正,说话也文雅,明显也是念过书,识过字的。王道容随口考校了几句,私底下,悄悄跟慕朝游咬耳朵,“倒也有几分真才实学,堪配小婵了。”   慕朝游:“你对小婵终身大事倒是关心。”   她一直担心王道容发现是小婵失言,才令她查到却死香的秘密,为此整整不安了好几日。   但王道容待小婵倒是一如往常,还有几分不同的情深义重。   王道容道:“小婵与你交好,你视她为妹子。容待她自然也比旁人多几分情谊。”   想了想,又问,“朝游难不成是醋了?”   慕朝游并不理他。   小婵与他表哥兄妹俩,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表哥瞧着小婵神情也温柔,眼底情意并不似作伪。   临别前,小婵领着表哥郑重其事地跟慕朝游跪下行了一礼,表哥也跪谢她对小婵的照顾。   穿越这么多年,慕朝游仍不习惯这样的跪拜礼,忙起身搀扶说:   “我与小婵相处日短,满打满算不过两载。当不得这等大礼。不过两年时光虽短,情意却不假。”   “望你日后能好好照拂她。不要令她受了委屈。”   她说得诚恳。   表哥微微肃然:“仆谨记娘子教诲。”   慕朝游亲自送他们携手登上了车,马车渐远。   王道容跟她并肩站着:“舍不得?”   慕朝游摇摇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王道容握住她的手,柔声说: “从今往后,还有容与阿砥陪你。”   慕朝游别过头,见他容色温淡,黑眸奕奕。想到自己的图谋,不由心事重重,默默无言。   小婵走后,慕朝游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接下来,便是安心等待成亲洞房便是,个中一应诸事都交由王道容操劳。他这些天忙得不可开交,却乐在其中,每日仍坚持抽出一个时辰的功夫陪伴妻女,并不忘征求慕朝游的个人意见。   慕朝游当然没什么意见。唯独只要求“不要大操大办”,一家人关上门行过礼便算了。   她决心在成亲当日刺杀,若是惊动众宾客,恐怕不好抽身。   王道容本也不喜热闹,一一都应了下来。   很快便到了吉日。   前天晚上,慕朝游将慕砥叫来,给她一个地址,交代她明天过完礼之后,悄悄溜出府去,去地址上的地点等她。   慕砥不知道她要做些什么,心里害怕,“妈。我不要一个人走。”   “乖。听阿母的话。”慕朝游拍了拍她的头说,“有你在,我束手束脚,也不好行事。”   慕砥仍是犹疑,慕朝游道,“之前在武康那回也是。阿母何时骗过你?”   慕砥眼圈忍不住红了,揪着慕朝游的衣角不肯松手,“那我便在这里等着,妈,你一定要来。”   她其实想问,“如果妈你没来呢”,可她不敢,她连这个可能性也不敢想。   慕朝游知道她心中所想,俯身抱紧了她,在她耳畔立誓,“妈保证,一定会回来的。”   历经千辛万苦,艰难险阻,便是爬,她也要爬着回来。   因为慕朝游没有父母兄弟,昏礼当日也省去了不少环节与麻烦。   府中仅仅设宴□□桌,请了几个王氏族人与王道容素日里交好的同僚。慕朝游的假身份毕竟不够煊赫,低调操办也正合了王家心意。   虽然来宾不多,但王道容极为看重今日这场昏礼,昏礼全程遵循周礼古礼,既在慕朝游要求的“低调”的基础上,又保证了庄重肃穆,未免失于冷清。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天色一点点昏暗了下去。   陪伴慕朝游的侍者怕慕朝游紧张,一直在陪她说话宽慰她的心神。   在侍者看来,这位新妇子,也当真沉默寡言,古古怪怪。   实在是,想到晚上那一场硬仗,慕朝游就不可能高兴得起来。   她指尖探入袖口,摸到那一泓秋水般的微凉,凉意透过指腹一直渗透到了心里。   此时此刻,她既不害怕,更无激动,乃至欢喜。   或许是黄昏人定,遥见暮色黯淡,冷风凄凉,这凄凉之感似乎是人血脉之中与生俱来。   一想到自己行将刺杀王道容,慕朝游心底不禁默默漾开一阵悲凉。   她想,她或许也是舍不得王道容的。   她对王道容的感情或许比自己想象得更深。   只是这感情中到底掺杂几分爱几分恨她已经分不清了。   她还是要杀他。这点悲凉与不舍并不能阻挡她的决心。   一日不杀王道容,她与阿砥就无一日的安宁。   正当慕朝游摸着袖中短剑微微出神之际,有侍女一脸欢欣雀跃地小跑进来说,“娘子!娘子!郎君到了!”   慕朝游不慌不忙缩手坐正,举目望去。   侍女通报完,一道颀长秀拔的人影便紧随其后,踏入室中。   剎那间,满室为之一亮,侍者们纷纷屏住呼吸。   王道容着爵弁服。玄色丝衣,纁色下裳,着赤色舄,举步入内。   他今日打扮也极为庄重,如缎乌发整齐束入冠中,面如冠玉,眉目如昼,艳色逼人,双眼沉静如海。   黄昏天色暧昧昏暗,他却肤白如雪,光彩耀目,甫一踏入室内,仿佛便夺走了室内所有光线,令在场众人移不开视线。   王道容双眸在室内梭巡了一圈,落在慕朝游身上。   慕朝游心底本就有点紧张,而王道容却一动不动,只顾着盯着她看。   难道是她露出什么端倪了?   甫一踏入室内,王道容一眼便瞧见了慕朝游。一见到   一身新妇子的打扮,安安静静跽坐榻上。   他心底剎那间百感交集,心情激荡,万般思绪如潮涌起,往事一幕幕从眼前划过,不得平静。   眼前这一切难道是梦吗?   他与慕朝游竟当真走到了这一日?   也不知怎么,光是看她坐在这里,他竟有了落泪的冲动。   王道容清冷双眸剎那间如碧海生波,略微阖了眼,这才平复了心绪,一息之后,敛入潮波,复归一片柔情祥和的平宁。   王道容静静瞧她良久,才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来,仿佛漂泊六年的游子终于找到归途,“朝游,容来接你回家了。” 第135章   慕朝游见他没有觉察出异样, 这才微微定了定心神。   这本来便是他的“家”,慕朝游没有娘家,亲迎时便在王邸另找了间大屋。由王道容驾车绕着府邸转了几圈, 这才来到屋前, 遵古礼请她下堂。   来到车前,王道容将车绥递给她, 这本是仆人请主人上车时的礼仪,彰显出婿对妇的亲爱姿态。   按礼来说, 妇自然是不能受的,需侍者帮她推辞了, 再由侍者接过递给新妇。   那侍者正要照作,王道容却没有松手之意, 将车绥递给慕朝游之后,又亲自俯身扶她上了车。   侍者心中一惊, 不敢置喙, 只好退到一边。   古礼繁琐, 规矩又多。虽然在此之前已经有侍者为她大致讲解了一遍, 但慕朝游哪里又记得清这许多。   王道容来扶, 她便理所应当地钻进了车厢。   待她进入, 王道容这才也翻身上马,为她驾车。   这本来也是做足姿态的礼节,只待车轮转过三圈,便有侍者前来代替,但王道容仍是不假人手, 一路驾车来到府中寝堂前。   沃盥之后, 二人左右对坐,行同牢食礼。   来了。慕朝游心下微微一凛, 努力打起精神来。   王道容修为、剑术比她高出不知凡几,她想杀他,必须要提前动过手脚。今日能否成事全看眼前这一遭。   事前,她小心取出陶仙翁临行前所赠的迷药,暗藏于指缝之中。   王道容敏锐,她唯恐他觉察出蹊跷,精神紧绷,口中的肉羹也不知滋味,草草用过三饭二酳之后,侍者不用爵,改用卺,送到两人面前,请二人饮用。   这便是合卺酒。   望见瓢内酒波漾漾,慕朝游毫不犹豫,举瓢便饮,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指尖朝瓢沿轻轻一弹,抖落出指尖□□。   迷药入水即融,顷刻间便与寻常酒液无异。   这世上没有无色无味的毒药,匏瓜味苦,酒液微浑,恰好正作了掩饰。   王道容也饮了半口。   慕朝游非但没把匏瓜交还给侍者,反倒在王道容与侍者惊讶的视线下,将瓢倒转,把自己那杯递到王道容面前。   “我家乡有个习俗,合卺酒要男女先饮半口,再换饮半口。”她一口气将王道容剩下的残酒喝光。   她以为自己会紧张,会露怯,会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但出乎意料的是,当合卺酒被端上来的剎那,慕朝游就仿佛被一个陌生的她给附身了。   做这一系列动作时,她什么也没想,肢体仿佛与思想被切割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个体。   王道容静静注视着她,莞尔一笑,不疑有他地端起那半瓢毒酒一饮而尽,“朝游家乡习俗倒是亲昵有趣。”   目睹王道容将那半瓢毒酒饮空,慕朝游藏在袖口下的指尖这才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汗水湿透了脊背。   从这一刻起,她才真正没有了回头路。   毒药的发作不会这么快,这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不过会令人肢体无力,视野发黑,难以集中精神注意而已。   三饭三酳礼毕,王道容去东房更衣,慕朝游在侍者的帮助下在室内脱下礼服。   不知何故,她等了半天,王道容却迟迟不至。   慕朝游一颗心直如同踩在条钢丝上,晃晃悠悠,始终不能安宁。   她方才在室内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杀王道容,可如今毒也下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又忍不住想。她与王道容之间何至于此呢?当真只能走到这不能挽回的地步吗?   王羡待她以真心,她已经害得这父子二人形同陌路,难道还要再杀他这唯一的儿子吗?说一千道一万,王羡心底仍然念着,爱着这个儿子的。   王羡从未曾辜负过她,她若杀了王道容,又如何对得起王羡?   或许她没必要杀他,王道容不肯放手,将她强留在身边,她难道不能反其道而行,剥夺他的行动能力,打断他的手脚,将他囚禁在自己身边吗?   这样他既不能作恶,也不能控制她与阿砥。   慕朝游闭上眼。她也知道,自己东想西想,都是瞎想。王道容活着对她而言就是最大的变数,最大的威胁。   王道容没来,她一个人等得心神不宁,索性站起身走到室外去透气。   主人家成亲,府邸张灯结彩,院中仆役侍婢也都个个喜气洋洋,难得放松躲懒,聚在一起说话闲聊。   不远处,一伙侍婢正唏嘘地说起什么,隐约听到“小婵”两个字,小婵走后,她甚为挂念,忍不住走近了两步。   只听到其中一个侍婢惊讶问:“真的?!”   “哪里还有假!”另一个信誓旦旦说,“这可是我哥亲眼所见,他在驿站里当工,谁也比不上他消息灵通。”   另有人叹气说:“唉呀,这可如何跟娘子交代。”   “什么时候交代也不能这个时候交代,今天可是娘子与郎君的大喜日子,这事不论如何也得瞒下来,娘子知道定要伤心的,何苦找这个晦气!”   众人都点头。   又叹息说:“小婵也是命苦……好端端地怎么出城就碰到了鬼物。”   “诶不是说没瞧见尸首吗?会不会,已经逃出去了?”   “哪能呢!小婵与她表兄手无寸铁,往哪里逃?逃得过这些见血就发狂的死人?依我看,没有尸首那叫尸骨无存,比有尸首还可怕呢!”   慕朝游原地听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几近昏厥。   她们在说什么……?小婵出事了?好端端地怎么会遇到鬼物?她临行前不是送给她护身符箓了吗?   按理来说,对付寻常鬼物应该不成问题。除非他们遇到的鬼物并不普通……想清楚了这一点,慕朝游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颤抖,后知后觉间,一阵滔天的怒火与恨意同时翻涌上来。   她没有声张,也没有冲上前质问。在这一刻,她心底残余的最后一点感情也终于粉碎殆尽了。她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这些愤怒寸寸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化为自己行动的养料。   她强作平静地回到屋里,在榻上坐下,等待着王道容回返。   少顷,王道容终于姗姗来迟,一去小半个时辰,回来时他只穿一袭白色单衣,乌发柔披着,红唇贝齿,天姿灵秀,望之浑如姑射仙人。   慕朝游见他发根微潮,就知道他已经去沐浴过。   她不受控制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合上眼,努力压抑住眼底仇恨的光芒。   王道容被发跣足走过来,浑身上下还带着水汽的微潮。   他在她身边站定,却没着急动作,只静静地,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又打量了她好一会儿。   少顷,才微微一笑,在她身边坐下,抬手替她解鬓间发缨。一双乌眸艳丽得令人心惊。   曾经的她有多痴迷于他这幅好容色,如今再看他这张脸便有多恨,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划破他虚伪的脸,将他大卸八块,碎尸万段。   可现在还不行,她还必须低垂着头,很努力地强作平静,忍耐他伸手在自己发间动作。指尖几乎在掌心掐出一道深深的血印子。   他袖口淡淡的兰草芬芳近在鼻息,慕朝游不禁有一剎的恍惚,仿佛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解缨之后,这场昏礼才算彻底告一段落。   王道容也没将发缨交给侍者,索性将发缨往他自己手腕上缠了几圈,随后腾出手来替她揉了揉太阳穴。   “操劳这半天。”王道容轻声说,“辛苦你了。朝游。累不累?”   要动手吗?   是现在吗?   心脏不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两人离得太近,生怕王道容觉察出蹊跷来,慕朝游深吸一口气,竭力平淡地说:“还好。”   王道容柔声:“容命人烧了热水,正可洗去一天疲惫。”   她如今也的确需要平复一下心情。   慕朝游站起身,转到屏风后,洗漱妥当。   热水淹没了四肢,她不放心,将那把短剑随身带着,沐浴时,便将短剑搁在自己大腿上,冰冷的剑身紧贴着肌肤。   慕朝游缓缓抚摸着短剑,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再回到榻前时,一眼便看见王道容正凝视着一盏青灯若有所思。因他有夜盲,室内不撤灯烛。   热水冲去了她的焦躁不安,此时,慕朝游也已近七分的冷静。她没束发,湿淋淋的乌发拢着苍白的脸,站在距王道容不远处,没着急上前,“王——”   她抿唇,作出迟疑的神色,目光闪烁,似乎觉得不自在。   王道容这才回过神来,朦朦胧胧的灯火间,见她窘迫模样,不禁了然:“朝游。”   他朝她伸出手。   常言‘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曰更胜十倍’,王道容揽了慕朝游肩头,细细凝望,乌黑眼眸深浓含情,如春雪消融。   慕朝游见他乌眸微动,眼里满是掩藏不住的情谊。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   正当王道容情难自抑,忍不住俯下身亲吻她额头时,慕朝游左手攀上他肩头,袖中短剑剎那间如白蛇出洞,电击而至!一剑洞穿了王道容的心肺!   “嗤”地一声,是剑刃摩擦血肉时的细微声响。   王道容慢慢地低下头,瞧了一眼自己血流不止的胸口,当胸插着的一把短剑,剑柄正牢牢握在了慕朝游的掌心。   这个动作她已然在心底排练了千百次,剑出如龙,飙举电至,这一切完成地一气呵成,并无一丝滞涩。   她攥着短剑,沉默地等待着王道容的回应。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神情平静极了。   没有被背叛的震惊,也没有吃痛时的狰狞。   王道容稀松平常地瞥了自己胸口一眼,这才淡淡抬起脸,“你果然是在做戏。”   仿佛,他早已看穿她的预谋。 第136章   鲜血不断从他胸口涌出,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神情平静得仿佛是在看旁人受难,哪怕他的面色因为受伤已迅速苍白了下来。   “为什么?”王道容照样朝她伸出手, 左手环抱住她, 右手轻轻地撩起她凌乱的额发,又追问了一句, “为何?”   短剑深深地卡在他胸骨,慕朝游并不确定这一剑是否刺中他的心脏, 她略微一动,剑刃便摩擦胸骨, 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王道容吃痛轻哼,他喘了口气, 但呼吸也牵连着心肺,传来一阵令人战栗的痛苦。可身体上的痛楚又如何与心灵的痛楚相比?   他无奈放弃, 只得叹了口气, 抬眸望向慕朝游, “朝游。你当真便这般恨我么?”   鲜血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同时也染红了慕朝游的双手。   王道容的双眼仍是漆黑的, 镇定的, 那眼里没任何怨言,只微微有些黯淡。   慕朝游怔了怔,忍不住闭上眼重整了心绪,这才睁眼与他对质,“谢蘅, 你是不是骗我?上疏治他死罪。”   王道容不答反问: “你怎会知晓?”   慕朝游一言不发。有谢蘅前车之鉴, 她知晓这人心冷如冰,十多年的情谊他从未放在眼里, 只怕牵连到刘俭。   孰料,王道容不待她开口,便自己说出了真相:   “你见过了刘俭。”   这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慕朝游继续问:“入京之后,你是不是仍暗中派人跟踪监视我。”   王道容承认:“何展之乱方平,城内不太平。有人想对我出手,容怕你受我牵连。”   这也解答了她另一个疑问,为何那天她巧遇谢蘅,他来得会这么快。   “那小婵呢?”如果说,问前面这句话时,她尚能保持平静,提及小婵,慕朝游苦苦压抑多时的怒火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有几分失态地质问道,“小婵走得这么仓促到底是不是你授意?!她跟她表哥路上遭劫杀又是不是你所为。”   她望向王道容的双眼,心底说不上来是希望得到他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   如果他否定,如果他否定……她说不定当真会放过他,替他疗伤,打断他的手脚,将他囚禁在身边。   可王道容却直言不讳,说了轻巧的一个字。   仅仅这一个字。   “是。”   “为什么?”这一个字仿佛是火星子落到了火绒上,顷刻间便点燃了慕朝游内心的愤怒,压抑的怒火熊熊烧过四肢百骸,烧得她骨肉都发痛。   她睁大眼,怒问道:“谢蘅与你有竹马之谊,小婵伺候你多年,王道容,你难道没有心吗?!”   对上她的愤怒,王道容仍是一片水泼不进的平静:“朝游。容说过,这世上仅在乎你与阿砥两人。”   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俱都消失了。   重逢后,王道容常常微笑,清风朗月,温润如玉。   可利剑在胸时,他脸上的表情却都消失了,面无表情,没任何表情,没任何喜怒。那精心矫饰了六年的人皮,此刻终于被他褪了下来。   乌黑的眼眸如一滩流动的污泥,正静默地,审慎地打量着她,品评着她。   慕朝游一对上他的目光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六年过去,他当真没有任何改变。   她心中激动,忍不住冷声说:   “这样的偏爱我要不起,我也不敢要。”   心底的愤怒,更多的是怒他的欺骗,还是怒其不争,慕朝游已经分不清了。   可王道容却仍火烧浇油一般,摇摇头,嫩白的脸上露出少年般的纯稚懵懂,“容不懂。也不明白。”   王道容摇摇头:“容如此爱你,朝游为何偏不信我真心呢。”   那股荒谬之感再度蔓延上了慕朝游的心头,慕朝游大脑嗡地一声,仿佛炸开了,怒道:“这不是爱!”   不止一次,她都觉得她是在和一滩污泥,一汪深潭,一处深不见底的暗渊沟通。   他是什么都好,唯独不是人。   王道容缓缓地,直视着她,牙牙学语般,笨拙咬字,“那到底何为爱?”   他左手拥着她,将她往怀里搂得紧了些,鲜血染红了两人的衣襟,王道容的嗓音已经有些虚弱了,仍坚持问,“朝游。容当真不明白。”   “我想要你,想要我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谁来打搅我们,我就杀掉谁。”   她紧握着的短剑还插在他胸口,王道容每近一寸,剑刃便往他胸口深入一分,剑锋破开血肉的动静清楚地回响在两人之间。   可王道容仿若未觉一般,寸寸逼近,将头脸埋在她脖颈,轻声说,“难道真要容剖心自证吗?”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决心,话音未落,剑刃又深入一寸,王道容轻哼了一声。   慕朝游从没这样害怕过王道容,一阵夜风吹来,烛火恍若死人的呼吸,火光油润,满室仿佛都被在浸泡在尸油般的黯淡光线里。   王道容半边姣好的脸在明,另半边在暗。恍若没有雕刻出眉眼口鼻的神像,面无表情,模糊混沌。   这个与她纠缠了近十年的青年,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一股恶寒爬入慕朝游的脊背。   正当她决心不再优柔,拔出短剑推开他的剎那——   “别动。”   “呼——”耳畔仿佛被人轻轻吹了口气,下一秒,一道少年般清亮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王道容冰凉的肌肤贴上来,恍若死人的拥抱。   一点白光闪过,慕朝游激灵灵一个冷颤,顿觉后颈一凉!   从王道容的袖口也掣出了一把短剑,他假意示弱,强忍痛楚,一寸寸靠近她,终于拔出袖剑。   剑尖对准她的后颈。   王道容握着剑淡淡说:“这一动,我不能保证这剑会不会失了准头。”   “容其实一早便觉察出朝游的古怪。也怪我自以为是,自作多情,总以为多年感情,爱也好,恨也好。你对我并非全然无意。   “我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唯独这一次,容想赌一次。我以为你会犹豫,会动摇,会不舍。毕竟你最是心软。”   “可惜是我赌输了。”王道容自言自语喃喃说,“朝游的善心从不会为容而发,朝游心冷,也从不会为容心软。”   脸上的软弱神色不过一晃而过,很快王道容便调整好了情绪,   “不过我不会后悔,赌输这一次,也正好让我瞧清楚朝游真面目。阿砥、小婵、谢蘅、刘俭,任何人在你心中都比容重要不是么?”王道容反问。   “那时,我便在想,若你真对我动手,那我便有理由杀你了。”   “只有死在我手上,你才不会想着继续跑,只有死在我手上,容才会彻底安心。   “朝游。生不能同寝,死也要同椁,容绝非妄言。”   话音刚落,王道容毫不犹豫挺剑刺下!慕朝游心里一惊,哪里肯让他得逞,左手拔出他胸前短剑,右手一拳狠狠砸中他肚腹,王道容本有伤在身,竟被她就这样甩了出去,胸口鲜血飞溅。   可他竟恍若未觉般,又扑身上前,举剑再刺。两个人很快便扭打在一起。   论剑术武功,王道容远超她不知凡几,但慕朝游这六年来勤于练习,也未尝有过哪怕一日的懈怠。   他受伤在前,行动略显迟缓,两个人一时之间,竟也难分上下。   王道容受了伤,必定不会跟她久战,拖久了对他百害而无一利。慕朝游一边在他攻势下左右闪躲,大脑一边飞速运转,思索对策。   王道容袍袖晃动,乌发已经都散开来,他足下纷踏,步步踩出诸般变化,纤秀身影恍若鬼魅身影,忽远忽近,难以捉摸。   慕朝游知晓这是步罡踏斗的步法,王道容的武功以轻灵诡谲为主,她虽然能看得出他的步法来源,却很难及时想到破解之法,更难及时作出应对了。   一眨眼的功夫,王道容便已经抢到她身前,神情冰冷,直踢她膝弯。   慕朝游只觉膝盖好像被千斤铁坨狠狠砸了一下,膝上吃痛,扑倒跪地。   还没等她站起身,眼前晃过一道凌冽的寒光!剑影纷落,当头罩下!慕朝游身向后仰,堪堪避过,这一下,也令她的身体迅速失去了平衡。   王道容紧追不放,挺剑再刺她胸口!白嫩的脸上冷酷平静,乌黑眼底佛头青如疯狂蔓延的薤青。   剑刃近在咫尺,慕朝游仓促举剑格挡!王道容剑势一歪,剑刃错过她心口,直插她左肩!   中剑的剎那,王道容的神情这才有了细微的波澜。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慕朝游来不及思考这么多,抓住王道容微怔的剎那,挺起手肘去撞他胸口!   王道容如梦初醒,被撞得踉跄着后退几步,吐出一大口鲜血。望着她的眼底闪过一点莫名的情绪,脸上露出遗憾之色。   “可惜。”   王道容一退,慕朝游当即强忍疼痛,揉身而上,挥剑便砍。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短剑便于行刺,实战时却受困于攻击范围,不得不近身而上。   王道容迅速切她脉门,曲指敲她手臂,慕朝游整条胳膊顿时一麻,手中短剑落地。王道容同时伸腿踢飞地上短剑,扼着她右手的手一捋一带,牢牢将她右臂反锁背后。   肩上伤口痛楚钻心,慕朝游抿紧唇,暗骂了一声,“操”,恍若不知痛一般,没了命地疯狂挣扎起来!   王道容不意她竟还有还手之力,被迫与她近身几个过招,招招冷酷,专往她关节处踢打。   慕朝游大脑一片嗡鸣,双眼因为仇恨也已经洇红了。   难道就到此为止了吗?   为何毒药还不见生效?难道是他早已暗中提防?   心底涌生出的不知是愤怒还是不甘。   不甘心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难道她不论生死当真摆脱不得王道容吗?   凭什么?凭什么这人中她一剑还是不死?   凭什么这人还是这么难杀!   她心中悲愤,口中不住叫骂,状若疯魔一般不断在他手底下挣扎反抗:“操!王道容我操!!”   她一定要回去。   阿砥——   慕朝游死死咬紧牙关,眼前浮现出女儿纯稚面庞,没了命地奋勇扭动着身躯,不断在王道容身上乱踢乱踹。   阿砥还在等她!   王道容见她疯魔,神情依旧平静,“朝游。愿赌服输,杀我之前你早该料到会有此下场。”   “就算容死,你也逃不掉的。”他的状态也没比慕朝游好上多少,胸口血洞正汩汩流出鲜血来。   王道容不确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在他死前,他得尽快杀了慕朝游。   一念既定,他掌心短剑白芒电闪,直抵慕朝游心口。   当真要杀她吗?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倏地涌上心头,王道容略微怔忪,这念头走得极快,如风掠过,却丝毫没影响他剑下去势。   剑刃刺破她胸口血肉。   但这一剑慢了。   而慕朝游并没有错过王道容这一致命的疏漏。   她一闭上眼,眼前便是慕砥的脸。   若是寻常人,沦落到她这个境地,恐怕早已引颈受戮,但蝼蚁尚且挣扎求生,慕朝游偏偏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奋力也要挣出一片天来!   王道容一慢,慕朝游立刻攫住他手腕!王道容下意识抽手,回过神来又觉不对,想要挺剑深入乱扭已经来不及。   与此同时,他浑身一软,手上顿时脱力!   慕朝游后踏一步,硬生生握着他的手将剑刃穿胸拔出!   王道容脚下一个趔趄,扑倒跪地,喘息不止。   他呼吸急促,眼前视野逐渐模糊,努力地睁开眼,却只看到慕朝游浑身浴血,摇摇晃晃地捡起地上跌落的短剑。   在慕朝游一剑刺下之前,王道容竟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是什么毒?”   “你修为气力远不及我,料想你应当会下毒,我早已服下解毒丹。”   王道容追问:“是什么毒?”   慕朝游没有回答他,此时也没有回答的必要了。   毒药终于发作,她顿松了一口气,又怕王道容这人难杀,暴起伤人,根本不给他有意拖延时间的机会。   掌心被鲜血浸透,短剑握在掌心不住打滑,她一手攫住王道容的肩头,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将短剑重又送入他胸口。   可王道容又岂是引颈受戮之辈。药效发作,他眼前模糊不明,心知拖延机会的盘算落空,他抿紧唇瓣,用尽最后一口力气,扭头去咬慕朝游手臂。   牙齿深入她肌肉,几乎要硬生生咬下一口肉来,慕朝游痛得眼冒金星,不住大骂。   她也早已是强弩之末,顾不得许多,只在争斗中,仗着身怀利器,举剑一阵乱刺。   王道容在她戳刺下左支右绌,他失了兵器,只能徒手与她相搏。   眼睁睁看着慕朝游一剑当面罩来,王道容不假思索举起手臂格挡,剑刃刺入血肉,被臂骨格住。   慕朝游再刺刺不动,剑刃卡在他骨缝之间,眼看着王道容就要趁势夺她兵器,慕朝游顿时急了眼,不住大骂,奋力将剑刃往回拔。   她鲜血淋漓,遍体鳞伤,缠斗之中最后一丝感情也烟消云散了,唯有求生的欲望占据了上风。   血葫芦般的两个人,翻滚着在地上抱成一团,不住拔河,这场面不可不谓滑稽。   那剑刃不断在他手臂中来回,王道容竟还能抬眸为自己诡辩:“朝游。你我之间非得落到这个地步吗?”   “容也算几次救你性命,对你一颗真心,平日里也待你不薄,你难道真要杀我?”   “难道真心就该死吗?”   临到了鬼门关,王道容语气还是沉静。他语气极其虚弱轻微,仿佛魔鬼不厌其烦地低吟。   慕朝游置若罔闻,任由他如天魔乱舞,只坚定道心,见幻识幻。   “阿砥年纪还小。你若是恨我,当初何必又与我一同回京?我知晓你是为了阿砥好,只可惜你的优柔寡断,反复无常,反倒害了阿砥。当初若不相认,也好过今日阿母杀了阿父——”   慕朝游恨恨骂道:“那也总好过,让她落入你这个妖魔掌心!”   王道容:“你当真就这般恨我?”   “操!操!操!”慕朝游大骂着终于将短剑拔出,朝着王道容身上一阵乱砍乱刺,“恨。怎么不恨?恨不能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恨不能将你开膛剖腹,碎尸万段!”   “王道容!你为何总有这样的天赋!为何总能在我对你动摇时,作出自以为是的选择,耗尽我对你最后一丝感情?”   “我更恨我自己,这辈子遇上你算我他妈的倒了八辈子的霉!”   王道容一默,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也不知到底是哪一剑刺中了他的命门,王道容倏地一僵,唇瓣一动,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还未来得及开口,眼里的神采迅速褪去,顷刻间便断了气。   觉察到身下之人忽然没了气力,也不再抵抗,慕朝游心里一惊。   王道容狡诈又难杀,她怕他突然暴起,不敢松开短剑。紧握着剑柄去探他的鼻息。   他脸色青白青白,再没了任何声息。   慕朝游如遭重锤,这才从刚刚那状若疯魔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怔在原地,伸手一摸,早已满脸血泪。   她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匆匆换下鲜血淋漓的单衣,拢了拢头发,转身正要逃,倏地,脚踝一紧!   身后传来青年沉重的呼吸声。   慕朝游汗毛乍起,差点儿从原地跳起来,王道容竟还没死!   他眼睫动了动,努力睁开双眼,鲜血模糊了视线。一双漆黑乌浓的眼睫静静地注视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紧攥住她脚踝不放。   任由慕朝游又踢又踹,也依然注视着她不肯放手。   他苍白的手仿佛鬼爪一般牢牢嵌在了她脚腕中,慕朝游:“操!!滚!滚开!!”   王道容吐出一口鲜血:“朝游。”   “容不可能放手。”   每说一个字,都牵连到胸前伤口,王道容又吐出一口混杂着肺脏碎片的鲜血,气若游丝,勉力继续道:“容即便做鬼你也休想摆脱我。”   慕朝游力气消耗一空,就连踢打也软弱无力,她只能不断大骂,尖叫着,用尽一切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他。   王道容静静地攥着她的脚踝,听着,看着,她看向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最恶心的垃圾。   每一道眼神落在身上都像是凌迟。   他不辩解,不反抗。哪怕被踢打得咳出鲜血,心中犹如刀割,也不肯松手。   在今日之前,他的心底仍抱有着不切实际的期待与幻想,幻想着从此之后一家人一年四季,一日三餐,春夏秋冬,喜乐安宁。   他心底仍残存着一丝希望,希望慕朝游对他仍有那么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情。   当慕朝游那一剑洞穿他心肺时,他身体因为疼痛不受控制地痉挛僵硬,尖锐的痛楚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终于明白,她真的全不爱他了。   她对他,只有恨不能食肉寝皮的厌恶。   这厌恶当真比恨还刺痛人心。   这一刻当真是从天上直坠入地下。   拳脚如雨点一般当头落下,砸在他脸上,而王道容纵使吐血,匍匐在地,也紧攥她不放。那双乌黑的眼底放出冷冷的光芒。   慕朝游有理由相信,但凡有一个机会,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咬断自己的气管,拖她同入地狱。   慕朝游见他偏执癫狂如斯,浑身发寒,从心底升腾出一股恐惧,正在这时,门外忽地传来一声尖叫。   “你放开我妈!!”   慕朝游一惊。   阿砥!!   她循声望去,慕砥面色苍白,对上她视线,不住大喊,“妈!”   说着朝她跑来。   慕朝游失色:“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叫你等我吗?”   她下意识想要遮掩,不愿让女儿看见她与王道容父母相残的场景,可她彼时伤痕累累,气力亏空,又如何遮掩得了。   慕砥跑到她身前,见她满身是伤,眼泪忍不住滚落了下来,“妈,我担心你——我怕——”   她又跑到王道容面前。   王道容:“阿砥——”   慕砥却蹲下身,努力地去掰扯他的手指,一边哭,一边不住捶打他,“你放开、你放开我妈——”   若说寻常女孩,见到父母相残,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只会嚎啕大哭,又哪里会如慕砥一般,飞快回过神来,帮着母亲去捶打重伤的父亲?   王道容望向近在咫尺的女儿。昔日天伦之乐似乎犹历历在目,而今每一拳砸在他身上又是往他心上再添新伤。   突逢巨变,慕砥眼圈发红,却迅速作出抉择,一双乌黑的眼珠子冷淡如雪,招招毫不留情。   王道容从未如今日一般有过这样鲜明的感受。   她的确是他的女儿。眉毛,眼睛,浑似幼时另一个他。   就连骨子里那点冷淡也如出一辙。   勉力坚持到现在,王道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在一个七岁小儿的捶打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他五指指节终于无力松开。   慕砥见状飞快地拉起慕朝游,母女二人跌跌撞撞冲出了房屋,临行前,慕砥最终转身看了王道容一眼。   王道容看到,那是一双和他如出一辙的眼。   王道容抿着唇角,不肯放弃,他想要喊人拦下她们,但毒药发作,声音传不出寝屋。   他十指紧扣地面,拖动着无力的身躯在地上挣扎爬行,还想再追。   一寸,一寸。   近了。   更近了。   好不容易爬到门槛前,他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所有气力,意识沉入一片永恒的祥和与安宁。 第137章 BE结局(一)   慕朝游和慕砥冲出房屋后, 借着夜色遮掩,匆匆离开了王邸。路上遇到仆人,因她如今是女主人, 随便找了个理由便打发了去。   今晚是她与王道容的洞房花烛夜, 王道容生性喜静注重隐私,不喜旁人打搅, 在仆人发现王道容之前,她们尚有一段宝贵的逃跑时间。   她带着阿砥, 走秦淮河的水路,连夜出了城。一路上不断换乘船只车马, 几乎每到一地,乃至每到半路, 便换乘一辆,有时干脆弃车步行, 星夜兼程, 不留任何泄露行踪的可能性。   她不确定王道容到底有没有死透, 北方虽然可以避免王家的追捕, 但太过危险。   她还是选择带着阿砥南下, 回到三吴。这一次, 她更加慎重,等闲不露面,如此,躲了整一年。   建康那边一直没传来动静,没人追寻, 没人抓捕, 王道容好像彻彻底底,死了个干干净净。   但慕朝游知道他没有死。   好人不长命, 祸害遗千年。   他仍活着。   在出逃半年后,她就又听到了王道容的消息,听闻了王六郎的近况。   据说,他娶妻没几日,妻子便离奇暴毙,此后未曾再续娶。   据说,他在朝野之中颇得重用,先后任江州、豫州刺史,处尊居显,风头无两。   他再也未找过她们母女,好似鬼门关走过一遭之后,真的看破了执念,对她再无一丝旧情。   以防万一,慕朝游又带着阿砥躲藏了半年,直待风头过去,这才慢慢现身于人前活动。   她择一山清水秀的好居处,平日里便跟阿砥隐居在山脚下,四野没有村庄,也少有人迹。   她每隔一个月才进一次城,采买一些肉菜粮油。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王道容那儿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倒是北边的胡赵不久前死了皇帝,民间一直有传言说南廷想趁乱北伐,收复中原的失地。   这传言甚嚣尘上,没过多久,南廷竟然真的拉起了一支北伐的大军,王道容身为豫州刺史,也理当参与配合。   当晚,母女二人吃饭的时候,慕砥问起这次北伐。   慕朝游想了想,说:“恐怕不成。”   这几年南廷也组织过几次北伐,计划不是还没开始就已经破产,要么就是两军交战,一战而败,仓惶退守。   归根究底南廷不管钱粮兵马,还是人事方面,都还没那个条件。   慕朝游对王道容这次北伐也没有信心。他看着风光无限,但有过大将军的前车之鉴,南廷不可能坐视王家再次做大。朝野中,对他的指责抨击从没断过,王道容过得其实并不算遂心,此次北伐,恐怕还有不少人盼着他大败而归。   再者,南廷偏安一隅,早已习惯这样的风花雪月,对于收复神州失地的意念也并不坚定。   朝野上下不同心,内部与外部条件都不具备,又怎么可能成事?   慕砥听得很专注,一字一句都认认真真记在了心里,时不时发问,提出自己的见解,饭也几乎忘了吃。   慕朝游催促她吃快点,时间不早了,吃完了好快些收碗,明日还得送她去私塾念书。   王道容分身乏术,再没来找过她们。慕朝游考虑慕砥年纪渐长,总不能一直留在家中由她教导。   她天资聪颖,慕朝游不愿见她明珠蒙尘,犹豫再三,还是甘冒了暴露的风险,使尽了法子,让她隐姓埋名,扮作男子,拜师耆宿硕儒,学习文字文章。闲暇时仍带她走访各地名山道观,以免落下了斩妖除鬼的保命法门。   王道容这一走便走了大半年,起初他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北伐情势大好,一路进逼洛阳,琅琊王六之名才算彻底享誉天下。   但之后战局便陷入了胶着之态。南廷上下不一心,指挥高层彼此倾轧,使绊子,扯后腿。   战事拖延太久,军队的粮草也日益吃紧。   前胡赵皇帝死后,他的小儿子在激烈的权力斗争中取得了胜利,掌握了大权,暂且安定了国内局势。在他的带领下,胡赵难得团结一心,事前坚壁清野,南廷军队野无所获,粮草难以为继。王道容那一支阴兵,固然能不吃不喝,可日子一长,尸身腐败,损耗也随之而来。战场上,哪怕一时不死,断手断脚也不可避免。局部作战是骁勇,却难力挽大局。   最要命的是,他并非北伐的总指挥,南廷提防王氏旧事重演,桎梏太多,束手束脚,实难尽情一展自己的抱负。   前期的进攻顺利,过程中不少胡人将领归降南廷。但负责此次北伐的主帅龚尚,为人骄矜自负,刻薄寡恩,不能安抚降将。   这些胡人将领又从没经受过礼仪教化,战局胶着,便纷纷骑墙观望,左右摇摆。   原本是计划分兵两路,没曾想,底下胡人举兵叛变,临阵倒戈,攻打北伐军队。   龚尚在军事上委实没什么天赋,两军交战,一触即溃,被打得丢弃辎重,逃回彭城。   龚尚这一退,王道容立时便陷入了两面受敌,孤立无援的境地,勉力支撑了数日,粮草耗尽,为胡赵所俘。   胡赵这位新上任的皇帝,性子端方沉稳,饱读诗书,精通汉学,仰慕王道容的名气,垂涎他的异法,便没杀他,只将他囚禁在军中,希冀能说服他改降胡赵,为赵国做事。   王道容虽性冷薄情,却也守住了家国大义,亦或许是他太重体面,不愿遗臭万年,始终不肯委身侍胡。   只对来者淡淡道:“烦请转告你家黑头,是容不才,打了败仗,沦为胡赵阶下之囚。败就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要我归降胡赵,则是万万不能。   “胡汉有别,汉人不比胡人,一日之内能三易其主,容虽自幼游历方外,却也晓得忠君爱国的道理。绝不会自甘下贱,折身侍胡,你们胡赵这些年来,掳杀我中原百姓无算,血海深仇,容不能茍且偷生,认贼作父,愧对中原父老。”   这位新任的胡赵皇帝自小面黑如碳,黑头正是他的乳名,王道容此言大有轻贱之意。   胡赵皇帝闻言倒也没动怒,只吩咐左右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最开始是不给吃喝,也不给水洗澡沐浴。   从豫州出发至今,草木摇落,北方已迈入隆冬。   再到寒冬腊月,不给御寒冬衣保暖,只让王道容穿着轻薄单衣,动辄辱骂逼迫,严刑拷打。   王道容却始终不肯低头,不改其志。   就这样刑逼了足足两个多月,底下的人再去问胡赵皇帝的意思。   皇帝道,他若不肯就砍他一根手指,若还不肯,就再砍他一根手指,若是还不肯,既然不能为我们大赵所用,那便将他杀了罢。   底下的人听闻,回到牢房里,先砍了王道容一根手指。   问他可愿。   王道容只道:“请赐死,以全其节。”   底下的人再砍他第二根。   琅琊王六,昔日挥毫泼墨,抚琴作画的一双纤纤妙手,霎时去了其二,两根指头血流如注,半截残余。   鲜血滚滚而下,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王道容仍淡静说:“容请赐死。”   胡人没有搭理他,转身走出营帐,将他丢弃在账内。   王道容抬起眼,透过对方掀帘而出的缝隙,终于瞥见一线秋色,远处一轮红日直入茫茫衰草黄原。   霜风如捣,孤雁断咽。   他拢了拢单薄脏污的衣衫,靠着角落闭上了眼。   慕朝游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很少再想起她们母女。   那一日,他伤重倒在血泊中,却侥幸活了下来。最初,他仍不肯放弃,千方百计追寻她母女二人的下落。   查不到她二人的车船行踪,他便反其道行之,守株待兔。   北边多战事,慕朝游不可能北上,想必最终还是要回三吴,南廷一日不倒,三吴作为南廷的大后方总能暂保一日的安宁。   她带着女儿,以她的性子,势必不愿把阿砥养在深宅大院,如寻常妇人只求嫁个如意郎君。   值此乱世,她绝不肯将阿砥养成一株菟丝子,她必须要成长成一棵松柏,经得住严寒风霜。   她会让阿砥去学文习武,不求能挣出一番基业,但求自力更生,自保无虞。   思及,王道容花了不少时日,在三吴诸郡县私塾、道观、武馆耐心布置,果不其然,终于辗转打听到了她母女二人的消息。   可到底是否要去见她们母女,他却犹豫了。   或许不惊动慕朝游,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保护着,将她们永远地纳入自己的视野范围之下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只要他想,有朝一日,他们总会见面。   亦或者是,他始终记得慕砥转身时望向他的最后一眼。   那是一双和他如出一辙的眼,向是少年的他久远前的一望。   她生得太像他,性子也像。   她爱着慕朝游,慕朝游也爱着她。   王道容午夜梦回时,起身徘徊,常常会想,倘若,倘若他与慕朝游之间没发生过那么多事,没走到那个地步,今日慕砥与慕朝游,会不会是他与慕朝游之间的写照。   阿砥仿佛成了他的替身,他是她脚下一个黯淡的影子,她成全了她的执念,以另一种形式与慕朝游彼此相爱,永远地生活了下去。   或许就是这一眼,改变了他的想法,令他明知她二人行踪,仍静默旁观,没有再出手。   如今,他的性命已然走到了尽头,想再见她们母女恐怕也不能了。   他既不能为胡赵所用,死期早晚有一日都要临近。   他的袖口中还残存着最后一点却死香,小拇指大小,便于隐藏,被他贴身藏得很好。   昔日,他炼制却死香,是为争权夺利。   没曾想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处匆匆。   饶是天纵奇才,却生不逢时,难逆时代潮流,敌天下大势。   这乱世恐怕还要持续个数百年才能靖平。   王道容走到灯盏前,点燃了最后一点却死香。   今日他点燃却死香,却是为了大梦一场。   单薄的冬衣并不能抵挡北方的严寒,王道容蜷缩着冰冷僵硬的四肢沉沉睡去,昏昏蒙蒙之中仿佛又梦到昔日建康冬日的河水,河面上雾气弥漫,朦胧着一道熟悉的女子的倩影。   第二天,王道容被胡人安排着,第一次沐浴净身,换上新衣,梳妆打扮,带到了胡赵的皇帝面前。   昳丽的容貌,孤傲不拔的气质令胡赵皇帝也不由为之倾倒。   皇帝设宴邀请他一道饮酒作乐。   王道容踏入营帐,见舞姬柔媚,左右两侧带甲兵卫却刀戟林立,寒光烁烁,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酒过三巡,皇帝最后一次询问了他的意思。   王道容仍是不允,坚持请求赐死。   胡赵皇帝叹了口气,眉眼间竟难道多了几分真切的哀惋,“我仰慕你的才学,钦佩你的气节。你既然不能为我所用,我也不能放你回到南国。”   “南国上下只怕也盼着你死,不会有人来救你。如此一来,我只好杀了你。”   “但在杀你之前,我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你还有什么愿望不妨说予我听。”   王道容想了一想,不卑不亢一拱手,淡淡道,“容的确有个心愿望君成全。”   “容死后,还望君能砍下容的头颅,用石灰渍了,送到这个地址。至于余下尸身,安葬也好,示众也罢,但凭君处置了。”   他虽迟迟不肯去见慕朝游,却并不代表他已经放下。   他永远不可能放下。   正如那日他亲口所说,哪怕他做了鬼,她也休想摆脱。   他不能被她淡忘。   他要他的死,足够深入人心,足以划下最深,最重的一刀,足以镌刻入她的骨血,纠缠她的余生,令她至死难忘。   胡人皇帝大奇,一口答应了下来,转头吩咐左右。   左右带甲兵卫顿时一拥而上,刀斧齐挥,一阵乱砍。   因为王道容临死前的请求,他的尸身被砍了个七零八落,但一颗头颅却眉眼完好。   胡人皇帝当真将他头颅用石灰渍了,保存起来。   王道容的头颅,乌发散落,眉眼闭阖,神情安详平宁极了,反而从这安详中更见几分诡异的妖冶艳丽。   胡人皇帝有些不舍,传阅手下把玩了一阵,这才装入匣中,派人送往王道容临死前所说的那个地址。 第138章 BE结局(完)   王道容在一阵剧痛中醒来。   一睁眼, 便瞧见一川横流,青山如黛,身下压着绒绒的新生的草尖, 晨露浸透了他的袖口。   饶是他见着此情此景, 都忍不住怔了好一会儿。   ——他不是死了吗?   四肢百骸、手脚关节仍在隐隐痉挛作痛,乱刀加身的痛苦非常人所能容忍。   王道容怔了一会儿, 慢慢站起身,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他分明记得, 他死在胡人帐下,死在了北方的隆冬, 而眼前却是江南初春才该有的景致。   这一片空旷无人,他耐心压下内心的疑虑, 顺着田埂朝前走去。走了好一会儿,远远瞧见个荷锄的老农正朝这边走来。   王道容一拱手, 正欲上前探问详细:“老人家——”   那老农却仿佛没瞧见他一般, 径自“穿”过他走了过去。   正是穿过。   王道容又是一怔, 默默对着日光打量了自己手脚一眼, 这才发现在晨光的照耀下, 他的手脚皆呈现如雾一般的色泽。   王道容没有再着急寻路, 而是撩起衣摆,席地而坐,静静在田埂间坐了好一会儿。   他这才确信,他的确死了,如今不过一抹残魂游荡于尘世间。   人死之后魂归蒿里, 不管怎么说, 洛阳当离泰山更近才是,他怎么会来到江南?   魂魄流连不去, 想是执念未散。   难道是他仍惦念着慕朝游吗?   想到这里,王道容心中澎湃,再一次站起身。   是了。他要去找慕朝游。   上天垂怜竟令他亡而不散。他愈发坚定起一个信念,他与慕朝游便是上天注定,姻缘天成的一对。   因为是魂体,他无需吃喝,足下微微发力,便飞出丈远,他找到城镇,通过县廨布告,路边界碑,确定了自己所处的地界,便一路星夜兼程,寻着慕朝游的方向而去。   本以为找到人会花些波折,没想到刚到附近城郊,便瞧见一道熟悉的倩影。   多少个不眠夜里,这一道身影在他梦中百转千回。   王道容心下微微一震,情不自禁上前几步,想要看个仔细。   慕朝游带了些供果,到水边来祭拜王道容。   水边那一处简陋的小坟堆,正是她前几日仓促为王道容殓尸搭建。   王道容的头颅被送到她面前时,慕朝游着实吓了一跳。   匣中的青年闭阖着双眼,因为天冷,又用石灰渍过,腐烂不多,眉目安详平宁恍若沉睡,依稀可见从前绝代风华。   慕朝游做梦也没想到王道容会死。   这也难怪。   她想起从前她跟王道容那一场争辩。离权势太近,如羽蹈烈火,势必自取灭亡。他生于乱世,生不逢时。这天下还有得乱,时代洪流非人力可轻易更改。   或许是因为早看透了他的本性。使者告诉她,这是王道容临死前的遗愿。慕朝游竟也未多惊讶。   死亡也成了他算计报复她的手段。   慕朝游望向匣中的头颅,“你不觉得可悲吗?”她问。   王道容仍静闭双眼,不置一词。   他临死前怨毒的诅咒最终还是落空了,在慕朝游看来,死者为大,斯人已逝,而今的王道容总归不过一抔黄土,多少恩怨纠缠,爱恨纠葛,也随着他身死消散在春风里。   毕竟相逢一场,短暂的惊吓错愕之后,慕朝游还是决心替他入殓收尸。   算算时日,阿砥差不多也到了放学的时候。   慕朝游将供果草草摆开,点了三支香,心头默念:死都死了,若王道容在天有灵,阿砥是他亲女,便干脆做些好事,照料着点阿砥,保佑她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吧。   做完这一切,慕朝游提着空空的篮子,转身正要走,打河边忽然驶来一辆马车。   车辕上的车夫挥舞着马鞭,遥遥地喊,“这位娘子!这位娘子留步!烦请指个路!”   因距离有些远,慕朝游索性站定了,等那马车近到身前,放慢了速度停靠了下来,从车里走出个中年男子来。   男人身量高大伟美,衣冠俨然,乌发凤眸,修鼻薄唇,是个难得一见的好相貌,只是双眉似乎总下意识微蹙,显得有些严肃,不易接近。   男人下了车,腰间玉佩琳琅,薄唇拗出个平直的弧度,“叨扰娘子,委实不该。某姓陈,出生颍川陈氏,来此地寻亲。路上迷了方向,这才失礼拦下娘子,恳请娘子拨冗指点。”   这人生得俊美严肃,但言行举止却温驯谦卑。不过问个路,却弄出这般大的阵仗来,慕朝游摇摇头,忙道不用,“你要进城,往东边直走二十里便是了。”   那位陈郎君朝她道过谢,正要上车,又好似想到什么,转身道:“娘子可是镇上居民?”   慕朝游索性伸手一指:“我出城来祭拜故友。”   陈郎君这才注意到水边那处新坟堆,愕了一瞬。   “节哀。”他脸上露出歉疚之色。   慕朝游又摇摇头:“这个世道哪里不死人,世道太乱,死了倒也算解脱了。”   陈郎君沉默了一剎:“乱世昏聩者当道,人命如草芥,可怜了无辜百姓。”   慕朝游见他语气大有感慨之意,想他发冠高束,宽袍博带,想必是士族出身,有此感慨倒也不罕见。   慕朝游不知究竟,一直静立在两人身边的王道容,却已经一眼认出了这位陈郎君的身份。   这人他曾见过,说起来与慕朝游也算有缘无分。   这人名叫陈恺,曾经是司空的属官,王道容之前还曾打算将慕朝游许配给他。   只不过如今,他是绝不可能再作此念了。   他死之前,陈恺已官至高位,后来有感于世道黑暗,不愿与豺狼虎豹同流合污,索性挂冠而去。没想到竟然于此地与慕朝游相遇。   或许是因着他此前曾作过荒唐想法,王道容容色迅速冷淡了下来,见这两人并肩而立的模样便觉得刺眼。   可他如今不过是一抹游魂,就算再心怀不满,又有谁注意到他的存在,在乎一个孤魂野鬼的想法呢。   陈恺说完,微露出踌躇之色,“娘子可要回城,世道不太平,娘子孤身一人总归不太安全,你我顺路,若娘子不弃,某可代送娘子一程,也算多谢娘子今日指路之恩。”   没想到指个路还有顺风车可搭乘,慕朝游一怔,“可以么?”   陈恺也一怔,也不知他误会到哪里去了。墨眉微轩,恭肃道,“娘子放心,我坐在车外,必不会唐突了娘子。”   慕朝游:“……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恺却已微微颔首,袍袖一转,做到车辕上去了,“娘子,请。”   慕朝游却没上前。   陈恺微感疑惑:“娘子?”   “娘子难道是不放心某之为人?”他肃然说,“在下姓陈,单名一个恺字。族叔正是此县县令陈康。”   慕朝游苦笑:“我不是不信郎君,公坐车辕,我又如何安心。”   陈恺松了口气,摇摇头,“原是如此。娘子不必介怀。娘子既是女子,又对某有指路之恩。某万不敢唐突了娘子。”   陈恺言辞恳切,慕朝游不便推辞,只好上了车。一路上,陈恺恪守礼节,缄默不言。   若非慕朝游主动问询,绝不开口。   马车静静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   这位陈郎君闷得像个葫芦,慕朝游一人独享车内包厢,心中不安,忍不住主动起了个话头。   “郎君是从建康来的吗?”   陈恺说:“是。”   慕朝游又道:“我也是从建康搬来的,已经有好几年没曾回去了,也不知羊家的胡饼可还是从前的滋味……”   陈恺一怔:“娘子也吃过羊家的胡饼?”   慕朝游笑道:“我平日里最爱吃他家这个,再配上张家的水引,哦还有从前的魏家酒肆……郎君知道魏家酒肆吗?”   陈恺颔首说:“魏家酒肆的巴乡酒曾是建康一绝。”   他容色柔和了少许,放下了防备心,迟疑问,“娘子为何离开建康,来到此地?”   他见她言行举止文雅,料想是士族出身,怎么不带护卫,一个人跑来这穷乡僻壤,还在水边祭祀“故人”?   慕朝游:“我夫婿死了,我不想呆在建康这个伤心地,便带着女儿搬来了这里。”   她在说假话。王道容冷眼旁观,内心愤然作结。   慕朝游上车时,他也趁隙飞入了车厢,聆听这二人谈话。   陈恺一怔:“……抱歉。”   慕朝游:“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早已走了出来,郎君又何必道歉。”   陈恺默了一瞬。   隔着一道车帘,他仿佛被勾起心事,不再言语。   车夫不时挥舞着马鞭,发出噼啪两记破空声。   车轮骨碌碌驶过田埂青草黄花,两边水田平明如镜,老农赶着哞哞叫的水牛忙着春耕,几点水鸟的影子掠过瓦蓝的天空,偶有几句乡音野曲从山那边传来,隐隐约约,听不分明。   陈恺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在下的妻子也于数年前去世了。”   这回轮到慕朝游怔住了。   她刚想开口,陈恺却心有灵犀道:“娘子不必拘礼。正如娘子所言,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   很快,马车便驶入了城镇,陈恺问了她的住处,将她送到屋前,与她分别。   陈恺走后,慕砥从屋里走了出来,脆生生喊:“妈。”   慕朝游惊讶:“你回来了?我还打算去接你呢。”   慕砥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啦,回家的路还是能走的。”   “妈。”慕砥接过她手里的篮子,望向马车的方向,“那人是谁?”   慕朝游随口说:“去河边祭拜王道容的时候碰上的,说来寻亲,跟我问路。为表感谢就载了我一程。”   王道容跟着慕朝游下了车,在门前见到慕砥。   正如同思念着慕朝游一般,他也思念着慕砥,哪怕他心知,慕砥对他并未有如何深厚的感情。但虎毒尚不食子,对于女儿,哪怕性冷如他,也总有几分舐犊情深的爱怜。   可慕朝游跟慕砥提起他的死讯时,慕砥的态度却是平常。只“哦”了一声,便换了个话头说,“妈,我今天回来得早,烧了饭,你饿吗?咱们吃饭罢。”   天色暗了下来,屋里点了一盏小烛。   慕朝游跟慕砥相对而坐,一边用餐,一边说着近来的新鲜事。   欢声笑语,灯火融融,那是一片黑暗泼不进的明亮,正如同他的死亡并未改变这个小家庭太多。   王道容伸出手,想要触摸妻女的温热的肌肤,指尖却透体而过,他抬起脸,望向跃动的烛火。   烛火照不到他的影子。   一日三餐,人间四季,明明近在咫尺,却成了他的触手不可及。   —   和陈恺这次相遇,慕朝游只当萍水相逢,并未放在心上。   孰料,第二日她去学堂接慕砥放学时,瞧见一道颀长峻拔的身影,正站在门前跟夫子说话。   对上视线,两人都很惊讶。   陈恺微愕:“慕娘子?”   夫子纳罕:“陈公与慕娘子相识?”   慕朝游解释了,夫子笑开,替她介绍说陈恺是他好友,也是学堂新来的先生,他辞官之后无处可去,索性过来帮他教书。   慕朝游就这样跟陈恺熟稔起来。   他成亲不久妻子便病逝,之后便未曾续娶。他是个礼法人,身处乱世仍恪守男女大防,鲜少与其他女性接触。   说起往事,陈恺略想了想,道,“其实从前,恺有位朋友有意替我说门亲事。”   “只可惜那位娘子无意,而我那时也无男女情爱,终归与那为娘子有缘无分。”   是有缘无分吗?   王道容突然深恨从前的自己。正如慕朝游曾经所言,他的的确确是自作自受,自食恶果,恶业自报。   王道容万没想到自己做鬼也不肯放手的誓言竟然成了真,他当真成了个孤魂野鬼,日日夜夜跟随在慕朝游的身侧。   被迫亲眼见证她跟陈恺相识、相知、相爱、相许。   他嫉妒,嫉妒得快要发疯。   他想要拦阻,却无能为力。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奔向幸福,奔向没有自己的未来。   当慕朝游正式将陈恺介绍给慕砥时。慕砥坦然地接受了母亲的新感情。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身边的他。   王道容的面色已煞白一片。   鬼没有血液流动,脸色也会变白吗?   王道容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又错了,错得离谱。   原来上天令他魂魄不散,并不是怜他深情,而是让他亲眼见证。   他临死前送去的头颅,并未牵绊住她的脚步。   她对他有旧情,有怜悯。他死之后,她坦然承认了对他的感情。然后便将他遗忘,死了他一个,日子仍一天天地过,青山不动,川水照流。   他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和乐美满。而这幸福竟是由他拱手送出,是因他的死才结缘。   若是慕朝游当初并未去水边祭拜他……   王道容再也无法目睹这一切了,他走出了院门,可天大地大,竟无一处是他容身之处。他抬起脸,清秀如少年般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迷惘。   内心巨大的痛苦,令他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跑了起来,奔到了河边。   清晨的河面泛起浓浓的白雾,他瞧见水波上的倒影,倒影中的青年神情苍白滑稽令他自己都感到心惊。   他不能让人瞧见他如今的模样。王道容断然想。   他要躲起来。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他只知道,他不能让别人瞧见他如今的模样。   无能为力的,落败的模样。   可是他还能去哪里?   他要躲到水里去。   船夫清晨撑着篙,划着船,他要去对面的岸边,将对岸的客人送到这头来。   早上河面雾大,或许是昨夜没睡好,恍惚间船夫仿佛看到个人影,奔入了滔滔不绝的河水中,一闪而过。   茫茫的雾气中,似乎有人在唱歌: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